Borrowed Time2(1/2)
“‘凤梨’不会在我们运送途中爆炸吧?”我在朦胧中听到这句话,我本来还以为自己在作梦,但稍一定神,我才发觉这是现实。声音是从墙壁后传过来的。
今天早上,何先生新订的冰箱送到士多,我们七手八脚把旧冰箱里的啤酒汽水换到新冰箱,然后我用手推车将旧冰箱送到五个街口外的夜冷店卖掉,我把卖冰箱的钱给何先生后,他说他下午一个人顾店也没有问题,因为我上午顶着大太阳跑来跑去,似乎有点累,他着我回家休息一下。难得何先生这么体恤,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午饭后回到房间睡午觉。
然后我被那句话吵醒了。
我瞧了闹钟一眼,时间是下午两点十分,我睡了一个钟头。哪才说话的,应该是那个劝我加入左派的苏松,他的声音有点尖,很好认。不过墙壁后的房间明明属于那位元失业记者杜自强,为什么他在杜先生的房间里?
“苏先生,你别这么大声,万一被人听到……”这回说话的好像是杜自强。
“老何的老婆刚才出去了,老何和隔壁那两兄弟也在上班,咱们谈大计没人会听到啦。”苏松回答。平时这个时间我都在顾店或当跑腿,只是今天巧合地提早回来。
“就算被人听到又如何?我们堂堂中华儿女,以崇高的革命精神办事,不惜抛头颅洒熟血,即使事败,英帝国主义终有一天屈服在祖国伟大的社会主义之下……”说话的男人嗓门很大,虽然我看不到,也能想像到他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如果我没记错,这人应该是苏松的“同志”,一个叫郑天生的青年。苏先生曾介绍我们认识,说他也是被纺织厂辞退的工人之一。
“阿郑,话倒不是这样说,英帝奸狡,我们要小心行事,别给敌人有机可乘。”这声音我从没听过。
“邹师傅说得对,我们这次行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苏松说,那个邹师傅是谁我完全摸不著头脑,不过听他语气,应该是其他三人的“领导”。
“总之阿杜和阿苏从北角出发,我会在这个据点等候。”姓邹的说。“会合之后,我们便依计行事,完成后立即在佐敦道码头解散。”
“执行细节如何?”是苏松的声音。
“你跟阿杜做饵,由我动手。”
“邹师傅,你一句‘做饵’说得简单,但我们毫无头绪啊。”
“到时见步走步,实际情况我也说不上来。”邹师傅说:“我只要半分钟就好,这不算难吧。”
“但我们真的能如此简单得手吗?一号不易对付吧……”
“阿杜,你放心,我再三确认了,目标比想像中脆弱,那是盲点,白皮猪不会料到我们走这一步棋,到炸弹爆炸时,一定目瞪口呆,惊讶于中国人的智慧,震慑英帝国。”
?夜冷:即买卖二手货品的商店,语源葡萄牙文leio ,意即“拍卖“,经过厦门及汕头等地的方言,传到广州时音变成”夜冷”。
这一刻,我才赫然察觉我听到不得了的事情。邻房的四个人,大概在策画炸弹袭击。虽然天气很热,但我冷汗直冒,不敢移动身子半分,怕老旧的床会发出声音。我连呼吸都尽量放轻,万一他们发现我听到他们的计画,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以民族大义之名杀人灭口。
“另一方面便要看阿郑了。”苏松说。他的声音比之前小,我想他之前说话时靠在墙边,现在走开了。
“毛主席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时时刻刻铭记于心,我一定会完成任务,狠狠给敌人迎头痛击,捍卫毛泽东思想,坚持斗争。”
“阿郑你放心,事成之后,领导不会亏待你。”
“奖赏于我若浮云,哪怕被法西斯逼死,我都会斗争到底。”
“说得好,阿郑真是我们爱国同胞的榜样。”
“可是……”是杜自强的声音,“我想说,放炸弹真的好吗?万一伤害到平民百姓……”
“阿杜,你这话便说错了。”苏松说:“帝国主义如此欺侮我们,我们以炸弹还击,不过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对:来而不往非礼也‘’白皮猪用子弹射杀我们的同胞,诬陷无辜者暴乱伤人,对付我们无所不用其极,我们以‘凤梨’对抗,还不及那些法西斯暴虐手段的十介之一。我们放炸弹不是为了伤人,而是要瘫痪港英军警,这是聪明的游击战略。如果我们真的要杀害平民,我们为什么要在炸弹旁写上‘同胞勿近’?”邹师傅说。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阿杜,你忘了领导们的最高指示吗?如果牺牲几个平民,换来英帝投降,那些平民的死便十分值得了,他们可不是白白牺牲,是用血汗令祖国大胜一场,是为了同胞、为了国家捐躯啊!”这次说话的是嗓子大的郑天生。
“对耶。你想想被白皮猪枪杀的蔡南,想想在警署里被活活打死的徐田波,我们不反抗,说不定下一个死的便是你或我。”苏松接着说。
“可是……”
“不要可是了。阿杜,你自己也曾亲身经历报馆被查封,那些黄皮狗肆无忌惮闯入报馆,殴打记者,安插罪名,难道你没半点愤怒,不想报一箭之仇吗?”
