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在占领区(2/2)
他们终于坐驳船沿斯比里—奥德运河 787 出发,向斯维内明德驶去。斯洛索普想看看在找寻黑色装置的路上,盖丽·特里平的线索会把他引向何处。玛格丽塔要去见满满一游艇从卢布林政府逃出来的难民,其中应该就有她的女儿卞卡。运河有几段还堵着——晚上可以听到俄国爆破队在用tnt炸沉船残骸——不过斯洛索普和格丽塔像做梦者一样可以召唤奇迹,让船吃水很浅,不管战争在他们的路上留下了什么都可以洗刷掉。雨断断续续地下着。中午时天空就开始阴云密布,变成了湿水泥的颜色——然后是风,越来越锋利,更冷了,然后是雨,沿运河兜头向他们浇过来,很多时候肯定近乎是冻雨了。他们躲在油布下,混在货物、桶、柏油、木头和稻草的气味中间。晴朗的晚上,雨蛙和青蛙争鸣,流星和运河边的阴影会让行走者的眼睛战战兢兢。河岸垂着杨柳。午夜时,一缕缕的雾升起来,连船员烟斗上的火星都盖住了。火星远远的,在梦一般的护航队里忽前忽后。这些夜晚像烟斗里的烟一样芳香四溢,有着缕缕纹理,十分静谧,催人入梦。柏林的疯狂已被撇在后面,格丽塔好像也不那么害怕了,也许他们就需要不断地换地方……
一天下午,当船沿着奥德河柔和悠长的斜坡向波罗的海滑行时,他们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红白相间的度假小镇,到处是战争涂抹的大片污痕。她抓住了斯洛索普的胳膊。
“我来过这儿……”
“是吗?”
“就在入侵波兰前……我和西格蒙德在这儿……在温泉疗养地……”
岸上,起重机和钢栏杆后面耸着一些门面,这里曾经是餐馆、小工厂和酒店,现在都烧掉了,没有窗,里面的内容已化为灰烬,又给它们蒙上了一层粉尘。这个镇的名字叫羯摩镇 788 。早些时候下的雨在墙上、废墟的顶上和鹅卵石粗粗铺就的小径上留下了一绺一绺的痕迹。孩子和老人们在岸上排成队等着把驳船拽进来。一团团的黑烟从一条白色江轮的烟囱里飘上去。装配工在船里面叮叮当当。格丽塔盯着那条船,喉间一根脉搏隐约可见。她摇了摇头:“我以为那是卞卡的船,可惜不是呀。”
靠近码头的时候,他们抓住一架铁梯飞身上岸,铁梯用螺栓铆在老石头上,螺栓都已生锈,把下方的墙弄成一个个湿漉漉的赭色扇形。格丽塔上衣上粉红的栀子花开始抖起来。不是风。她不停地说着:“我得看一看……”
老人们倚着栏杆抽烟斗,有的看格丽塔,有的向河面望着。他们穿着灰衣服,裤裆又肥又大,戴着宽檐帽,帽顶圆圆的。集市广场忙碌而整洁:电车轨道闪闪发光,有股刚用水管冲洗过的味道。废墟里,丁香花色彩贲张,多余的生命力在这些破砖碎瓦上洋溢。
除了几个穿黑衣的人坐在外面太阳底下外,温泉疗养地本身很冷清。这时玛格丽塔已经跟在柏林时一样多疑起来了。斯洛索普紧随其后,穿着火箭人的行头,感觉很重。喷泉酒店的一边是沙色拱廊:沙柱,棕色的阴影。前面那一长条地上种着柏树。巨大的石碗里喷泉在跳跃,喷出二十英尺高,影子划过院子里平滑的路面,既浓重又紧张。
可是那是谁,那个僵直地站在中央喷泉旁边的人是谁?玛格丽塔怎么一动不动了?太阳出来了,还有其他人在看着,可现在连斯洛索普后背和两腰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一个接一个打寒战,一直上升到下巴两边……那女人穿着一件黑色外套,绉纱丝巾罩住头发,粗粗的小腿,上面的肌肉在黑丝袜下几乎呈紫色。她只是以一种非常固定的姿势向水流探出身去,看着正想靠近的他们……可是那微笑……隔着十米湿淋淋的院子,微笑在那个苍白的脸上越来越自信,已逝的欧洲所有的倦怠都集聚在这双和她的衣衫一般漆黑的眸子里,漆黑无光的眸子。她认识他们。格丽塔转过身来,想把脸藏在斯洛索普肩上。“井边,”她是在悄悄说这话吗?“日落,那个黑衣女人……”
“好了,没事。”又回到了柏林的老话,“她只是这儿的一个病人。”傻瓜,傻瓜——他还没来得及阻拦,她已经抽出身,喉间发出静静的、可怕的哭泣,转过身跑开了,高跟鞋在石头上留下绝望的文身图案。她走进了疗养宾馆拱门的阴影。
“嗨,”斯洛索普很不自在,就跟那个黑衣女人搭话,“搞的什么名堂啊,女士?”
可是她的脸现在已经变了。只是又一张废墟里的女人脸,一张他会擦肩而过、不加注意的脸。她微笑了,好吧——不过他知道那是一种勉强的、应付的微笑。“zigaretten,bitte(请问,有烟吗)?”他递给她一支自己一直留着的长烟头,然后去找玛格丽塔了。
他发现拱廊是空的。所有宾馆的门都锁着。头顶是一面黄色窗格玻璃组成的天窗,很多玻璃已经掉了。午后太阳模糊的光斑沿走廊翸翸而行,满是砂浆灰尘。他爬上一截通向天空的破烂台阶。几块奇形怪状的石头乱糟糟地堆在路上。从顶部的平台看去,温泉疗养地绵延到乡村的远处:美丽的树木、墓地的云朵、蓝色的河流。哪儿都找不到格丽塔。后来,他猜出她去了哪里。那时他已经在“阿努比斯 789 ”号船上了,猜到了只会让他更觉绝望。
他一直在找她,直到黑暗降临才又回到河边。他坐在一家有好几排黄色灯光的露天咖啡馆里,一边喝啤酒、吃鸡蛋面疙瘩,一边等。她突然出现了,那是一个羞涩的淡入场景,葛哈特·冯·高尔有一两次肯定是让她这样上场的,她没怎么移动,倒是斯洛索普自己的位置朝对面她的身影猛扑过去。她现在已经稳定下来了,安静了。她喝光了他的啤酒,讨了一支烟。她不仅避免提到喷泉边的那个女人,而且根本可能已经忘了这回事了。
“我到气象台去了,”她终于说了,“去看下面的河。她马上就要到了。我看到了她的船。只有一公里远。”
“那现在怎么办?”
“卞卡,我的孩子,还有我的朋友。我还以为他们很早以前就在斯维内明德了。不过,后来没人能按计划行动了……”
果然,又喝了两杯苦苦的橡实咖啡、抽了一支烟过后,沿河过来了一片兴高采烈的灯火,红的、绿的、白的,手风琴微弱的喘息声,低音提琴沉闷的重击声,还有女人的笑声。斯洛索普和格丽塔走下码头,透过正从河里向上渗进的薄雾,认出了一艘远洋游艇,几乎是薄雾的颜色,船首斜桅下有一只镀金的带翼豺狼,露天甲板上挤满了穿着晚礼服喋喋不休的富人们。几个人看见了玛格丽塔。她挥着手,他们指过来,也挥手,叫她的名字。这是个移动的村庄:整个夏天一直在这些低地间航行,就像一千年前的海盗船一样,不过不是在劫掠,而是被动地航行:寻求一个定义还未明确的逃避。
船进了码头,船员放下爬梯。微笑的乘客们下了一半就已把戴着手套和戒指的手伸向玛格丽塔。
“你来吗?”
“呃……呃,要来吗?”
她耸了耸肩,转过身去,小心翼翼地走过码头,上了船,裙子在咖啡馆黄色的灯光下绷紧了,很有光泽。斯洛索普哆哆嗦嗦地上前跟上她——在最后一刻,有个开玩笑的把梯子拉上去,船移开了。斯洛索普尖叫一声,失去平衡,掉进了河里。头先着水:火箭人的头盔把他直拉下去。他用力把头盔弄下来,身体往上浮,窦腔里火烧火燎,眼前一片模糊。白船滑走了,搅拌螺旋桨却朝他的方向开过来,吸住了他的披风,他只得把披风也去掉了。他仰着游开,然后尽力避开那些螺旋桨,小心地绕过船尾突出的部分,那上面写着黑色的大字:“阿努比斯,斯维内明德 790 ”。他看到另一边悬着一根绳子,就挣扎着游过去抓住。甲板上的乐队在演奏波尔卡。三个女人戴着冕状头饰和珍珠贴颈项链,喝得醉醺醺的,正在救生索旁闲逛,看斯洛索普挣扎着爬上绳子。“弄断它,”其中一个大叫,“看他再掉下去一次!”“好,干吧!”同伴答应着。老天。有一个已经弄来了一把巨大的切肉刀,在一片快活的笑声里磨刀霍霍。这时,有人抓住了斯洛索普的脚脖子。他向下看去,发现舷窗里伸出两只纤细的手腕,腕上戴着镶蓝宝石的银镯,里面的灯光照上去像冰一样,油腻的河水在下面急涌而过。
“进这儿来。”女孩的声音。他滑下来,她用力拖他的脚,直到他在舷窗上坐住。从上面传来砰的一声,绳子落下来,女士们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斯洛索普继续蠕动进去,水被刮得掉落了一些。他倒在一张上铺上,旁边一个女孩大约十八岁年纪,穿着一条闪着亮片的长裙子,头发金黄到几乎纯白。斯洛索普看到她的颧骨就勃起了,在记忆里这还是第一次。他的脑袋肯定一直有什么问题,好吧……
“呃——”
“嗯。”他们互相看着,他的浑身还在滴水。原来她的名字叫斯特凡尼娅·普若卡罗斯卡。她丈夫安东尼是这艘“阿努比斯”号的船主。
哦,丈夫,没问题。“瞧,”斯洛索普说,“我浑身湿透了。”
“我看到了。应该能找到合适你穿的晚礼服。弄干了,我去看看能弄点什么来。如果愿意的话可以用洗手间,东西都在这儿了。”
他把剩下的宇航服剥下来,冲了个淋浴,用柠檬马鞭草香皂的时候在上面发现了几根斯特凡尼娅的白色阴毛。正刮着胡子,她回来了,给他带了几件干衣服。
“那么,你和玛格丽塔在一起?”
“说不准是不是‘在一起’。她找到她的孩子了?”
“哦,是啊——他们正和卡雷尔打得火热。这个月他俨然是制片人派头。要知道卡雷尔就是这样子。当然了,她特别想让卞卡上镜头,想得要命。”
“呃……”
斯特凡尼娅耸了不少次肩,每个亮片都在跳舞。“玛格丽塔想让她有个合法职业。是内疚。她一直都觉得自己的职业不过是演一连串下流电影。我想你听说了她是怎么怀上卞卡的。”
“马科斯·施莱普兹希或什么人的吧。”
“或什么人的,正确。你没看过《梦魇》?那一幕里,那个宗教法庭庭长完事后,一群豺狼男人进来强奸并肢解了被俘的男爵夫人。冯·高尔让摄影机一直拍下去。胶片发行时当然已经剪掉了,不过却进入了戈培尔的私人收藏。我看过了——很吓人。那一幕里每个男人都戴着黑兜帽,或是动物面具……在比得哥煦 791 ,猜那个孩子的父亲是谁已经成了聚会上一个很好玩的游戏。总是要消磨时间嘛。他们放这部片子,然后问卞卡问题,她必须回答是或不是。”
“哦。”斯洛索普继续往脸上洒月桂香水。
“哦,早在到我们身边来之前,玛格丽塔就把她给带坏了。即便小卞卡今天晚上跟卡雷尔睡觉,我也不会奇怪的。进入这一行的一部分,不是吗?当然,这绝对是一场交易——这是母亲的最低义务。玛格丽塔的问题是一直太陶醉于被拴在那些拷问室里。其他任何方式她都享受不了了。你会知道的。她和坦纳茨 792 。还有坦纳茨在手提箱里带的什么东西。”
“坦纳茨。”
“哦,她没告诉你。”笑了起来。“米克洛斯·坦纳茨,她丈夫。他们断断续续在一起。战争快结束时,他们为前线的小伙子们进行了一场巡回演出:一对女同性恋、一只狗、一箱子皮装还有全套用具、一个小乐队。他们为党卫军表演。集中营……带刺铁丝网里的巡回演出,没错。后来在荷兰,在火箭试验场。这是投降后他们第一次在一起,所以我没指望见她几面……”
“哦,是啊,嗯,这个我不知道。”火箭试验场?天意之手在星星间缓缓穿行,向斯洛索普伸出了手指。
“他们不在的时候,就把卞卡留给我,放在比得哥煦。虽然她有时候挺讨厌的,但作为孩子还真是很可爱。我从不跟她玩有关她父亲的那个游戏。我怀疑她根本没有父亲。是单性生殖,她纯粹就是玛格丽塔,我觉得纯粹这个词挺合适。”
晚礼服非常合体。斯特凡尼娅带着斯洛索普走上扶梯,来到外面甲板上。星光下,“阿努比斯”号正行进在乡野间,天际线被分割得时断时续,不时出现一只风车、一个干草堆、一排猪舍,低低的小山上一行树随风摇曳……有一些船我们可以用梦推过恶流险滩……我们的欲望就是动力和风帆……
“安东尼。”她把斯洛索普带到了一个巨大身形面前。安东尼穿着波兰机动部队的杂役服,长着一口狂乱的牙齿。
“美国人?”他握住斯洛索普的手上下猛摇,“太好了。你差不多把全套人马补齐了。我们这船现在可是联合国了,连日本人都有,以前是柏林的联络员,没能从俄国走掉。另一层甲板上有个酒吧。在这儿,闲逛着的任何物件儿你都可以追,”——他把斯特凡尼娅搂到身边——“除了这个。”
斯洛索普敬了个礼,觉得他们想独自待着,便找楼梯想去酒吧。酒吧里张灯结彩,挂着节日的花环,挤了几十个衣着优雅的客人,他们刚刚在乐队的伴奏下放声唱了支节奏活泼的快歌:
欢迎你到船上来
欢迎你到船上来,呀,我们在酒色里沉醉
朋友呀,你来此赶上了我们的聚会——
聚会的起因我们已经忘了个干净,
结束聚会的方法却只有唯一的一种!
我们举止野蛮,与蓝色玛丽不咋沾边,
可你会觉得和我们这帮人特别投缘,
——只要你抛掉一切的烦恼,
和我们一起疯狂地叫喊!
这里有妈妈们,带着她们的情人,
还有女儿们,带着偷情的小混混,
又粗又大的东西,包你中意,
你可别对这些有任何怀疑,
只要把思想藏进袖子里,
来到
泰坦尼克号,一切都疯得地道,
船撞了冰山,人们立马惊惶混乱,
很像瓦普吉司之夜 793 ,吵闹又捣蛋,
聚会就是这样结束,朋友哎,
来吧——欢迎你到船上来,欢迎你到船上来!
一对对情侣一起在救生艇里呻吟,一个醉鬼在斯洛索普头顶的遮阳篷上睡着了,戴着白手套、头上插粉红玉兰花的肥家伙们正在跳贴肚皮舞,用文德语 794 低声交谈,手向下摸进缎袍里。棕色皮肤的服务生长着母鹿一样的眼睛,端着托盘四处周旋,托盘上的东西和工具 795 要多少有多少。乐队正在演奏美国狐步舞的集成曲。阿拉卡斯特 796 男爵把一种邪恶的白色粉末撒进了兹塔普夫人的高杯酒 797 里。和在拉乌尔·德·拉·泼淋频频家是一回事,据斯洛索普看还是同一帮人。
他瞥见了玛格丽塔和她女儿,可她们周围是密集的狂欢人群,他无法靠近。他觉得过不去也好,因为他知道自己对漂亮小女孩无力抗拒,虽然很不应该可是自己也没办法,而且这个卞卡确实迷人:十一二岁年纪,可爱动人的深色皮肤,红色薄绸礼服、丝袜、高跟拖鞋,头发经过精心梳理,无懈可击,点缀着一串珍珠,衬托出小巧耳垂下盈盈闪烁的水晶耳坠……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怎么会一直往外冒这样的色心呢?他仿佛可以看到《时代》杂志上的讣告:火箭人,年近三十,在占领区死于纵欲。
想用切肉刀把斯洛索普砍下去的那个女人此时正坐在一根缆柱上,拿着半升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液体,已经渗进装饰杯子的兰花里,把花弄黑了。她正在跟大家讲玛格丽塔的一件事。她的头发不知是梳的还是定型的,反正看起来像刀切出来的一块肉。斯洛索普的饮料(名义上叫“兑水的爱尔兰威士忌”)到了,于是他走过去听。
“……她的海王星受到了折磨。有人会问:谁的没有呢?啊。不过一般人是作为这个星球上的居民在受折磨,而格丽塔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海王星上——她的痛苦更直接、更纯粹,比我们这儿所知的痛苦更明确。
“她发现梦宁是因为有一天她在英国的前哨、联系人没能弄到氯啶。在泰晤士河边,天竺葵般的灯光飘浮在空中,太慢了,慢得难以言说——黄铜色的灯光,棕黄皮肤和熟梨色的灯光,固定模式的花朵在云层里画呀画,这里谢了,那里又开了——就在日光这样变幻不停的时候,他倒下了。这一倒就是几个小时,没有撒旦 798 的堕落那么有气势,但都是某个定数的一部分。格丽塔注定要找到梦宁。每一个情节都带有梦宁的痕迹。有一些是上帝的,有一些伪造成上帝的。这是一种非常高级的伪造。但是就像假支票一样,一样卑鄙、一样短暂。只是要更复杂一些。成员都有名字,像‘天使长’一样的名字。是比较普通的、人类起的名字,密码可以破解,名字就可以知道了。可是那些名字并没有魔力。这是关键,是不同点。即使集中最纯粹的魔力意念大声说出来,也没用。
“所以他堕落了,失宠了。所以没有氯啶。所以她刚好在街上碰到了火箭人温佩。在柏林,一个剧院的雨罩下面,有感知的灯泡可能旁观了这一切,像一队独特的临时演员,见证了这庄严的历史性会晤。于是她遇上了梦宁,她饱受痛苦的母星之脸顿时为之改观。”
梦宁、雅夫、仿聚合物、a4……
“这个蠢娘们,”斯洛索普肘边一个声音评论道,“一次比一次讲得糟。”
“什么?能再说一遍吗?”斯洛索普游目四顾,发现是米克洛斯·坦纳茨,长着一部大胡子,眉毛十分突出,像老鹰翅膀拖出的边翼。他正拿着一只陶制的纪念品啤酒杯喝苦艾酒。酒杯上瘦骨嶙峋的死亡之神正咯咯笑着,准备把床上的一对情人吓一跳,甲板上狂欢的灯光使画面的颜色十分狰狞可怖。
毫不费力就把他引到火箭的话题上来——“我看a4就像一个婴儿耶稣,希律王 799 的无数代理人要把它扼杀于襁褓中——有一些普鲁士人在内心深处觉得炮是很危险的发明。如果当时在场……在一分钟内,你就会看见,就会变得很温顺,感受到它的……它确实拥有马克斯·韦伯式的魔力……一种快乐的——极其不理性的力量,政府的官僚们永远无法平息这种力量,因为她们毫无优势可言……他们确实进行了抵制,同时又任其发生。我们无法想象一个人可以选择这样一种角色。可奇怪的是,他们的人数每年都在增长。”
不过他和卡姆勒将军手下的火箭专家们的旅行才是斯洛索普执拗地想(想吗?)知道的:“噢,我确实去过北豪森,看过一点点情况。不过从没见过组装完整的a4。那肯定很了不起,是吧?”
坦纳茨伸出杯子要添满。侍者面无表情地把水沿汤匙滴下,使苦艾酒变成奶绿色,而坦纳茨则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屁股,走开了。不知他是不是一直在回味自己的回答:“是啊,装满了燃料,生龙活虎的,准备发射……五十英尺高,颤抖着……然后是美妙绝伦的一声雄性的咆哮。你的耳朵都要裂开了。残忍,坚硬地刺进天空处女那蓝色的长袍,我的朋友。哦,真像阴茎啊。你说呢?”
“呃……”
“穀,是啊,你应该能和火箭连的人相处得很好,他们很安静,像你一样。比你们步兵和装甲兵认真多了。专心到了狂热的地步。哦,当然也有与众不同的了。人活着就是要与众不同嘛……有一个小伙,”酒后吐真言?还是在装?“叫戈特弗里德,意思是‘上帝的和平’,我相信他已经找到了。对我们,我可不抱什么希望。我们被放在天平上称,发现不够斤两,屠夫便把他的拇指放在天平上……你觉得我厌倦了吧,我当时也觉得自己厌倦了。一直到那可怕的一周来临。那是崩溃的一周,火箭掉回到下萨克森油田。那时候我才明白自己只不过是个纯洁的孩子。火箭连的头儿变得跟疯子似的,大喊大叫。他称自己为‘布利瑟罗’ 800 ,说话开始跟《沃采克》 801 里面的上尉唱歌一样,嗓子突然喊破了,成了高音区的歇斯底里。形势在土崩瓦解,他回到了远古时代的自己,对着天空尖叫,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坐着出神,眼睛向上一直翻到了脑袋里。随时会迸出可怕的花腔女高音。那些白色、空洞的椭圆,那些雕塑般的眼睛,还有他们身后灰色的雨。他已经离开了1945年,把神经通回到我们没有赶上的公元前的地球,通到了上帝最可怜、最惊恐的生物——原始德国人的原质里。你我这么多代以来可能已经很基督了,被社会和我们对它著名的‘契约’义务弄得羸弱不堪。其实这种契约根本就不存在。所以我们,即使是我们,也被那种向原始的回归吓得不轻。不过,那种原质从深沉的寂静中苏醒了,在歌唱……在最后一天……真不好意思……那可怕的一整天,我都在勃起……别说我……我控制不了……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这时他们被玛格丽塔和卞卡打断了。她们演戏,一个是妈妈,一个是不听话的孩子。跟乐队长窃窃私语后,一群寻欢作乐的人急不可耐地围出一块空地,卞卡撅着嘴站在那儿,小小的红外衣向上拉到修长大腿的一半处,黑色的蕾丝衬裙从裙边向外窥视着。演得肯定要老到,要有大城市里的气息,还要刺激。可是,她把手指放在脸上的酒窝旁干什么呢?这时乐队的过门响起来了,呕吐前的口水开始涌进斯洛索普嘴里,同时脑子里也产生了可怕的疑虑,不知自己怎么熬过下面的几分钟。
不久她的歌《好船上的棒棒糖》开始了,她也毫不害羞地开始哼哼着唱起来,把秀兰·邓波儿模仿得是惟妙惟肖——小猪的每一种变化、每一绺鬈发、每一个不由衷的笑,还有跌跌撞撞的脚尖踢踏舞……她纤细的裸臂开始长胖了,外衣更短了——是有人在摆弄灯光吗?但是她的眼睛并没有因为孩子气的、胖乎乎的、不性感的一个个动作而改变:还是平常的样子,嘲弄、阴郁,还属于她自己……
终于完了,有不少掌声和醉醺醺的喝彩声。坦纳茨避开了,这个做父亲的摇着脑袋,浓浓的眉毛皱着:“要是这样下去她永远也成不了女人……”
“亲爱的,”玛格丽塔带着少有的、有点儿造作的微笑说,“现在咱们唱《我的汤里有动物饼干》吧!”
“我的冰缸里躺有动物。”人群里一个幽默高手喊道。
“不嘛。”孩子在叫唤。
“卞卡——”
“你这个婊子。”高跟鞋在甲板上咚咚响。是在演戏。“你羞辱我还不够啊?”
“还不够。”她扑向女儿,抓住她的头发猛摇。小女孩已经膝盖着地,挣扎着想逃开。
“哦,真开心,”切肉刀女士喊道,“格丽塔要教训她啦。”
“我可真想教训她。”一个引人注目的黑白混血女孩嘀咕了一句。她穿着无带露肩礼服,向前挤着想看,用镶珠宝的烟斗轻轻拍了拍斯洛索普的脸蛋,缎子紧裹的臀部从他大腿间窸窣而过。有人给玛格丽塔拿来了一把铁尺,还有一把黑檀木的太师椅。她把卞卡拽到膝上,把外衣和衬裙推上去,白色的蕾丝衬裤猛拉下来,小女孩美丽的屁股像月亮一样升起来。柔和的股缝一会儿收紧一会儿放松,吊袜带随卞卡来回踢腿而移动、伸长,丝袜也跟着发出尖声。人群已经静下来,丝袜的声音很清晰,令人心神荡漾,大家都找到了可触摸的媒介,手伸到了乳房和胯部,喉结上下滑动着,舌头舔着嘴唇……斯洛索普在柏林认识的那个老受虐狂,那个纪念碑哪儿去了?格丽塔这时候好像要把这些星期以来积攒的所有痛苦都发泄在孩子的光屁股上:那皮肤那么细腻,每一下打下去,白色的厘米刻度和数字都在红色的鞭痕上留下了镜像,交错,构成了一幅歪歪斜斜的卞卡肌肤受难图。眼泪从她被倒提着的、涨红的脸上哗哗流下来,与睫毛膏混在一起,滴到了母亲苍白的蜥蜴皮鞋面上……头发也散开了,落到甲板上,黑黑的,夹杂着小粒的珠串。黑白混血女孩已经向后顶住斯洛索普,手伸到后面抚摩着他勃起的部位。那东西和外面只隔了一层不知道是谁的松松地打了几个褶的礼服裤。每个人都有点儿被挑起来了,坦纳茨坐在吧台上,那东西已经出鞘,被一个戴白手套的文德人含在嘴里。两个服务生跪在甲板上舔着一个穿酒红色天鹅绒裙子的金发女郎汁水充足的阴部,女郎则卖力地舔着一个穿柠檬色透明纱的老年女士又高又亮的法式弯鞋跟,老女士又忙着把垫毛毡的银手铐套到她的护卫腕上。她的护卫是个南斯拉夫炮兵上校,穿军礼服,正跪在地上,鼻子和舌头都埋在一个巴黎来的长腿芭蕾舞女带伤痕的屁股中间,舞女温顺地用指尖为他提住她的丝裙,而她的同伴是一个离了婚的高个子瑞士女人,穿着紧身的蕾丝皮胸衣和黑色俄国靴——她解开舞女上面的礼服,开始熟练地用半打玫瑰的茎抽打她裸露的乳房——那些玫瑰和迸出的血珠一样红,很快就抽掉了那对坚挺乳头上的凝乳,乳汁便洒进了另一个文德人饥渴的嘴里,而文德人正被一个退休的银行家手淫,银行家坐在甲板上,鞋子和袜子刚被两个可爱的女生脱掉了,她们其实是一对双胞胎姊妹,穿着一样的花纱裙,一边一个,把银行家的大脚趾插进各自毛茸茸的小沟里,她们则顺着他的腿躺着,吻他毛烘烘的肚子,两个漂亮的屁股向上撅着,肛门迎着两个服务生的鸡巴,如果你记得的话,他们刚刚在遥远的奥德河畔舔过那个穿天鹅绒裙子、汁水充足的金发女郎……
至于斯洛索普,他在一个越南女孩又圆又颤的奶子中间射出来了。那女孩的发色像母狮的毛,翡翠绿的眼睛,睫毛密得像头发。他的精液喷涌而出,喷到拉直的喉颈上,流到项链的每一颗钻石上。钻石上薄薄地铺了一层精液,永恒地燃烧起来——至少从感觉上,好像大家都一起达到高潮了,但这怎么可能呢?他注意到,唯一没有参与进来的,除了安东尼和斯特凡尼娅,似乎就是那个日本联络官了。他一直独自坐在高一层甲板上观看。也没有手淫什么的,只是看着,看着河水、夜晚……嗯,他们挺不可思议的,知道吗,就是那些日本人。
过了一会儿,一个将军从洞里、孔里退了出来。喝酒、吸毒、唠叨又开始了,很多人开始散开去,挤时间睡一会儿。到处有人在三三两两地闲逛。一个c调萨克斯手把萨克斯管口靠在一个戴墨镜的漂亮女人大张的双腿间,是啊晚上戴墨镜,这就是斯洛索普安然邂逅的堕落的一群——萨克斯手在演奏《查塔努加呜呜》 802 ,那些振动简直让她疯狂。一个女孩戴着巨大的玻璃假阴茎,里面的幼比拉鱼 803 在腐烂的薰衣草似的一种液体里游动。她正在一个穿蕾丝长筒袜和染色貂皮大衣的矮胖异装癖屁股间自得其乐。一位门的内哥罗 804 伯爵夫人正用发髻和肚脐同时跟一对八旬老头性交,他们只穿了双过膝的长筒军靴,操着似乎是牧师用的拉丁语在进行某种理论探讨。
太阳还在俄罗斯人深奥难解的耳垂下面,再过几个小时才会出来。雾聚拢了,发动机也慢了下来。失事船只的残骸在白船的龙骨下滑过。“阿努比斯”号从它们头顶移过时,残骸里春天时死去的尸体弯曲起来,流走了。船首斜桅下,船上唯一能洞穿浓雾的金豺凝视着前方,顺着奥德河一直看到了斯维内明德。
斯洛索普梦到了兰迪德诺 805 ,他曾经在那儿度过一次雨绵绵的休假,还和拖船船长的女儿在床上喝过苦啤酒。路易斯·卡罗尔 806 也是在那儿写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所以他们在兰迪德诺建了一座白兔雕塑。白兔一直在跟斯洛索普交谈,严肃而重要的谈话,可是开始醒过来的时候,他照旧什么都忘了。他躺在那儿盯着头顶的导管和电缆槽,石棉包住的弯管、管子、仪表、油箱、配电盘、法兰、接头、排种阀轮,还有所有这些密密实实的阴影。吵得要死。阳光从舱口滤下来,肯定是早晨了。眼角的余光里瞥到一团红色在扑动。
“别告诉玛格丽塔,求您了。”是那个卞卡。头发垂到腰下,脸颊脏脏的,眼睛红红的。“她会杀了我的。”
“几点了?”
“太阳出来几个小时了。干吗问这个?”
他干吗问这个。哼。可能想再在这儿睡会儿。“你妈妈担心你,还是怎么的?”
“哦,她疯了,她刚刚怪我和坦纳茨有关系。神经病,我们当然是好朋友,仅此而已……只要她对我有一点儿关心,就能理解的。”
“她肯定对你的屁股很关心,孩子。”
“哦,天哪,”她提起裙子,转过头,这样可以从头向下看到斯洛索普,“我还有感觉呢。有没有留下疤?”
“哦,你得靠近点儿。”
她靠近他,微笑着,每一步都踮起脚尖。“我看见你睡觉了。知道吗,你很漂亮。妈妈还说你挺残忍的。”
“看好了。”他探身在她的一边屁股上轻轻咬了一口。她扭了一下,但没走开。
“嗯。这边有条拉链,你能不能——”他拉拉链的时候,她耸着肩,扭动着,红色的塔夫绸滑下来,屁股上有一两处淡紫的瘀伤自然就露了出来。她的屁股非常匀称,光滑得像奶油。尽管身形很小,还束了一件小小的黑色紧身衣,把腰束成了白兰地酒瓶的尺寸,将未到妙龄的乳房托上去,成了小小的白色新月。缎吊袜带上点缀着繁复的色情刺绣,从两条大腿上垂下来,吊住长筒丝袜上端深色的阿郎松针绣花边。裸露的腿背面轻柔地拂过斯洛索普的脸。这时候他激情澎湃地大口咬起来,同时伸手去挑弄阴唇和阴蒂。卞卡的小脚紧张地动着,大红的指甲像针一样插到长筒丝袜上端,插进腿里,他则把红色星云样的吻痕种满了她的敏感部位。她闻起来像肥皂、像花朵、像汗水、像娼妓。她长长的头发落到斯洛索普眼睛的高度,又细又黑,发梢像细雨一样在她洁白的、时隐时现的腰背上窃窃私语……她已经转过身来,跪下来解他打了褶的裤子。小女孩探下身,把头发拂到耳后,拿起斯洛索普的龟头送进自己的朱唇。她蕨草一样的睫毛下,眼睛亮晶晶的,婴儿一样的小爪子快速滑过,解开了所有的扣子,爱抚了他的全身。这么个纤细的孩子:她的喉咙吞咽着,他抓住她的头发,开始扭动,她发出了一声呻吟……她把他了解透了,准确地知道什么时候把嘴拿开,站起身,高跟巴黎拖鞋稳稳踩在他身体两边。她扭动着,头发轻轻向前衬在脸边,深色紧身胸衣衬托出阴丘和肚子。小卞卡扬起光光的胳膊,撩一下长发,摇晃着小脑袋让浓密的头发从背后滑落下去,然后,针一样尖的手指缓缓落下,示意他等着——手指落到缎子上,落到所有闪亮的吊钩和蕾丝上,落到大腿上。接着她胖嘟嘟的圆脸和脸上夜色笼罩的大眼睛猛扑过来,跪下,把他的阴茎导入身体,慢慢调整着,让他猴急着,最后他充满了她的身体,把她塞得满满的……
这时发生了一件怪事,哦,有点儿滑稽。事情发生的当时斯洛索普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这一点,他是在后来回想当时的情景时有这个感觉的——听起来可能很怪,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他,真的,嗨,竟然置身在自己的阴茎里了。不知你能否想象到这种事。是啊,完全在这个宗主器官里,把其他所有的殖民组织都忘了,让他们去自己照顾自己。他的胳膊和腿好像跟血管和腺管缠织在一起了,精子咆哮着,越来越响,准备爆发了,就在他脚底下的什么地方……一缕昏黄的栗色阴穴之光穿过顶部的开口照到他身上,又从他身边的汁水清流中折射出来。他被包住了。一切就要到来,不可思议地到来,在这个爆炸性的壮举里他是无助的……红色的血肉在呼应……一种等待着升腾的非凡感受……
她有节奏地一起一落。他美丽的女骑师面朝头顶,浑身颤抖,大腿上部的肌肉紧张得像缆绳一样,小小的乳房从衣服上面跑了出来……斯洛索普握住卞卡的乳头,把她拉过来,用劲地咬乳头。她用胳膊圈住他的脖颈,抱住他,准备要来了。他也是。他们自己的血液出乎意料地将他托上去,然后送出塔尖的眼里,落入她体内,引发了惊世骇俗的爆炸。宣布占领这虚空的,除了火箭自己王者般的声音还能有谁?
他们静静地躺着。隐约间,她的心在扑扑跳动,像雪中的山雀;她的头发覆盖下来,遮住了两人的脸,小小的舌头一遍又一遍地舔着他的鬓角和眼睛,丝绸一样光滑的双腿在他的两侧摩挲,鞋子上凉冰冰的皮子顶在他的腿和关节上,抱他的时候肩胛骨像翅膀一样提上去。刚刚怎么了?斯洛索普觉得自己可能哭了。
他们一直拥抱着。她不停地说要出去躲起来。
“当然。可是我们得找个合适的时间下船,在斯维内明德或者什么地方。”
“不。我们可以逃走。我是孩子,我知道怎么藏起来。我也可以把你藏起来。”
他知道她行。他知道。此时此刻,在这儿,在化妆品和精美的内衣下,她存在着,爱,看不见的东西……对斯洛索普来说,这是一种发现。
她搂着他脖子的胳膊开始不安地移动。可以理解。他当然会待一阵儿,可是最终还是要走的,会被归入占领区的失踪者当中。教皇的属下永远生不了孩子,斯洛索普的阴茎也开不了花。
所以,他把自己解脱出来的时候,做得很有排场。他创造了一套分手的程式,先发制人,信誓旦旦不会忘了她,出境签证上盖满了爱吻……却早已把回来这件事忘在了脑后。他拉直领结,掸掸上衣的缎子翻领,扣上裤子,穿上白天的制服,转过身背对着她走上舷梯,他们的目光传出的最后一次情意已经被他抛在了身后……
她独自一人,跪在喷漆的钢板上。她和妈妈一样,知道恐惧怎样在下午最明亮的时刻来临。她最恐怖的幻觉也像玛格丽塔一样,是黑白的。她感觉自己在一天天接近什么东西的边缘。她经常梦到同一个旅程:坐火车,在两个著名的城市之间,由电影里用来表示窗外在下雨的珠彩皱褶法照明。在普式列车 807 车厢里讲述自己的故事。她终于觉得能够讲述个人的恐惧了,用别人可以听懂的方式清楚地讲出来。这样,就可以避免被人带着走过那个边缘,落进银盐的黑暗中,任黑暗之门在心灵的侧翼沉重地缓慢地关上……长刘海的时候,眼睛两边那些非同寻常的头发就会像鬼魂一样,出现在黑暗的屋子里……现在,她的城堡已经倾圮了,里面的钟在风中撞来撞去。她棕色的头巾不再从石头上滑过,磨损的绳子却在那里摇摆、拍打着。她的风甚至不让灰尘靠近。老迈的日光:迟滞、冰冷。下午最明亮时分的恐怖……海上的帆太小、太远,没什么用处……水太生硬太冰冷……
她此时的神情里有一种渐渐加深的吸引力,已经把斯洛索普敏察的心给弄碎了。他的心已是碎了又碎:开车过去时,把这张脸甩在后面,冲进长满苔藓的黄昏,冲进分崩离析的殖民地——那些殖民地属于瘦瘠脏污的气泵,属于罐装饮料的痕迹(龙胆根的味道,苦中带甜,它们正要把这种气味强加在饱经风雨的谷仓四壁上)。他在后视镜里寻找着这些“最后分别”的踪迹,可是它们都裹在金属和引擎的燃烧过程里,和他人天相隔了。这样反倒使每天的目标变得现实起来,而不是幻想惊喜,期待墨菲定律成为现实,从而创造获得拯救的可能……一次又一次地迷路,走过困在堤坝里被淹死的可怜的贝克特 808 ,在锈褐色的斜坡上徘徊:草耙在下午里生锈;紫灰色的天空暗如嚼过的口香糖;白色的薄雾开始在空气中横冲直撞,朝地面飘荡,四分之一英寸,半英寸……他当然还记得,她曾经看了他一眼,从午餐车柜台一端的下面。烧烤的烟耐心地爬进窗户,像雨里要去找花衣服的鞋油,鞋子里面弓着五个漏水的脚指头,自动点唱机里长号和管乐部的哀诉突然加快,将摇晃的音符准确地放在声音间歇的中点和下一拍之间,处理成“啪(咚)啪(咚)啪”的节奏,演奏得十分准确,叫人明知这个音属于前面,却又感觉是在后面。你们两个人在柜台的两头都感觉到了,感觉你们的时代被置于一个新的时间中,让你们可以忘了其他,忘了旁观的老人龌龊的期待——他们戴着双焦眼镜,流着黏糊糊的口水,一脸的漠然,看着你们跳林迪舞 809 ,一大批一大批掉进那个陷阱里,里面需要多少就掉进去多少……于是,斯洛索普自然就失去了她,不断地失去着——这是美国的要求。她从灰狗的窗户里出去,进入石头斜坡里,被绿色和榆树包裹着,渐渐脱离了知觉——或者说得恶毒一点,是脱离了意志(你以前知道这些词汇的含义)——她继续移动着,几乎全部属于“他们”了,再没有机会在自己的路边碰到一个米色的夏日幽灵了……
把斯洛索普留在城市人的一系列条件反射中,留在哈佛的水手袜中——这两样东西正好都是红色环状物组成的镣铐,漫画书里的那种。那本漫画书其实没有流通开,是入夜时分一个跳着走的人在伯克夏的一堆沙丘边偶然发现的。这位英雄或“生命体”的名字叫孙岱尔 810 。他(或它)总是能即时摆脱那些限制,出来告诉大家。孙岱尔飞进去,飞出来,他来自“风那边”。读者们认为“风”就是“一种流动之物,大概像一张纸,是竖起来的,是一堵不停地运动的墙”——那里是另一个世界,孙岱尔在那里做的事情读者们没有能力理解。
很遥远,是啊,这些都很遥远。它们当然遥远了。如果太近,就会有带她回来的痛苦。可这种欧律狄刻 811 式的牵挂还是存在,这种想带她出来的愿望……虽然把她留在那儿要容易得多,留在恶臭的碳化物和死金丝雀般的气息里,即便出来享受一下也只是为了合理的描写——“为什么要带她出来呢?为什么要费那个劲?只是真箱子和你给‘他们’画出来的箱子之间的区别而已。”不。他怎么能相信这样的话?“他们”想让他相信,可他又怎能相信?箱子和箱子的图像之间没有区别,说得好,他们的整个经济就是建立在这个理念上的……可她肯定不只是一个虚像、一件产品、一个需要兑现的诺言……
在她所有推想出来的父亲中,马科斯·施莱普兹希和戴面具的临时演员处在移动的胶片一侧,另一侧则是弗兰茨·珀克勒,当然还有那场噩梦中在裤子里忙活的其他一双双手。在他们当中,你是离卞卡最近的——在那个吃人的豺狼后面,在甲板下的这个地方,在这可能是最后的时刻。你在耀眼的放映机光亮里走进来,懒洋洋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整夜都不会受到来自车线或对角线的威胁 812 。因为她妈妈对你浪花飞沫似的爱,有些步子你是绝对禁止走的。你独自一人,想说“我认识他们”,却没说出来,想咯咯笑着说“算我一个吧”,却张不开口,心想“可能是个妓女”……可是她喜欢你,最喜欢你。你再也见不到她了。有人一定会告诉你这句话的。
楼梯上到一半,黑糊糊的舱口闪出一排明亮的牙齿,把斯洛索普吓了一跳。“我一直在看。希望你不会介意。”好像又是那个小日本,他现在介绍自己是海军少尉森村,是日本皇家海军。
“是,我……”为什么斯洛索普拖这么长的腔?“看到你在看了……昨晚也是,先生……”
“你觉得我有窥淫癖吧?是啊,你肯定是这么想的。其实不是这样的。我是说我不会兴奋。不过看别人的时候,会感觉不那么孤单。”
“噢,少尉……你干吗不干脆……加入呢?他们总是在……找伴。”
“哦,天哪,”他咧嘴来了个日本式笑容,日本人那种灿烂的、多面体的笑,“那我就感觉更孤独了。”
鸭尾艄上,橙、红条纹相间的遮阳篷下,桌子和椅子已经摆好。斯洛索普和森村几乎独占了这个地方,此外只有几个穿两件套泳装的女孩子出来在山前晒晒太阳。正前方,积雨云在堆积。远处可以听见雷声。空气醒了过来。
服务员端来了咖啡、奶油、麦片粥和新鲜橙子。斯洛索普看了看粥,很疑惑。“我要这个。”海军少尉森村抓起碗。
“哦,当然。”斯洛索普这时候注意到这个日本人怎么也留了这种长长的手柄胡。“啊哈,啊哈。我知道你了。爱吃麦片粥!不好意思啊。潜意识里的亲英派——哈,你脸红了。”他指着他大叫,哈,哈,哈。
“你可揭了我的老底了。是啊,是啊。六年来我一直站错了立场。”
“试过要逃走吗?”
“然后发现你们这些人这副德行?哦,天哪。要是亲近变成了厌恶怎么办?那我去哪儿?”他咯咯笑了,橙子籽吐在一边。好像他在台湾那个神风敢死队学校里接受了几个星期的训练,但他们把他淘汰出来了。没有人明确告诉过他为什么。和他的态度有关。“我就是没个好态度,”他叹了口气,“所以他们又把我送回这儿了,经过俄国和瑞士。这次是在宣传部。”他一天大部分时间就坐着看盟军的电影胶片,寻找可以剔出来的东西,做成新闻短片,使轴心国可以看起来形势良好,而同盟国比较糟糕。“我所知道的大不列颠的事情都是来自那些原材料。”
“看来德国人的电影也把其他人对这儿的看法扭曲了。”
“你是说玛格丽塔的电影。你知道吗,我们就是这么见面的!在环球电影有个共同的朋友。我在羯摩镇——在波兰入侵之前。你就是从那个小镇到我们当中来的。是个温泉疗养地。我看到你掉进了水里。然后你爬上了船。我也看到玛格丽塔在看你。请别介意,斯洛索普,不过现在可能还是离她远点儿好。”
“我一点儿都不介意。我知道这事儿一直就有点儿鬼鬼祟祟的。”他告诉森村在温泉酒店发生的事,还有玛格丽塔从穿黑衣的幽灵那儿逃开的事。
海军少尉点点头,苦笑了一下,一边的胡子扭上去,军刀般指向一只眼睛。“她没告诉你那儿发生了什么?天哪,兄弟,你还是知道的好……”
海军少尉森村的故事
战争善于抢在时间前面。回头一看,就只剩下噪音和重力了。不过我们受到控制,必须忘记它们。这样战争就更显重要了。没错,可是……时间走在事件前面的时候不是更容易看出其中隐藏的机制吗?有些事情是安排好的,就是要加速进行的……这样就会常常露出马脚,让我们看到他们不想让我们看到的东西……
他们曾极力说服玛格丽塔不要去好莱坞。她去了,而且失败了。她回来的时候罗洛在身边,以防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一个月来,他把利器都放了起来,不让她登高,不让她接近化学药品,这也说明她没睡多少觉。她常常只打一会儿盹,醒来时就歇斯底里。害怕睡觉。害怕睡着了不知道如何醒来。
罗洛心思不是很灵敏,但心是好的。一个月之后他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了。实际上,他能撑这么久,大家已经很吃惊了。格丽塔被转给了西格蒙德,她的情况没有什么改善,不过可能也没有恶化。
西格蒙德的住处比较麻烦。他碰巧住在一座四处透风、带有雉堞状城垛的畸形怪屋里,正好可以俯瞰巴伐利亚阿尔卑斯山边一个小而冰冷的湖。屋子的一部分肯定可以追溯到罗马灭亡时期。西格蒙德把她带到了那里。
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念头,认为自己有一部分犹太血统。大家都知道,那时德国的形势已经很糟。玛格丽塔很害怕被“查出来”。她可以从无数个破败的风洞中——从其中任何一个洞中的气流里听到盖世太保的动静。西格蒙德整晚整晚地陪她说话,想把她的恐惧驱走。他在这一点上并不比罗洛强。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她开始发病了。
尽管抽筋、荨麻疹、呕吐之类病痛都是心理引起的,她受的苦却是实实在在的。针灸医生从柏林坐齐柏林 813 硬式飞艇下来,深更半夜里出现,带着一些小天鹅绒匣子,里面装满了金针。维也纳的心理医生、印度的圣人、美国的浸礼会教友在西格蒙德的城堡里成群结队地开进开出,舞台催眠师和哥伦比亚的江湖医生在壁炉前的小地毯上睡觉。什么都没用。西格蒙德吓坏了,不久就差点和玛格丽塔一样产生幻觉了。可能是她建议去羯摩镇的。那年夏天这个镇子因为泥浆而声名远扬,热乎乎、滑腻腻的泥浆中带有少许镭,乌黑油亮,轻柔地、汩汩地冒着泡。啊。任何病成那样的人都能想象出她心中的希望。那种泥浆什么都能治好。
战争前的那年夏天,人都在哪儿呢?在做梦。那年夏天,也就是海军少尉森村来羯摩镇的那年夏天,温泉疗养地挤满梦游的人。大使馆没什么可让他干的。他们建议他一直休假到九月。他当时应该知道出问题了,但还是去羯摩镇度假去了——整天在“亭子公园”湖边的咖啡馆里喝“比尔森之源”啤酒 814 。他是个陌生人,一半时间醉醺醺的,是个啤酒喝得烂醉的傻瓜,也几乎不说他们的语言。不过,他所见到的情况肯定和当时的整个德国都是一样的:一种蓄意制造的疯狂。
玛格丽塔和西格蒙德沿着木兰成荫的小径散步,每天都是一个路线,也坐在摇椅上听爱国乐曲音乐会……下雨的时候,他们在疗养所的一间公共休息室里心不在焉地玩纸牌。晚上,他们观看焰火——喷泉、火星四溅的火箭、波兰高空黄色的星暴。那个梦一样的季节……所有的温泉疗养地都没有人从焰火的图案里读出任何东西。它们只是些快活的光,像眼睛里的幻象般紧张不安,像五十年前的鸵鸟羽扇在皮肤上掠过。
西格蒙德是什么时候第一次注意到她频频消失的?或者说从什么时候起她的频频消失对他来说超出了正常范围?她总是给他一些似是而非的故事:跟医生有约啊,刚好碰到一个老朋友啊,泥浆浴的时候打盹了,于是时间就飞快地过去了。可能是这种非同寻常的睡眠最后让他起了疑心,因为在南方时她的失眠让他吃了不少苦头。他对当地报纸上关于孩子的报道可能没什么印象,当时还没有。他闲极无聊时只会读读头条,甚至头条也很少读。
森村经常见他们。他们见面,鞠躬,互相道“希特勒万岁”,然后海军少尉就可以练习几分钟德语。除了侍者和酒吧招待,和他唯一说话的人就是他们了。或在网球场外,或在矿泉水室凉快的柱廊下排队等候时,或在水上运动场旁边,在百花争艳的地方,在威尼斯人的庆典上,西格蒙德和玛格丽塔的形象几乎一成不变:西格蒙德带着森村心目中的美国式微笑,笑容中间的嘴巴里衔着没有点燃的琥珀柄烟斗……脑袋像崭新的圣诞装饰……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啊……她则戴着黄色的太阳镜和嘉宝帽。身上每天都改变的东西只有鲜花:牵牛花、杏花、毛地黄。森村开始非常期待每天和他们见面。他的妻子、女儿远在世界的另一边,自己则被流放到这个令他困惑不已、倍感压抑的国家。按旅行指南上的说法,他需要“逛动物园的端庄”。他知道自己会回头看,好奇的地方一点都不放过。欧洲人的圆滑伶俐令他着迷:躺椅上戴白色羽饰的老太太、河马般平静地浸在不锈钢澡盆里的大战退伍兵——他们女人气十足的秘书们叽叽喳喳,发出猴子穿过温泉大街的尖啸。沿着椴树和栗树组成的拱廊,你可以听到远处汩汩冒泡的温泉里二氧化碳永无止息的轰鸣声,这种气体是从震颤的大气中溶解而来的。……不过还是西格蒙德和玛格丽塔最让他着迷。“他们在那儿看起来和我一样像外国人。我们每个人都有天线,是吧,都调在可以认识同类的……”
一天上午,他偶然遇到了西格蒙德,独自一人,穿了件粗花呢衣服,拄着手杖,雕塑似的立在雾化治疗处前面,好像迷了路,无处可去,也哪儿都不想去。于是他们随意聊起来。时机正好。他们立刻边走边谈,从一群群病怏怏的外国人中间穿过。西格蒙德跟他说了与格丽塔的麻烦,她犹太人的幻觉、她的频频消失。前一天,她撒谎出去给他逮到了。她回来很晚,双手不住地微微颤抖。他开始注意到一些情况。她的鞋上溅了一点点尚未全干的黑泥。她一直在消瘦,可裙子上的一条缝却抻宽了,几乎裂开了。然而,他没有勇气跟她戳破。
森村最近一直在读报纸,所以这时候关于这个问题的联想怪物般从饮水处轻沸的水中蹦出来。他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告诉西格蒙德,德语或其他语言的词都找不到。于是“啤酒少尉”森村开始跟踪她。她从不向后望,却知道他在跟踪。在治疗厅每周一次的舞会上,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他和她之间的沉默。他习惯于看到玛格丽塔的眼睛被墨镜盖住,而现在这双眼睛却裸露着,目光可怕而灼人,一直没有离开他身上。治疗管弦乐队演奏了《风流寡妇》 815 和《苏珊娜的秘密》 816 里的片段,都是过时的曲子了,可是,多年以后森村在大街上的收音机里又听到这些片段的时候,它们总能在他心中唤起那晚那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们三个处在一个深邃的东西边上,却又都说不出到底是什么……那是他所不了解的欧洲30年代的最后反复……而现在对他来说,那些东西就像下午在一间特别的屋子里举行的沙龙:瘦削的女孩们穿着长裙,睫毛膏涂满眼睛;男人们脸刮得溜光水滑,优雅得像影星……没有小歌剧,只有舞曲,精致、舒缓,有点儿“现代”,优雅地陷在时髦的旋律里……楼上的房间里,迟暮的阳光照进来,深深的地毯,轻柔的声音说着决不沉重复杂的话语,笑容明达而优越感十足。那天早晨他在一张柔软的床上醒来,期待着晚上去一家卡巴莱酒馆,在演奏成这样做作、优雅的流行爱情歌曲里翩翩起舞。下午的沙龙里强忍的泪水、蒙蒙的烟雾,还有精心酝酿的激情,都是舒适的上午和舒适的夜晚之间的一个站点:是欧洲,是烟气腾腾的、城市化了的死亡恐惧,而最危险的则是玛格丽塔那双能够读懂的眼睛,和治疗厅那次已经遗忘的对视:她黑色的眼睛包围在那些珠宝裙钗和点头招呼的老将军中间,隆隆声从外面冒着泡泡的泥温泉传来,填满了音乐声里的空间,而同样的,机器很快也会填满外面的天空。
第二天晚上,森村最后一次跟踪她出去。沿着破败的小径,过了习以为常的树下,过了让他想起家乡的德国金鱼塘,穿过高尔夫球场:场上最后几个胡子花白的男人正在障碍物间苦战,球童在夕阳的余晖中寓言般伺立着,捆起来的球棒轮廓有些像法西斯分子……这晚降临到羯摩镇的暮色黯淡而汹涌:天际像《圣经》里的大灾难一样惨烈。格丽塔一身黑色,帽上的黑纱盖住了大部分头发,钱包用一根长长的带子吊在肩上。可能的目的地渐渐减少到一个,森村也慢慢进入了陷阱,夜在他面前铺展开来,预言像河风一样灌满他的胸膛:她不在西格蒙德身边的时候都去哪儿了?那些报纸头条里的孩子是怎么——
他们到了黑泥塘边上:这种地下的东西跟地球一样老,其中一部分被圈在温泉疗养区里面,还取了个名字……祭品是个男孩,其他人走了以后还流连在那里。他的头发上全部是冰冷的雪。森村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他们的谈话声。男孩开始并不怕她。他可能没有把她和自己的梦区别开来。这可能是他唯一的希望了。可是他们这些德国监工使他唯一的希望成为泡影。森村穿着制服站在一旁等着,把上衣解开以便于行动,尽管他并不愿意动。毫无疑问,他们都是在重复以前某一幕演出的片段……
她的声调开始提高,男孩开始发抖。“你流浪得太久了。”黄昏里的一声炸响,“回家吧,跟我回家,”她叫道,“回到你们的人那里去。”这时候他开始挣扎,可她的手——戴着手套的手——她的爪子已经游出来,抓住他的胳膊。“犹太小杂种,别想从我这儿逃掉。”
“不……”到了最后声调竟扬起来,变成了一个具有挑衅意味的问题。
“你也知道我是谁。我的家就是光的躯体。”表演开始走向滑稽,她操着很重的意第绪 817 方言,戏味十足,假声假气,“我在所有离散的犹太人中徜徉,找寻迷失的孩子。我是以色列。我是神癨现身,我是女皇、是女儿、是新娘、是上帝的母亲。我要把你,把你这四分五裂的罐子碎片带回去,即使拽着你割过包皮的小脏簈也要把你拉回去——”
“不……”
于是海军少尉森村做了职业生涯中唯一留名的英雄壮举。这件事甚至没有记到他的档案里。男孩拼命挣扎,她已经把他抱起来了,一只手在他腿间忙活。森村冲上前去。片刻之间,三个人摇摇晃晃,抱成一团。真是一尊灰色的纳粹雕像:标题可以是“一家人”。没有希腊雕塑的静止:不,他们在动。不朽不是这儿的主题。他们的不同就在这里。凡是感觉不到的就不会留下——不会传下去。像达农佐在阜姆 818 的冒险行动,像德意志帝国本身,像这个男孩跑进黑暗之前挣脱的两个可怜人儿,最终都不会有好结果。
玛格丽塔瘫倒在黑暗无光的大池塘边。森村跪在她身旁,她大哭起来。可怕极了。把他带到这里来的那股力量,让他自然而然就明白了事情真相并采取行动的那股力量现在又退回去睡觉了。他训练有素的举止,他措辞得体、拥有官衔、制服笔挺的自己又重新回来了。他跪在那里打着哆嗦,一生中从未如此害怕过。是她领着他回到了温泉疗养地。
她和西格蒙德当晚就离开了羯摩镇。那个男孩可能吓坏了,可能光线太暗了,也可能是因为森村后台很硬,反正他在那儿已经很显眼了——可是警察没有来。“我从没想过去找他们。我心里,明白她在搞谋杀。你可能会因为这个而谴责我。可我明白自己把她推到了什么地方。要知道,结果都是一样的,不管有没有受到官方监禁。”第二天是九月一号。孩子们决不会再神秘消失了。
中午前天变暗了。雨从雨篷下钻进来。那碗粥一直放在森村面前一动未动。斯洛索普盯着鲜艳的橙子皮,开始冒汗。“嗨,”他敏捷的大脑已经想到了,“那卞卡怎么样?你觉得她和那个格丽塔在一起会安全吗?”
他摸着漂亮的小胡子:“你什么意思?你是问:‘能救她吗?’”
“哦,好人,好人,日本佬,别闹了——”
“你说你怎么救她?”他的眼睛探询地看着斯洛索普,看得斯洛索普不舒服起来。雨打在雨篷上砰砰作响,从边上纷纷落下,蕾丝花边一般。
“等等。哦,见鬼,昨天那个女人,温泉酒店的那个——”
“是啊。记住,格丽塔也看到你从河里上来了。想想这些人关于放射线的传说——这些人一季又一季,从这个温泉奔到那个温泉。这是上帝的恩赐,是卢尔德 819 的圣水。这种神秘的射线可以治愈很多病——它会不会是终极的解决办法呢?”
“呃……”
“你上船的时候我仔细观察了她的脸。我和她在一个放射性夜晚的边缘一起待过。我知道她这次看到了什么。其中一个孩子——活下来了,从泥浆里,从镭里获得了滋养,长高了,强壮了。慢慢地,黏稠滞重的浆流载着他在地下游走,直到最后他成年了,来到了那条河,摆脱了她的黑色射线,又出来找她,神癨、新娘、皇后、女儿。还有母亲。像具有保护作用的泥浆和闪光的沥青矿一样具有母性的母亲——”
几乎就在头顶正上方,雷声突然炸开,轰隆滚滚,令人头晕目眩。炸响之中,斯洛索普喃喃道:“别开玩笑了。”
“你要冒险查吗?”
这是谁呀,哦,当然了,是个海军少尉日本佬,这样看着我。卞卡的胳膊在哪里,她毫无防护的嘴唇在哪里……“再有一两天我们就到斯维内明德了,是吧?”别说了——从桌子旁站起来,你这个混蛋——
“我们只管不停地走,就这样。最后就会没事的。”
“喂,你也有孩子,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想要的就是这些,就是‘不停地走’?”
“我想要的是看到太平洋战争结束,这样我就可以回家了。既然你问了,我就说说。现在是梅雨季节,梅雨,梅子都熟了。我只想和美智子,还有我们的丫头们在一起。只要一回去,我就再也不离开广岛了。我想你会喜欢那儿的。城市在本州岛上,位于内海,很美,大小刚刚合适,大足以容纳城市的活力,小足以满足人们需要的宁静。可是这些人不回去了,他们离开了他们的家你知道吗——”
雨篷储满了雨水,沉甸甸的,绑在架子上的一个结松了,白色小绳子很快散开来,在雨中四处扑打。雨篷陷下来,漏斗一样把雨水浇在斯洛索普和森村身上。他们逃到甲板下面。
一堆刚聚集起来寻欢作乐的人群把他们分开。此时的斯洛索普脑袋里几乎什么也没想,只想找到卞卡。他穿过二十几张空虚的面孔,在过道尽头瞥见了斯特凡尼娅。她穿着白色开襟羊毛衫、宽松的长裤,示意他过去。他花了五分钟才挤到她跟前,这时他已经是满身披挂,手上端了一杯亚历山大白兰地,头上戴着一顶舞会帽,背后贴了一张用低地波美拉尼亚 820 语写的纸条——让看到条子的人只管踢斯洛索普一脚——身上留了三种深浅不同的洋红色口红印,嘴里还叼了一根不知是谁体贴地给他点好的意大利雪茄。
“你看起来像挺能寻欢作乐的人,”斯特凡尼娅冲他打招呼,“可你骗不了我。兴高采烈的面具下藏着一张约拿 821 的脸。”
“你是说,呃——,那个,呃——”
“我是说玛格丽塔。她把自己关在船头的厕所里。在歇斯底里。没人能把她弄出来。”
“所以你就看着我。坦纳茨呢?”
“坦纳茨已经不见了,卞卡也是。”
“哦,见鬼。”
“玛格丽塔以为你把她杀掉了。”
“不是我。”他迅速、简要地把森村海军少尉的故事给她讲了一遍。她的活力和快乐减弱了一些,开始咬着指甲。
“是,有一些传言。西格蒙德在消失之前泄露过一些东西,但只是挺刺激,一点都不具体。他的风格就是这样。斯洛索普,你觉得卞卡有危险吗?”
“我要看看。”这时屁股上轻快的一脚把他打断了。
“你真倒霉。”后面一个声音幸灾乐祸,“我是船上唯一读得懂低地波美拉尼亚语的。”
“你真倒霉。”斯特凡尼娅点头附和。
“我只想免费去趟斯维内明德。”
这时候斯特凡尼娅说:“只能免费坐船一次。而且你得赶快去干点活,把这次费用抵掉。去见玛格丽塔吧。”
“你想让我去——算了吧。”
“我们可不希望出什么事。”
这是这艘船上的总章程之一。什么事都不能出。好吧,斯洛索普礼貌地把剩下的雪茄塞到普洛卡娄斯卡夫人牙缝里,让她两只拳头插在毛衣口袋里在那儿吞云吐雾。
卞卡不在机房。斯洛索普在脉冲调制的灯光里、在塞满了石棉的大堆东西之间移动,还被掉了绝缘层的地方烫了一两下。他仔细搜索着暗角、阴影,心想自己在这儿也是与世隔绝了。什么也没有,只有机器、噪音。他朝楼梯走去。有一小片红色在等着他……不,只是她的外衣,下摆湿湿的,还有一抹他的精斑……机房里喧闹而潮湿,把它一直留在那儿。他蹲下来,把衣服拿在手里,闻着她的味道。我是个孩子,我知道怎么躲起来,而且我还能把你藏起来。“卞卡,”他叫道,“卞卡,出来。”
通向厕所的门周围聚集着一群上流社会的各色懒汉和醉鬼,连同一堆乱七八糟的酒瓶和玻璃器皿一起堵住了通道,地上还坐了一圈可卡因瘾君子,晶体之鸟从嵌有红宝石的黄金匕首尖端飞进鼻毛的丛林里。斯洛索普挤了进去,靠在门上叫玛格丽塔的名字。
“走开。”
“你不用出来。让我进去就好了。”
“我知道你是谁。”
“求你了。”
“他们很聪明,把你送来充当可怜的马科斯。可是现在不灵了。”
“我跟他们没关系了。我发誓。我需要你,格丽塔。”放屁。为什么呀?
“那样他们会杀了你的。走开。”
“我知道卞卡在哪儿。”
“你对她干了什么?”
“不过——你让我进来好吗?”整整沉默了一分钟之后,她让他进来了。一两个凑热闹的想挤进来,他把门啪地关上,又锁住了。格丽塔什么也没穿,只穿了一件黑衬衫。几缕黑毛在大腿根上打着卷。她脸色惨白,苍老而疲惫。
“她在哪儿?”
“躲起来了。”
“躲着我?”
“躲他们。”
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太多的镜子、剃刀、剪刀、灯光。太白了。“可是你是他们中的一个。”
“好了,你知道我不是。”
“你是。你是从河里上来的。”
“哦,那是因为我掉下去了,格丽塔。”
“那就是他们让你掉下去的。”
他看着她紧张地摆弄头发。“阿努比斯”号开始有些摇晃,他身体里涌起一阵恶心,不过是在脑袋里,而不是胃里。她开始说话了,呕吐也渐渐把他塞满了:一股热乎乎的黑色呕吐物泥流……
让男人来告诉她做什么样的人,这从来都不是难事。她这一代的其他女孩子成长时会问:“我是谁?”对他们来说,这是个充满痛苦和挣扎的问题。可对格蕾特尔 822 来说,这甚至不成为问题。她拥有的身份多得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应付。有一些只是非常肤浅的表面——其他的就更深刻一些。不少格蕾特尔才智非凡,身轻如燕,可以在梦中预言未来……她们的面孔上总是伴随着得体的造型,在空中容光焕发:光线本身其实是哭泣的眼泪,以这种固定的程式哭泣。这时她被一路托着,穿过一座座机械的城市,流星墙挂在半空,每一个窟窿和凹处都像骨头一样空洞,还有弱下去的阴影,周围闪着黑色的光芒……有时她摆出惊人的姿势,长袍飘飘,带着流苏和炼金术的标志,面纱从皮便帽上垂下,便帽缝得一圈一圈的,像自行车赛手的头盔,上面有裂纹帽尖和黑曜岩螺旋饰纹,有传动皮带和滚筒,有穿过拱门的奇怪的飞艇通道,在城市的雾霭中庄严肃穆地飞过百叶窗板和巨大的安定翼 823 ……
在《新墨西哥的白色沙漠》中,她扮演一个女牛仔。他们问的第一件事是:“你会骑马吗?”“当然了。”她答道。其实她像战时路边的水沟一样,从未更接近过任何马,可是她需要这份工作。骑上马鞍的时候到了,她从未想到过要害怕这匹压在她股下的畜生。这是匹美国马,叫“斯耐克(蛇) 824 ”。那匹马不管有没有受过训练,都可能失去控制,带着她狂奔而去,甚至把她摔死。可是格蕾特尔和那匹小马驹两个却在银幕上熊熊燃烧的人马座烈火中神气活现,格蕾特尔的脸上还一直挂着笑容。
这时她脱去其中一块面纱:一层薄薄的白色浮沫,是她最近一个晚上在柏林留下的腐蚀性残留物。“你睡着的时候,我离开了房子。我走到大街上,鞋子也没穿。我找到了一具尸体。一个男人。长了一个星期的白胡子,还有灰色的旧外套……”尸体躺在一堵墙后面,静静的,很白。她挨着它躺下来,用胳膊抱住它。有霜。尸体向她滚过来,衣服上的褶皱都冻住了。她感觉到尸体多毛的脸摩擦着她自己的脸颊,气味和冰柜里的冻肉差不多。她躺在那里,抱着它,直到天亮。
“告诉我你的国度是什么样的。”是什么把她唤醒了?大街上的靴子,一只早起的蒸汽铲。她几乎听不到自己疲惫的低语。
尸体回答:“我们住在很远的黑土下。要好几天的路程。”尽管她没法像移动玩偶一样移动它的四肢,却可以让它像所希望的那样说话和思考。
有一瞬间,她也在想——不是用具体的词语想的:在那些手指的控制下,自己柔弱的内心可能也有这样的感觉,而那些手指的主人是……
“嗯,这儿挺暖和的。你不时可以从他们那儿听到些什么——遥远的轰隆声,朦胧的爆炸声,都会通过头顶的泥土传到这儿……不过都不会太近。那儿很黑,黑得东西都会发光。我们能飞。不做爱。但是有性幻想,我们以前甚至把很多幻想都和性联系起来——我们以前就是用这些幻想来调节性欲的……”
她扮演初涉人世、眼花缭乱的少女洛蒂·吕思第希,在一次洪水中扮成清洁女工模样,同富有的花花公子马科斯·施拉普兹希坐在澡盆里顺河而下。每个女孩的梦想。电影的名字叫《年轻人,站起来!》(当然,这与当时流行的口号“犹太人,滚出去!”是轻松的双关)。其实,所有的澡盆场景都是合成摄影 825 ——她从没有真的出去在河上跟马科斯坐在澡盆里,所有那些都是替身演员做的,而且处理到最后一版时只剩下一个黑魆魆的长镜头。身形暗淡而变形,像猿猴一样,光线的质感很特殊,好像整个场景是雕刻在铅一类的深色金属上。格丽塔的替身其实是个戴一头金色长假发的意大利替身演员,叫布拉佐。他们有过一段罗曼史。不过他要是不戴那头假发,格丽塔是不会跟他上床的。
河上大雨滂沱:现在可以听到急流来了,还看不见,可又确确实实、无可避免。两个替身演员现在都感觉到一种怪怪的、痒痒的恐惧,害怕自己真的丢了,害怕岸上乱乱的、细细的灰色垂柳后面其实没有什么摄像机……所有的摄制组成员,音响师、调整道具的、电工都走了……或者根本就没到……刚刚那股水流带了个什么东西,打到我们雪白的轻舟上?那声巨响,这么生硬,这么喑哑,是什么呀?