“你说得没错……”
他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杜自强的意见压下去。
“总之,后天便是第一波行动,”邹师傅说:“当第一声炮响,震得港英心惊肉颤,我们大后天、大大后天的第二波、第三波行动便能叫英帝屈服。澳葡已经认输,港英的末日还会远吗?”
澳门去年十二月发生警民冲突,澳葡政府实行戒严,警方枪杀多名华人市民,广东省政府抗议,多番谈判后,葡国向包括中方的华人各界“道歉、认罪和赔款”,这应该给左派打了一支强心针,既然澳门的华人能够成功“反葡抗暴”,英国人败阵自是指日可待。
“阿苏、阿杜,我们今天解散后,便不要联络,直至后天开始任务,”姓都的继槙说:“有必要时,我们以阿杜的房间做基地,我家已被黄皮狗盯上,不甚安全。”
“反正邹师傅住得近,互相照应也容易。”苏松笑着说:“你别给黄皮狗跟踪到这里来便行了。”
“哈,我才不会这么大意!”墙后传来邹师傅的笑声,“你不如担心一下自己会不会在行动前惹上黄皮狗吧!”
“哼,我总有一天要牠们夹着尾巴逃,再把牠们弄成狗肉锅!”郑天生骂道。
“既然各人也明白任务,我们今天便散吧,这儿有些特别任务赞,你们拿去,这两天找点好的吃,喝喝酒壮壮胆。阿郑,辛苦你啦。”
“邹师傅,不跟我们一起吃饭吗?”
“我跟你们一起,怕连累你们。我先走一步,你们最好多待一阵子才出去吧,万一被人看到,也可以跟我撇清关系。”
“好,好,邹师傅,后天见。”那是苏松的声音,墙后还传来开门声。我悄悄地离开卧床,将耳朵贴在房门上,听到杜自强他们三人跟邹师傅道别。板问房跟客厅之间的木板墙顶都有通风窗,门板上有毛玻璃,我只能蹲在房门旁,以免他们从玻璃上看到人影晃动。他们三人之后没有回房间,在客厅中闲聊,在讨论哪一间茶馆便宜又好吃,半个钟头后,三人也离开外出。
直到他们离开,我才松一口气。
我想,我没有被他们发现吧。我谨慎地打开房门,探头察看,确认房子里只有我一人后,才急步到厕所小解。我憋尿憋了很久,差点想找个瓶子解决。
回到房间,我仔细思考刚才听到的对话。如果现在杜自强或苏松回来,我可以辩称刚回家,他们该不会起疑:可是,我不知道我该如何处理那些“机密情报”。
那个姓邹的,听声音似有四、五十岁,可能是某个工会的干部,杜自强、苏松和郑天生只有二十多岁,满腔热血,对现况的愤怒无处宣泄,正好是左派渴求的人,或者他们的理念正确,出发点纯粹是为了抵抗社会的不公义,但用上炸弹,便是愚蠢的行为。邹师傅的话说得铿锵有声,可是,依我看,苏松他们跟他们口中的“黄皮狗”差不多,一样是“消耗品”。
权力便是这样一回事,在高位的,拿理想,信念、金钱作为诱饵,叫下方的卖命,人不是想找个伟大的目标生存,便是追求安稳的生活,只要提供足够的诱因,便甘愿为奴为仆,如果我跟姓苏的这样说,他一定会痛斥我被法西斯荼毒,伟大的党和祖国才不会把他们这些爱国同胞置诸不理,但我敢写包票,他这些小角色只会被人遗忘,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假如英国人最后没撤退,那些被港英政府关进监狱的人,出狱后大概会一时被左派追捧成“不屈的战士”,但长远而言,他们会被照顾、安顿生活吗?我很怀疑。这些小角色愈多,便愈不受重视,你以为自己放一次炸弹,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任务,却不知道跟你一样的死士有上百上千个。
因为现实中,权力和财富永远只握在一小撮人的手里。
晚上,我跟杜自强和苏松碰面,苏松的态度和平时没分别,一见面便游说我加入“工会”,不过杜自强显得比平常拘谨。何先生夫妇似乎没察觉异样,而我没有跟大哥提起事件,虽然告诉他,他或者能替我分担一下,但秘密一旦说出口便不再是秘密。这一夜我睡得不好,一想到苏松他们的“行动”,我便思潮起伏,惴惴不安。
翌日,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在房东的士多工作。纵使换了新冰箱,街头仍旧冷清,行人稀少,顾客自然不多。何先生坐在柜台后读报,我则坐在门口旁,一边搧著扇子,一边听着收音机广播。电台中那位播音员再次大骂“左仔”搞乱社会秩序,是“无耻无良、下流贱格”之徒,语气刻薄幽默,极尽讥讽之能事。我一笑置之,但对左派来说相当刺耳吧。
大约十一点时,一个男人走近。我觉得他有点脸熟,细想一下,发觉他便是我昨天听到的声音的主人之一——他是苏松的同伴郑天生。
“一瓶可乐。”他放下四毫,说。
毫:港币一毫即一角(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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