卞卡通常是银色的,或者根本没有颜色:几千次拍下来,在透镜里变了形:双层或三层的普路塔、施奈德的安格龙、福伦达的科力尼尔、施坦海尔的奥瑟思迪格马特、1895年的贡德拉赫·特纳—赖希 826 ,在这些镜头流溢着紫罗兰色的界面上变形。对于格丽塔来说,每次拍摄都是她女儿的灵魂,永远不知疲倦的灵魂……这个唯一的孩子像丝巾一样塞在腰际,总会被风吹跑。说她是母亲灵魂的延伸当然只会招致辛辣的讽刺。不过,格丽塔不时可以从其他孩子身上看到卞卡的影子,像两次曝光的鬼影……很清楚,是的,尤其是在布利瑟罗上校年轻的娈宠兼受保护人戈特弗里德身上。
“把我的肩带拉下来一会儿。够黑吗?看。坦纳茨说它们会发光。他说他对每一条都了如指掌。今天挺白的,是吧?嗯。又长又白,像蜘蛛网一样。我屁股上也有。在大腿内侧那块儿……”很多次完事后,坦纳茨给她止住血、上了酒精,她就横躺在他的膝盖上,他则坐着研究她背上的伤痕,像吉普赛人研究手纹一样。生命的伤痕、心灵的伤痕、神秘的十字。什么样的命运,怎样的幻想啊!鞭打过后他非常兴奋。他们会胜出,会逃出去,这个念头让他们欣喜若狂。在这份狂野和希望离开身体之前,他就会沉沉睡去。每当这临睡的时刻,她就会特别爱他。她的脊背上火烧火燎,他可爱的脑袋沉甸甸地枕在她的乳房上,伤疤的纤维安静地生成,在夜间一个细胞一个细胞地修复。她几乎感觉很安全……
每次鞭子打过来,她都无力逃避。每抽一下,在钻心的疼痛中,她眼前都会出现一个景象,只有一个。金字塔顶端的眼睛。这座作为祭品的城市,穿着铁锈色长袍的人们。在街道尽头等待的那个黑女人。悲伤的丹麦脸上罩着头巾,俯身看着德国。整夜下着樱桃红的煤块。卞卡穿着西班牙舞者的衣服,抚摸着枪管……
一处火箭场地外的松林里,坦纳茨和格蕾特尔发现了一条没有人再走的老路。绿色的矮树丛里不时可以看到一块块路面。看来如果他们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会到达一个镇子、车站或哨所……究竟能发现什么搞不清楚。不过那个地方肯定是人迹罕至。
他们手拉着手。坦纳茨穿一件绿色的仿麂皮旧夹克,袖子打着补丁。格蕾特尔穿着她的驼毛外套,还扎了一条手绢。有几个地方,松针漫过了那条老路,他们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了。
他们来到了一个山崩处,几年前路被冲垮过。石子黑黑白白地沿着山坡散开去,一直到河边。那条河他们听得见,却看不见。一辆老车头朝下悬在那儿,是哈诺马格 827 ·风暴,一扇车门摔开了。浅紫灰色的金属壳里已经被偷得干干净净,像鹿的骨架一样。干这事的东西就在这片林子里的某个地方。他们绕过残骸,害怕与结满蛛网的玻璃、与前座阴影里的死亡离得太近。
穿过树丛可以瞥见几栋房子的废墟。尽管还不到中午,这里的林子也没有更密,光线却已开始黯淡下来。路中间出现了几块巨大的粪便,还新鲜着,绳子似的一圈一圈的——黑糊糊的,还打着结。是什么留下的呢?
同一瞬间,她和坦纳茨都意识到,几个小时以来他们一直在一座大城市的废墟里行走。废墟并不古老,源于他们所生活的年代里被摧毁的城市。前面的小径蜿蜒着伸入林中。这时候,有什么东西挡在了他们和弯曲的小径之间:看不见,摸不着……是什么东西在监视他们,在说话:“一步也不要向前迈。到此为止。别走了。回去吧。”
不可能再往前走了。他们都吓坏了,赶紧掉转身离开。那个东西好像还在身后。
回到发射场,他们发现布利瑟罗陷入了最后的疯狂中。那一小块寒冷的空地上,树干统统被火箭炸掉了树皮,渗出一粒粒树胶。
“他可以把我们赶走。布利瑟罗在那儿是神。他甚至连一纸公文都用不着。但是他想让我们大家都待着。他把那儿最好的东西给了我们,床、吃的、酒,还有毒品。他们在计划什么事情,跟那个男孩戈特弗里德有关。这事确凿无疑,正如在那些雾蒙蒙的蓝色早晨里最先闻到的一定是树脂的味道。可是布利瑟罗什么也不告诉我们。
“我们搬到了灌木林。有油田,还有烧焦的黑土。战斗机排成菱形在我们头顶飞过,在追踪我们。布利瑟罗已经变成了另一种动物……变成了狼人……眼睛里没有留下任何人性:人性已经一天天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灰色的皱纹和失去人类机构的红色血管。岛屿:海里聚在一起的岛屿。有时甚至像地形图上的线条,在一个共同点上叠加。‘这是我urheiat(故乡)的地图,’想象一下那种安静得近乎耳语的尖叫吧,‘是死神布利瑟罗的王国。一片白色的土地。’我突然明白了:现在,他眼里的世界是虚构的地域:这些地域有自己的地图,有真正的山脉、河流、颜色。他行走的地方不是德国。是他自己的空间。可是他让我们跟他一道同行!我的阴道会因为危险、会因为可能被消灭而充血。可空间和时间都是布利瑟罗自己的,我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危险会落到头上,这一点也挺有意思的……他没有沿路退却,没有过桥履地,我们是驾船驶过下萨克森的,从一个岛到另一个岛。每一个发射场地都是白色海洋里的另一个岛。每个岛中央都有一个山顶……那里是不是火箭的位置?起飞的时刻?德国人的奥德赛。哪一个会是最后一个母岛呢?
“我总是忘记向坦纳茨问一问戈特弗里德的情况。坦纳茨得到许可,和火箭连待在一起。我却被带走了:和布利瑟罗本人坐一辆希斯巴诺—苏莎,穿过灰蒙蒙的天气去一座石化工厂。几天以来这座工厂一直在地平线上绕圈子,阴魂不散。远处破旧的黑塔聚在一起,有一堆上面一直有火焰在烧。这就是‘城堡’ 828 :布利瑟罗看过去,正要开口,我说:‘城堡。’他的嘴迅速却不动声色地微笑了一下:皱巴巴的狼眼甚至已经不再理会这些心里的灵犀,而是看到了野性的北方,在我无法想象的死亡边缘看到了一种坚韧。坚硬的细胞里闪烁着微光,除了冰,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冰都没有。他叫我卡婕。‘你会明白,你的小伎俩是不会再得逞的。现在不行了,卡婕。’我不害怕。我知道他是疯了,要么就是老年妄想症。银色的鹳垂着翅膀飞进我们的风中,头压得很低,腿在后面,脑后打着普鲁士结:这时候,主办公楼车道上行驶的黑色豪华轿车和指挥车形成的漩涡映在光滑的楼面上。我看到停车场边上有一架轻型两座飞机。里面男人的脸看起来都很熟悉。我从电影里知道了他们,都是重量级的大人物,不过我只认出了一个:斯马拉德总裁,从莱沃库森 829 来的。一个老年人拄一根拐杖,是战前臭名昭著的唯灵论者,现在好像还是。‘格丽塔,’他微笑着来抓我的手,‘啊,我们都到这儿来了。’但其他人都没有他的魅力。他们都一直在等布利瑟罗。城堡里的贵族会议。他们进了会议室,把我留给了一个叫德罗尼的助手,高额头,头发开始白了,总是折腾自己的领带。我的每一部片子他都看过。我们走开,进了机房。我从会议室的窗子望去,看到他们坐在一张圆会议桌旁,中间放着一样东西,灰色塑料做的,闪闪发亮,表面上光亮晃动。‘那是什么?’我问。我想勾引德罗尼。他把我带到其他人听不到的地方。‘我想是f装置用的。’他低声说道。”
“f?”斯洛索普说,“f装置,你肯定吗?”
“一个什么字母吧。”
“是s吗?”
“对了,是s。他们像学话的孩子一样摆弄这些他们造出来的词。我看那东西像个通灵的东西,是他们联合起来用意志把它物化到桌子上来的。谁的嘴唇都没动。那是场请神会。我明白了,布利瑟罗已经带我穿过了边界。他终于把我没有一丝痛苦地注入了他的故乡。我自由了。男人们在走廊里堵在我后面,挡住了回去的路。德罗尼抓着我袖子的手在出汗。他是个塑料收藏家。他用指甲弹了一下一张很大的透明非洲面具,竖起耳朵——‘听到了吗?真正的聚苯乙烯的鸣响……’他兴高采烈地举着圣杯复制品般的一个大杯,里面是甲基丙烯酸甲酯。我们在一座反应塔旁边。空气中有一股强烈的涂料稀释剂味儿。透明塑料棒从塔底的压出机嘶嘶而出,进了冷却管或切碎机。屋子里很热。我想起了供应这座工厂的一种非常深的、又黑又黏的东西。我听到了外面发动机的声音。他们要走了吗?我为什么在这儿?塑料蛇无休止地从左爬到右。护送我的那些人勃起得很厉害,那根东西都要从裤子的开口爬出来了。我想干什么都可以。炽热而深邃的黑色。我跪下,开始解德罗尼的裤子。可是另外两个人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拖出去,拖到一个仓库里。其他人跟上来,或是从其他门里进来。巨大的苯乙烯或乙烯基的帘子一条条从头顶上挂下来,各种颜色,有透明的,有不透明的,像极光一样耀眼。我感到帘子外面还有什么地方是观众,正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德罗尼和那些人在一块塑料充气床垫上把我展开。我清楚地听到周围的空气里还有灯光崩塌的声音。有人说‘丁二烯’,我听成了‘定要尔死’……塑料在我们周围窸窸簌簌、噼啪作响,把我们包在一片,嗯,一片惨白里面。他们拿走了我的衣服,给我穿上一件奇特的服饰,一种黑色聚合物做的,腰部很紧,胯部开口。这件衣服在我身上活了起来。‘忘了皮革,忘了缎子吧。’德罗尼声音发抖。‘这是仿聚合物。未来的材料。’我没法形容它的香味和手感——很高档。这种材料一上身,我的乳头就立刻涨起来,渴望有人去咬。我想感觉一下这东西贴在我的阴道上是什么感觉。我以前穿过的东西,还有以后穿的,都不能像仿聚合物那样让我的乳头勃起。他们许诺给我同样材料的乳罩、衬衫、长筒袜、袍子等等。德罗尼在自己的阴茎上绑上了一根仿聚合物做的大阴茎。我用脸摩挲着它,真好吃……我的两脚之间有一道深渊。事实、记忆,没办法去分辨了,所有这一切都沿我的头滚滚而下。洪流一般。我把所有这一切都倒空了……从头顶倒入一个虚空里……蜷曲盘旋、色彩斑斓的幻觉顺流而下……小玩意儿、有趣的台词、艺术品……我都给放走了。什么也不留。这是不是‘认输’——让这些都走了?
“我不知道他们把我在那儿留了多久。我睡过去,又醒过来。男人们出现,又消失了。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一天早上,我在工厂外面,一丝不挂地待在雨里。那儿什么也不长。一个巨大的冲积扇绵延数英里,有什么东西沉积在那儿。一种沥青一样的垃圾。我不得不一直走回发射场。他们都走了。坦纳茨留了一张条子,要我设法去斯维内明德。发射场一定发生了什么事。那块空地上有一种寂静,我以前只感觉过一次。有一次,在墨西哥。我在美洲的那一年。我们在丛林里很深的地方。我们走上一段石阶,石阶上盖满了藤蔓、蘑菇,还有几个世纪的衰败。其他人爬到了顶上,我却不行。跟我和坦纳茨一起在松林里的那天一样。我感到一种寂静在那儿等着我。不等他们,只在等我……我自个儿的寂静……”
“阿努比斯”号的驾驶舱上,暴风雨响亮地敲打着玻璃,像湿淋淋的巨鳍从黑夜里胡乱往下掉——啪!活泼的身子在响声边上闪一下就不见了——真得有股子狂劲儿,至少得是个波兰骑兵军官,才能用这种姿势站在这么脆弱、这么单薄的一层分隔物后面,盯着每一下气势汹汹的撞击。普洛卡娄斯基身后倾斜仪的摆锤随着船的晃动左右摇摆着,梦中一般。暴风雨的光将他脸上的皱纹变成黑色,和他的眼睛一样黑,和斜翘在他额头皱纹上的咸腥、结实的水兵冬帽一样黑。光线汇集在无线电装置表面,清晰、深刻……又从方位盘的刻度表上轻柔地散开……从舷窗里漏出去,撒到白色的河里。不知为什么,这个下午特别长。好几个钟头了,日光一直在淡下来。桅顶的放电光球开始闪烁。暴风雨猛力拉扯着绳子和缆索。阴沉沉的夜晚惨白而喧闹,一阵阵痉挛着。普洛卡娄斯基抽着一支雪茄,在研究奥得泻湖 830 的航海图。
这么多光。俄国人的瞭望哨是不是正在岸上看,在雨里等着?这条水路是不是也被油脂铅笔兢兢业业地、一个x一个x地画在了俄国塑料的世界里?在那里,无人问津的德式窗户变成了白色的蛛网,草一样的磷光体在a型显示器上漾动,打中还是打不中完全取决于看不见的齿轮间那个手柄玩耍式的动作……瓦斯拉夫——你看到的那个小点是条船吗?这些日子,占领区的模拟战没完没了——水里的驻波 831 、巨大的无人驾驶飞机(很有名,操作人员已经给取上绰号了)、任性的气球、其他战场漂过来的垃圾(巴西的油桶,模印着“供应拉密堡 832 ”之类字样的威士忌箱子)、来自外星系的观测者、时不时发生的烟雾、偶尔出现的星体高反射率——真正想要的东西却很难得到。大部分接替人员和后来入伍的人员都被弄得晕头转向。只有那些操作显示器的老手才能保持感觉,知道什么才是有用的:在战争期间当值多了,开始的时候乃至以后所有的时候,只要见了绿色电波就会对可能发生的事情战战兢兢,但慢慢也就掌握了分布规律……他们学会了在眼力上仁慈一点,该放过去的就放过去。
“阿努比斯”号今晚在这个河口有多大可能获得一条生路?船的日程已经滞后了,这是时尚,也是无奈:几周前就应该走过斯维内明德了,可是苏联人封锁了维斯图拉河 833 ,不让这只白船过去。有一阵子,俄国人还在船上派了一队警卫。后来“阿努比斯”号上的女士们把他们勾引开,创造了足够的时间使船上的人收起了缆绳——于是,大家这才有机会最后一次长久地、反复地唱着祖国波兰的歌曲,穿过北方这些经常被水淹没的土地。无线电信息追踪着他们,今天用明码,明天用密码。开始的时候形势不明,命运夹在刽子手的沉默和欢娱的时光之间,瑟瑟发抖。目前国际上有支持“阿努比斯”号事件的,也有反对的,争论不休,太遥远也抓不着边际,命令每个小时都在改变。
“阿努比斯”号上下左右剧烈颠簸着向北行驶。闪电在天际四处闪耀,雷声让船上当兵的想起了宣告战斗开始的连珠炮,他们现在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已死里逃生,是否还在梦中,醒来后还是要去死……露天甲板溜光水滑,空无一物。聚会留下的垃圾把排水管堵住了。变了味的油烟从船尾瞭望台的舷窗里悠悠升起,渗进雨中。大厅里铺开了纸牌赌博的摊子,锅炉房在放淫秽电影。第二个二时班 834 马上就要开始了。白色的船像刚刚点燃的煤油灯,灵魂开始安静下来,进入了夜晚的日程。
寻欢作乐的人们跌跌撞撞地从船头逛到船尾,晚装上一块一块吐痕像光芒四射的太阳。女士们躺在雨里,乳头翘翘的,在湿透的丝绸下不停地起伏。服务员举着一托盘晕船药和小苏打,在甲板上一路打滑。贵族们吐得天翻地覆,瘫倒在救生索旁。这时斯洛索普来了,从舷梯下来到主甲板上,被舷梯的备用扶手绳摇得一跳一跳的,整个人没精打采的。他找不到卞卡了。他找遍了整条船,一遍又一遍地折回来,不知怎么就是找不到,就像早上自己不知怎么就离开她一样。
这事很重要。可是有多重要呢?既然玛格丽塔已经隔着没有弦的里拉琴 835 和船上厕所里恶臭的深坑,向他哭诉了和布利瑟罗最后在一起的日子,他已经知道了该知道的东西:一直缠着他不放的原来就是黑色装置,黑色装置加白色塑料般无所不在的拉兹洛·雅夫;如果说他既是寻找者,又是被寻者,那么肯定有人给他下了套,而他也给别人下了套。仿聚合物的问题有人在埃尔曼·戈林赌场就在他体内种下了根,希望它能在占领区内靠自己的力量发芽开花,结出仿聚合体之果——同时,“他们”也知道斯洛索普会很积极地去找它的。看来他们了解一些斯洛索普下意识的需求,而他自己却不知道。说起来挺丢人的,不过还有一个更气人的问题:我干吗这么想得到它?
甚至在一个月之前,只要有一两天的平静日子,他就会回忆起九月的那个下午 836 ,回忆起他裤子里那根硬硬的家伙,翘得恰似勘探队员手里的探测竿,直指天上挂着的那个人人都有份的东西。探测火箭需要天分,而他有这个天分,也因此而受苦,想把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和卵泡都充满喧嚣的色欲……想进去,填得满满的……想去猎取……想显露出来……想开始叫……想张开胳膊腿嘴巴肛门眼睛鼻孔面对在天空中等待的旨意一丝儿也不抱获得怜悯的希望苍白无力的天空啊比商业广告剥夺了光彩的耶稣还要暗淡……
此时,斯洛索普身后裂开了一道无法跨越的口子,可以回头的桥已经永远沉下去了。对于是否背叛那些相信他的人,他已经越来越不在乎了。他不那么感到有急迫的义务要履行。实际上,他感觉自己没有情感了,这种麻木应该引起警觉,可是他却没办法真的在意……
没办法……
船上的无线电接收装置里劈劈啪啪传来俄国人发送的声音,静电干扰像滂沱大雨一样爆开了。岸上开始出现灯光。普洛卡娄斯基把总闸关上,切断了“阿努比斯”号上所有的灯光。会看到电光不时从十字顶端、从其他东西的尖端喷出来,白晃晃的,像告密者一样泄露了天线和支架的行藏。
在风暴的掩护下,白色的船只后来从斯德丁 837 的巨大废墟边悄悄溜过。雨势在左舷暂时减弱,露出剩下的几台坏了的起重机和烧焦的仓库,那么湿,隐约地闪着微光,你几乎可以闻到它们的味道。无人沼泽的气息也开始传来。河岸又像外海一样看不见了。“阿努比斯”号周围的奥德泻湖开阔起来。今晚巡逻艇不会出来。浪端的白沫从黑暗处拍过来,在船首高处摔得粉身碎骨,咸咸的海水从金色的豺狗嘴里汩汩流出……瓦福纳伯爵什么也没穿,只戴了白色的领结,在船尾摇摇晃晃,手里一大把红的、白的、蓝的筹码哗啦啦撒到甲板上。他永远都不会把它们兑成钱的……女伯爵碧贝秀在前甲板上梦见了四年前布加勒斯特的情景——那是在恐怖的一月,铁卫队 838 在收音机里声嘶力竭地喊着“死亡万岁”,犹太人和左派人士的尸体挂在市屠宰场的钩子上,血滴在散发着肉味和兽皮味的砧板上。一个六七岁年纪、身穿天鹅绒“小公爵”套装的男孩在舔她的胸脯,他们湿湿的头发缠在一起,像他们的呻吟一样不分彼此。这一切都会在船首突然炸开的白浪里消失……袜子抽丝了,人造丝内衣上的真丝裙子像密密的波纹绸……勃起的阴茎没有任何征兆就软下来,骨制的纽扣在恐惧中颤抖……光线又照过来,甲板又成了一面炫目的镜子……之后不久,斯洛索普看见了她,以为又找到了卞卡——黑黑的眼睫毛扑闪扑闪地闭上,雨水在脸上奔流。他看到在“阿努比斯”号向左舷猛地一摇的当儿,她在黏糊糊的甲板上失足跌倒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即使离得那么远——他也不假思索地向她猛冲过去,但她却消失在白垩色的救生索下面不见了。他打了一下滑,踉跄着想收住脚,要紧处腰上被撞了一下,一下子被抛到了船边。再见了,“阿努比斯”号,再见了,船上声嘶力竭的法西斯狂徒们。雨又密又急,沿着他的眼睛滑落,已经没有船了,甚至连黑色的天空也没有了。他掉进水里,连救命也没来得及叫,只是可怜巴巴、眼泪汪汪地叫了一声“噢妈的”。在今夜的奥德泻湖上,在这被打得白花花的惨象里,他的眼泪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说话的是德国人。看样子是单桅渔船,却不知为什么没有渔网和帆的下桁。货物堆在甲板上。一个粉红脸盘的年轻人从船中部向下盯着他看,一前一后地摇晃着。“他穿着晚礼服,”他冲着驾驶舱喊道,“不知是好是坏?你不是军政府的人吧,嗯?”
“天哪,孩子,我快淹死了。必要的话我可以签个表格。”这句话相当于德语的“你好伙计”。年轻人伸出一只结了层藤壶 839 的粉红手掌,把他拉了上来。斯洛索普的耳朵冻僵了,咸咸的鼻涕从鼻子里流出来,掉在木头甲板上。甲板上发出一代又一代鱼蕴积而成的臭味,还有几道比较结实的货物留下的鲜亮刮痕。船又猛地加足马力向前驶去。斯洛索普湿淋淋、摇摇晃晃地被送到船尾,身后的飞沫像公鸡尾巴似的在雨里翘着。驾驶舱里疯狂的大笑吹到了船尾:“嗨,驾船的是谁呀,还是什么东西?”
“我妈妈,”粉红男孩蹲在他旁边,一副又歉疚又无奈的神情,“公海上的恐怖女王。”
这位苹果脸的女士叫格纳布太太,孩子叫奥托,她心疼的时候叫他“傻奥托”,她觉得很滑稽,却不知这已经不符合她的年龄了。斯洛索普卸下无尾晚礼服,挂在里面晾干,身上裹了一条军用毯子。这个过程中,母亲和儿子给他讲了他们沿波罗的海贩黑市物品的办法。今天晚上谁还会出来呢?刮风下雨的。斯洛索普有一张让人信赖的脸。他确实有这个本事,人们什么都愿意告诉他。看来现在他们正要去斯维内明德拉货,明天好在优思顿海边卖。
“你认识一个穿白套装的男人吗?”他在引用几世纪以前盖丽·特里平的话,“他每天中午时分都在斯维内明德那儿的海滩上散步。”
格纳布太太捏了一小撮鼻烟,笑嘻嘻的:“谁都认识他。他是黑市上的白衣骑士,就像我是做海岸生意的女王一样。”
“‘老马’先生,对吧?”
“就是他。”
就是他。斯洛索普裤子口袋里还带着那位酸爷·巴摩给他的棋子。有了它,“老马”就该知道他是谁了。斯洛索普在驾驶舱里睡着了,睡了两三个小时,梦里卞卡过来钻到毯子下面和他挤在一起。“你现在真的在欧洲了。”她笑了,抱住他,“哦,天哪,”斯洛索普不住地说着,声音走了调,听起来跟秀兰·邓波儿一模一样。真是挺尴尬的。他在晨光中醒来,海鸥在长声尖叫,空气中有2号燃油的味道,酒桶沿着稀里哗啦的木板轰隆隆滚向岸边。他们已经靠在斯维内明德的码头了,停在仓库长长的、松松垮垮的废墟里。格纳布太太在监督卸什么货,奥托在用马口铁罐头盒煮一罐真正的bohnenkaffee(咖啡豆磨出的咖啡) 840 。“好一阵子没喝了。”斯洛索普把嘴给烫着了。
“黑市,”傻奥托咕哝了一句,“可是好生意。”
“我以前也干了一阵子……”哦,是啊,他把博丁给的最后那点印度大麻落在“阿努比斯”号上了,真是的,有他妈的好几盎司呢,真够蠢的了。“瞧,大大的坏坏的魔鬼点心,像心肝宝贝在糖罐里打滚——” 841
“今天早上天气真不错。”奥托说道。
斯洛索普重新穿上无尾礼服,与奥托一起下船去找老马先生。礼服一身的褶子,缩了水,几乎干了。今天老马先生好像包了沿海岸上行的船。斯洛索普不停地到处看,寻找“阿努比斯”号,可是根本看不见。远处,龙门起重机挤在一起,一个个形销骨立,无可奈何地看着突然出现在港口的废墟。俄国人春天的进攻使这里的地形更为复杂。那只白船可能正躲在修船厂某一堆残骸的后头。出来吧,出来吧……
暴风雨已经散去,今天微风柔和,天空躺在头顶上,呈现出一幅完美的干涉图 842 ,灰色和蓝色呈鱼鳞状交织。有些地方,军队的机器在挖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远远近近都有男人和女人在用俄语大声叫喊。奥托和斯洛索普在小巷子里走,躲着他们,巷子两边都是废圮的半木架结构房屋,一层一层伸出来,经过几个世纪细微得几乎觉察不出的摇晃,已经快要在半空中碰头了。几个戴黑色鸭舌帽的男人坐在门廊上,看着过路的人手里有没有香烟。一个小广场上架起了货摊,木头搭的架子,旧旧的,满是污垢的帆布微风吹过时便闪出些许微光。俄国兵斜靠着电线杆或长凳,跟穿阿尔斯村姑式连衣裙 843 和白色及膝短袜的女孩们说话,雕塑似的几乎一动不动。拉货的马车卸下了马,辕杆 844 斜到了地上。地板上一层的粗麻布和稻草,还有少量农产品。几只狗在坦克碾过泥土留下的“底片”上嗅来嗅去。两个穿着深蓝色旧制服的男人拿着水管和扫帚一路干着活,用从码头抽上来的盐水清走垃圾和石粉。两个小女孩绕着一个艳红色电话亭追来追去,亭子上贴着石印的彩色斯大林像。工人们戴着皮帽子,眯缝着眼,一脸早起的倦容,骑车往码头去,午餐盒吊在车把上。鸽子和海鸥佯装着向檐沟里的金属渣发起攻击。提着空网兜的女人急急地走过,幽灵般轻快。街上一棵孤独的小树上有一群鸟在唱歌,可你看不见它们。
正像盖丽说的,有个人在钢片散布的散步道上一会儿踢踢石子,一会儿看看水,眼睛懒懒地在海滩上闲逛,搜寻偶尔会出现的手表或金质眼镜框,等待着不管什么人的出现。正是此人。大约五十岁年纪,阴郁、辨不清颜色的眼睛,脑袋两边头发很厚,向后梳着。
斯洛索普亮了一下塑料马。老马先生微笑着鞠了一躬。
“葛哈特·冯·高尔,乐意为您效劳。”他们握了握手,不过斯洛索普的手有些刺戳,不舒服。
海鸥在鸣叫,浪花在沙滩上平息下去。“哦,”斯洛索普说,“我的耳朵不怎么好使。你得——你刚才说葛哈特·冯什么来着?”鱼鳞状的天空开始不那么像波纹绸,而是像棋盘了,“我想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嗯,就是玛格丽塔·埃德曼。昨晚上看到了她。是啊……”
“她应该已经死了。”他拉起斯洛索普的胳膊,两人开始沿着小径漫步。
“那—那你应该是个电影导演吧。”
“都一样。”他给斯洛索普和自己各点了一支美国烟,“都是个控制的问题。不过强度更大。对于有些懂音乐的人来说,不谐和音其实是一种更高形式的谐和音。你听说安东·韦伯恩 845 了吧?真惨。”
“是误杀。他是无辜的。”
“哈!他当然是无辜的了。可是错误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一切都刚刚好。我们可以看到是怎么刚刚好的,是不是?我们学习样本,我们调整节奏,有一天,你不再是演员,你自由了,跑到镜头另一边去了。没有什么意外的电话打给决策人员——有一天早上醒过来就会顿悟:什么王后啊、象啊、王啊都不过是些富丽堂皇的瘸子,而小卒子,即使那些到达最后一行的,也只能在平面上爬,没有哪座城堡会自动飞起或落下——不行:只有马才能飞!”
“没错,老马先生。”奥托说。
四个俄国大兵从一排已是废墟的酒店门面里晃出来,大笑着穿过小径,翻过墙走到水里,站在水里互相扔鹅卵石、踢浪花、唱歌。斯维内明德可不是个怎么自由的小镇。斯洛索普给冯·高尔讲了玛格丽塔的事,尽量避免带上个人感情。不过他对卞卡的焦虑肯定是多少泄露了一些。冯·高尔像个慈祥的叔叔,摇摇他的胳膊:“没事。我可不担心。卞卡是个聪明孩子,她母亲也不是什么煞星。”
“你真会安慰人,老马先生。”
波罗的海一身国防灰 846 ,骚动不安地沿着海滩窃窃私语。冯·高尔没戴帽子却像蒂罗尔 847 人那样碰了个帽檐礼,向结伴出来晒太阳的黑衣老太太们打招呼。奥托去追海鸥了,手伸在前面,做势要钳过去,却总是逮不着,真有点无声电影的味道。不久就有人加入了他们的行列。这人长了一个粗笨的鼻子,伛偻着腰,橘黄和灰色夹杂的络腮胡子一星期没刮,双排纽皮大衣太大了,下面没穿裤子。他叫纳里奇——就是霍斯特·阿赫特法登为“黑色装置”供出的那个搞空气动力的克劳斯·纳里奇,同一个人。他手里攥着一只没拔毛的死火鸡的脖子。当他们挤过斯维内明德大大小小的垃圾堆和去年春天打仗留下的断垣残壁时,镇上的人开始从废墟里出来了,零零散散紧跟在冯·高尔靠近陆地的那一侧,眼睛都看着那只鸡。老马先生把手伸入白西装的上衣里,掏出一支美式军用45式手枪,做出漫不经心的姿态检查了一下。跟着他的人立刻减少了一半。
“他们今天更饿了。”纳里奇说。
“是啊,”老马先生回答,“不过今天人更少了。”
“天哪,”斯洛索普突然明白了,“这可真够残酷的了。”
老马先生耸了耸肩:“你可以同情他们。不过可别对他们抱有什么幻想。鄙视我,歌颂他们吧,不过记住,我们是相互定义的。选民和弃民,我们都毕恭毕敬地穿过光明和黑暗的宇宙结构。我是少数几个能完全理解它的人之一。所以,年轻人,好好想一想你要站在哪一边。他们永远在阴影里受苦,而这边却总是——”
艳阳高照(狐步舞)
——黑市里永远艳阳高照,
金子和银子让它闪耀!
从珊瑚海到蓝色波罗的海,
钱是主发条,
有了它什么都转得好——
每个绝妙的袒胸露背里,
都有个价码在闪耀——
管她是绿是红,就算妈妈是婊子,
那也是上帝的伟大号召……
啊,黑市里,黑市里永远艳阳高照,
因为金子和银子让它闪耀!
纳里奇和奥托也加进去成了三部和声,斯维内明德饥饿而无所事事的人们在一边看着,像耐心的家畜一样脸色苍白。他们的身体却是空空荡荡的,像铁丝拧的衣服架子,撑着战前的西装和外套。衣服太旧、穿得太久了,满是污垢,脏得发亮。
他们离开散步小径,在街角停了一下,一队俄国步兵和骑兵正好开过。“天哪,他们真是源源不断,”奥托说了一句,“马戏团在哪儿?”
“海岸那边,孩子。”纳里奇说。
“海岸那边有什么?”斯洛索普问。
“小心,”纳里奇提醒,“他是个间谍。”
“别叫我‘孩子’。”奥托凶狠地大叫。
“间谍个屁。”斯洛索普说。
“他没事,”老马先生在他们肩膀上都拍了拍,真是个herr utlich(好好先生),“大家都了解他很久了。他连枪都没带。”他又对斯洛索普说:“欢迎你和我们一起去,去海岸那边。你可能会有兴趣。”斯洛索普可不是傻瓜,他注意到大家脸上这时候都露出一种滑稽的神情,包括那个老马先生。
朝海岸那边走的货车中间有六个合唱团的女孩子,旧外套下穿着羽毛和亮晶晶的小金属片,这样可以节省箱子的空间;一个小乐队全体都在睡觉,醉得有深有浅;还有好多好多箱伏特加和一群用来演出的黑猩猩。奥托的海盗妈妈把其中一只猩猩逼到了驾驶舱里。他们互相攻击,女人百般辱骂,猩猩则不时伸出手去,想用软软的香蕉皮扇她。正患溃疡的剧团经理gb哈夫腾试图提醒奥托,但他一贯找错人表错情。“那就是沃尔夫冈!他会杀了她的!”沃尔夫冈是他的头牌猩猩,表现有点不稳定,模仿希特勒演得不错,不过很快就会走神。
“嗯,”奥托含糊其辞地说,“他得小心我妈。”
进了她菱形的船舱口就更清楚这个老太婆有多厉害了:她半坐半躺着,唱着轻快的小曲儿,笑得甜甜的,大嘴冲着那个沃尔夫冈咧得牙齿毕现,正在那儿莺声燕语:“dee utter(你妈妈)……”
“我说,她是不是以前从没见过那些畜生,是吧?”斯洛索普把脸转向奥托,一脸——就叫“温柔杀手”吧——的神情,把年轻人吓了一跳。
“ach(啊呀),她可是不得了。她天生就知道——一丝不差地知道怎么去损人。甭管是动物,还是蔬菜——我有一次甚至看见她在损一块石头。”
“啊,那么——”
“是真的!真的。去年,在丹麦那边的海岸。是一块巨大的霏细岩残骸,她批评它,”说着差点大笑起来,那种沉闷的、我们都会躲开的笑,“批评它的晶体结构,批了二十分钟。难以置信。”
歌舞团的女孩子们撬开了一箱伏特加。哈夫腾挠着头顶只生长在记忆中的头发,冲过去对她们大嚷大叫。大大小小的男孩、女孩,一个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没精打采地走过跳板,在装卸货物。晴朗的天空下,黑猩猩在船桅和天线上荡来荡去,海鸥从他们头顶滑翔而过,盯着他们看。起风了,很快港口到处都会溅起白浪花。每个孩子都扛着一捆或一包或大或小、形状和颜色各异的什么东西。老马先生站在一边,夹鼻眼镜架在玛瑙色眼睛前面,在一本绿色摩洛哥羔羊皮封面的本子上核对他的存货清单,蒜汁蜗牛,十二打……三箱干邑白兰地……网球,两打……胜利牌留声机一台……电影胶片,《走运的皮埃尔胡作非为》,三卷……双筒望远镜,六十支……手表……等等等等,给每个孩子打个勾。
很快,所有的东西都装到甲板下了,猩猩们睡着了,乐师们醒过来了,女孩子们围着哈夫腾,骂他,拧他的脸蛋。奥托沿着甲板边上一路走过去,孩子们把绳子抛过来,他就拉上来。最后一条绳子已经抛出,绳端的眼孔在半空中划过,形成了一条泪滴状的长景,里面是被掏空的斯维内明德。这时格纳布太太脚底下感觉到船已经离开陆地了,便开始故伎重演,在船尾差点把一只猩猩弄丢了,还把哈夫腾的半打美人弄得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儿,一片迷人的大腿、屁股和乳房交错。
船沿着斯维内河漏斗状渐宽的水道向海里开,而交叉水流则使劲地把它往回拉。防波堤内,船吐着白沫穿过春天在水下炸出的裂口——小心了,格纳布太太面不改色,把船舵打得满满的,径直向萨丝尼茨渡船冲去,渡船呼地转身,刚好避开。渡船的乘客从栏杆那边踉跄回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则咯咯大笑。“求您了,妈,”傻奥托在驾驶舱的窗户上哀声求告。听了儿子的话,这个好女人震天吼起一首血淋淋的
海上船歌
我是波罗的海航道的海盗女王,没人敢对我造次放狂——
胆敢造次的都成了尸骸和头骨,静静地躺在大海汪洋。
小鱼们就像送信的使者,在他们眼眶里游进游出地唱:
“你们别招惹高丽·格纳布,她专干刀上舔血的行当!”
我敢和战舰对着干,我敢毁掉单桅帆船,
有一次狠狠扑下去,把一百条小命送到了阴间,
我见到过鬼船的船长 848 ,每次路过他都会大声呼喊:
“哦,快躲开高丽·格纳布,她专门在刀上把血来舔!”
唱声刚落,她抓住船舵开始加速。他们发现船正上蹿下跳朝一条已经半沉的货船冲去:货船黑色的铁凹面上溅着点点红丹 849 ,一根生了锈的铆钉和坑坑洼洼的金属板直逼过来,赫然就在眼前——这女人显然是神经错乱了。斯洛索普闭上眼睛,紧紧抓住一个合唱团的女孩子。驾驶舱里传来一声大叫,小船向左猛打,险些撞到,可能蹭掉了几块油漆。奥托正在做白日梦,想象自己如何一命呜呼,这一来整个人向船侧踉踉跄跄地跌过去。“这就是她的幽默感。”他一边跌,一边点评。斯洛索普伸出手抓住他的毛衣,女孩则抓住了斯洛索普的礼服尾巴。
“她可是有点儿太过分了,”奥托过了一会儿喘息方定,“你都看到了。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可怜的孩子。”女孩笑了。
“是啊。”奥托说。
斯洛索普总是很高兴看到年轻人在一起,于是便离开他们,去船尾找冯·高尔和纳里奇。格纳布太太调转航向,船便朝西北颠簸而行。不久他们就穿过白浪滚滚、咸味十足的波罗的海,朝海岸驶去。
“哎呀,我们这是去哪儿呢,伙计们?”斯洛索普心情愉快,想知道要去哪儿。
纳里奇瞪着眼睛。“那是优思顿小岛。”冯·高尔轻声解释,“它一边临波罗的海。还临两条河,斯维内河,还有佩纳河。我们刚刚是在斯维内河上。我们在斯维内明德。斯维内明德的意思就是‘斯维内河的河口’。”
“明白了,明白了。”
“我们在朝优思顿岛附近开,到佩纳河的河口。”
“我想想看,那就应该叫……等等……佩纳明德,对吧?”
“对极了。”
“那——”停顿了一下,“哦。哦,是那个佩纳明德。”
原来纳里奇曾经在那儿工作过。想到俄国人占领了那个地方,他可能有点儿不高兴。
“我看上了一个液氧工厂。”老马先生也懂点儿行,“我本来想搞个连锁的——我们还在想办法弄沃尔肯罗德的那个厂子,在那个旧戈林研究所。”
“北豪森下面有不少液氧发生器。”斯洛索普想帮上忙。
“谢谢。俄国人也知道,你不难想起来的。问题就在这里:如果不是特别不对劲,我也会以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想找什么。朝东的道路没日没夜挤满了俄国卡车,装满了东西,各种各样的战利品。不过还没有什么明确的意图,就是拆下来打包带回家。”
“天哪,”斯洛索普这时候聪明了一下,“你觉得他们找到了黑色装置吗,啊,冯·高尔先生?”
“啊,真可爱。”老马先生乐呵呵的。
“他是战略情报局 850 的人,”纳里奇咕哝,“跟你讲,我们应该把他揩掉。”
“黑色装置现在值一万英镑,先付一半。你有兴趣吗?”
“没有。不过我在北豪森确实听说你已经弄到了。”
“错了。”
“葛哈特——”
“他没事儿,克劳斯。”说话的表情斯洛索普以前见过,汽车推销员示意同伙“这人是个大傻瓜,列奥纳多,别吓他了,好吗?”时的那种表情,“我们故意在斯德丁设了个套。想看看齐切林上校会是什么反应。”
“妈的,又是他?他肯定会作出反应,肯定的。”
“嗯——,我们今天去佩纳明德就是要弄清楚这件事。”
“哦,天。”斯洛索普接着讲述了波茨坦的争论,还有盖丽认为齐切林实在是不关心火箭的硬件,他更关心的是想方设法对付那个恩赞上校。那两个生意精,就是有兴趣也会不露声色。
谈话开始漫无边际,就像斯洛索普的母亲南琳一样。每到下午她就喜欢慢悠悠、不着边际地絮叨那些有名有姓的故事——海伦·特伦特、斯特拉·达拉斯、“幕后妻子”玛丽·诺布尔 851 ……
“齐切林是个很复杂的人。就好像是……他把恩赞看作是……他自己的另一部分——他自己身体里某种东西的黑人版。这个东西他需要……消灭。”
纳里奇:你认为可能会有什么……什么政治原因吗?
冯·高尔(摇摇头):我一点都不知道,克劳斯。自从中亚发生的事——
纳里奇:你是说——
冯·高尔:是啊……吉尔吉斯之光。你知道,很可笑——他可从来都不想被认为是帝国主义者——
纳里奇:他们都不想。不过那个女孩……
冯·高尔:小盖丽·特里平。她认为自己是个女巫。
纳里奇:可是你真的认为她想把这个——她的这个计划进行到底,去找齐切林?
冯·高尔:我觉得……是他们……想……
纳里奇:可是葛哈特,她爱上他了——
冯·高尔:他还没跟她约会呢,是不?
纳里奇:你不会是在说——
“嗨,”斯洛索普结结巴巴,“你们这些家伙在说啥呢,到底?”
“多疑症,”老马先生没好气地迸出一句,语带责备——人们正玩得起劲时被打断就是这种口气,“你不会懂的。”
“哦,对不起,我得去吐了。”这是被礼仪学校淘汰的学生的经典反应,我们机智的泰荣先生就属于他们一类。在干燥的陆地上算是挺高级的,不过在这儿可不是,在波罗的海上不晕船是不可能的。黑猩猩们挤在油布下面吐。斯洛索普加入栏杆旁边苦不堪言的乐师和女演员们的行列。他们无微不至地教导他,例如不要迎着风吐,控制好时间,船朝大海摇的时候再吐之类的——因为格纳布太太带着马布思医生 852 经常看到的那种冰冷的微笑,意思是希望没人在她的船上吐,特别是天这么好的时候。现在可以听见她在驾驶舱里狂吼她的海上船歌。“呕——”斯洛索普跑到边上去。
夏日雾蒙蒙的天空下,他们绝望的航程就这样沿优思顿的海岸一路热热闹闹过去了。岸上,绿色的丘陵起伏而上,形成两级柔和的阶梯:上面是一排小山,长满松树和橡树。小小的度假小镇上有白色的海滩、荒凉的码头,与船身成直角,像风湿病人一样缓缓后退着。不时可以看见一些船只一动不动地躺在水里,好像是军用船只,可能是俄国人的鱼雷快艇。没有什么东西阻挡“太太”号的航程。太阳进去又出来,甲板上每个人的影子周围都是一片灿黄。晚一点的某个时候,所有的影子都投向东北偏东方向,跟测试火箭从佩纳明德发射到海里的常规方位一致。精确地说,这个时间是“火箭午时”,这个时间一年中一直在变化……当时火箭的声音一定充满了整个天空,对于虔诚的人们来说和这个声音相当的只有中午时分的警报,整个镇子上的人都很相信那种警报的……硬得像石头,震得人肠子都在抖……
还没看到这个地方,你就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了。即使你有气无力地趴在船舷上,脸颊靠着闻起来像焦油的护舷,眼泪汪汪,五脏六腑里翻江倒海;即使罗索科夫斯基 853 和白俄军队春天里把它弄得那么寸草不生、焦土一片。它是一张脸。在地图上,它是面朝西南的一具头骨或一张腐蚀的脸:一个小小的沼泽湖是眼窝,鼻腔和口腔从佩纳河的入口切进来,正好在发电站下面……绘图方式有点像威尔海姆·布希 854 卡通画里的脸,一个老傻瓜受到调皮的男孩捉弄:凿开他的酒桶放酒精,在他刚做好的水泥地上大大地写上淘气话,甚至偷偷地溜进去在午夜发射一枚火箭……
现在看到的是一些低矮的、已经烧毁的建筑,伪装网燃成了灰,形状烧进混凝土里面了(它们只烧了一分钟,很像城里人的真丝斗篷——火光照亮了这座海滨小屋,这间满是笨重家具和色调不明的工程师聚会厅……它不就是发了一阵光吗?没有必要修正,没有什么训诫,也不需要达到什么新水平……可是那个在模型顶部那么斯文、那么柔和地观看的人是谁?他的脸完全笼罩在彩色石印般的日落色彩中,眼睛藏在黑边眼镜里,眼镜此时像正在燃烧的网,可以给空中自行车骑手 855 做伪装——那黑色的、危险的、爱德华七世般的身影印在今天“火箭午时”的天空明亮的胸膛上,在交通高峰期里发生了两次环状爆炸,在朗朗白日里制造出了死亡的一幕。骑手在那边儿迅速转身,最后的转身,十分平静。在塔罗牌里,他被称为“傻瓜”,而在这儿的占领区里,他们叫他“滑头”。现在是1945年。还早,还算清白。部分清白)。
支承桁架都已经无可奈何地烧焦了:昔日的木制物现在都无力地趴下了。绿色的人形在废墟中一闪而过。这里的规模很让人迷糊。驻军似乎比正常的多。是动物园?还是射击场?呵,都有一点。格纳布太太向陆地靠近了一些,沿沼泽般的海岸线半速向前扑腾。开始看到更多的人迹了:卡车停车场,帐篷,畜栏里挤满了杂色的马匹,栗色的、雪白的,还有红得像血的。夏天的野鸭水淋淋地从绿色的芦苇丛中蹦出来,阵雨一般。它们摇摆着掠过船尾,落在尾波里,嘎嘎叫着,两只脚上下划动,在进行徒步远足。阳光下,一只白尾鹰在高处翱翔。炸弹和弹壳留下的弹坑已被磨得十分光滑,盛着碧蓝的海水。兵营的屋顶都被炸飞了:剩下的残骸横七竖八,在太阳下白花花的。这些营房当时肯定是容纳了沦陷中一半不幸的欧洲人。不过,有些地方已经在清理、平整,准备盖房子或办公楼了,而那里的山毛榉、松树也开始长起来了——1945年绿色的夏天从路面的裂缝里、从任何生命可以落脚的地方冲上来,而高地上的森林依然郁郁葱葱。
现在经过的是研发车间巨大、黑暗的废墟,大部分都散落到地面上了。依次下去,有的裂开了,破破烂烂,有的大部分被沙丘淹没了,纳里奇虔诚地给他们一一介绍,现在看到的一大块一大块混凝土是试验台,耶稣受难处 856 ,第六、第五、第三、第四、第二、第九、第八、第一,最后是火箭本身,火箭最终就是竖立在这里发射的,第七和第十。以前遮蔽这些建筑,将其与大海隔开的树木现在只剩一截截的木炭了。
沿着半岛北边的弧线行进,试验台的围墙和土方工程渐渐远去了——现在经过的是西佩纳明德,纳粹空军的老地盘。右舷远处,格赖夫斯瓦尔德岛的悬崖透过蓝色的雾霭闪着柔柔的光。用来试验v—1或喷射推进式炸弹的混凝土倾斜发射装置指向海里。跑道上布满麻麻点点的弹坑、一堆一堆的碎石头,还有梅塞施米特战斗机 857 的残骸。跑道沿着半岛一直绕过去:越过头骨的拱顶,再向南朝佩纳河方向去了。那儿,起伏的波状丘陵上面,离船首左舷数英里处,沃尔加斯特教堂的红砖尖塔,还有更近处矗立在佩纳明德上空的发电站六个没有冒烟的烟囱,都幸免于三月份毁灭性的压缩荷载……白色的天鹅在芦苇丛中徜徉,野鸡飞过陆地上高高的松树。不知什么地方一辆卡车引擎咆哮着发动起来。
格纳布太太把船一个急转弯掉回头来,穿过入口水湾到了码头。夏日的宁静笼罩着一切:全部车辆都一动不动,一个士兵靠着一只橘红顶子的油筒,想拉手风琴。可能只是百无聊赖。奥托把合唱团女孩的手放下了。他母亲熄灭引擎,他则大步踏上码头,稳稳上前拴紧小船。接着便是一阵短暂的休止:柴油机在冒烟,沼泽地里有鸟儿,安静,慵懒……
不知是谁的指挥车从货棚的拐角处很响地转出来,慢慢停了下来。从后门弹出了一位比杜安·马维还要胖的少校,不过脸上要和善些,有点像东方人,灰白的头发羊毛般从头上一路卷下来。“啊!冯·高尔!”伸出胳膊,满是皱纹的眼睛闪着——真的是泪花吗?“冯·高尔,我亲爱的朋友!”
“扎达耶夫少校。”老马先生点点头,缓步走过跳板。少校身后一卡车穿杂役服的士兵好像也朝这儿开过来了。奇怪,他们只是来卸点儿货,怎么会扛着冲锋枪和卡宾枪呢……
没错。大家还没来得及动,他们已经跳出来,围住扎达耶夫和老马先生,枪栓都拉开了。“别害怕,”扎达耶夫挥了挥手,笑容可掬,胳膊搭在老马先生肩上,从容地走回车里,“我们把你的朋友留一会儿。你可以继续做你的事,然后离开。我们会保证他安全回到斯维内明德。”
“见他妈的鬼。”格纳布太太咆哮着从驾驶舱里出来。哈夫腾出现了,不停地抽搐,两只手往每个口袋里插,然后又掏出来:“他们在逮谁?我的合同怎么样?我们会出什么事吗?”指挥车开走了。当兵的开始列队上船。
“妈的。”纳里奇陷入了沉思。
“你觉得是逮捕吗?”
“我想这是齐切林干的,他兴致很高啊。就像你说的。”
“哦,那么——”
“不,不,”纳里奇伸手拉拉他的袖子,“他没错。你没有恶意。”
“谢谢。”
“我警告过他,可是他只是笑笑。‘再飞一步,纳里奇。我得不断飞跃,是不是?’”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放手随他去?”
船中部有一些骚动。俄国人把一块油布掀开,结果露出下面一堆黑猩猩,吐得满身都是,而且都喝了过量的伏特加。哈夫腾不停地眨巴眼睛,打着哆嗦。沃尔夫冈仰面朝天,用爪子抓住一个酒瓶子,正在咕嘟咕嘟地畅饮。一些黑猩猩比较温顺,另一些则在找架打。
“不知怎么的……”斯洛索普特别希望此人别用这种方式说话,“我欠他的情——欠了有那么多。”
“哦,我可不欠他的,”斯洛索普躲过黑猩猩突然喷过来的一缕黄色呕吐物,“他应该可以照顾自己。”
“他是挺能说大话的。不过他心里也不知道害怕——干这一行的,这样可不行。”
一只黑猩猩在一个苏联下士的腿上咬了一口。下士大叫起来,取下托卡莱,放在屁股上就开火了。这时黑猩猩已经跃到帆的升降索上了。剩下的十几只畜生,很多都拎着伏特加瓶子,一起朝跳板走去。“别让他们跑了。”哈夫腾大吼一声。长号手睡眼惺忪地把脑袋从舱口探出来,问出了什么事,结果脸上被三双粉红脚掌踩过,才弄清楚怎么回事。女孩子们身上亮晶晶的小金属片在下午的阳光下像着了火似的,羽毛也都颤巍巍的,被垂涎欲滴的红军战士追来追去。格纳布太太拉响了汽笛,把余下的黑猩猩也都惊起来了,与其他猩猩一齐往岸上逃窜。“逮住他们,”哈夫腾哀求着,“帮帮忙吧。”斯洛索普被夹在奥托和纳里奇中间,被追黑猩猩、追女孩子或想把货物弄上岸的士兵们推过跳板上了岸。水花飞溅,骂声四起,从船的另一边传来女孩子的尖叫声,合唱团的姑娘们和乐师们不停地跑来跑去。很难弄明白这儿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听着。”格纳布太太侧过来,弯下身子。
斯洛索普注意到她狡黠地眨了一下眼。“你有主意了。”
“你想来个声东击西、混水摸鱼。”
“什么?什么?”
“黑猩猩、乐师、跳舞的女孩子。到处都是烟雾弹。现在你们三个偷偷溜进去把老马先生抢出来。”
“我们可以藏起来,”纳里奇像土匪一样四处张望,“没人会注意的。真的,真的!船可以开走,好像我们在船上一样!”
“我不干。”斯洛索普说。
“哈!哈!”格纳布太太说。
“哈!哈!”纳里奇说。
“我会在东北角停住,”这位疯母亲继续说,“在小岛和前滩上那个三角形建筑之间的通道上停住。”
“十号试验台。”
“名字挺靓啊。我看到时候潮水会上来的。点一堆火。奥托!把缆绳给我解开。”
“zu befehl,utti!(遵命,妈妈!)”
斯洛索普和纳里奇猛冲到货棚后面,找了个闷罐车藏进去。没人注意。黑猩猩还在四散奔逃。看样子,追它们的士兵这时候已经气得火冒三丈。一个单簧管手在什么地方练习音阶。船的引擎噼噼啪啪渐渐咆哮起来,螺旋桨搅动着开走了。过了一会儿,奥托和他的女孩也上气不接下气地爬进闷罐车里。
“嗨,纳里奇,”斯洛索普到底还是问了一句,“你觉得他们会把他带到哪儿?嗯?”
“依我看,四号楼和整个南边的建筑都很荒凉。我猜是七号试验台附近的装配楼。那个大椭圆下面。有地下通道,还有房间——做指挥部很理想。看样子情况还不错,大部分房子都幸存下来了,尽管罗索科夫斯基命令把这个地方夷为平地。”
“你有手枪吗?”只见纳里奇摇摇头。“我也没有。你到底搞的是什么黑市买卖?连枪都没有。”
“我以前是搞惯性制导的。你指望我重操旧业?”
“呃——,那我们应该用什么?我们的智慧?”
闷罐车的板条外面,天渐渐黑下来,云彩变成橙色、橘红色,热带一般。奥托和他的女孩子在角落里咕咕哝哝。“别指望他了,”纳里奇酸溜溜的,“离开他母亲五分钟,就变成卡萨诺瓦了。”
奥托在认真讲解自己对“母亲计划”的看法。能有个富于同情心的女孩子附耳倾听,这种机会可是不多。母亲们每年来这些大型会议秘密聚一次,交换信息。食谱、游戏、关于孩子的关键词。“你妈妈想让你内疚的时候常对你说什么?”
“‘我的骨头都累酥了!’”女孩说。
“没错!她以前还经常煮那种可怕的大杂烩,有——土豆,还有洋葱——”
“还有火腿!一小块一小块的火腿——”
“你看,你看,这不可能是巧合!她们有一场比赛,选年度母亲,喂奶、换尿布,要记时,大杂烩比赛,没错——然后,到最后,她们就开始利用孩子了。联邦检察官出现在台上。‘阿尔布雷希特,过一会儿,我们就把你妈妈带上来。这是一把鲁格尔 858 枪,上满了子弹。国家保证你绝对不会被起诉。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如果你想干的话。祝你好运,我的孩子。’当然了,手枪里面装的都是空弹,不过这个可怜的孩子不知道。只有被打中的母亲才能参加决赛。他们把精神病医生带上来,裁判们坐在那儿掐着秒表看孩子们射得有多快。‘奥尔加,妈妈把你和那个长头发诗人的事给断了,是不是很好啊?’‘赫尔曼,我们知道你母亲和你是,呃,挺亲的。还记得那次她逮着你在用她的手套吗?啊?’医院来的服务人员站在一边把孩子们拉开,孩子们一个个口水流得老长,大声尖叫,一阵阵地痉挛。最后台上只剩下一位母亲了。他们把传统的鲜花帽戴到她头上,又递给她权球 859 和权杖,其实就是一个镀金的罐子焖出的牛肉和一条鞭子。然后乐队开始演奏《特里斯坦和伊索尔特》 860 。”
他们出来时,黄昏只留下最后一抹微光。佩纳明德一个昏昏欲睡的夏夜而已。一群鸭子从头顶飞过,向西去了。周围没有俄国人。货棚入口处只有一盏灯泡亮着。奥托和他的女孩手拉着手沿码头徜徉。一只猩猩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抓住奥托空着的那只手。波罗的海不停地向南向北铺开矮矮的白色浪花。“出了什么事?”单簧管手问道。“吃根香蕉吧。”大号手嘴里满满的,往单簧管的喇叭口塞了一大串。
动身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了。他们沿着铁轨朝陆上走去,这帮老马先生的不速之客。煤渣围堤的两边,松树高高地耸立着。前面,肥嘟嘟的花兔子一蹿而过,不过只能看到它们身上有白色斑点,没有理由肯定它们就是兔子。奥托的朋友希尔德优雅地拿着奥托的帽子从林子里出来,帽子里面堆满了圆圆的浆果,灰蓬蓬的蓝,很甜。乐师们每个可以用的口袋里都塞满了伏特加酒瓶子。这就是今晚的晚饭,独自一人跪在浆果丛里的希尔德已经为他们所有的人轻声做了祷告。这时候你可以听到沼泽地里第一批雨蛙开始叫起来了,外出觅食的蝙蝠也频频发出长声尖叫,树梢的风飒飒吹过,远处还传来一两声枪响。
“他们在打我的猩猩吗?”哈夫腾气急败坏,“那可是两千马克一只呀。我怎么才能赚回来啊?”
一家老鼠急匆匆冲过铁轨,刚好从斯洛索普脚上过去。“我还以为这儿就是个大坟场呢。看来不是。”
“我们来的时候,只清出了我们需要的地方,”纳里奇在回忆,“大部分都留下了——森林、动物……那上边有的地方可能还有鹿呢。大家伙,鹿角是黑的。还有那些鸟——鹬、水鸭、大雁——试验的噪音把它们都逼到海里去了,不过恢复安静的时候它们总又会回来。”
还没有到达飞机场,他们就不得不两次散到林子里面去。第一次是因为安全巡逻,然后是因为一架蒸汽机车从东佩纳明德突突喷着汽开过来,前灯穿透了薄薄的夜雾,一些带着自动武器的士兵攀在台阶或梯子上。钢铁在暗夜里辗过,那些人经过时对着风里开了几枪,声音里没有任何紧张的感觉。“不管怎么样,他们可能是冲我们来的,”纳里奇小声说,“抓紧。”
穿过一片树林,他们小心地来到了开阔的机场。一弯尖尖的镰刀月已经升起来了。猩猩们在白骨一样清冷的月光里仓皇跑过,胳膊吊着晃来晃去。这段路很紧张。每个人都绝对是靶子,除了在原地就被炸得千疮百孔的飞机,没有任何掩护。那些飞机已是一具具残骸,纵向加强索生了锈,漆烧掉了,鸥形翼耷拉到地上。南边从老德国空军楼透出的灯火熠熠闪亮。不时有卡车突突地沿着机场远端的公路开过。军营里传来歌声,什么地方还有一架收音机在响。不知什么地方传来晚间新闻,太远了,听不到字,甚至是什么语都不知道,只听到一个声调在认真地说:没有你,斯洛索普,新闻一样在继续……
他们穿过停机坪到了路上,蜷缩在一道排水沟里,听着车开过的声音。突然,他们左边的黄色跑道亮起了灯光,两排灯光一直连到海里,上上下下跳了两三下才真的亮起来。“有人要来了。”斯洛索普猜道。
“更有可能是要走,”纳里奇急忙说道,“我们得赶紧。”
他们现在又回到了松林里,沿着一条压实了的土路朝七号试验台进发。一路上,他们开始捡回走丢的女孩子和黑猩猩。路边铺着落下的松针,松树的气味包围着他们。下山的路上,树渐渐稀疏,灯光出现了,接着,试验台出现在眼前。装配楼大概有一百英尺高,把星星都遮住了。有一条很高的光亮带,滑动门开着,灯光洒了出来。纳里奇抓住斯洛索普的胳膊。“好像是少校的车。引擎在发动。”围墙上端是带刺的铁丝网,上面还装了不少探照灯——还有几个人,看上去是保安小分队,在四处晃悠。
“大概就是这儿了。”斯洛索普有点儿紧张。
“嘘。”飞机的声音,一架单引擎战斗机在松林上空盘旋着准备下降。“没多少时间了。”纳里奇把其他人召集过来,发布命令。女孩子们从前面进去,唱歌、跳舞、勾引那些对女人如饥似渴的野蛮家伙。奥托试着把车弄坏,哈夫腾负责把大家招拢来,准备上船集合。
“奶子屁股,”女孩子们嘀咕,“奶子屁股。我们就是干这个的。”
“啊,闭嘴!”gb哈夫腾吼了一句,对下人他通常都是这个德行。
“同时,”纳里奇继续说,“斯洛索普和我进去找老马先生。我们得手以后会想法子让他们开枪。你们听到枪声就拼命跑。”
“哦,肯定会开枪的,”斯洛索普说,“呃——这么办怎么样?”他刚刚有了一条妙计:假莫洛托夫鸡尾酒 861 ,酸爷·巴摩的老办法。他举起伏特加酒瓶,指着瓶子乐。
“可是那东西点都点不着。”
“可是他们会以为那是汽油。”他开始从最近的一个女孩子衣服上拔鸵鸟毛,“你想想,这样我们就感觉安全多了。”
“费利克斯,”单簧管手问大号手,“这到底是咋回事呢?”费利克斯正吃着一根香蕉,这会儿还活着。他马上和乐队其他人一起到林子里闲逛去了。可以听到他们围成圈子在叽里呱啦地胡说八道。希尔德和斯洛索普在做假炸弹,其他女孩子已经奶子翘翘、屁股颠颠地下山去了。
“我们可能还挺有威胁的咧。”纳里奇小声说,“我们需要火柴,谁有火柴?”
“我没有。”
“我也没有。”
“哎呀,我的打火机没有电石了。”
“kot(妈的),”纳里奇两手一摊,“妈的,”他走进林子,碰上了拿着大号的费利克斯:“你也没有火柴?”
“我有一只打火机,”费利克斯回答,“还有两支正宗花冠牌 862 雪茄,从美国军官俱乐部弄到的,在——”
一分钟之后,纳里奇和斯洛索普两个人各自小心翼翼地用手护着哈瓦那最好的雪茄烟头,像卡通片里的两只猫一样蹑手蹑脚地朝七号试验台进发。伏特加酒瓶塞在腰带里,鸵鸟毛做的导火线拖在后面,在微微的海风里摇曳。此刻的计划是爬上试验台周围用沙子、长在沙子中的松树和灌木做成的围堤,从后面进入装配楼。
现在纳里奇是制导人员。他是搞制导的。每天的火箭午时都有死亡,有狂欢……不过,纳里奇当时几乎都躲过了。
实际上,自从齐切林和扎其普·特里兰撅着屁股穿过西伯利亚大草原进入北方去寻找吉尔吉斯之光,这中间隔了有十年了。没有哪两个人会像他们俩这样装备如此简陋地去靠近神圣的中心。他们使这种娱乐活动变得像棒球纪录一样没有价值,成了用居心不良者的善言织造出来的一项活动。去圣地很快就会成为占领区的头号娱乐活动。温暖醉人的黄金时代就要来到了。很快,更多的各路冠军、内行、魔术师都会云集于此,使这个活动显得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要盛况空前。如果太阳诚实而公正,它就能君临天下。高斯曲线会朝外鼓出,趋向完美。纳里奇和斯洛索普之流的笨蛋就会被清除出去。
正如文中所述,至少早在“阿努比斯”号的时候,斯洛索普就已经开始消瘦,开始分解。“人的密度,”库尔特·蒙道根在离这儿没几步的佩纳明德办公室里宣布将以他命名的定律,“与时间带宽完全成正比。”
“时间带宽”就是你的现世,你现在的宽度。就是那个大家熟悉的被认为是因变量的“Δt”。你越沉迷于过去和未来,你的带宽就越厚,你的人格就越结实。你对现在的感觉越狭隘,你就越单薄。你现在很难记得起五分钟前在做的事,甚至像斯洛索普现在的情况,连在这儿,在这个巨大的弧形围堤上干什么都记不得了,这个定律可能真的适用……
“呃,”他表情呆滞地转向纳里奇,“我们在……”
“我们在什么?”
“什么?”
“你刚刚说‘我们在……’,然后就打住了。”
“哦,有意思,真有意思。”
至于纳里奇,他干活太专注了。除了应该采取的态度,他从未用过其他方式来看待这个巨大的椭圆体。相反,格丽塔·埃德曼却看到这些生锈的圆形突起物在鞠躬,像以前那样,蒙着脸满怀期待地鞠躬——这些光滑的整流罩,下面其实空无一物……每次坦纳茨把鞭子抽到她皮肤的时候,她都被带着向中心又刺进一步:每一鞭,就深入一点……直到有一天,她知道自己要看它第一眼了,而此后它将成为自己的绝对需要,一个支配一切的目标……啪——骨黑色的水塔支架高高地耸立在上面,俯向地平线,黯淡、瘀紫的光线在树梢上隐约可见,就像发射火箭的那些寒冷、迟钝的日子里佩纳明德的落日一样……从低地国家某个有名的大坝向远处望去,天空流动得那么平稳,将一块棕色染黄了,太阳可能就在后面某个地方,风车旋转着,十字叶片可能就是可怕的骑手本身的轮辐,斯洛索普的骑手,他那儿的两次爆炸,他的天国自行车骑手——
不,不过即使这个想法也只是在斯洛索普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溶进了表面,消失了。于是这回他又有了一次疏忽……因此,他成为弃民的必然性又增加了……没有充分的理由希望时来运转,获得“我明白了”的顿悟和惊喜。不会的,斯洛索普不可能的。现在他来到这儿,真真实实地爬到了这些装饰性建筑的墙上,清楚地看到了没有阴影的中午和有阴影的中午。可是,哦,孵出火箭的蛋啊,五十米高的无线电空间的肚脐啊,所有在位的英灵啊——原谅他的麻木吧,原谅他的阳奉阴违吧。原谅他胸脯上没有握紧的拳头,原谅他任何问候都无法使之变硬的心肠……就像你们在吉尔吉斯之光原谅齐切林一样原谅他吧……他就要时来运转了。
斯洛索普听着大号和单簧管在远处边走边吹,这会儿长号和次中音萨克斯管又加入了,在努力吹准音调……士兵和女孩子们爆发出阵阵大笑……听起来像是个聚会……可能还有些专搞同性聚会的……“嗨,我们干吗不,呃……你是——”纳里奇这个绣花枕头,竟不理会斯洛索普的行为,决定把自己的燃烧弹拆掉:他拔掉伏特加的塞子,在鼻子底下晃了晃,然后一饮而尽。他冲着斯洛索普嘻嘻一笑,既是挖苦,又算推介。“瞧好。”白墙下一片寂静。
“哦,是啊我以为那是汽油,看来是假的,真的是伏特加,对吧?”
刚才在围堤那边的场子里面看到的是什么东西呢?在这破碎的月光里等待,伪装漆从安定翼到尖头上裂得犬牙交错?……难道它真的打算永远也不见你了?甚至在你晚上最难过的时候,用铅笔在纸上画着公式,离它们代表的东西只有Δt那么远?你心里的那个受害者在抽搐,用指头抚摸着珠子、抚摸着木头祈祷,避免说任何跟火箭操作有关的话。它是不是真的永远都不会来接你了?
他们已经到了水塔附近,开始向上面的边缘爬。沙子渗到了鞋里,沿斜坡嘶嘶地滑下去。在顶上,他们回头穿过树丛很快看了一眼亮灯的跑道,战斗机已经降落,周围满是地面人员的影子,在加油、维修、掉头。灯光照在半岛上,或一片一片,或呈弧形,或呈走之形,可这边从老研发车间往南却是漆黑一片。
他们穿过松枝,又从上面下来,进入了那只“蛋”,里面的德国设备已被洗劫一空,俄国人将这里做军车场已经好长时间了。下来后,隔了一百米宽的吉普车和卡车车群,装配大楼的一角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下面靠右侧是一个三四层的试验架,圆形的顶子,有点儿像匡西特活动房。架子下面是个长长的竖井,形状像个浅浅的v形。纳里奇说:“冷却导管可能就在这下面,我们得从这儿进去。”
他们沿斜坡下了一半,到了泵房,泵房建在土方里,用冷水把发射实验室的巨大热量排走。现在里面空空如也、黑咕隆咚。斯洛索普跨过门槛没两步就踩到一个人。
“对不起。”不过声音可没那么平静。
“哦,没关系,”俄国人口音,“我一点儿也不介意。”他抵住斯洛索普,让他又退到了外面。哦,是个约八九英尺高、长相很凶的下级军士。
“呃——”这时纳里奇朝他们走过来。
“哦。”纳里奇看见哨兵吓了一跳。“中士,你听到音乐了吗?你干吗不回装配楼,跟你的同志们待在一起?我想那儿有不少小姐在招待他们,”轻轻地搡了搡,“而且穿得很暴露、很迷人哟。”
哨兵回答:“我想那对有些人来说是好得不得了。”
“kot(妈的)……”无计可施了。
“还有,这儿是禁止入内的,你们两个大笨蛋。”
纳里奇叹了口气,把酒瓶子举得高高的,砸下来,或者说砸上去,咚地砸在哨兵的后脖颈子上,把这人的头盔衬里砸掉了。“真不听话,”俄国人有点儿生气了,弯下身子去拾头盔,“我真该把你们两个都逮起来。”
“少废话了。”斯洛索普咆哮一声,挥舞着点燃的雪茄和“莫洛托夫鸡尾酒”。“老毛子,把枪交给我,不然我把你变成火人!”
“你真卑鄙。”哨兵很不高兴,无比迅速地解下了狄格特亚耶夫——斯洛索普闪在一边,按常规对准他的腹股沟迅速一脚踹过去,踹了个空,不过却把武器踢飞了。纳里奇很细心,立刻飞身上去扑住。“畜生,”俄国人抱怨了一声,“哦,恶心,可恶……”说着跑进夜色中。
“两分钟。”纳里奇已进了泵房。斯洛索普抓住他扔过来的自动武器,跑着跟上,沿一条斜坡走廊加速往前赶。他们的脚在混凝土路面上跑得更快更急,到了一扇金属门前,可以听到老马先生在门后面又唱又说,像个醉鬼。斯洛索普拔掉保险栓,纳里奇冲了进去。一个漂亮的金发助手穿着黑靴子、戴着不锈钢边眼镜,正坐在那儿速记从老马先生嘴里听到的一切,而老马先生则幸福地靠着一根四英尺高的、贯穿整个屋子的冷水管在大放厥词。
“放下铅笔,”斯洛索普命令,“好,扎达耶夫少校在哪儿?”
“他在开会。如果您能留下名字——”
“迷幻药,”纳里奇大叫,“他们给他吃了一种药!葛哈特,葛哈特,跟我说话!”
斯洛索普也看出了症状:“是阿米妥钠。没事儿。我们走吧。”
“我想少校随时都会回来。他们在楼上保安室里抽烟。你有没有号码,他可以找到你?”
斯洛索普已经溜到老马先生的一只胳膊底下,纳里奇架起另一只,这时传来很响的捶门声。
“抽烟?抽什么烟?”
“这边,斯洛索普。”
“哦。”他们匆匆把老马先生从另一扇门架出去,斯洛索普把门闩住,又费力地移了一个很重的文件柜顶住,然后两人一起拽着老马先生上了一截楼梯,来到一条又长又直的走廊,六七个灯泡照着,灯泡之间的空间则很黑。两边从地板到天花板都是一捆一捆粗粗的测量电缆。
“我们完蛋了。”纳里奇呼哧呼哧直喘。离测量燃料舱有一百五十码远,除了灯泡之间的阴影没有别的掩护。那些鸟人儿只要对着这一片射击区扫射就行了。
“她什么也没打,复合安非他明。”葛哈特·冯·高尔叫着。
“走走看吧,”斯洛索普吓得屁滚尿流,“来啊,伙计,这是我们的劫数!”后面隧道里回荡着什么东西撞碎了的声音。自动武器闷闷地开了一枪。又一枪。突然前面亮起两道微弱的光,扎达耶夫出现了,在回办公室的路上。他身边还有个朋友,四十码开外看见斯洛索普就露出微笑,笑得很灿烂,露出镶的钢牙。斯洛索普放开老马先生,跑到下一个灯光下,预备着开枪。两个俄国人迷惑不解地瞪着他。“齐切林!嗨。”
他们面对面站在各自的灯光里。斯洛索普想起自己是占上风的。他半是抱歉地笑了笑,枪口冲他们点了点,靠近了一些。扎达耶夫和齐切林经过了一场似乎不需要那么长的讨论后决定举起手来。
“火箭人!”
“你好啊。”
“你穿那么件法西斯制服干什么?”
“没错。不过我想我是要加入红军的。”纳里奇丢下老马先生,让他软塌塌地靠着一排光滑的橡胶和银网状的电线,上来帮忙卸了两个俄国人的枪。隧道里面士兵还在忙活,要把那扇门砸下来。
“你们两个家伙要不要在这儿脱衣服啊?顺便问一句,我说齐切林,你觉得那大麻怎么样?”
“呃,”他脱下裤子,“我们刚才在上面budka 863 (岗楼)抽了一些……火箭人,你计时挺准的。扎达耶夫,他是不是个人物呀?”
斯洛索普把小礼服捋掉。“我就是来看看你现在有没有勃起,伙计。”
“我是认真的。我说的是你的黑色现象。”
“别逗了。”
“你根本就不知道。它支配着你。我的黑色现象总是想要我的命。我们应该交换那些东西,而不是制服。”
化装的事弄得有点儿复杂。扎达耶夫装饰着金星流苏肩章的上衣披在老马先生身上,老马先生则在给大家哼库尔特·魏尔 864 集成曲。扎达耶夫穿上老马先生的白套装,然后和齐切林一起被对方捆了,用的是他们自己的腰带和领带。“好——我的想法是,”斯洛索普解释说,“你,齐切林,装成我,少校嘛——”这时隧道里的门炸开了,两个身影飞过来,端着恶狠狠的芬兰冲锋枪 865 ,弹仓跟那个吉恩·克鲁巴的鼓一样大。斯洛索普站在灯光里,穿着齐切林的制服,紧张地挥舞着手枪,指着两个被绑得动弹不得的军官。“老实点,”他悄悄对齐切林说,“我现在相信你,不过你可得小心点,我能听得懂很多词,我会知道你在说什么。”
齐切林可以照着做,但也迷糊了:“那么,我现在应该是谁?”
“哦,妈的……听着,告诉他们去检查一下那边的泵房,很紧急。”斯洛索普做着口形和手势,齐切林则说出来。看来效果不错。两个人真的敬了个礼,从他们刚刚炸下来的门回去了。
“那些黑猩猩,”齐切林摇摇头,“那些黑猩猩!你怎么知道这儿的,火箭人?你当然不知道。可是黑色现象知道。真妙啊。他们有两个人在窗子那边看着我呢。我本来在想——哎,你知道:我本来在想你想我会怎么想……”
不过这时候斯洛索普已经走出老远,听不见了。老马先生现在比刚才快一点,能踉跄向前了。他们一直来到燃料测量舱,没碰到任何人。出了一扇防弹玻璃门,影子投在老试验架上,窗户都碎了,伪装像德国表现主义的涟漪,在试验架上流满了灰色和黑色。两个士兵果不其然在泵房那儿到处找了一圈,什么也没找着。他们很快在里面消失了。纳里奇打开门。“快。”他们慢慢地挪到外面,进了发射场。
花了好一会儿才回到斜坡,进了林子里。奥托和希尔德出现了。他们已经把扎达耶夫的车和司机从一个转动臂里给骗走了。于是,四个人用力把正在那儿鸟啼莺啭的有效载荷——葛哈特·冯·高尔先生提上这几英尺高的狗屁沙堤,此情此景肯定是这个试验台好久以来见过的设计最次的推进系统。奥托和希尔德拽着老马先生的胳膊向上拉,纳里奇和斯洛索普在屁股后头推。弄到一半,老马先生放了一个大屁,在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椭圆形场地里回荡了几分钟:现在,我向你们大家宣告我的肛门对a4的印象……
“嗷,我操。”斯洛索普咆哮起来。
“一匹直立的绿色骏马,由小行星和骨头组成。”老马先生点头作答。
装配楼旁的音乐和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都静下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祥的平静。终于爬过堤顶,进了林子,老马先生把额头靠在一棵树桩上,天昏地暗地吐起来。
“纳里奇,我们的屁股差点都没了,就为了这么个邋遢鬼?”
纳里奇正忙着帮他的朋友挤胃:“葛哈特,你怎么样?我能帮你点儿什么?”
“好得很,”老马先生说不出话来,呕吐的东西沿着下巴往下流,“啊,感觉好极了。”
黑猩猩、乐师、跳舞的女孩子都来了。一行人游荡到了集合地点,越过最后的沙丘,下到十号试验台用煤渣压实铺成的三角形地带,来到海边。乐师们演奏一首进行曲,持续了一会儿。他们走过浅滩,潮水给他们留下了一条无水带。可是哪儿也看不见格纳布太太。哈夫腾手里牵着一只黑猩猩。费利克斯从大号里往外摇口水。一个蜜色头发的合唱团女孩用胳膊抱住斯洛索普:“我害怕。”可是他从来都没搞清过她的名字。
“我也是。”他拥住她。
所有的声音都爆发出来——警报呜呜响,探照灯开始探测上面的林子,卡车马达轰鸣,有人在大声发号施令。营救队离开煤渣,蜷缩在沼泽地的草丛里。
“我们已经弄到了一把自动步枪、两把手枪,”纳里奇悄悄说,“他们会从南面进攻我们。我们有一个人上去截住他们就可以了。”他点点头,开始检查武器。
“你疯了,”斯洛索普声音嘶嘶的,“他们会杀了你的。”七号试验台传来喧哗。那边路上,车前灯一个接一个亮起来。
纳里奇敲敲老马先生的下巴。也不清楚老马先生知不知道他是谁。“lebe wohl(别了)。”不管怎么样,老马先生……纳里奇把纳甘枪塞在上衣口袋里,自动步枪兜在怀里,猫着腰一路跑过海滩,没有回头。
“船在哪里?”哈夫腾惊恐万状。受惊的鸭子互相嘎嘎叫着。风在草丛中吹过。探照灯照过来,山上的松树树干发出耀眼的光,可怕……波罗的海在众人的背后波涛汹涌。
山上传来枪响。接着一阵自动枪爆响,可能是纳里奇在还击。奥托把他的希尔德搂得紧紧的。“有人会读莫尔斯代码吗?”斯洛索普旁边的女孩子问,“因为那边有一点光,看到了吗?在那个小岛的顶上,有好几分钟了。”是三点,点,点,再三点。一遍又一遍。
“嗯,看到了。”费利克斯在思忖。
“可能不是点,”高音萨克斯手说,“可能是长画。”
“真有意思,”奥托说,“拼出来是‘奥托’。”
“是你的名字。”希尔德说。
“妈!”奥托尖叫起来,跑出来站在水里,朝一闪一闪的光挥手。费利克斯开始把大号吹得隆隆响,声音穿过了水面,乐队其他人也都加进来了。芦苇的影子穿过沙地直戳过来,同时聚光灯也猛扑下来。可以听到船上发动机的轰隆声了。“她来了。”奥托在沼泽地里又蹦又跳。
“嗨,纳里奇,”斯洛索普眯缝着眼,想在暗弱的光里把他找回来,“快点儿。撤了。”没有回答。枪声更密集了。
航行灯灭了,船开过来,速度惊人。格纳布太太是不是决定要一头撞到佩纳明德上?不,现在她又把船全速后转了——轴承吱吱作响,螺旋桨的泡沫像间歇式喷泉一样冒出来。船转了一圈,停住了。
“上船。”她吼了一句。
斯洛索普一直在大声叫纳里奇。格纳布太太把身子都压在了汽笛上。可是没有回答。“妈的,我得去找他——”费利克斯和奥托从后面抓住斯洛索普,任他又踢又骂,把他拽回船里。“他们会杀了他,你们这些混账,让我去——”这儿和七号测试台之间有黑影滚过沙丘,中间有橘色闪过,随后传来步枪声。
“他们会杀了我们的。”奥托把斯洛索普举上船,也随着跌进来。这时候探照灯已经找到而且锁定了他们。枪声更响了——噼噼啪啪落在水里,子弹砰砰敲在船上。
“都到齐了?”这位女士咧嘴一笑,露出尖牙,“好,好!”最后一只猩猩伸出手来,哈夫腾抓住了它的手。他们把灯关上,全速向前行驶,猩猩的脚在水里吊了好几码远才终于爬了上来。枪声一直跟到海里,出了射程,最后终于听不见了。
“嗨,费利克斯,”高音萨克斯手说,“你觉得斯维内明德有演唱会吗?”
约翰·迪林杰 866 在人生的最后阶段竟然不可思议地对屏幕上的人产生了几秒钟奇怪的怜悯,那些影像还没怎么从他的眼球里消失——克拉克·盖博顽固不化地走向电椅受刑,死囚区的钢条内传出轻轻的声音“再见了,黑子”……拒绝了他的老友、现任纽约州州长威廉·鲍威尔赐予的缓刑——那个皮包骨头、胆小如鼠、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浑蛋!——盖博只想一死了之:“像活着一样死去——快一点,别拖拖拉拉——”这时候安插在百高福戏院外的叛徒小麦尔文·珀维斯点燃了那根要命的雪茄,品尝着官方嘉奖的滋味,像一根阴茎塞在唇间——联邦调查局的胆小鬼们看到信号,立刻众枪齐发,精确无比地把迪林杰给干掉了……即使这样,这个注定要死的人最终还是发生了性情上的变化——过后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己脸上真正的肌肉和自己的声音都说明他就是盖博,冷嘲热讽的眉毛,骄傲的蛇脑袋光彩照人——这些想法帮着迪林杰熬过了伏击战,使他死得轻松了一点。
纳里奇在七号测试台的墙下折回,蜷缩在几米破混凝土排水管里面,周围弥漫着以前的暴风雨留下的气味。他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暴露行踪——纳里奇自从看过《疲惫的死神》 867 之后再也没去看过电影。太久远了,他已经忘记了结尾,最后一个镜头颇有里尔克哀歌的韵味:疲惫的死神带着两位恋人离开了,两个人手拉着手穿过勿忘我花丛。那些人帮不上忙了。今晚,纳里奇已经战斗到这辈子的最后一支冲锋枪了,还是外国的,已经很烫了……不过也不用担心明天手上起泡了。除了硬邦邦的枪和火辣辣的手指,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怜悯的了——对于一个总是勤勤恳恳、拿多少工资出多少力气的制导员来说,这么走可真够残酷的了……他还有其他选择的……他本可以同布莱克罗德火箭项目研究所 868 一起去东边,或是往西去美国,一天拿六美金——不过葛哈特·冯·高尔许诺会让他名利双收、美女在抱,嘿,干吗不抱两个呢?——等离开单调的佩纳明德之后。所以,又怎么能怪他呢?
没有必要把整个计划都理解了……对任何人而言,这个要求都真的太高了……不对?这个黑色装置战略,他今天晚上为之尽心尽力地卖命,可是老马先生在这桩事里面的全部意图他又知道多少?纳里奇觉得自己的价值要小一些,为了能够帮老马先生活下去,即使再活一天,自己也应该做出牺牲,这是很合情合理的……战时的思想嘛,是啊,是啊……不过即使想变也已经太迟了……
北豪森的黑色装置计划是不是在当时就预示了会有这么多个人、国家、公司、利益团体来寻找它?当然,当时能够被选中参加修改制导的工作,他感觉受宠若惊,尽管只是一点小小的改动,几乎不需要特别对待……不过,这仍然是他第一个辉煌的历史时刻——他酸酸地想:这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直到碰上了老马先生在招兵买马,那是在六月阴雨绵绵的时候……在布伦瑞克 869 的咖啡馆和教堂墓地的入口开会(灰泥拱门,葡萄藤上的水滴到薄薄的衣领上),没有打伞,可是内心却有了一个明亮的、喇叭形的希望,一个充满了作用力的舞台,可以扩大、充实,可以使他身体健康、精神抖擞……柏林!芝加哥餐馆!“可卡因——还是玩牌?” 870 (一句老电影台词,那个夏天小痞子们都爱说这句话)……大好良机啊!
可是他内心那个光明响亮的东西却把他带到这儿来了:这儿,在管子里头待着,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分钟了……
要点是一直要携带一个固定的量,a。有时候你会用维恩电桥,调到一定的频率at,沉甸甸满载着预兆在电廊里呼啸……而外面,根据这些领域的惯例,随着火箭加速,量b会在某处聚集、建构,一直到指定的燃烧中断速度“v 1 °”,受到电击后像老鼠一样沿这道非常狭窄的迷宫式净空间飞行——是的,地面传来的无线电信号会进入火箭机体,然后通过条件反射作用——严格地说是通过反射弧上运行的电信号,使控制表面急速抽搐,你刚刚开始偏离,就会把你拉回航线(你又怎能避免在这样的炽热中偶尔心不在焉呢?吹在身上的风如此强烈,又是如此高高在上……脚下还有难以想象的烈火……)。于是,对于这个掌控得十分严密的航线,一切都在最强烈、最痛苦的期待中进行,b一直在增长,像滚滚潮水般渐渐达到高潮,让空气中所有的小生物和抱怨声在挣扎中变得冰冷……你的量a——闪闪发光的常量a,被负载着,就像那些远古时代的骑士怀着寂寥的心情,裹着圣杯在黑夜里穿过遥远的土地……某一天早晨,宽阔的上唇因为每天的增长而成了钢丝绒的灰色,这是可怕的、临终的征兆。于是他把每一天都刮理一光,也就是说这是最后一天了。同时,通过阴暗的第六感(你觉得像亲眼见到一样可信),你发现在紧靠电流水平线的另一边,很多不同下标的b在切实地向你靠近,也许这次是陀螺仪的选进角biw,其移动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具有超常的激活能力——它越过金属结构,移向aiw(他们就是这样为你设定触头的:在精确的角度发生闭合,这一点你可能明白的)。或者是bil,这又是另一种积分运算,其对象不是陀螺仪的值,而是自然电流本身,从电极即“戴枷的摆体”内的移动线圈里泄出来……他们是这样想的,他们设计组是用俘获、抑制这一类词来思考的……他们对待设备的态度很残暴,像军人一样,大部分工程师可没有机会这样……他们感觉自己颇像不可一世的精英,像德利威林,像施梅尔 871 ,光光的额头上夜夜有荧光灯在发亮……他们脑袋里有一幅很老、很老的电光布景——可变的玻璃电容器、煤油的电介质、黄铜板、硬橡胶盖子;蔡斯 872 电流计上面有几千个拧得非常精细的可调节螺丝;西门子的毫安表装在石板面上,终端是用罗马数字标出来的;标准欧姆的锰丝浸在油里,还有加热气体用的旧古尔奇电热棒,输出电压四伏,还有镍和锑、顶上的石棉漏斗、云母管……
那种生活难道不是比当土匪更体面吗?那种友谊更干净……反正没有那么曲里拐弯的……在那儿我们看得到我们必须如何适应……机器本身就决定了这些……那时什么东西都那么清楚,多疑是对敌人才会有,从来不是对自己……
——党卫军呢?
——哦,我想,他们应该是敌人吧……[大笑。]
不,克劳斯,别做梦了,求你了,别做梦苏联人会和颜悦色地审问,最后是貂皮床,在伏特加的芬芳里不省人事,你知道这很愚蠢……
b几乎已经到了,b下标n,n代表纳里奇——马上就要烧透最后一层喁喁私语的薄纱,与a相等了——等于他们留给他自己的、用以通过这个时刻的唯一一块残躯,一个无法复原的德国苯乙烯玩偶,没有以前的自己富贵、真实……其数值在这最后的光亮里、在这猎靴的文身图上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步枪枪栓已经在上油的栓槽里就位了……
恩赞、安德烈斯和克里斯蒂安来了,像史密斯、克莱恩、弗伦奇三人 873 一样冲进地下室——全套野外灰装备,报纸做的鞋子,裤脚向上卷起,手上和裸露的前臂上电动机润滑油和齿轮润滑脂在闪亮,提着卡宾枪,全副武装的样子。可惜这里没有“空壳人”来见他们。太迟了。只剩下沉默的床,还有她的血在撕破的褥套上留下的棕色椭圆。床下角落里还有颗粒状的普蓝斑点……他们的签名,他们的挑战。
“她在哪儿——”克里斯蒂安马上就要发狂了。一句话不对,他就会把看到的第一个“空壳人”杀掉。玛丽亚,他的姐姐,是,以前是,可能是——
“我们还是,呃……”恩赞已经退出门去,“她丈夫在哪儿,你知道……”
“巴维尔。”克里斯蒂安想看他的眼睛,可是恩赞不转头。
巴维尔和玛丽亚想要这个孩子。后来约瑟夫·奥姆宾迪和他的人开始来了。他们从基督教传教士那儿学会了如狼似虎的贪婪。他们有所有育龄妇女的记录。只要有怀孕的都会跟上,瞄准目标,然后猛扑下去。他们会运用威胁、诡辩、身体上的诱惑——技巧琳琅满目。普蓝就是精选的堕胎良药。
“炼油厂。”安德烈斯·奥如坎比建议。
“真的吗?我还以为他发誓戒了呢。”
“可能现在没有。”女孩的弟弟凶狠地瞪着他。恩赞,老畜生,你真的是事不关己呀……
他们重新跨上摩托,又出发了。干船坞炸得面目全非,仓库只剩下几根木炭支在那里,潜水艇圆筒形的一块块零部件根本没来得及组装,在黑暗里日复一日地裂开去。英国安全人员就在附近,不过那是另一个密封的世界。英国的g—5占着他们自己的地盘和营地,跟今晚这些没戴头盔就骑在摩托车上呼啸而过的表情严肃的黑色小分队的地盘一致,却并不相同。
分离在进行。每一个营地都与其他的背道而驰,催命似的越跑越快,红移 874 一般逃离中心。恩赞日思夜想的回归看起来一天比一天希望渺茫了。以前需要根据制服、徽章、飞机标志来观察边界,现在的选择已经太多了。那个根已经丢了,早在五月的大破坏中就已经没了。每只鸟现在都有自己的枝条,每一根枝条都是营地。
一群难民在一个装饰喷泉的废墟旁转悠,二十几个,满眼的眼屎抹在盐一样苍白的脸上。赫雷罗人绕开他们过去,蹿上了一截长台阶,台阶浅浅的,跟街道的坡度吻合得天衣无缝。牙齿上下打架,摩托车架子发出刺耳的声响,沿着台阶上去又下来,穿梭在斯拉夫人无言而粗重的喘息中。灰和盐。一辆带喇叭的卡车出现在一百米外的一堵墙附近:那个受过大学教育、对这种消息早已无比厌烦的声音在朗诵:“让开路来,回家去吧。”让开——回什么?肯定是搞错了,肯定是什么别的城镇……
呜——摩托车从支架上的一根旧油管下穿过,沿左面向水边奔去,头顶上巨大的栓结法兰被铁锈和油灰软化了。远处港口里一艘油轮在航行,像星星网一样安详地摇晃着……嗖地斜蹿上山,朝一堆已融化烧焦的废墟奔去,大梁、烟囱、管线、导管、线圈、整流罩、绝缘器,参差纠结,乱七八糟,被一次又一次的轰炸重新改装组合,地面上被油污弄得脏兮兮的石子以每分钟一英里的速度呼啸而过,等等,等等,说什么,刚才说“重新改装组合”?
准确地说天还没亮,不,是破晓了,因为你害怕的那缕阳光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打破一些黑夜,很难解释为什么会那么早——在他看来是非凡的顿悟醍醐灌顶一般倾泻在恩赞身上。他现在正要开进这个迂回蜿蜒的熔渣堆,这儿曾经是雅夫合成石油厂的精炼厂厂址,根本就不是废墟。当时运行状况良好,只是在等待建立正确的连接,等待开启……修改,准确地说,是有意用炸弹修改,炸弹从来都没有敌意,只是双方——“双方?”一直同意的计划的一部分而已……是的,现在如果我们——好吧,如果我们是那儿的犹太神秘学家,如果说那就是我们真正的命运,成为占领区的学者魔术师,里面某个地方有一篇文本,要被拆成一片一片的,加上注释,详解,给它手淫,直到它软软的,最后一滴都榨出来了……好,我们认为——当然了!——认为这个神圣的文本一定是火箭,奥如如木奥如尼尼 875 (巨大的火焰),燃烧,升腾,死亡,耀眼,伟大(修饰无生命物体的“奥如尼尼”已经被占领区赫雷罗人的孩子们改成了修饰有生命物体的“奥母尼尼”,最年长的大哥)……我们的《圣经》。还有什么?它的对称,它的隐而不发,它的可爱让我们迷醉、不能自拔,而真正的文本在其他什么地方继续存在,在黑暗里,我们的黑暗里……即使离西南非这么远,我们也免不了丢失信息,这是个亘古有之的悲剧,是一道永远无法摆脱的咒语……
不过,如果现在我骑马穿过它,穿过这个真正的文本,如果是这样……或者如果我今天在汉堡废墟的某个地方从它旁边路过,吸进灰尘,却完全错过了它……如果染共体在这个地方建造的根本不是它最终的形状,而只是设计了一些有魔力的东西、一些引诱物,来召唤第八空军轰炸机,对,盟军的飞机可能归根结底都与染共体有关系,经克虏伯通过其英国关系造的——轰炸恰恰就是工业转换的过程。每一次的能量释放在空间和时间上都恰到好处,每一次冲击波都经过了提前策划,以精确地造就今晚的废墟,从而把文本解码,把《圣经》编码、再解码……如果它运行良好,它应该去干什么呢?把它建成精炼厂的工程师们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招数。他们的设计“完成”了,他们可以完事了。
这意味着这次战争从来也根本就不是政治的,政治都是演戏,都不过是为了转移人们的注意力……私下里,它却受技术需要的指使……受人类和技术之间的阴谋支配,受需要战争能量爆发的东西支配,大喊着:“去他妈的钱吧,[嵌入国家名]的生命危在旦夕,”而真实的意思却最可能是:黎明就要到来了,我需要夜晚的血液,需要资金,资金,啊再多一点,再多一点……真正的冲突是分配和优先权的冲突,不是公司之间的——那不过是做样子而已——而是不同技术之间的,塑料、电子、飞机制造,他们的需要只有拥有控制权的精英才能理解……
是的不过技术只会回答——这个论点多少次地被一说再说,特别是在年轻一代的黑人支队中间,像高斯归约一样顽固、一本正经:“谈论抓住怪物尾巴的问题,这当然好,可是你想想:如果某个人,某个有名有姓、有一根东西的家伙,不想把一吨阿马托炸药扔三百英里,去炸一栋全部住着平民的建筑,我们能有火箭吗?干吧,把技术这个词的首字母大写了,如果你感觉它不那么负责的话,就把它当神一样来崇拜吧——不过兄弟,它会把你变成阉掉的人,变成太监,在我们被窃取的地球上为那些苏丹、为那些根本没有权利身处其位的人类精英们、为他们麻木无趣的阴茎看守后宫——”
我们得寻找电源,寻找从来没人教我们用过的配电网,寻找我们的老师从未想象过或别人鼓励过他们要避免的能源途径……我们得去寻找现在世界上还未知其刻度的测量仪表,我们得画自己的图表,得到反馈,建立联系,减少错误,尽力去学习真正的运作……我们该瞄准哪个无法捉摸的方案?在这儿的表面上,煤焦油、氢化、合成等等一直都是假的、虚构出来的功能,用来隐藏真正的全球化目标,而这个目标可能要几个世纪才能真相大白于天下……这个残败的工厂,正在等待其犹太神秘哲学家和新的炼金士来发现秘诀,把秘密教给其他人……
如果它并不是雅夫合成石油厂呢?如果它是埃森 876 的克虏伯工厂,如果它就是这儿汉堡的布洛姆和沃斯 877 ,或是另一座城市的另一个伪装的“废墟”呢?或是另一个国家的?呀呀呀呀呀呀呀!
好,这番谈论挺刺激的,是啊,恩赞一直像看电影时吃爆米花一样往嘴里塞纳粹剩余的脱氧麻黄碱,现在大部分的精炼厂已经在他们后面了——这些厂子凑巧都是以梦宁的著名发现者命名的。恩赞又陷入了另外的多疑和恐惧中。他说啊说,也不管每个人的呼吸声和马达的声音弄得他没法说下去。
整个背景上可以听到侯吉·卡麦克尔钢琴的声音
不过是鲁莽的脱氧麻黄碱爸爸
我的口袋里幸福得头晕眼花,
在占领区里穿梭,看到野狗游荡,
我放弃了自己所有的梦想……
把我收音机里的电子管拿走,
那些东西对我一点价值都没有——
我不想在星条旗上花一分钱,
我在自己做,费用全免……
没有人听,却一直在动嘴巴,
叽里呱啦,速度可怕——
噢,你真狡猾,可我要挥手拜拜,
吃屎的笑容在脸上展开!
不要把麻黄碱拿走,我的甜心,
听到我的名字应该欢喜犯晕——
当宵禁禁闭室的灯全都关上,
哦,一切都会照常
(还是点上蜡烛吧)
一切都会照常……
昨晚在日记里,恩赞写道:“最近嘴巴用的不少。对人们有用的太少了。是防卫。噢,上帝,噢,上帝。他们真的令我心烦。求你了我不想这样武断……我知道我的声音听起来像什么——几年前在佩纳明德,我在魏斯曼的口授录音机上听过……铬合金和酚醛塑料的……太尖了,令人生厌,像柏林髯狗 878 ……我一开始讲话他们肯定就退避三舍了……
“我可以明天去。我知道怎样独处。这不会吓倒我的。他们没完没了——可拿去的东西他们从来不用。他们想从我这儿拿走什么呢?他们不想要我的族长地位,他们不想要我的爱,他们不想要我的信息或我的工作、我的能量、我的财产……我什么也没有,钱已经没有了——这儿好几个月都没人见到钱了,不,不会是钱……烟?我的烟从来都不够抽……
“如果我离开了他们,我能去哪儿呢?”
现在回到储存箱中间,冲进晚风里,在虚拟的荒野上打滑,周围一片混沌和黑暗……克里斯蒂安的马达好像不时会熄火,哆哆嗦嗦要停住。立马决定:如果他抛锚了就让他走路。如果巴维尔在那儿就不太麻烦,如果他不在那儿,就在回去的路上把克里斯蒂安捎上,安排一辆卡车出来修摩托……简单一点,恩赞,简单是伟大领袖的标志。
不过克里斯蒂安没抛锚,巴维尔也在那儿,就算是在那儿吧。当然不是恩赞以现在的心境认为的“在那儿”。不过是在场,好吧,跟一群好朋友在一起,好像只要他一来找路那汽油 879 ,这些朋友总是会出现,就像,哦,这儿的苔藓怪 880 ,你想象不出他们绿得有多亮,比荧光灯还耀眼,今晚潜伏在田野上的一个角落里,羞答答的,不时像个婴儿似的抖动一下……或者水巨人怎么样,一英里高的客人全部由爱跳舞的流水做成,腰部一直在扭,两条胳膊松松地沿着天空击打。当奥姆宾迪的人带走玛丽亚去汉堡找他们的医生时,一些声音开始叫起来——是一些蘑菇矮人的声音,他们在水池里,在油和水底的交界面上繁殖。“巴维尔!奥母尼尼!你们干吗不回来看我们?我们想你们。你们干吗走了?”在交界面这儿待着,与那些光之国度里游弋的细菌竞争,与这些细胞贵族们竞争,靠近碳氢化合物的墙,每一个都想去分享上帝的丰厚馈赠——留下他们的排泄物,一堆绿色的嘟嘟哝哝,一场扯七扯八、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喋喋不休,一堆黏糊糊的一天比一天稠、一天比一天毒的东西。做一个矮子,跟成千上万个其他的矮子挤在一起,还得住在所有这一切的另一边,这可实在不是什么高兴事。你说另一边?什么意思?什么另一边?你是说在汽油里?(矮子们就着一段著名的摇滚乐即兴反复部分,戏谑地答道:)不—不,不,不!——那么,你是说在水里?(矮子群:)不—不,不,不!——那你得告诉我,在我脱掉内衣之前!我们是说,矮子们解释,他们把小脑袋凑在一起,成了一棵对称的花椰菜,最后落定在五车二 881 的形状上,像孩子们聚在篝火边和戴棒球帽的宾·克罗斯比 882 在一起(是的这些路那幻觉一向是越来越怪,甚至比文化冲击还要奇怪,简直就是超级冲击,3—∑白色的那些脸正在进行一个仪式,这个仪式比卡拉哈里沙漠 883 上空的北极光还神秘……)。我们是说在整个这一切的另一边,在这整个细菌—碳氢—排泄循环的另一边。我们从这儿可以看到交界面。是一条长长的彩虹,大部分是靛蓝色,不知这一点是否有用——靛蓝和鲜黄绿色(宾在指挥,所有这些被洗脑的爱尔兰小脸蛋都扬了起来,篝火的闪烁下,歌声渐强,感人至深),绿色……汽油……之间……潜水艇……退色。这时巴维尔已经出去,到了去精炼厂的路上,忘掉了这两个半星期的自我折磨。奥姆宾迪的人跟着他,沿玻璃棉锅炉走下来,男人和女人们都想抱他,对种族自杀问题持不同见解的双方都在给他施加压力。恩赞在抱怨自己,跟火箭太缠夹不清,跟俄罗斯人的夙仇太血腥,已无心去管别的人……而巴维尔极力想离这些东西远点,离穆库鲁的气息远点,他只想做一个好人——
苔藓怪在抖动。自从巴维尔上次看过后,它已经爬近了相当一段惊人的距离。一股柔和的樱桃红突然从山边流溢出来,流到他的右边(有山吗?山从哪里来?)。他没有受希望的欺骗,立刻知道自己已滑进了北方,吸入了第一个祖先的呼吸,来到了可怕的土地上。他肯定也知道这是必然的,最近这些年来就在一步步往那里走,不可能回头(什么是回头?你又不知道从哪一边开始移动……不知道如何移动……)。太迟了,已经走了这么远,经历了这么多变化,一切都太迟了。
现在他的头在克里斯蒂安的枪槽里,距离三百码。突然有了可怕的分歧:两种可能性已经开始以思维的速度分道扬镳——现在,不管新的营地如何,不管克里斯蒂安是开火还是忍住——跳起来,选择吧——
恩赞尽了全力——把枪管撞到一边,对年轻的复仇者说了几句不客气的话。不过两个人都看到了新的分歧。营地已经又一次改变了,他们已经开始进入了新的……
他们开上了山边水池下巴维尔找人造汽油的地方。没有灯,米色的山、白白的水池,缓缓地向天堂爬去。他来了,染共体最快乐的客户……
巴维尔是不是知道一些我们其他人不知道的事?如果染共体想用这个来掩盖其他东西,为什么不把穆库鲁的气息藏住呢?
恩赞可以把自己放回到厄德士温洞穴人的背景上,在染共体的档案上重新建立一个卷宗——看着卷宗随关系越来越复杂、审查的书本越来越多、见到的证人越来越广(他们不是直接出面,但至少会在旁边出现,而且总是在阴影中)而变得越来越厚……那么,如果不是染共体,而是火箭呢?哦,如果是这样,他还得再往前走,走到别的领域里去:大众车厂、制药公司……而且,如果火箭不在德国,他还是得从美国或俄国开始,如果他死在他们发现“真实文本”并进行研究之前,那还得给别人一个模式,让他们继续下去……唔,这个想法很棒——把所有的厄德士温洞穴人召集在一起,站起来对他们说:我的人民啊,我有一个想法……不不,可是如果这场搜索真的要有那么大的规模,那就需要更多的人员,悄悄把那些资源从火箭旁边转移开,既要化整为零,又要看上去是一个有机整体……那么谁来把这话说出去呢?克里斯蒂安——他现在还能用这个小伙子吗?用克里斯蒂安的愤怒?“它”会不顾这些,依然利用克里斯蒂安来镇压奥姆宾迪吗?如果黑人支队在占领区的使命真的已经公诸于世了,那就得对奥姆宾迪、“空壳人”以及“终极归零”的信仰采取措施。人员越多,占领区的赫雷罗人就会越多,而不是越少,这样关于敌人的情报就越多,关系网也就越多,而这些东西对那些人就是一种威胁,也就意味着部落人口必须增长。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呢?没有……他倒是愿意不去理睬奥姆宾迪,可是这次新的搜索需要他放弃那种偷懒的做法……搜索至上嘛……
在世界的废物堆里,在某一个地方,可以找到那把钥匙,它可以带我们回来,恢复我们在地球上的地位,恢复我们的自由。
安德烈斯一直在和巴维尔说话,巴维尔则还在外面和他那些照明方法十分奇怪的伙伴们在一起,玩玩这个,玩玩那个。很快,安德烈斯利用爱和甜言蜜语得到了给奥姆宾迪供药商的地址。
恩赞知道那个人。“圣保利 884 。我们走。克里斯蒂安,你的车子跑得有点太累了?”
“不要对我甜言蜜语了,”克里斯蒂安爆发了,“你根本不在乎我,不在乎我姐姐。她在那里都要死了,你还要把她往你的方程式里安插——你——天天扮演着这种圣父的角色,可是在你的内心里连恨我们都做不到。你什么都不在乎,你甚至已经和我们没有‘关系’了——”他在恩赞的面前晃动着拳头。他哭了。
恩赞站在那儿任他哭泣。叫人心疼。他顺着他了。他的温和也并非全都是装腔作势。克里斯蒂安话里那些入木三分的事实令他感到震撼——也许他说的不全对,不是同时全对,但已经足以令他震撼了。
“这和你可是有关系的呀。我们现在去找他,好吗?”
此时,我们的“好太太”从床脚远远地俯下身子看着斯洛索普:眼睛亮晶晶的,鹦鹉般趾高气扬,毛毛的老胳膊老腿上悬着一只白色浮雕般的眼睛,蓬巴杜发式 885 上系了一条黑手帕,以纪念她所有汉萨同盟的死难盟友——他们在波涛起伏的钢铁战舰下、在波罗的海尖利灰白的波涛中死去,在汹涌万丈的巨浪下、在一马平川的大海中死去……
接着就是葛哈特·冯·高尔的脚在不那么轻柔地推斯洛索普。太阳升起了,所有的女孩子都走了。奥托拿着扫帚和拖把,在甲板上一边转悠,一边发牢骚,把昨天留下的黑猩猩的大便清除掉。斯维内明德。
老马先生又回到了神气活现的老样子。“驾驶舱里现做的鸡蛋还有咖啡——开吃吧。我们十五分钟后开拔。”
“噢,那个‘我们’就免了吧,老兄。”
“可是我们需要你帮忙。”老马先生今天早上穿了一身上好的粗花呢衣服,萨维尔街正品,非常合身——
“纳里奇当时需要你帮忙。”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的眼睛冷冰冰的,从不迷蒙,笑声中带着那种中欧式的忧郁,可以在后面加个副标题《迁就傻瓜》。“好吧,好吧。你想要多少?”
“什么东西都有个价,是吗?”不过他这时候可不是假装高尚,不是。问题是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价码,他需要把谈话缓冲一下,留出一秒钟来让它呼吸、展开。
“都有啊。”
“什么买卖?”
“抢点小东西。帮我拿个包裹,我掩护你。”他看了看表,有点儿做作。“好,给我弄个退伍令,我就跟你走。”
“什么?退伍令?给你?哈!哈!哈!”
“你应该多笑点儿,老马先生,可以让你看起来很可爱。”
“哪种退伍令,斯洛索普?可能是荣誉退伍令吧,啊?哈,哈—哈!哈!哈!”像阿道夫·希特勒一样,老马先生很容易被德国人称为schadenfreude 886 的东西逗笑,就是那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别逗了,我是认真的。”
“你当然是认真的了,斯洛索普!”咯咯笑得更欢。
斯洛索普等着,看着,吮着一个蛋,但他今天早上怎么都找不着耍赖的感觉。
“你看,纳里奇今天本来是要跟我去的,现在我跟你黏上了。哈!哈!你想让我把它送到哪儿,那个——哈——那个退伍令?”
“库克斯哈文 887 。”斯洛索普近来模模糊糊有个想法,想接触一下库克斯哈文“回火行动”的人,看看他们能不能帮忙让他解脱出来。看来他们唯一是跟火箭有联系的英国人了。其实,他也知道此路不通,但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和老马先生订个日子。
“送到一个叫普茨家的地方。在多如睦路。当地的小贩可以告诉你在哪儿。”
于是又出海了——出来穿过防波堤湿淋淋的怀抱,船头顶着浪尖进入了波罗的海,快乐的海盗式叫喊声在堆得一层一层的雨云上反弹着。这一天已经是凄风苦雨了,不想还在恶化。老马先生站在驾驶舱外面压着海潮声呼喊。大海波涛汹涌,掠过船头,溅下甲板。“你让船去哪儿?”
“如果去的是哥本哈根,”格纳布太太饱经风霜的脸笑得阳光灿烂,眼角、嘴边都是永久的笑纹,“我们应该用不着一个小时……”
今天早晨能见度太低,看不见优思顿岛。老马先生走到斯洛索普身边。斯洛索普站在围栏边,什么也没看,呼吸着灰蒙蒙的天色逼人的气息。
“他没事,斯洛索普。更险恶的情况他也见过。两个月以前在柏林我们遭了埋伏,就在芝加哥外面。他穿过三把施迈瑟 888 的交叉火力,给我们的对手提了个协议。毫发未损。”
“老马先生,他是跟那儿一半的俄国兵在周旋哪。”
“他们不会杀他的。他们知道他是谁。他在搞制导,是席林手下最棒的人。他对积分电路了解之多,他们现在在加米施还找不到这样的人。俄国人开的薪水吓人——比美国人高——他们会让他待在德国,在佩纳明德或者中心工厂,跟他以前干的一样。如果他愿意,甚至还可以逃跑,我们这方面的路子很活络——”
“可是如果他们真的开枪打他了呢?”
“不会的。他们应该不会。”
“老马先生,这可不是他妈的电影,好了。”
“还不是。可能还不怎么是。你最好趁有机会的时候抓紧点看。有一天,胶卷的速度会很快,设备都是袖珍型的,也不重,卖价也大众化了,再也用不着灯光和活动支架了,那……那……”我们现在在船首右舷看见了神话一般的吕根岛 889 。白垩土的悬崖比天空还亮。海湾里、绿色的橡树间有薄薄的雾气。海滩上飘着一片片珍珠雾。
我们的船长,格纳布太太,向格赖夫斯瓦尔德海湾 890 进发,去为她的猎物梳理长长的港湾。一个小时(滑稽的巴松管独奏声里,老懦夫的特写镜头:从油桶里大吃一些土豆泥模样的、发酵后的脑白叶质切除物,在袖子上抹抹嘴巴,打着饱嗝)毫无结果的搜索之后,我们的现代海盗又一次出海了,沿海岛东海岸而上。
微雨一直在落。奥托拿出了油布雨衣,还有一暖瓶热汤。十几朵云彩,灰得有深有浅,沿天空跑得飞快。大块的岩石笼在雾中,陡峭的悬崖,深涧中的溪流,灰色、绿色、雨中尖塔上的白垩色,都过去了——司达本卡莫阶梯,国王宝座,现在,左舷又出现了阿考纳角 891 ,浪花在悬崖底部炸开,而悬崖的顶部白色树干的小树林在风中呼啸……古斯拉夫人在这儿建了一座寺院来供奉斯维托韦德,他们的丰产和战争之神。老斯维托韦德干事情用的化名可真不少!“三头”特利克拉夫、“五头”鄱芮维特、“七脸”儒格威特!下次你老板说起“戴了两顶帽子!”你就把这个告诉他。现在,阿考纳也从左舷船尾溜走了——
“那儿只有船。”奥托从驾驶舱的顶部喊。很远很远处,一点小小的白船鬼魅般地从“维擞之钥” 892 (苍白的石灰岩,像钥匙,老天爷今天用这把钥匙来打开斯洛索普心灵的堡垒)后面慢悠悠驶出海面,在雨中几乎看不到……
“站稳了,”格纳布太太抓住方向盘,站稳脚跟,“我们要上一堂碰撞课!”奥托缩在方位盘边上,浑身发抖。
“拿着,斯洛索普。”
鲁格尔?弹药箱?“什么……”
“今天早晨跟蛋一起送来的。”
“你可没提——”
“他可能有点儿伤脑筋,不过,他很现实。你的朋友格丽塔和我在华沙就认识他了,很早以前了。”
“老马先生——告诉我,老马先生,那是什么船?”老马先生递给他一副什么双筒望远镜。惨白色船头上,金豺狗后面,精致的金字刻着他已经知道的名字。“好——啊,”他极力穿过雨帘深深地看着老马先生的眼睛,“你知道我以前上过那条船。你这是在套我哪,是不是?”
“你什么时候上过那条船?”
“好了——”
“瞅瞅——本来今天是纳里奇要来拿这个包裹的。不是你。我们以前甚至根本不认识你。你非要什么事情都要看出点阴谋吗?我又不控制俄国人,我没有派他——”
“你今天可是在装无辜啊,你?”
“别斗嘴了,傻蛋,”格纳布太太大喝一声,“好了——行动!”
“阿努比斯”号懒懒地上下颠簸,幽灵似的。离得越来越近了,好像也没有看得更清楚一点。老马先生从驾驶舱里伸出一把扩音器,吼道,“你好啊,普洛卡娄斯基——请允许登船。”
回答是一声枪响。老马先生跌到甲板上,雨衣滚在黄流里,他仰面朝天,扩音器朝上指着,漏斗似的把雨倒进嘴里:“那我们就得不经允许了——”他示意斯洛索普过来,“准备登船。”又跟格纳布太太说:“我们要向前猛冲。”
“再好不过,”看一看奥托妈妈满脸放光的邪恶眼神就知道,她今天出来不是为钱的,“我什么时候去,去撞她?”
在海上单独跟“阿努比斯”号一起了。斯洛索普开始出汗,很不舒服。在吕根岛绿色的岩石海岸衬托下,他们穿过风雨上下颠簸。嗖的一声另一枚子弹从舱壁射出来。“撞。”老马先生命令。风暴真的来了。格纳布太太心情愉快,牙齿缝里哼着歌,方向盘抡得圆圆的,轮辐模模糊糊,船头回转过来直奔船身中部。“阿努比斯”号毛坯的那一面迎了过来——太太要像穿过纸带轮一样地撞破它吗?舷窗后面的一张张脸,厨子在走廊外削土豆,穿一件双排扣礼服的醉汉在湿淋淋的甲板上睡觉,随着船的摇摆滑动……啊哈——好,好,她肘边一个巨大的蓝花碗,里面盛着土豆丝;一扇窗户,螺旋形的藤蔓上铸铁做的花都漆成白色;水槽下面传来微微的白菜和洗碗布的味道;围裙在她腰上紧紧地、合身地打了个结;腿上裹着羊羔皮。呀,小,哦,好,来了,小——啊哈——来了来了小——啊哈——
奥托!她的船撞上“阿努比斯”号,震耳欲聋、无比可怕的一声奥托……
“一边站着。”老马先生站起来。普洛卡娄斯基转过身去,加大马力。格纳布太太在小艇右后方继续前行,在船的尾波里扑腾。奥托抓紧了吊钩昏死过去。吊钩在汉萨同盟中久经沙场,已经坑坑洼洼了,但看起来很实用——妈妈把它们全部、全都摆在前面。“阿努比斯”号上,情侣们在遮篷下闲逛看热闹,指指点点,兴高采烈地大笑、挥手,乐不可支。乐队在演奏盖伊·伦巴多 893 改编的《在雨珠间奔跑》,女孩子们裸露的胸脯上滚着雨珠,四处飞吻。
斯洛索普一身咸咸的海盗味,走上滑溜溜的梯子,掂量掂量锚形抓钩,放掉线,一边眼睛留意着奥托——抡圆了,转得像套索一样,呜——当啷。船头船尾的老马先生和奥托也同时抓住绳子拉紧,船撞在一起,弹开,又撞……柔白的“阿努比斯”号已经慢下来了,摊开四肢,允许了……奥托把绳子绕过楔子,又向前、向上在小艇雕着贝壳的栏杆上绕了几圈——然后冲上去,运动鞋水花四溅,留下的棱条纹脚印马上就被雨冲没了,他又去甩绳子了。两条船之间形成了一条河,白浪滔天,汹涌咆哮。老马先生已经上了小艇的主甲板。斯洛索普把鲁格尔手枪塞在腰带上,跟了上去。
老马先生做了土匪式的经典摆头,示意他上船桥。斯洛索普两手摸索着移过去,用支离破碎的俄语打招呼,一阵子一阵子喷着酒气,来到了左舷的梯子边,爬上去,静悄悄地侧着身子挪上了船桥。只见普洛卡娄斯基坐在船长的座位上,抽着老马先生的一支朋友烟,帽子向后支着,老马先生则从他那一肚子德国厕所笑话里面找了一个,正说到最起劲的地方。
“真是见了鬼了,葛哈特,”普洛卡娄斯基摇晃着一根大拇指,“红军也在为你工作?”
“又见面了,你好啊,安东尼。”斯洛索普两面肩章上的三颗银星都在闪闪发光地说你好,可是没用。
“我不认识你。”又对老马先生说,“好吧。在轮机舱里。右舷,发动机下面。”这是在提示斯洛索普离开。
在楼梯下面他碰到了斯特凡尼娅沿走廊走过来。“嗨。抱歉我们得这么重逢。”
“你好,我叫斯特凡尼娅。”她经过时很快地笑了一下,随即就没了,“再往上一层甲板有酒,好好享受吧。”说着就已经走了,出去进了雨里。什么?
斯洛索普穿过舱口步下楼梯,开始朝机炉舱爬下去。头顶上什么地方有三只钟在敲,慢慢地,有点儿空洞,还有点儿回音。晚了……晚了。他想起来自己在哪儿了。
他刚刚摸到甲板,所有的灯都灭了。鼓风机呜呜地停了下来。轮机舱还要再下一层甲板。他得摸黑下去吗?
“我不行。”大声喊出来。
“你行。”耳边一个声音回答。他能感到它的呼吸。脖子根被专业地猛击了一下。光线在漆黑中透进来。他的左胳膊已经麻了。“我把另一只给你留着爬到轮机舱。”那个声音低声说。
“等等——”感觉像舞鞋那么尖的脚趾不知从哪儿出来在空中悬了一秒钟,碰了一下他的下巴内侧——然后轻轻地一踢,他的牙齿砰地合住咬在舌头上。
疼得要死。他舔到了血的味道。汗珠从他眼睛边上渗出来。
“去呀,快。”他正在犹豫,脖子后面又被掐了一下。噢,痛啊……他夜盲症似的抓住梯子,开始哭……这时他想起了鲁格尔,可是还没来得及从腹股沟和屁股之间掏枪就被恶狠狠地踢了一脚。枪落到钢甲板上。斯洛索普一条腿跪下,摸索着,这时,那只鞋子轻轻地落在他的手指上。“你需要这只手爬楼梯,记得吗?记得吗?”然后鞋子提起来,只是在他腋窝下踢了一脚。“起来,起来。”
斯洛索普摸到下一个楼梯,僵硬地用一只胳膊爬下去。他感觉钢做的舱口在身边升起。“干不完该干的就别想上来。”
“坦纳茨?”斯洛索普的舌头很痛。这个名字笨拙地出来了。没有动静。“森村?”没有回答。斯洛索普一只脚向上移了一级。
“不,不。我还在这儿。”
他颤颤巍巍地一级一级向下挪,感觉胳膊上阵阵刺痛。怎么着才能下去?怎么着才能上去?他想把注意力集中到疼痛上。他的脚终于碰到钢板了。眼前黑黑的。他移到右舷,每走一步都会撞到小腿尖利的边缘突起……我不想……怎么能……伸下去……裸着手……如果……
右边突然一声呜咽——什么机械的东西——他跳起来,牙齿间吸进的气息非常冷,背后和胳膊上的神经冷飕飕地松一阵子紧一阵子……他碰到了一根圆柱形的东西……可能是发动机……弯下腰开始——他的手抓在了硬硬的塔夫绸上。他把它甩开,想站起来,头又撞到了一个很尖利的东西上……他想爬回楼梯,可是现在方向感却一点儿也没有了……他蹲着,慢慢地转了个圈……结束吧结束吧……他的手在甲板上摸索,却又抓到了滑溜溜的缎子。“不。”是钩眼扣 894 。他弄断了一个指甲,极力想挣脱那些扣子,可是扣子紧跟不放……饰带飘动着,蛇一般有力,缠上,把每根手指都绑住……
“不……”他蹲了起来,向前移动,碰到头顶上挂下来的什么东西。两条冰冷小巧的大腿裹着湿漉漉的真丝在他面前晃荡。闻起来是海水的味道。他转开,脸颊上却又被长长的湿头发抽过。现在不管他想怎么动……冷冷的乳头……屁股间深深的沟、香水、屎,还有海水的味道……还有……什么味道……什么味道……
灯光又亮起来的时候,斯洛索普正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呼吸。他知道自己肯定得睁开眼睛。这时候舱内充满了昏暗的光——一不小心就会灭掉——就像身体在极度悲伤的时候才会感觉特别容易疼痛:真实,可怕,达到了极限……那个棕色的纸捆离他膝盖有两英寸,塞在发动机后面。可是在他眼角晃来晃去的死白色和红色都是什么呀……上楼出去的楼梯真的像看起来那么空荡荡的吗?
回到太太的船上,老马先生拿了一瓶香槟出来,向“阿努比斯”号致意。他解开亮亮的金属线,软木塞砰地射出去,有点告别仪式上礼炮齐发的味道。斯洛索普的手抖抖的,把大部分酒都洒了。安东尼和斯特凡尼娅在船桥上看着两艘船分开,从他们的眼睛里,可以看到波罗的海隐约的天空。她白色的头发像丝丝的泡沫,她的面颊是雕塑出来的雾气……云夫雾妇,两个人冷冷地、静静地、渐渐地缩小,消失在风暴的中心。
“太太”号向南沿吕根岛另一边的海岸取道布格河 895 驶进海峡。夜幕降临,风暴也随之而来。“我们要在施特拉尔松德 896 进港。”驾驶舱的油灯荡来荡去,她的脸跟着笔画、润滑油绿的阴影,黄色的光亮流了一脸。
斯洛索普思忖着自己该下了。去那个库克斯哈文。“老马先生,你觉得能准时把那些证件给我吗?”
“我什么也不能保证。”葛哈特·冯·高尔说。
在施特拉尔松德,码头上,灯光下,雨里,他们互道告别。格纳布太太吻了斯洛索普,奥托给了他一盒“幸运蛋”香烟。老马先生从绿色笔记本上抬起头,从夹鼻眼镜上方点了点,表示再见。斯洛索普走了,经过跳板,进了湿漉漉的码头广场,水手腿 897 努力从刚刚抛到后面的颠簸中平衡回来。他走过吊杆、桅杆和起重机吊着的滑车,走过一队上夜班的海员,他们正从吱吱作响的驳船卸货到木头马车上,灰色的马儿们弯腰舔着一根草也没有的石头……口袋里的临别赠礼温暖着他空空的双手……
为我开花的教皇属下在哪里? 898
她的山引诱我回去,用丝绸和香气,
她涂着油的健仆,她淡然的暗示,
要把痛苦和折磨物化在天空里,
化作纯洁的光亮和枷锁来歌唱,
化作鞭子追逐他们落下时的灵光。
天可怜见,我现在能听见她的喊声,
在每个转角,在夜晚偶遇的地方。
我没有对可怜的丽索拉置之不理,
我在最后的时刻跪下作了忏悔,
在他璀璨的珠宝下,我怀疑过上帝,
现在,我最后的呼吸正在破碎,
下面无歌无欲无内疚无回忆:
没有五芒星没有圣愚者没有酒杯 899 ……
普丁准将六月中死于一场大规模的大肠杆菌感染,临终前还在一遍又一遍地哀号:“我的肚子好痛啊……”此时正是天黑之前,像他希望的那样。卡婕在“白色幽灵”继续待了一阵子,到处闲荡,走廊里已是人去楼空,实验室所有的笼格子都空空如也。烟雾弥漫,一片死寂,卡婕自己也融进了这烟灰色的网、这日渐增厚的尘土、这蝇虫密布的窗子。
一天,她找到了几盒胶卷,被韦伯利·希尔弗内尔胡乱堆在一间曾经是音乐室的房间里。现在,房间被一台已经散了架、没人弹的韦特美尔大键琴占据着,琴拨和音栓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季候的利刃正无情地向每一间屋子推进,将琴弦削高、磨平、腐蚀。波因茨曼那天刚好去伦敦了,在“十二号”干完活,和他那些企业家们在午宴上优哉游哉地饮酒。他是不是把她忘了?她是不是自由了?已经自由了?
她从看起来空空如也的“白色幽灵”找到了一台放映机,装上片子,把图像对准一面水渍斑斑的墙。图像旁边有一幅北方某个峡谷的风景画,上面愚蠢的贵族们在那里游荡。她看到海盗·普伦提斯在切尔西的小屋里有一个白头发的女孩子,面孔那么奇怪,她先是认出了这个中世纪的房子,然后才认出那个女孩就是自己。
他们什么时候——啊,奥斯比·费尔加工伞形毒菌的那天……她心醉神迷地盯着二十分钟长的片子:那是在来促降计划前,自己处在一种精神恍惚状态。他们到底用它干什么?答案也在那个盒子里,她不久就找到了——章鱼格里高利坐在罐子里看着自己的胶片。银幕一帧一帧地跳跃着,镜头不时转移到章鱼格里高利身上,瞪着眼睛——每一帧都打上了日期,说明章鱼的条件反射在不断提高。
不知为什么,片子后面接的好像是奥斯比·费尔和所有人的试镜。有一段录音。是奥斯比即兴为自己一部电影编写的脚本,名叫:
瘾君子的贪婪
“开场时纳尔逊·艾迪在背景上唱:
瘾君子真贪婪哪,
真贪婪!
想找更恶心的事儿啊,难!
你在那儿好好的,
它就会把你变成猪仔!
只要你尝一尝瘾君子的贪婪!
“两个鞍马劳顿的牛仔巴希尔·拉司本 900 和sz(‘拥抱者’)撒卡尔 901 驶进镇子里来。镇子入口处,一个侏儒立在那里挡住去路,就是在《怪物》 902 里演主角、说话带德国口音的那个侏儒。他是镇上的治安官,戴着一枚巨大的金星,几乎盖住整个胸膛。拉司本和撒卡尔勒住缰绳,脸上笑得很不自然。
“拉司本:这不太可能吧,是不是?
“撒卡尔:呼——呼!当然是真的了,里(你)这个可怜的鸦片鬼,稀奇古怪的仙人掌里(你)嚼多了,小菜一碟啊。里(你)应该咂一咂我嚼的吵(草),我跟里(你)说过——
“拉司本(脸上挂着紧张苍白的微笑):好了——我可不想要一个犹太妈。我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不是。
“(此时侏儒作硬汉状,挥舞着一对巨大的柯尔特手枪。)
“撒卡尔:你在外面路上的时候——你也知道是哪条路,是吧,你个鼻涕连天的毛猴子——就我所知,你认识一个幻想中从卡车里出来的侏儒警察。
“拉司本:这两类我都不知道。你肯定是在整个地区都见过侏儒警察的。是吧?你可是胆大包天,什么都敢试的。
“撒卡尔:你忘了说‘你个老流氓。’
“他们哈哈大笑,掏出枪来开心地射了几通。侏儒气急败坏,左奔右突,一边用德国口音尖声大叫西部匪话‘一三(山)容不得二虎!’
“撒卡尔:嗨,咱们俩都看见他了,这说明他是真的。
“拉司本:伙计,共同幻觉这个世界上也不是没有过。
“撒卡尔:谁说是共同幻觉?呼——呼!如果是幻觉的话——我不是说是幻觉——那肯定是佩奥特掌 903 ,或者是曼荼罗 904 ,可能吧……
“这场有趣的对话进行了一个半小时。没有剪辑。整个过程中侏儒都很积极,对对话过程中出现的微妙之处还有不时迸发的灵感反应。马不时在尘土中拉一泡屎。也不清楚侏儒知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他是否存在的问题。这是这部影片巧妙的含糊之处。最后,拉司本和撒卡尔一致同意解决争议的唯一办法就是杀死侏儒,侏儒识破了他们的意图,尖叫着沿着街道逃之夭夭。撒卡尔笑得从马上摔下来,掉进了马槽里,最后是一张拉司本似笑非笑的特写镜头。歌声渐强:
你在那儿好好的,
它就会把你变成猪仔!
只要你尝一尝毒贩子的贪婪!”
有一段简短的收场白,奥斯比指出:当然应该想办法把贪婪这个因素加到情节中去,以与题目呼应,不过他一声“呃……”没完,胶卷就用光了。
卡婕现在已经是昏头昏脑,不过她看到这个信息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白色幽灵”里一个秘而不宣的朋友——也许是西佛内尔,对波因茨曼及其命运不是那么盲目愚忠——有意把奥斯比·费尔的试镜安置在这里,他们知道她会找到的。她把胶卷倒回去又放了一遍。奥斯比直盯着镜头,直盯着她——没有什么吊儿郎当的瘾君子,他是在演戏。没错。这是个口信,用密码写的。她很快就破解出来了。巴希尔·拉司本代表年轻的奥斯比本人,sz撒卡尔可能是波因茨曼先生,而侏儒警察则代表整个黑暗宏大的计划,用一个小小的包装包裹着,缩小成一个清晰的目标。波因茨曼非要说它是真的,而奥斯比更明白这一点。结果波因茨曼跑到那个死水槽里去了,而计划/侏儒则吓得消失在尘土中。这是个预言,是好意。她回到自己敞着门的小窝,收拾了几件东西放在包里,走出了“白色幽灵”,走过久未修剪、已长回现实的艺术篱笆。和平时期,回来的疯子们在太阳下温柔地坐着。出了斯海弗宁恩,她走上沙丘,经过了水厂:一幢幢新公寓楼代替了推倒的贫民窟,模板里面的水泥还是湿的,和她心里存着同样的逃跑希望——许久以前一个脆弱的影子走向一个叫“天使”的风车磨坊与海盗约会。他现在在哪里?他还住在切尔西吗?他还活着吗?
反正奥斯比在家里,嚼着香料,抽着大麻,注射着可卡因。那是他战时最后的藏身之处。一发而不可收拾。他已经亢奋了三天了。他冲着卡婕喜笑颜开,红、黄、蓝三原色成旭日状从头上铺开。他挥舞着手里刚从静脉拔出的针头,齿间咬着一只烟斗,巨如萨克斯管。头上戴一顶猎鹿帽 905 ,但丝毫也没有影响旭日的效果。
“夏洛克·福尔摩斯。巴希尔·拉司本。我没搞错。”她气喘吁吁,把包重重地撂在地上。
光环跳动着,谦恭地鞠了一躬。他也是坚强的,他也是坚韧的血肉之躯。“好,好。原来还有弗兰肯斯坦的儿子呢。我希望我们能更直接一点,可是——”
“普伦提斯在哪儿?”
“出去侦查一下运输情况。”他把她带到后面的一间屋子,里面有电话,一张软木板上钉满了纸条,桌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地图、计划、《现代赫雷罗导论》、公司历史,还有好几盘录音带。“这儿还不怎么整齐,不过会好起来的,亲爱的,很快。”
这就是她想象中的地方吗?多少次想象中醒来又被推开,因为只有希望是没用的。辩证地说,某种反作用力迟早会出现的……她肯定没有什么政治头脑,无法坚信它一定出现……即使另一边的力量全在自己身上,她也难以坚信……
奥斯比把折叠椅拖出来,递给她一捆油印的东西,相当厚。“呶,这儿有一两样东西,你应该知道。我们不想催你,可是马槽那边还在等着呢。”
很快,他的电磁波在各个屋子里流动,呈现出绚丽(有一会儿令人心烦意乱)的叶子红和桃色,看来他已经暂时稳定下来,变成了一本已遗失的维多利亚儿童读物里不怎么世故的英雄,因为在她把同一个问题变着法子问了他第一百遍后,他答道:“在生活的议会里,该到了表决的时候了。我们现在在我们选定的通道里,走向议员席……”
亲爱的妈妈,我今天把几个人放到地狱里了……
——片断,据推断节选自《多马福音》(奥科西林库司纸草卷 906 分类标号)
谁会想到这么多人在这儿?他们不断出现,都穿过这个令人不安的结构,或成群聚在一起,或独自沉思踱步,或研究绘画、书籍、展览。好像是某个非常宽敞的博物馆,很多层,新的侧楼像活的生物组织一样生长——不过就算它真的长成某种终极形状,那些里面的人也看不见。有些大厅进去要冒一点危险的,所有的通道上都立着监控器,这一点非常明显。在这些通道间移动时没有摩擦力,浮光掠影般迅速,像踩在极好的旱冰鞋上。部分长廊面朝着海。有咖啡座,可以坐在那里看日落——或者日出,要看换班和酒会的时间。糕点车款款经过,车子大得出奇,跟家具搬运车似的。得走到里面去,在无数层的架子上搜寻,每一层的美味都比前面一层更黏更甜……厨师们站在一边,冰淇淋勺随时准备着,只等对糖痴狂不已的顾客一声吩咐,便立刻把已经烤好的各种形状、各类风味的阿拉斯加 907 送入烤箱……有船形的土耳其果仁蜜饼,塞满了巴伐利亚奶油,上面浇着几卷又苦又甜的巧克力、碎杏仁、乒乓球大的樱桃,还有爆玉米花浇着溶蜀葵糖和黄油,还有几千种软糖,从干草味的到奶油蛋白的,还有推太妃糖,全用手,有时候会推出角落,出了窗户,跑到另一个走廊里——呃,对不起,先生,您能拿一会儿这个吗?谢谢——爱开玩笑的家伙走了,留下海盗·普伦提斯在那儿,初来乍到,懵懵懂懂,手里握着糖果线团 908 的一端,另一端鬼知道在哪里……嗯,他可能还是会跟着它……四处转悠,脸上苦巴巴的,在院子里绕太妃糖,偶尔往嘴里塞一点——嗯,花生酱还有糖蜜——嗯,结果太妃糖曲里拐弯的路线跟穿过上帝心脏的一号线路一样,是故意设好来引导新来者游城的。看来太妃糖是这儿标准的定向方法,因为海盗不时会跟其他新来者的路线交叉……他们经常还会把太妃糖线绞在一起,这也是让新来者见面的一个很自然的好办法。现在海盗被引到了一个开阔的院子,一小堆人聚在厄温德士洞穴人一个代表的周围,正扯着嗓子跟一个广告经理争论“除了异端邪说还能有啥”的问题,这次大会已经像鞋里的沙子了,也许还会成为使之沉没的礁石呢。马路艺人不时经过:自学成才的杂技演员在看起来又硬又滑的人行道上惊险地翻着跟斗,卡祖笛演奏团演奏着吉尔伯特 909 和沙利文的混成曲,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不是沿着平坦的街跳舞,而是一上一下的,通常是在主要台阶上,只要是需要排队的地方……
海盗收拾起已经变得很笨重的太妃糖球,经过一排纤维板的房子,由所有委员会的办公室组成,每个的名字都刻在门口的模版上——a4……染共体……石油公司……前脑叶白质切除术……自卫……异端邪说……
“你自然是通过士兵的眼睛来看这一切的。”她很年轻,无忧无虑的,戴一顶时下女孩戴的那种傻乎乎的小帽。她的脸很干净,一本正经,很适合她宽肩、高腰、没脖子的形象,也是他们时下都喜欢的那种形象。她在他身边走来走去,步子迈得长且优美。她摆动着胳膊,摇晃着脑袋——探过身来抓一些他的太妃糖,抓的时候碰到了他的手。
“对你来说,这就跟花园似的。”他说道。
“是啊。可能你也不是那么没意思的人。”
啊,她们确实让他很烦,这些十几岁的自由自在的女人,她们的精神太有感染力了,
车里听到的东西——不要——在意,
你得看一看它们的——底——气,
日历上的说法——不要——在意,
人人都是九个月大呀,嘻!
书页在翻动着书页,
人人都摆脱了——牢——笼,
精神的感染力——太——大啦,
就让它光临——你的——世界!
那排纤维板房子里唯一跟其他的不沾边的,是一间波纹板搭起来的简陋小屋。小屋其实是有意分开的办公室,火炉烟囱从顶上伸出来。院子里几片汽车残片胡乱堆着,锈得一塌糊涂,几堆木头上搭着块帆布,帆布上雨迹斑斑,已经旧得不能再旧了。一辆活动房挂车饱受风吹日晒,只剩下轮胎和一个轮子在冷雨中凄立……小招牌上写的是“魔鬼的辩护士” 910 ,是啊,里面是一个耶稣会会士在执行这一职能,像他的同事泰亚尔·德·夏尔丹 911 一样在布道,反对人类倒退。这里要说一下,临界质量 912 是不容忽视的。一旦技术控制达到一定的规模、一种互相联系的程度,自由就一去不复返了。词语不再有意义。拉彼埃神父此时的陈述强而有力,不失滔滔雄辩的精彩之处,高潮处他自己也显然被打动了……甚至根本没有必要在办公室,因为来访者可以从大会任何地方收听到他慷慨激昂的演讲,经常是在这儿时髦的幽默家已称之为“临界质量(挑剔的一群)”(知道是啥吗?1945年可没多少人知道这东西,宇宙炸弹还在襁褓中颤抖,没向世人露面,所以只有在超级时髦场合才能听到这个术语)的庆典中间。“我想现在这个世界可能发生一件可怕的事情。这事儿我们可能没法把它抛开,我们得正视它。可能‘他们’不会死。现在可能是‘他们’在操纵,而且要永远继续下去——不过我们,当然了,还要像一直以来那样继续死去。死亡一直是‘他们’力量的源泉。这一点我们很容易看出来。如果我们来这儿一次,只有一次,那很显然我们要尽量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如果‘他们’拿的多得多,不光从地球上拿,还从我们这儿拿——嘿,干吗去嫉妒‘他们’呢?‘他们’跟我们一样都是注定要死的嘛。都是同一条船上的,都在同一个屋檐下……是啊……是啊。可是真是这样的吗?这是不是所有已知的和未知的‘他们’所编造的谎言里最完美、最精心推广的一个?
“我们不得不继续活在一种可能之下,那就是我们死去只是因为‘他们’想让我们死:因为‘他们’需要我们的恐惧才能活下去。我们是‘他们’的收成……
“我们的信仰必须有一次根本的改变。要让我们相信‘他们’必死无疑,相信‘他们’也会哭鼻子,也会害怕,也会感到痛苦,相信‘他们’只是在假装死神是‘他们’的奴仆——相信死神是我们大家的主人——这就等于要求我们具有——我不敢说别人——但据我看来是超出我的人性之外的勇气……不过我们倒并不是一定要在信仰上迈出这样一大步,也许我们可以选择转过身来战斗:从那些我们为之而死的人那里要回我们的永生。‘他们’也许不再能寿终正寝,但是还是可以死于暴力。如果不行的话,至少我们可以学着不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对死神的恐惧。对付每一种吸血鬼都有一种十字架。而且至少‘他们’从地球上我们这儿拿走的东西都可以分解、摧毁,回归到原来的地方。
“相信‘他们’每一个都会死也就是相信‘他们’的系统会死——相信有某种重新开始的可能,相信历史仍然有点儿逻辑。确认‘他们’必死也就是确认会有回归……我一直指出,在确认回归的路上有一定的障碍……”听起来像是弃权书,牧师好像害怕了。海盗和那个女孩一直在听他讲话,但他们还在一间大厅外晃悠,海盗想进去。看不出她会不会跟他进去。别,他希望她不会。这正是他害怕的那种房间。显然有些装置被移走了,墙上留下参差不齐的洞,用灰泥粗粗地补了一下。看来其他人正在等他,一直在玩游戏消磨时间。在这些游戏里,痛苦显然是商品,游戏有查理—查理、抓人、剪刀—锤子—布等等。从隔壁传来泼水的声音,还有清一色男人咯咯笑的回声从屋瓦上传过来。“现在,”可以听到无线电广播员流畅的声音,“该干什么了?扔掉——香皂!”掌声和尖笑声刺人耳膜,持续了很长时间。
“扔掉香皂?”萨弥·赫尔伯特—司贝思慢慢溜到薄薄的隔墙那里,把鼻子伸到墙边去嗅一嗅。
“隔壁真够吵的了,”德国电影导演葛哈特·冯·高尔说道,“这种事有完没完哪?”
“你好,海盗,”一个海盗不认识的黑人点头打招呼,“我们好像是老校友。”这是什么,这都是谁啊——他叫圣—贾斯特·格罗索特。“在整个战争的大部分时间,‘公司’都让我设法渗透到黑人支队里去。我还没见其他什么人干过。听起来有点儿恐怖,不过我想我是唯一一个……”他这样公然违反保密规定(如果这些需要保密的话),让海盗大吃了一惊。
“你觉得你能——嗯,给我透露这种军情吗?”
“哦,杰奥弗里。哦,老天。”萨弥·希尔伯特—司贝思看完澡堂里的热闹回来,摇着头,地中海东部人特有的袋状眼继续直直地盯着自己鼻尖底下,“杰奥弗里,等你总结点儿什么出来的时候,整个事情就已经变了。我们可以给你缩短过程,你想多短都行,不过你会失去很多解题的乐趣,不值得,真的不值得。杰奥弗里,看看你周围。好好看看,看看谁在这儿。”
海盗发现斯蒂芬·多德森·特拉克爵士居然在这儿,比他一辈子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要健康。这个人现在精力充沛而又风平浪静,像一个优秀的日本武士——每次与“他们”交战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所以毫不畏惧、无怨无悔。这个变化真了不起。海盗开始感到自己也有希望了。“你什么时候转变过来的?”他知道问问斯蒂芬爵士是没关系的,“是怎么发生的?”
“哦,不,不要让这个人把你迷惑住了。”这是谁呀,油光水滑的大背头梳得几乎又增加了一张脸的高度。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一个斗士饱受重击而柔化的灵魂。他不仅做倒栽,而且做的时候还在使劲地想着。是耶利米·(“仁慈者”)·埃文斯,彭布罗克郡 913 著名的政治密探。“没有,我们的小斯蒂夫还没怎么准备好当圣人呢,是吧,我的好小伙子?”开玩笑地拍拍斯蒂芬的脸颊:“嗯?嗯?嗯?”
“是啊,如果他们把我扔进你那样一群人的话。”爵士无礼地回答。不过很难说清楚谁把谁惹火了,因为“仁慈者”埃文斯现在开始放声歌唱了,他唱得可真糟糕,其实挺丢人的——
请为普通告密者祈祷 914 ,
他和你一样,来自某个阴道——
是啊要对你嗤笑的人好,
因为探子有一天也要死掉,
像基尔肯尼 915 和基乌 916 间任一活体……
下一次当你舒适地叹气,
他今天怎样?你要问问自己——
把宝贵的生命浪费在叹息里,
或者卖成一把把金币,
哪一个更贱,哪一个更贵?
“我不知道我还会喜欢上这儿。”海盗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疑云,紧张得东瞅西望。
“最糟糕的东西就是羞耻感,”斯蒂芬爵士告诉他,“克服一下吧。然后你下一步——嘿,我说起来跟个老手似的,实际上我也只刚过了这一步,克服了羞耻感。现在我在练习你也知道的那个‘自由天性’,我在想我的任何行动是不是都真是我自己的,还是我一直在做‘他们’想让我做的……唉,也不管我相信什么……让我去琢磨那个无线电控制下的、生下来就植入大脑的老问题——我想是一种公案吧。真的把我弄得有神经病了。我倒觉得‘他们’的整个意图就是让我有神经病。谁知道下面还有什么呢?老天爷。当然,我得把这一步通过了才能知道……我不想这么早就打击你——”
“不,不,我在想别的事情——你们这些人都是我这一组的吗?我是分到这儿了吗?”
“没错。你开始明白怎么回事了吧?”
“恐怕我真是明白了。”不管怎么说,这些都是些互相残杀的人:海盗一直是其中一个。“我一直希望——哦,真是很蠢,我一直希望得到一点怜悯……可是我在通宵电影院里,在甘洛巷 917 拐角附近,跟一条边道交叉,那条路你并不总能看到,因为它插进来的角度很奇怪……我在那里玩得很糟糕,度过了毒药一般、金属一般的时间……闻起来跟烧糊的锅一样酸……我就希望有个地方坐一会儿,他们不管你到底是谁,吃什么,睡了多久,或是跟谁——你跟谁见面……”
“海盗,真的没事。”是圣—贾斯特·格罗索特。这儿发生口角的时候,大家就叫他“剩假丝汤”,好把他的声音压下去——而这些口角也只是因为一点点粗暴举动。
“我……就是没办法……我是说,如果这是真的,那,”这一笑笑得气管深处都痛,“那我叛逃就毫无意义,是不是?我是说,如果我还没有真的叛逃……”
消息是在一次放政府新闻片的时候传到他那里的。《从卧底到锅底》,标题上的小亮片向所有正在康复中、不约而同聚在影院里度过另一个漫漫长夜的灵魂们闪闪发光——街上一小群人朝积满灰尘的橱窗里盯着。那地方离东区很远,除了住过东区的人谁也不知道东区这个地方……废墟里被炸弹掀起来的舞厅地板像山间草场一样向后面山坡斜上去,倒是走上去像弹簧垫一样晃晃悠悠;海螺纹的灰泥柱向里面斜着,黄铜做的电梯笼从头顶上耷拉下来。正前方是一个半裸着身子、毛烘烘爬满虫子的东西,差不多是个人吧,面色苍白得怕人,在炸得稀烂的玻璃板碎片后面翻来滚去,撕着脸上、肚子上的伤口,把血放出来,用黑糊糊的脏指甲又挠又挖。“安撒旦每天都在史密斯菲尔德市场出洋相。这不奇怪。很多复员的士兵、海员都求助于公益事业,来勉强维持生活。不寻常的是安先生以前是给特种行动处干活的……”
“实际上真是挺有意思的,”相机移近,给这个人照了个特写,“花了一个星期就找到窍门了……”
“你现在有没有点归属感,你来的时候可能还没有的那种——或者他们这儿还没接受你哪?”
“他们——哦,人,那儿的人都挺好的。非常好。是的,那儿什么问题也没有。”
这时,从海盗后面的主教位子传来一股酒味,还有一阵暖暖的气息,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听到了吗?‘以前给特种行动处干活。’这很有意思啊,很有意思。没有人能活着离开‘公司’的,历史上从没有过——将来也不会有。”上流社会的口音,海盗吊儿郎当的年轻时代曾有一阵子很想学会这种口音。不过等他决定回头看的时候,他的客人已经走了。
“就把它当成是吃了一次亏,普伦提斯,跟吃其他亏一样,就跟掉了一条胳膊或者得了疟疾一样……人还能活……学着克服它,它也就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当双——”
“对。当双——?”
“当双料间谍?‘克服’?”他看了看其他人,一边揣摩着:这里每个人看上去都至少是双料间谍。
“是啊……你现在下来了,下来跟我们在一起了,”萨弥低声说,“把你的不好意思还有哭鼻子都扔一边去吧,年轻人,我们可不习惯纵容那些东西太久。”
“那是个阴影,”海盗叫出来,“永远在阴影下面工作。”
“可是你也想想自由吧?”“仁慈者”埃文斯说,“我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是不是?一个人还能有多自由?如果他给人出卖了呢?甚至被自己出卖?你明白吗?”
“我不想那样——”
“你没有选择,”多德森·特拉克回答,“‘公司’完全清楚你来这儿了。他们现在希望你交一份完整的报告。要么是自愿的要么是其他方式的。”
“可是我不会……我永远不会告诉他们——”他们为他堆出的笑脸这时候有意地凶狠起来,这样他心里会舒服点儿。“你们不相信我,你们真的不相信我?”
“当然不相信了,”萨弥说,“你——真的——相信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吗?”
“哦,不相信。”海盗小声说。是他自己目前存在的一个问题。与其他人无关。不过就是这样一个细节,“他们”也很容易就能触摸到,跟触摸任何其他受“他们”保护的人一样。海盗哭了起来,好像毫无征兆就开始了。奇怪。他以前从未在公开场合这样哭过。不过他明白自己现在的情况。自己竟然有可能默默无名地死去,而没有帮助过一个灵魂:没有爱,受尽鄙视,从未被信任过,从来没有辩白的机会——跟弃民们一起待在下面,那点可怜的尊严丧失殆尽,无处可寻,无法弥补。
他为抛在身后的人、地、事而哭泣:为斯科皮娅·莫斯蒙哭泣——她住在圣约翰树林 918 ,成天在散页乐谱、新烹调配方、小狗窝和丈夫中间打转,殚精竭虑地保护着她那群威玛狗的纯种性,而她丈夫只是偶尔露露面——她住在地铁附近,离这儿也就几分钟,可是现在对海盗来说是永远见不着了,他们彼此都没有机会再见面了……他为自己因为替公司做事而不得不背叛的那些人哭泣,有英国人,有外国人;为天真的艾恩、为冈季雷吉斯、为罗马的妓女和皮条客哭泣;为被烧焦的布鲁斯哭泣……为游击队在山上度过的夜晚哭泣——那时他一身活鲜鲜的树木气息,心底对夜晚无可否认的美爱得一塌糊涂……他为英格兰中部一个叫弗吉尼亚的女孩哭泣,为他们从未出生的孩子哭泣……为他死去的母亲、他将死的父亲、那些无辜的人、那些要相信他的傻瓜哭泣——他们可怜的脸像末日来临前的狗,从市里动物收容所的铁丝围栏后面那么善良地看着我们……为他可以看见的未来哭泣,因为它让他感觉如此绝望和冰冷。他就这样旁观着那些特权人物开会,见证着一种新型宇宙炸弹的试验过程,经历着一浪又一浪的高潮。“哎,”一张睿智的老脸把黑色镜片的眼镜凑过来,“那是你要找的炸弹……”说着,转身朝一望无际的太平洋海浪对面看去。炸弹就在那里的海滩上爆炸了,冒出黄色的浓烟……触摸着那些著名的刺客,对,甚至触摸着他们和别人一样的手和脸……有一天他会发现自己生命的合同是多久以前、在游戏的哪个阶段被承包出去的。什么时候会挨炸,谁也没底——每天早晨,在市场开张之前,远在送奶工到来之前,“他们”就会升级出新的计划,为这一天策划好要发生的事情。每天早晨海盗的名字都会出现在他们的名单上,而终有一个早晨,他的名字会到达足够靠前的位置。他尽力去面对这个现实,可是心里却充满了恐惧。这种恐惧很纯净、很冰冷,有一阵他觉得自己都要被折磨得晕厥了。过一阵,他又稍稍后退,鼓足勇气谋求突围。于他而言,这种耻辱似乎该结束了。斯蒂芬爵士就这样说过。是啊,以前的耻辱是没有了,可是又觉得惊恐不安、忧心忡忡,为自己的屁股,自己那宝贵、有罪、独特的屁股……
“这里有没有死人的地盘?”他先听到问题,而后才看见是她在问。他不清楚她怎么进到房间里来的。其他人脸上都流露出男人的嫉妒,还有一种不友好的惧意和退缩,似乎有了女人的参与,就会触霉头。此情此景之下,只有海盗一个人来面对她、面对她的问题了。他把身上带的太妃糖球给她,脸上傻乎乎的表情就像是小胖猪 919 把无政府主义者们的定时炸弹递给了他。不过,这里没有甜蜜蜜的味道,他们是来交换痛苦和几个事实的,只是做这一切的时候带着面前这个时期典型的涣散心态:
“听着,”不知她是否清楚自己处在哪一种愚傻的困境中,“你没有死。我敢打赌,即便从比喻意义上讲,你也没有死。”
“我是说,我能不能把我的那些死人带进来?”卡婕解释道,“不管怎么说,他们能证明我的资历呀。”
“我倒是喜欢弗朗士·凡·德·格鲁夫。你的祖先。杀度度鸟的那个。”
她说的死人可不是他。“我指的是那些直接因为我而死亡的人。再说,如果弗朗士真的来了这儿,你们也只会站在周围,所有的人,看他是否知道自己罪大恶极。这个可怜的人啊,他那个时代度度鸟是杀不完的——为什么要教他明白灭绝物种这样的事情呢?”
“你可以给他讲一讲呀,对吗,小姑娘?”埃文斯冷笑道。这个威尔士卧底,听不来别人的话。
海盗朝埃文斯冲过去,两只前臂从体侧伸出,一副酒吧斗士模样。这时候斯蒂芬爵士说话了:“普伦提斯啊,以后要经常听到这种话的,我们这些人都是表面不示弱的。你最好学会利用这一点,以方便你在这里的工作。说不上我们要一起干多久,对吧?那姑娘已经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了,我觉得是。不需要你为她打架的。”
他说得对。瞧,她用温暖的手握住了海盗的胳膊,摇了两下头,不自在地轻笑两声:“见到你已经很高兴了,普伦提斯上尉。”
“别的人可不高兴。你想想吧。”
她只是抬了抬眉毛。这种事真叫人生气。悔恨像毒品一样在他的血液里涌起,这是一种姗姗来迟的净化自己的欲望。
“可是——”他觉得自己像一堆架起来的步枪,为她的引力所控制,开始在她的脚边坍塌,距离完全失去作用,波形无法测量。他为这种感觉震惊:“卡婕……万一我要背叛了你——”
他崩溃了:她的面色失去了控制,怔怔地盯着他。
“即使那样做的代价是……背叛别人,伤害……或者杀害别人——背叛了,就不在乎对方是谁、人数多少了,不会了,不会了,只要我能做你的保护人,卡婕,你最好的——”
“可是那些,那些罪孽是永远不会发生的。”他们这是在讨价还价,像两个拉皮条的。他们知不知道自己的表现?“承诺这种事很容易,又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也包括我犯下的罪孽喽,”他反驳道,“对了,我还会再承诺一次——”
“可是你承诺不了的——不然你也会随意食言的。嗯?”
“按规矩办事我还是能行的。”他冷冷地说,比她期望的冷。
“哦,你想想……”她的手指在他的头发间轻轻拂弄着,“想想你做过的事。想想你所有那些‘业绩’,还有我的——”
“可这是我们现在唯一的资本了,”他喊道,“是不守信用的收获。我们得借助它创造一切……把它卖掉,和那些检举者卖掉你的自由一样。”
“哲学家呀。”她笑了,“我得刮目相看了。”
“很可能是因为我一直过着动荡的生活。我从来没有过这种‘静止’的感觉……”他们开始互相抚摸,不过还是不紧不慢的样子,都还没有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我的弟弟,”(海盗心里明白她想到哪儿去了)“十八岁就离开家了。我喜欢看他晚上睡觉的样子。长长的睫毛……那么天真无邪……我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他走得很远,到了安特卫普。不久,他就开始在牧区教堂周围转悠,和别的那些人。明白我的意思吗?就是那些天主教小青年。军队到哪儿他们到哪儿。很多人年纪很小就染上了酒瘾。他们找到一位牧师,做了他忠实的信徒——说得具体些就是整夜守在门口,等他一起床就和他谈话,他身上还带着亚麻布床单的味道,衣袍的皱褶里也还残留着一些隐秘的气味……失去理智的妒忌,每日里为了某个职位、为了赢得某一位神父的恩宠而进行的争斗。路易斯开始参加雷克斯特青年团 920 的集会了,去一个足球场听德格雷尔给众人讲:他们必须让洪水把自己冲走,他们必须行动、行动,剩下的事情顺其自然。不久我弟弟就和那些认识到自己罪孽的词锋锐利的小青年们拿着笤帚上街了……后来他加入了雷克斯特,‘完整灵魂的国度’。我最后听到的消息是,他在安特卫普和一个比他年长的人住在一起,叫菲利普。再没有他的音讯了。我们以前是很亲近的。人们把我们当成了双胞胎。导弹一开始猛烈轰炸安特卫普,我就知道那不是偶然的意外了……”
看来海盗是在给自己做忏悔。“不过,我怀疑你们的教堂是否团结……你们下跪,教堂管理你们……你们进行政治活动的时候,她掌握你们大家共有的锐气,鼓动你们——”
“你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对吗?”她真诚地看着他,“不用找漂亮的借口。事情都是我们自己做下的。”
不,羞耻感一点都没有减少,起码在这时候没有。你得把它吞下去,恶心,满是尖利的棱角。你得和它共同生活。每天如此。
他想都没想就投入她的怀里了。不是寻求安慰。不过,如果他真要靠自己不断把那些棘齿拔出来,那就根本不需要停下来寻求爱抚了。“那边以前是什么,卡婕?我看到有人在组织开会。还有人看到那是一座花园……”他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那边什么都没有。光秃秃的。我整天在寻找生命的迹象。最后听到你们都在这儿。”他们慢慢走到一个阳台上,栏杆很雅致。屋里屋外的人都看不到他们,街道上的人群就在下面,而他们现在已经与这些街道无缘了。有人给他们递过来一个很短的片段,属于一部相当长的编年史,无名氏著《我是如何爱上人民的》。“她叫布伦达,那天早晨下着雨,她脸上的表情就像一只鸟,贪图以汽车遮雨而落入了圈套。她跪着,给我口交,我在她乳房上射精了。她叫莉莉,去年八月份六十七岁,经常自顾自大声读啤酒瓶上的标牌。我们采用了标准的英国体位,她拍着我的背低声说:‘好人。’他叫弗兰克,头发卷卷的,伸到脸外面,眼神很犀利,但又讨人喜欢;他从美国军队的库房里偷东西;他跟我肛交,在我的身体里达到高潮,我也同时达到了高潮。她叫弗兰吉贝拉,是个黑人,脸上有丘疹,需要钱买毒品,她毫不掩饰,弄得像有条蛇在我心里搅动,我给她口交了。他叫艾伦,屁股晒成了褐色,我问:你怎么找到太阳的?他答:太阳就在不远处;我把他按倒在枕头上,进行了鸡奸,他一直在叫床,直到最后我爆炸——我的活塞上涂了味道很刺激的油。她叫南茜,六岁,我们来到一个满是废墟的弹坑附近,躲到一堵墙后面,她在我身上摩擦着,摩擦着,牛奶般的小屁股在我的两股间进进出出,眼睛闭着,漂亮的小鼻翼一直不停地向上向后移动,陡峭的斜坡上瓦砾成堆,像是从我们身旁冲下去一般,我们就在斜坡边上摇摇欲坠,摇摇欲坠,很精彩啊。她叫——”瞧,递给我们这对恋人的都是这些东西,后面还有很多,多得足以让他们明白,这个下流的无名氏要把这东西写成一份夸大狂患者的总体规划,和全世界人民的每一个都要做爱——等最后奇迹般地写完每个人之后,就会归结为一个粗略的概念:“爱人民”。
“你们懂的,你们这些下面的骗子们。”海盗想说一句幽默话,却没有成功。他此时搂定了卡婕,好像音乐马上就要响起,他们则要随音乐起舞。
“可是人民永远也不会爱你,”她低声道,“也不会爱我。无论给他们作出的安排是好是坏,我们永远都是坏的。你知道这会使我们处于什么境地吗?”
他竟然笑了,假假的,就像一个初次表现得矫揉造作的人。他知道,这一步跨出去就很难回头了,和伸手拿枪同属于终结性的动作。他仰起脸,眼光穿过头上不甚分明的层层叠叠,穿过各种各样罪恶灵魂组成的背景,穿过从碧绿到米色的每一种商业色彩,心下凄惶惶的,犹如需要下雨时出来的太阳。所有那些层层叠叠里所有的经营和忙碌,都伸向很高很高的地方,海盗和卡婕现在还没有能力看清楚。他抬起自己长长的、歉疚的、一贯做奴仆的脸,看着迷幻的天空,看着承受上方重重压力和负担的现实,看着现实的艰难和惨无人道;她则把脸靠到他肩膀和胸部之间那块舒适的凹处,一副和解的表情,还有随局势缓和而来的恐惧。夕阳渐落,有一阵子把建筑物的表面染成了淡灰色,成了柔软的灰色光壳,哀哀凄凄地倚在外部的弧面上。西边天空中发着熔铁炉般的炽光,颇有些不寻常。行人们透过商店的小窗,忧心忡忡地盯着炉火后面正在干活的铁匠模糊的身影。铁匠并没有留意他们,他们却在担心,因为他们觉得这次的光亮似乎将一去不返。更令人担心的是,光亮的消失不是针对哪一个人的,街上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四周渐渐暗下来,这间屋子里的乐队竟然开始演奏一支乐曲,干干涩涩的……枝状大烛台都点起来了……今晚,烤箱里正烤着菠菜小牛肉,房子里有酒,吊床上有醉鬼:
天色昏黄,整个世界都在奔忙!
我们的鞋子走过的晨街,谁知其详?
谁又知我们撇下多少朋友独自忧伤?
我们共有短暂的时光,
我们只有一天将这乐曲哼唱……
黄昏里,人人都在跳舞,
跳舞中忘掉那噩梦一场……
他们真的是在跳舞,虽然海盗以前从来跳不好……他们移动着,感觉和所有的人都紧密相连,即便永远无法随心所欲,至少不再是军旅中了……他们就这样溶解在这些跳舞的人流中,脸上专门为这场舞会做出的表情,可爱而滑稽的表情消失了,一如纯真的消失。他们分明在眉目传情,却又一本正经,竭力装出友好的样子……
狭窄的巷口雾气渐浓。空气里有海水的味道。昨夜一场雨,鹅卵石街道上还是潮湿的。斯洛索普在一家烧毁了的锁店里醒来。上方的架子上挂着一些黑糊糊的钥匙,而它们能打开的锁统统都没了。他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到了一个院子里,在砖墙和看不到人的竖铰链窗之间找到一个水泵,把头伸到泵嘴下面,往外泵水冲头,一直到觉得舒服为止。一只深棕色小猫喵喵叫着讨早饭吃,跟着他走了一个门又一个门。“对不起了,哥们儿。”看样子他们俩的早点都没戏。
他把齐切林裤子的裤腿拉直,然后出了城,离开了那些在雾里游动的钝塔和生有绿色铜锈的圆顶,还有那些高高的三角墙和红色的屋瓦,搭上了一个女人开的空农用马车。那匹马的额鬃上沾了沙子,摇荡着,被风吹动着。雾被甩在了身后。
今天早晨的情景北欧的海盗们也一定见过的。在这个淹了水的草甸子里向南航行,目标直指拜占庭,整个东欧就是他们的公海,农田里翻滚着灰色和绿色的波浪……池塘、湖泊间似乎没有明确的隔界……在这海天相接的地方,看到其他人,甚至看到军人,都让人觉得亲切,就像远航日久的归帆……
各个国家的人都在行进。这里是没有国籍的大洪流。从奥德河那边来的德国侨民,和波兰人一起往外走,要去罗斯托克的难民营。那些波兰人是从卢布林政府那里逃出来的,另一些则是要回去的,双方碰到时,眼光都藏进眼窝子里。他们的眼睛比迫使他们流亡的东西要苍老得多。爱沙尼亚人、列托人、立陶宛人缓缓地走着,他们要返回北方的家乡了,冬天穿的棉毛衣服全部黑糊糊捆在一起,鞋子破了,歌唱不来了,说话颠三倒四。苏台德人和东普鲁士人在柏林和梅克伦堡的那些难民营之间来回穿梭,捷克人、斯洛伐克人、克罗地亚人、塞尔维亚人、南阿尔巴尼亚人、北阿尔巴尼亚人、马其顿人、马札尔人、瓦拉几人、切尔克斯人、西班牙人、保加利亚人,他们在“帝国”这口大锅的表面上翻滚、流动、碰撞,肩并肩穿过数英里之地然后溜走。他们麻木不仁,对一切喜怒哀乐都处之泰然,只关心最深层的那种不满足感,这种不满足感扎根在他们渴望的脚下,在很深很深处,无法说得很清楚。他们白皙的手腕和脚踝衰弱不堪,不断从有条纹的集中营睡衣里往外伸着,脚步落在这内陆的尘土里,轻如水鸟。吉普赛人的大篷车,车轴或车辖已经坏了,马匹死了,一家家人离开了路边的车子,让别家的人也来住一夜或一天。炽热的高速公路另一侧,装满他们同类的火车落在慢吞吞行进于高处的小汽车后面,军车队通过的时候,这些小车挤在一边让路。西行的白俄们因为疼痛难忍而脾气暴躁,东行的是释放出来的哈萨克战俘,还有来自前德国各个地区的退伍纳粹国防军。他们和所有吉普赛人一样对普鲁士很陌生,携带着旧包裹,把自己裹在留下来的军毯里,每个人的上衣胸部都缝上了表示“农业工人”的浅绿色三角形,在黄昏的某个时刻晃荡摇曳,像宗教游行队伍里的烛火。他们今天打算去汉诺威,打算一路上捡些土豆——他们追寻这些根本不存在的土豆地已经有一个月了。一个当过喇叭手的士兵拿了一根长长的碎枕木当拐杖,一瘸一拐地走着,他的喇叭闪闪发亮,没有任何疤痕,晃晃悠悠地背在肩膀上。他说:“兄弟,都被党卫军抢光了、剥尽了,是啊,他娘的每一块土豆地都光了!干了什么?生产酒精。不是喝的酒精,不是。是火箭上用的。本来这些土豆该我们吃、这些酒该我们喝的。难以置信啊。”“什么?火箭?”“不!是给收土豆的党卫军喝的!”他看看周围,等别人笑。但是周围没有一个人与他这种轻松的心态、与他这种不知羞耻的乱吹喇叭产生共鸣。他们是步兵,知道行军时打瞌睡的秘诀——早晨的某个时刻,他们会在路边离开队伍,好像这些忙碌的夜晚里路边发生了农业化学反应,他们就是某一瞬间产生的沉淀物,而看不见的沸腾仍在身边继续着,那些长时间分布在表面的漩涡——背上画着十字的细条子西服,褴褛的海军服、陆军服,白色头巾,不配对的袜子或者没穿袜子,塔特萨尔花格布女服,包着婴儿的针脚很密的披肩。有些女人穿着膝部撕裂的军裤,狗成群跑着,被跳蚤咬得汪汪叫,婴儿车和伤痕累累的胶合板轻便家具高高地堆在一起,那些手工榫合的抽屉再也无法嵌进任何家具里了。抢来的鸡有死的,也有活的,小号和小提琴装在饱经风霜的黑盒子里,床单,小风琴,落地式大摆钟,工具箱里装满了木工、制表、制皮、外科手术等各种用具,还有画作,画着穿白衣的红颜少女、流血的圣徒、海边橙红的或紫色的夕阳。有些包裹里塞满了用珠子做眼睛的蟒蛇、张开血红嘴唇微笑的洋娃娃;一又四分之一英寸长的阿尔盖尔 921 棋子,以人工染成乳白色、金黄色和蓝色;一把把有百年历史的玛瑙浸在蜂蜜里,那蜂蜜足以让早已化成黄土的曾祖父们舌头发甜,然后化成硫酸,把捆扎起来的蔗糖烧焦,先变成褐色,再变成黑色,刻印在石头上,就像在福赛采尔自动钢琴纸卷上打孔记谱,成为永恒的钢琴曲;有飘带的黑色女内衣,上面画着花或葡萄的银器,有刻面的铅玻璃酒器,郁金香形状的“新艺术” 922 茶杯,一串串琥珀色珠子……这些人就这样在开阔的草地上移动着,或瘸拐,或列队,或拖沓,或背在别人身上,沉重地拖拽着某一道命令的残躯前进着,而他们不知道,这一道来自欧洲、来自资产阶级的命令其实已经永远废止了。
斯洛索普有烟的时候就成了人人注意的目标,有饭同吃嘛——有时候如果附近有集中营,还能弄到一些伏特加。人们洗劫那些美军监狱,寻找一切有用的东西,土豆皮、西瓜皮、用作白糖的碎糖果,谁也说不上这些难民的“酒厂”里会使用什么原料,而你最后喝到的也许只是某个占领军扔掉的残渣。斯洛索普出没于几十个这样的人群中,每次都从那些脸上看到苯丙胺引起的极度痉挛。麻烦的是,这些脸他统统无法忘记,它们都太引人注目了,就像看赛马的人群,每个人都在鼓劲:哎,看着我——看着我,为我感动,拿出你的照相机、你的武器、你的阳具……他把齐切林制服上所有的徽章都剥光了,这样人们就很少注意自己。可是好像也没什么人注意徽章……
很多时候他是一个人。夜间,他来到阒无人迹的农舍里,在草堆里睡觉,偶尔有垫子还会睡在床上。醒来的时候,阳光在一片小湖的水面上闪烁,四周郁郁葱葱,百里香和芥菜的花朵点缀其间;一面山坡犹如盛着色拉的盘子,向上伸入烟气弥漫的松林中。那些院子里是小树苗搭成的西红柿架和紫色的毛地黄,茅草屋顶的檐下筑起了很大的鸟巢,小鸟们在清晨合唱着,过不多久的某一天,夏天在天空里笨拙地转身欲去时,还会听到鹤们过路时的鸣唳声。
他来到罗斯托克南面很远处的一个河谷里。中午,天下起了雨,他躲进一间农舍,在阳台的一个摇摆椅上睡着了。他梦见了很久以前的朋友快蹄儿·马科曼菲克。不管怎么说,无论多么艰险,反正他回来了。是在某个乡间,英国的乡间,暗沉沉的绿色和亮晃晃的草黄色笼罩着大地,古老的岩石高高地矗立着,人们遵守着早期关于死亡和税收的契约,乡村女郎们夜晚出来站在突岩上唱歌。快蹄儿的家人和很多朋友都来了,心里在默默庆幸着快蹄儿的归来。大家都明白,他只是灵魂归来,他在“这里”的出现程度是受到限制的。有时候想得太清楚,他的影子就会消散。草坪上有一块地方被清理出来,专门让大家跳舞,村里的乐队来了,很多女人都穿着白衣。关于这一天的事项安排问题发生了一阵混乱,然后见面开始了——好像是在地下,不是坟墓,也不是教堂的地下室,没有任何邪气,亲人和朋友们围在快蹄儿身边。他看上去很“真实”,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很透明,五颜六色的……“嗨,斯洛索普。”
“哎——这些年你去哪儿啦,门兄 923 ?”
“‘这儿’。”
“‘这儿’?”
“对,就像那样,你明白的——就像那样迁移过一两次,不过我和你走的是一样的街道,读的是一样的新闻,能看见的颜色也和你一样有限……”
“那么你没有——”
“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发生了一次变化。”
此时此地的颜色,包括石料镶面、客人戴的花和桌子上奇怪的圣餐杯,隐隐像溅出后变黑的血液,整个像星期天下午四点时城市里那些没有遮蔽的地方在阳光下缓缓碳化的那种颜色……在这种颜色的衬托下,快蹄儿的衣服更显轮廓分明,倒像是样式特别离奇的舞服,他肯定没想到要穿出这种效果的……
“我想咱们的时间不多……我知道这样不光彩、太自私,可是我现在太孤独了,还有……听说发生这种事情之后,有时候你会在附近逗留一阵子,像在照管一位来过‘这儿’的朋友……”
“有时候。”他笑了,安详而淡然,像一声无力的喊叫后余下的尾音,斯洛索普无法抓住。
“你是在照管我吗?”
“不,斯洛索普。不是你……”
斯洛索普坐在那张饱经沧桑的旧摇椅上,望着连绵的山丘,太阳刚从最后一朵乌云中钻出来,把湿漉漉的田野和甘草堆照得一片金黄。谁路过这里看见他睡觉了?看见他脸色苍白、忧心忡忡,头垂在沾满泥巴的军装胸口打盹?
再往前走,他发现这些农场有鬼魂出没,不过都是些好鬼。夜里,栎木做的家具之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很真切,地道的木物发出的声音。未挤过奶的奶牛在远处的田野里痛苦地叫唤,还有些奶牛则回到家里吃发了酵的青贮饲料,吃得醉醺醺的。斯洛索普睡觉的时候在篱笆和草堆里乱撞,发出哞哞的叫声,因为醉了,发出的韵母都变形了。屋顶上,黑白两色的鹳们向天空伸出长长的脖子,头向上倒扭着往后看,嘴吧嗒吧嗒的,像是在致意和示爱。野兔们夜间急匆匆地跑到院子里找东西吃。树木,唔,斯洛索普终于变得对树木特别敏感了。走到树木中间,他会停下来抚摸它们、研究它们、静静在坐在它们旁边。他明白了,每棵树都是一个生灵,作为一个生命个体存在着,他也能感觉到树周围发生的一切——树,不只是一大块等待砍伐的木头。斯洛索普家族赚钱靠的其实就是杀害树木,把它们从树根上肢解下来,剁成小块,碾成木浆,经漂白加工成为纸张,获得的报酬则是更多的纸张。“简直是发疯呀。”他摇摇头,“我们家的人发疯了。”他抬起头。树们一动不动。它们知道他在那儿。它们也许还知道他的心思。“对不起,”他对它们说,“对那些人我无能为力,他们都不受我管的。我有什么办法呀?”旁边一棵中等大小的松树点着树顶建议道:“下次你碰到有人在伐木,就找一辆没人管的拖拉机,把滤油器拿走。这件事你可以做。”
目前阶段对长庚星所许部分心愿一览表
让我找到那位老太太说过的鸡窝。
让快蹄儿真正复活。
让我背上该死的丘疹消失。
让我了结这事之后去好莱坞,这样瑞塔·海沃思 924 就会看到我、爱上我。
让今天的宁静在明天醒来时继续保持下去。
让那个退伍令在库克斯哈文等着我。
让卞卡平安无事,还,还有——
让我尽快拉一次屎。
让那东西像陨落的流星。
让这些靴子至少支撑到吕贝克。
让那个路德维希找到他的旅鼠高兴起来别再打扰我。
嘿,路德维希。斯洛索普是某个早晨在一个蓝色无名小湖的岸边见到他的,八九岁的样子,胖得有些意外,盯着水面直哭,看到大些的涟漪就浑身战栗。他的旅鼠叫娥秀拉,从家里跑了。路德维希从普里茨瓦尔德 925 一路向北追踪。他很肯定娥秀拉要去波罗的海,担心她拿个内陆湖泊当成海跳进去——
“孩子,是一只旅鼠吗?”
“我养了两年了,”他啜泣道,“她很棒,从来不——我也说不上。什么东西控制了她。”
“别傻啦。旅鼠从来不单独行动的。它们需要一个集体。集体有感染力。要知道,路德维希,它们繁殖过度,繁殖太多了又会恐慌,跑到别处去找吃的。这是周期性的。我在大学里学到的,我说的都是真的。哈佛。也许那个娥秀拉只是跟着男朋友什么的走了。”
“那样的话她会让我知道的。”
“我很难过。”
“俄国人不会为任何事情难过的。”
“我不是俄国人。”
“所以你就去掉了所有的徽章?”
他们对视着。“哦,对了,你找那只旅鼠需要帮手吗?”
看样子,这个路德维希可能脑子有些问题。他会在半夜时打断斯洛索普的睡眠,把难民营一半的人吵醒,吓坏狗和小孩。他很肯定娥秀拉就在那边,在紧挨着火光的地方,望着他,看见了他,但神情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带着斯洛索普进入苏联的坦克小分队,进入一堆堆断壁废墟——堆得又高又尖,像海涛,会在身边突然坍塌,如果碰巧,还会一进去就塌到身上。他还带他去了无所不吸的沼泽,那里的芦苇会在你去抓它们的时候从手指中滑走,那里的气味像恶腐的蛋白质。他要么是相信什么东西发了狂,要么就是心理有些阴暗。斯洛索普后来竟豁然开朗:如果这边儿存在什么自杀欲望,那不是属于娥秀拉,而是属于这个路德维希——嘿,那只旅鼠可能压根儿就不存在!
可是……斯洛索普不是有一两次看到过什么吗?那是在这些普鲁士军事重镇里,在这些以从军为全部事业和价值的地方,街道很窄,灰扑扑的,两旁象征性地栽了些小树苗。他看到那东西匆匆溜走了——要—要么就蹲在某一座小湖边上,望着云朵,望着遥远的对岸葱郁、雾蒙蒙的背景衬托出斜桁船上的白帆,从水波里接收着秘密指令。那些起伏运动的水波在旅鼠的时空里可以算是汪洋大海了,它们无以抗拒。这些运动很慢,看上去很结实,足以支撑它们在上面安全行走……
“耶稣就是这样想的,”斯洛索普的第一位美国先祖威廉的魂魄低语着,“在加利利海 926 上历险。他是从旅鼠的角度来看的。没有成千上万沉下去淹死的人,也就没有奇迹了。孤独的成功者是唯一的例外:就像七巧板里的最后一块,形状已经由‘前面’限定好了,就像桌子上最后剩下的那一块空白。”
“等等。你们没有七巧板呀。”
“噢,该死。”
威廉·斯洛索普是个特立独行之人。1634年或1635年,他厌倦了温斯罗普领导集团 927 ,从波士顿向西进发,完全是一副国王派头。他坚信,自己虽然没有得到教会的正式任命,但传道能力不输于这里任何级别的教会人员。当时,所有人对伯克夏人的堡垒都望而却步,唯独威廉没有。他毫不犹豫地爬了上去。他是最先进入堡垒的欧洲人之一。在伯克夏落脚后,他和儿子约翰开始经营养猪业。他们赶着猪,就像赶着牛羊那样,沿陡岩峭壁一路回去,经过漫长的收费道,回到了波士顿。等他们来到市场上,猪已经皮包骨头了,几乎保不住本了。但是威廉并不怎么在乎钱,他更在乎这一段旅程。他喜欢走过的道路,喜欢流动的感觉,喜欢每日里碰到的人,比如印第安人、捕猎者、村姑、山里人,尤其喜欢和那些猪相随相伴。它们是好伙伴。尽管人们对猪的评价不怎么样,他自己的《圣经》里也有禁令,但他渐渐爱上了猪们的高贵和自由,爱上了他们大热天在泥浆里找乐子的禀赋——路上那么多猪,互相做伴,波士顿决不会有这样的事。可以想象,等旅程结束,称重、屠宰之后返回山区时,那空无一猪的疲惫旅程对于威廉来说是什么滋味。当然啦,他将此看作一个寓言,领悟出一个道理:走完收费道之后那些尖叫、血腥、恐怖完全对应着它们一路的欢声、它们无忧无虑的粉红眼睑及和善的眼睛、它们的微笑、它们穿山越谷的优雅。这时候离牛顿的发现还早,但是人们已经普遍感觉到了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对应。威廉肯定一直在等待没有死的那头猪,这一头的价值顶得上所有难逃一死的猪,顶得上他所有那些旅鼠般冲向灭绝的加大拉猪 928 ,附在它们身上的不是魔鬼,而是对人类的信任,而人类却不断背弃着这种信任……附在它们身上的还有永远丢不掉的纯真……和对威廉的信赖,认为他也是猪的另一类,依偎在大地上,和它们共享着上天赐予的生命……
他立马写了本相关的小册子,叫做《论弃民》。小册子到了英格兰才得以出版,成为波士顿第一批禁书中的一种,而且被公开焚毁。没有人愿意听到有关弃民的任何内容,他们是上帝选择拯救少数人时忽略了的那一大批。威廉认为那些“二等选民”也是神圣的,没有他们就没有被选中得救的人了。自然,波士顿那些“选民”就大为恼火了。更有甚者,威廉认为耶稣为所选定的那些人服务,加略人犹大则是为被忽略的人服务。创世而生的一切都有大小相等、性质相反的对应之物。耶稣又怎能例外呢?难道我们只能在那些不合宜的、不属于创世范围的人脸上感受到恐怖吗?也就是说,如果他是人类的儿子,如果我们感受到的不是恐怖而是爱,那么我们也得爱犹大。对吗?谁也不知道威廉是怎样躲过惩治异端的火刑的。他可能有后门。他们最后把他赶出了马萨诸塞海湾殖民地——有一段时间他考虑过去罗得岛,但又觉得自己对反律法者们也不大感冒,所以最后坐船回到了原来的英格兰,倒也不怎么觉得面上无光,只是变得情绪低落。他死在了英格兰,一直思念着那些青山碧野,那些和印第安人一起抽大麻和烟叶的聚会;还有楼上的屋子里那些撩起围裙的女人,她们脸蛋俊秀,长发铺在木地板上,而下面的马厩里,马蹄在踢,醉汉在叫。当时,他们一大早就出发了,猪群的背上闪耀着珍珠般的光芒,那条通向波士顿的漫长道路石子很多,也充满新奇,康涅狄格河上的雨,初升的星星,长长的草中太阳的余热尚未散尽,一百头猪鼻子里哼哼着道晚安,躺下来进入睡乡……
他是否就是美国从未走过的那条岔道、那个她错误地跳离的奇点?假如斯洛索普的异端邪说有足够的时间生根开花呢?会不会减少借耶稣之名发生的罪行,而以加略人犹大之名获得更多的慈悲?在泰荣·斯洛索普看来是有办法回到过去的——也许他在苏黎世见到的那个无政府主义者是对的,也许有一小段时间里人们会拆掉篱笆相处,每条道路都一样畅通,整个占领区不再有占领军、不再分裂,在它废墟里的某个地方存在着唯一的坐标集合,人们可以从这里向前走,没有选民,没有弃民,甚至远离国家民族的分别……斯洛索普跟着路德维希跑的时候头脑里思量的就是这样的美好前景。他是在胡思乱想,还是有人指引?目前左右整个局面的只有那只该死的旅鼠。如果真有这样一只旅鼠的话。路德维希给斯洛索普看装在钱包里的照片:娥秀拉睁着明亮而羞涩的眼睛,在一对白菜叶下向外面窥视……娥秀拉在一只装饰着巨大飘带和“ ”字印章的笼子里,获希特勒青年宠物展一等奖……娥秀拉和家里的猫在一段瓷砖地板的两边互相警惕地对视着……娥秀拉前爪悬起,睡眼曚昽,身子从路德维希的纳粹幼儿童子军制服口袋里伸出来。她的某些部分在所有照片上全都模糊不清,动得太快,来不及曝光。路德维希在她刚出生时就知道会有后面的麻烦,但他还是一直爱她。也许他觉得爱可以避免祸端。
斯洛索普没有机会搞清楚了。他在海边一个村子里丢掉了这个胖乎乎的小疯子。穿宽下摆裙子、戴花手帕的女孩们在林子里捡蘑菇,红松鼠在山毛榉间飞蹿而过。街道弯弯曲曲地通入城里,突然间又违背透视原理变得很短:这是个小镇,空间很宽阔。电线杆上缀满了电灯,街道上的鹅卵石很沉,呈沙色。运货马车上的马站在阳光下甩动着尾巴。
在圣迈克尔教堂附近的一个巷子里,他们看到一个小女孩背着一大捆走私皮大衣,步履蹒跚地走着,只露出两条褐色的腿来。路德维希惊叫一声,指着最上面那件大衣。大衣领子外面有一个灰色的小东西,一直缝到领子里面去了。那双人工做出来的黄眼睛闪着邪乎乎的微光。路德维希跑过去,喊着“娥秀拉,娥秀拉”,一下子抓住了那件大衣。小姑娘发出一连串的骂声。
“你杀死了我的旅鼠!”
“松手,蠢货。”他们在巷子里不甚分明的阳光和阴影之间拔起河来。“那不是旅鼠,是灰狐狸。”
路德维希停止叫喊,打量了半天。“她说得对。”斯洛索普提醒他。
“对不起,”路德维希啜泣着,“我心情有点儿不好。”
“哎,你们能不能帮我把这个拿到教堂那边?”
“当然能。”
两个人各抱了一堆皮衣,跟着她穿过镇子里凹凸不平的巷子,走进一个侧门,下了几段楼梯,来到圣迈克尔教堂的第二层地下室。灯光下,斯洛索普第一眼就看见一张脸,趴在斯特诺火罐上方,关照着一只马上就要煮开的水壶。是杜安·马维少校。
呀啊啊啊——斯洛索普举起整整一抱大衣,准备扔下就逃走,不料少校却满面笑容。“嗨,你好,同志。你来得正好,可以尝尝杜安·马维的‘原子辣椒’!你干吗不拉一把椅子来坐?呀哈哈哈!这叫小什么来着的到啦,”小姑娘把拿来的大衣搁到占了屋子大半的一大堆皮衣上,马维一边说,一边咯咯笑,一边抓摸了一下那些大衣,“她有时候就是不谨慎。我希望你们别觉得我们是在干违法活动,我的意思是不在你们的领地,与你们毫无关系。”
“根本不对,少校。”斯洛索普想模仿俄国口音,说出来却像贝洛·卢戈西 929 。马维不知从哪儿拿出了护照,上面的文字大多是手写的,还有几处盖了章。斯洛索普眯着眼睛打量下面的那些西里尔字母,认出了齐切林的签名。“啊。我和齐切林上校合作过一两次。”
“哎你听到佩纳明德的情况了?一帮傻瓜闯进去,绑走了‘老马’,就在上校的眼皮下面。就是。你知道‘老马’吗?坏家伙啊,同志。那个傻瓜在市场上的桤木太多,给我和‘血腥’契科利茨留得太少,我们是自由贸易者。”
“血腥”契科利茨的妈妈契科利茨夫人给他起名为“克雷顿”。他躲在一堆貂皮披肩后面,拿一把45枪瞄准了斯洛索普的肚子。“嗨,他没问题,兄弟,”马维叫道,“你给咱多拿些那种香槟好不好?”契科利茨和马维差不多胖,牛角框眼镜架在头顶上,和脸一起放出光芒。“伊凡呀,你看到的是每天一万卡路里的热量,就是这个啦。”他用大拇指指点着两个人的大肚子,眨巴着眼睛,“契科利茨要做皇婴 930 了。”说着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不过他们说的是真的。实际上契科利茨已经想出了利用军队重新部署的机会捞油水的办法。他即将骗取特勤部队的垄断性合同,为每一艘军用船只安排从一个半球到另一个半球的赤道跨越庆典。契科利茨将在尽可能多的船上做皇婴,这是写在合同里的。他梦想着一茬又一茬的炮灰们跪下来,一个接一个争着挪上前来亲他的肚子,而他却拿着火鸡腿和锥形冰淇淋狼吞虎咽,用手指抚摸蝌蚪们的头发。他的公开身份是美国工业家,和技术部队来到这里侦察德国人的技术设备,尤其是秘密武器。在美国他拥有一家玩具工厂,在新泽西的纳特利。谁会忘记获得巨大成功的“液体小日本”呢?那种玩具娃娃,你可以先往里面装满番茄酱,然后用刺刀穿过几个槽口中的任何一个槽口,娃娃便立即裂成碎片,八十二块实实在在的碎塑料片,遍布整个房间。谁又—又能忘记“跳曳步舞的山姆”呢?那是一种技巧游戏,要在黑人山姆拿着西瓜翻过篱笆并折回来之前打死他。这种游戏对各种年龄的男女孩子的反应速度都是一种挑战。目前生意很顺利,但契科利茨看的是将来。所以他才会做这种皮衣生意,把圣迈克尔教堂作为这个地区的总仓库。“节约开支嘛。我得积累资本,要能支持我到最后,”说着往金圣餐杯里倒香槟酒,“一直到我们能做出选择为止。至于我自己嘛,我觉得这些v型武器大有前途。它们会大有可为的。”
古老的教堂里散发着葡萄酒味、美国人的汗味和最近燃烧过的火药味,不过这些陌生的气味新近才侵入这里,并没有驱除掉天主教堂里最主要的气味——来自香、蜡和数百年来羔羊们嘴里发出的温顺的咩咩声。孩子们进进出出,送皮衣,取皮衣,和路德维希聊天,不一会儿就邀请他去铁路调车场的火车车厢里找旅鼠。
契科利茨的麾下大约有三十个孩子。“我的梦想,”他坦承道,“是把所有这些孩子带回美国,带到好莱坞。我觉得他们演电影有前途。你听过制片商塞西尔·b德·米尔 931 吗?我的内兄和他关系很近。我想我可以教他们唱歌什么的,儿童合唱团,和德·米尔磋商达成一个一揽子协议。他可以用他们衬托真正的大人物、宗教场合、狂欢集会——”
“哈!”马维叫道。他啜着香槟,眼珠子鼓出来:“老兄,你的梦做得不错呀!你把那些孩子卖给塞西尔·b德·米尔,我他妈绝对肯定他们不费(会)唱歌。他费(会)让那些小傻瓜们做划船的奴隶!呀哈哈——没错,他们费(会)被绑在船桨上,就像拉纤的驴子,在夕阳中划船送亨利·威尔考克森 932 去和希腊人、波斯人或其他什么人打仗。”
“划船的奴隶?”契科利茨吼道,“上帝作证,根本不会。德·米尔的小跟班们是不会划船的! 933 ”
a4炮连的残墟就在镇子边上,当时部队南逃,要躲开英苏军队的钳形夹击,就把军营撇下了。马维和契科利茨要去看看情况,也欢迎斯洛索普同行。不过先要解决杜安·马维的“原子辣椒”问题,因为这东西能试出一个人有没有阳刚之气。香槟酒瓶子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但喝了香槟就会被看作软弱无能。有一次斯洛索普差点抵制不住诱惑,不过他现在想都不想了。那两个美国人则双目模糊,鼻子着火,鼻涕流得一塌糊涂。颇具权威的《写给守财奴的占领区旅游手册》中描述的“黏膜的世界末日”在他们身上发生了。斯洛索普坐在那儿把香槟当汽水狂饮,又是点头,又是微笑,嘴里还不时“da(对),da 934 ”有声,对自己的表现进一步加以肯定。
他们开了一辆张着笑口的绿色福特指挥车。马维一钻到方向盘前就变成了一匹嗜酒无度的狼:“呜”地一响,留下的橡胶就足以给一个师做避孕套了——回声袅袅之余,车速从零上升到七十,一心要压倒两边骑自行车的人,惊得鸡飞狗跳。“血腥”契科利茨两只手里各抓一瓶香槟,快活地大叫着,催他开快。马维吼着《安东尼娅小姐的玫瑰》 935 ,这是他最爱的歌。契科利茨在车窗边大声喊着警告语,比如“不要和孩子胡搞,除非不是你搞他,而是他搞你”,喊了老半天,却只获得路边几个老太太和小孩子的法西斯手礼。
那地方在一片山毛榉和桤木的林子里,本已化为焦土,却又生出了绿油油的新草。一大片晚开的蒲公英鬼气森森的,伪装过的金属无声地矗立其间。蒲公英灰色的花苞一齐摇晃着,等待惠风将它们吹绽,送到海上,去到丹麦,去到占领区所有的地方。东西全部被洗劫过了。车辆只剩下外壳,回到了当初设计时空无一物的状态,不过还残留了些微的汽油和润滑油味。混乱纠缠的电线和软管间,勿忘我长得疯蓝疯黄。燕子们在控制台上筑了窝,一只蜘蛛用自己的网填满了火箭运输车的臂杆网。“我靠,”马维少校骂道,“该死的俄国人偷光了所有的东西,别生气,同志。”他们两脚开路,走过绿紫两色的杂草、生锈的食品罐、陈旧的锯末和木渣。每根标杆顶上都钉着一块白色破布,仍然连成一线,通往十二公里外的导航射束发射器。向着东面的。看来他们当初要阻止的肯定是俄国人。
控制车满是尘土的舱面上闪烁着红、白、蓝三种颜色的光。斯洛索普单膝跪下。黑人支队的曼荼罗:kezvh 936 。他抬起头看马维,马维露出狡黠、肥腻的笑容。
“嘿,当然喽。我应该知道的。你没有徽章。操……你像—像苏联工会委员会的人!对吧。”斯洛索普也瞪着他:“嗨。嗨,你要找什么人?啊?”马维的笑容消失了:“瞧——我当然渴望不是齐切林上校,嗯。他是个好俄国人,你知道的。”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举起曼荼罗,画着驱吸血鬼的十字,“我唯一感兴趣的是这些黑魔鬼的问题。”
笑容又回到脸上了,同时一只胖手放在了斯洛索普的胳膊上。“你的同志到这里的时候,你们准备全力以赴围着他们转呀转?”
“转呀转?我不敢说我——”
“你知道的。来吧。嗨他们那些老黑都在城外面驻扎呐!哎,伊凡,该死那费(会)很有意思的。我今天怎(整)天在擦洗我的柯尔特手枪,”说着爱抚一下枪套里的配枪,“要给我做浣熊皮帽子 937 ,用他们其中一个蠢货,不用我告诉你用他的哪一部分吊在下面那个地方的后面,是不?哈?”“血腥”契科利茨被逗坏了,笑得差点噎住。
“其实,”斯洛索普边走边补充,“我的任务是在这样的活动中协调情报,”先不管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吧,“我到这儿来其实是侦察敌人的位置。”
“敌人在右面,”契科利茨点点头,“他们有枪,什么都有。浣熊手里唯一应该拿的武器是扫帚!”
马维皱起了眉头。“你,你不指望我们跟你去那边,嗯。我们可以告诉你怎么走,同志。不过你一个人去那儿是疯了。你干吗不等到晚上?按计划半夜才动叟(手)的,对吧?你可以等到那个时候。”
“我要提前搜集一些情报,这很重要。”板着脸,板着脸,好,好……“我没必要告诉你这对我们所有的人……”意味深长的卢戈西式停顿,“有多重要。”
唉,反正他得到了黑人支队的方向,还搭车回了城。两个皮货商又拉了两个“心急的德国小姐”,闹哄哄地在夕阳中划拳而去。斯洛索普站在尾气中骂骂咧咧。
下一次没你们的好果子吃,两个杂种……
他步行出城,穿过一片宽阔的草地,花了一个小时才来到军营。此时,草地的颜色渐渐加深,像是绿色染料流出来渗进了外面的绒毛……他能感觉到,每一片草叶的阴影都向东面伸开去……一道纯乳色的光呈钟形曲线冲到即将落下的太阳上方,白色透明的肉体消逝在天顶处变化多样的蓝色中,有粉状的,也有黑铁一般的……他在这里干什么?这也是旅鼠娥秀拉的意思吗?这样搅和在别人的私仇中?他原来的意思是……管他是什么……唔……
对啦!对啦,是g型仿聚合物的事情,还有那个雅夫和那个s装置的一切。他应该是个不动感情的私家侦探,要独自闯荡、挑战机遇,为被“他们”杀死的朋友们报仇,找回我的身份,找到那块神秘的部件——可是现在,唉,就像——
大海哎哎哎里捞噢噢噢针!
寻云云云找满是月光的东西,
要把你咦咦咦征服(的东西)!
双脚在杂草和牧草间喁语。他一路哼着歌儿,气喘吁吁、下巴上扬,完全是弗雷德·阿斯泰尔 938 的动作——他在考虑重新找回琴吉·罗杰斯 939 、找回再续生命辉煌的可能性……
突然回过神来——不,不,别急,你现在应该有个清醒的计划,权衡自己的选择、认定自己的目标,这是关键时刻,对你的……
对——哒哒,在大海里捞——
不不不,听着老兄,别傻了,你得专心……现在想s装置——好的,如果我能找到s装置和雅夫受骗的经过,如果我能找出这些,对啦对啦现在想仿聚合物……
——寻找(嗯)满是藏红花的地窖……
噢……
就在这个时候,好像有人许的简单愿望实现了一样,天空中出现了一缕针一样的光芒:第一颗星星。
让我能及时提醒他们。
他们在树林里对斯洛索普发动了突袭,他已是瘦骨嶙峋、胡子拉茬、面色黝黑——他们把他带到火堆旁,那里有人在吹微型口琴,共鸣箱是德国松木做的,簧片是从一辆报废的大众车弹簧上切下来的。女人们穿着深蓝印花白棉裙、白衬衫、编织围裙,戴黑手帕,忙着料理锅呀洋铁罐呀什么的。有些还带着鸵鸟蛋壳做的项链,用刀刻画成红色或蓝色。一大块牛肉在火上的木肉叉上滴着油。
恩赞不在这儿,但安德烈斯·奥如坎比在,穿着一件海军套头衫和陆军工作服,紧张得像小偷。他想起了斯洛索普:“was ist los?(怎么回事?)”
斯洛索普回答:“计划半夜到这儿。不知道有多少人,不过你们最好全部撤走。”
“大概吧。”安德烈斯笑着答道,“你吃饭了吗?”
吃饭时关于去留问题的争论继续进行。这和斯洛索普在军官学校里学的军事决策不是一回事。他们好像还有别的想法,占领区的赫雷罗人心里明白,斯洛索普却不知情。
“我们必须去我们应该去的地方,”安德烈斯后来给他解释,“就是穆库鲁想让我们去的地方。”
“哦。哦,我还以为你们到这里来是找东西的,和别人一样。00000,那东西怎么样?”
“那是穆库鲁的东西。他把它藏在想让我们去找的地方。”
“我说,我有s装置的消息。”他给他们讲了格丽塔·埃德曼的故事——那片灌木林、那个汽油厂,还有布利瑟罗的名字。
他的话按响了警铃。其实是敲响了警锣。大家都在互相注视。“这么说,”安德烈斯小心翼翼地说,“那个使用s装置的炮连连长就叫这名字?”
“我不知道他们用过s装置。布利瑟罗把那个女人带到一个工厂,s装置就是在那儿装配的,或者有一部分是在那儿造的,原料是一种塑料,叫做g型仿聚合物。”
“她没有说在哪儿。”
“只说在‘灌木林’。看看你们能不能找到她丈夫,米克洛斯·坦纳茨。他可能看到过具体的发射,如果真的有过发射的话。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不过我一直无法弄清楚具体情况。”
“谢谢你。”
“不用。或许你现在可以给我说一些情况了。”他拿出了自己发现的曼荼罗,“这有什么含义?”
安德烈斯把曼荼罗放在地上,转动着,直到k指向西北方。“kr(清楚),”他指点着每一个字母,“entftung(通气),这些都是阴性字母。北方字母。在我们村子里,女人住在圆圈北半边,男人在南半边。村子本身是一个曼荼罗。kr代表受孕、出生,entftung代表呼吸、灵魂。zundung(打火)和vorstufe(初期)是阳性符号,代表活动、火与准备工作或建筑工作。中心这儿是hauptstufe(顶层)。是我们供养圣牲的圈。先人们的灵魂。所有的东西都统一在这里。生、灵魂、火、建筑。男、女,同在一起。
“火箭的四翼组成一个十字,也是一个曼荼罗。一号翼控制飞行方向。二号控制摇晃。三号,偏航、滚翻。四号,摇晃。每一对翼协同工作,却又意义相反。对立面的统一。你可以理解我们的感觉:它以某种方式和我们交谈,尽管我们并没有在那些翼上装一个进行供奉。其实,很多年前我们向北走来到德国的时候它就在等我们了……当时我们虽然背井离乡、无所适从,却很明白我们的命运和它的命运是紧密相连的。冯·特罗塔的军队放过了我们,就是要我们找到火箭。”
斯洛索普把曼荼罗递给他。他希望这个曼荼罗能起作用,和恩赞曾经教给他的那个咒语一样——唔巴卡耶(放过我),唔巴卡耶……其魔力能阻止今晚的马维、齐切林。像门柱圣卷 940 。安然度过一个可怕的夜晚……
黑人支队去找阿赫特法登,齐切林却找到了纳里奇。他付出的代价是“老马”,还有三个士兵带着重伤进了船上的医务室。其中一个动脉被切断了。纳里奇想学奥笛·墨菲 941 的样子。一匹为象服务的马——整个纳里奇处在麻醉催眠状态,狂热地谈论着那个神圣的圆圈和那个火箭翼十字。不过纳里奇知情的其他事情黑人们就有所不知了:
(a)从地面到s装置有无线电连通;但从s装置到地面没有连通;
(b)在一个伺服传动装置和一条从主油箱通往后部装置的特殊供氧线之间存在干扰问题;
(c)魏斯曼不只在北豪森配合s装置,还指挥炮连发射00000。
完全是间谍行为。这种马赛克式的嵌合体在一点点长大。齐切林和官家没有了关系,脑子里却装了这样的东西到处跑。所有的只言片语、零碎信息都归于这个嵌合体。比拉文纳 942 的马赛克还要值钱,挺立在淀粉色的天幕下。
无线电联通+氧气=某种加力燃烧室。一般如此。不过纳里奇还提到了一种不对称现象:在3号翼附近有一内装物,使得滚翻和偏航控制变得出乎意料地复杂。
那么,如果那儿有一个加力燃烧室,是不是也会使燃烧变得不对称,并且使热通量超过该装置的承受极限?妈的,他干吗不随便找一个搞推进的?美国人是不是把他们全都弄去了?
马维少校用牙齿咬住一把鲍威猎刀,两边屁股上各背着一把汤姆生机枪。他和袭击队的其他人一样,呆若木鸡地看着周围空旷的林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很生气,从扎巴耶夫深不见底的水壶里喝着伏特加。不过,只要受命从事s装置研究的任何一个推进器工程师在加米施出现过,马维都会通知他齐切林的。这是安排好的,西方提供情报,俄国人扣扳机。
噫,他嗅到了恩赞的味道……即便到了现在,黑人们还可能在黑暗中监视他们。齐切林点了支烟,火焰经绿、蓝、淡紫,最后稳定在黄色上……他让火焰闲燃了一阵,心里想:随他吧。他不会的。我可能也不会。唔……也许我会的……
不过今晚已经取得了量子跃迁般的重大进展。他们要见面了。要谈s装置的问题,不管这东西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是正当用的还是废弃的——他们要面对面见一见了。然后……
同时还有个问题:和马维谈过话的那个苏联情报间谍是谁?齐切林啊,你这会儿又犯多疑症了。也许莫斯科对你们的宿仇已经有所耳闻了。如果他们在为军事法庭搜集证据,那这回可就不在什么中亚,自己可就是亚特兰蒂斯的最后一任大使官了。你可以为所有溺水而亡的俄国水手们开脱服用毒品的罪责;可以把你父亲一次又一次的签证发送到遥远的利莫里亚 943 ,发送到马尾藻海日光休假胜地——森森白骨们就躺在那里接受海水的漂白,嘲笑过往的船只。他肋骨间别着小册子、眼窝里塞着旅行支票、要赶正午的潮流出海之前,给他讲讲他的黑人儿子,讲讲那一天他和恩赞的事情:那是在秋天要结束的时候,时间缓慢地爬行着,天冷得要命,像巴塞罗那旅馆阳台上存放在刨冰里的一只橘子,si ieres escribir 944 (如果你想给我写信),你就已经知道我要在哪儿住了……就像冷在脱了皮的拇指尖上,渐渐迫近的致命的冷……
“我问你,”马维此时有点醉了,脾气也暴躁起来,“我们啥时候逮住那些蠢货?”
“快了,相信我。”
“可是你不知道巴黎给我的压力有多大!还有总部!真叫人受不了!有些高官们想消灭他们,就现在。他们只要捣鼓一下按钮就行了,我这辈子是再也见不到墨西哥妓女了。你也看到了这浣熊想干啥,得有人阻止他们,在他们干之前,妈的——”
“你看到的这位情报人员——我们各国政府很容易采取共同的政策——”
“你们并没有通用电器在耳朵边上吹气,伙计。狄龙、里德 945 ……美孚石油……妈的……”
“可那是你们求之不得的呀,”“血腥”契科利茨打断他,“弄一些商人进去办理事情,而不是由政府全盘通吃。你们的左手不知道右手在干吗!你明白我说的?”
这是在干什么呀?政治辩论?看来丢掉了黑人支队耻辱还不够,唉,你刚才还觉得自己没那么容易交差呢……
“那—那么赫伯特·胡佛 946 呢?”契科利茨尖声叫道,“你们快饿死的时候,他站出来喂饱了你们这些人!他们这儿的人热爱胡佛——”
“没错——”齐切林插话了,“那么,通用电器又在这儿干了什么?”
马维少校友好地眨眨眼:“斯沃普先生 947 是老罗的铁哥们儿,明白吗?现在是‘电器查理’,不过斯沃普以前做过智囊团的成员。都是犹太人。大多数。不过斯沃普不是。现在通用和这边的西门子成关系户了,他们一起做过v—2导航,记得吗——”
“斯沃普是犹太人。”契科利茨道。
“不——血腥,你不知道自己在说啥——”
“我告诉你——”关于通用电器这位卸任总裁的种族背景,他们进入了慢腾腾的酒鬼式争辩,恶言恶语,互相怨愤,却又反应迟缓。齐切林只在用一只耳朵听。一阵晕眩袭上头来。纳里奇吃了药的时候不是提到过一个出席北豪森s装置会议的西门子代表吗?没错呀。也是染共体的人。染共体的卡尔·施密茨不是西门子的董事吗?
问马维没用。他醉得太厉害了,谈不了这个话题。“你以为我刚来这儿很无知。妈—的,我还以为染共体是谁的名字呢,知道不,一个人——喂,染共体吗?不,我是他老婆,染夫人!呀哈哈哈!”
“血腥”契科利茨像往常一样,开始模仿埃莉诺·罗斯福 948 了:“前几天我儿子爱驴头——艾略特——和我,我们在烤饼干。饼干是给海外的孩子们吃的。孩子们拿到我们送的饼干时,他们也会烤饼干回送给我们。这样,人人就都有饼干吃了!”
噢,温佩。老火箭人,你说对了?你的染共体正是各国国体的典范?
这个想法就这样在齐切林心里出现了,在这片林间空地上,在两个醉鬼中间,在某个没有番号的炮兵连最后阵地的残骸间。电线一动不动地软软地搭在当初被绞盘操作者们拉起的地方,啤酒瓶也在最后一夜最后的士兵们扔下的地方丝毫未动,所有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地证明着失败,证明着活动的死亡。
“哎,你。”好像是一根很粗大的白色手指在向他招呼,指甲修剪得很美:它转动着,缓缓向他展示了一个指纹,很像是“手指城”的鸟瞰图。那是一座未来的城市,人人都是公开的,也没地方躲藏。此时,手指关节在动,发出柔和的、水一般的声音,把齐切林的注意力引向——
(手指图)火箭卡特尔。这个组织影响到所有与它接触过的工作人员和纸张。甚至俄国人……买来的俄国人,不是吗?从克虏伯,从西门子,从染共体……
是不是有一些计划斯大林不愿认账……甚至不知情?啊,在这个没有国家的德国之夜,一个国家开始成形了,这个国家跨越海洋、跨越表面的政治,有自己的主权,就像共产国际或罗马教堂,其灵魂就是火箭。火箭共同体。像马戏团一样惹眼,红的黄的海报,无数的场子,一齐开演。这根王者风范的手指在所有的场子间画圈圈。齐切林深信不疑,靠的倒不全是他走遍占领区所找到的外在证据,更多靠的是他与生俱来的一种个人悲剧感,这种感觉始终保持在通神的边缘。第一次发现是在吉尔吉斯之光的事情上,那时候他唯一的神异感觉是,恐惧会堵死每一条路,一直把他阻挡在外面。他将永远无法进一步越过这个今夜自己现身的大卡特尔边缘,无法跨过这个火箭国的边界……
他将失去吉尔吉斯之光,但不会失去那根手指。别的人好像都与此有瓜葛。伤心啊,特别叫人伤心。这里每个捡破烂的人都是受了火箭共同体的雇用的。所有的人,除了他,还有恩赞。他的哥哥恩赞。难怪“他们”在追杀黑人支队……而且……
而且当“他们”发现我不称“他们”的心时……马维干吗要这样看着我呢,眼珠子都鼓出来了……哦,别慌,别让他疯得更得势,他只是在这边,在……
去库克斯哈文,夏日的步伐在不断减速,飘向库克斯哈文。草地在吟唱。雨弯成月牙般的弧形,呼啦啦扫过芦苇丛。后来羊儿们下到海滩上吃海草,偶尔还有几只深色的北方鹿。海滩永远既不全属于海也不全属于沙,却在日光下笼在朦胧的雾里……斯洛索普就这样漂浮在水淹的草地上。他反复看到一些形状,像是给迷路的旅人发出的信号。那些形状都是占领区特有的,他不反对看一看,却不愿去破译,再也不愿意了。十有八九也没什么意义。出现得最多的是梯级形山墙,德国北部这些古老的建筑很多都在正面修了这样的山墙。山墙往往出现在白天里最不真实的时刻,逆光而起,呈怪异的湿灰色,像是从海水里冒出来的,出现在这里笔直的、极其低矮的地平线上。它们形状稳定,久久不去,犹如解析数学的纪念碑。三百年前,数学家们学会了把炮弹的起落分解开来,变成射程△x和高度△y的梯级,使其逐渐变小,逼近于零。这些△x和△y就像越缩越小的侏儒,组成一支军队,在楼梯上跳上去又跳下来,它们的脚渐渐缩小,脚步声也渐渐细弱,和谐地连成永不停息的声音。这种解析学的遗产被完整地继承下来,这才有了佩纳明德的技术人员们仔细研究记录火箭飞行轨迹的那些液压自动控制电影,不放过每一帧,不放过每一个△x和△y,尽管它们并不会飞……胶片和微积分,它们都是飞行的色情制品,使人想到阳痿和榨取。那些石制treppengiebel(阶梯形山墙)的形状此时出现在绿色的平原上,或完整,或支离,持续了一会儿就消失了:在山墙的阴影下,孩子们蓬着头发,在玩“天堂和地狱” 949 ,在村里铺过的路上跳着,一级级从天堂到地狱再到天堂,有时候也让斯洛索普玩一轮,有时候则消失在黑糊糊的巷子里。那里的房子已经比较老旧,开了很多窗,悲伤的样子,永远向街对面的邻居躬着身子,几乎要在空中碰到一起,中间只隔了一线乳色的天空。
夜幕降临时,孩子们拿着圆圆的纸灯笼在街上游玩,嘴里唱着:“灯笼,灯笼,太阳、月亮和星星……”一派乡间夜晚的气氛,幽灵般苍白,歌声中又送走了一个夏天。斯洛索普来到维斯马附近的一个海滨小镇上,就要在一个小花园里睡着的时候,孩子们围住了他,给他讲猪侠普赖夏尊迦 950 的故事。在10世纪的某一天,发生海盗入侵,猪侠突然从雷声中现身,击退了二十个北欧海盗,吓得他们大叫着逃回海里。此后每个夏天,都要安排一个星期四庆祝小镇得救——星期四就是由雷神多纳尔或托尔得名的,而猪侠又是雷神派来的。即便到了10世纪,那些古老的神对人们还是有一定影响力的。多纳尔并没有被驯化成圣彼得或罗兰,不过举行庆典的地点倒是挪到了镇上彼得教堂附近的罗兰塑像旁。
然而,今年的庆典变得岌岌可危。过去三十年一直扮演普赖夏尊迦的鞋匠施劳布去年冬天被征入伍,参加了人民军,再没有回来。这时候,白色的灯笼聚在了泰荣·斯洛索普周围,在黑暗中晃动着。小手指头戳着他的肚子。
“你是世界上最胖的人。”
“他比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胖。”
“求你了!求你了!”
“我可没那么胖呀——”
“我给你们说过会有人来的。”
“也是最高的。”
“——别急,求我干吗?”
“明天做普赖夏尊迦呀。”
“答应吧。”
斯洛索普这些日子心软得很,就答应了。他们把他从绿草之床上弄起来,来到市政厅。猪侠节的服装和道具都在地下室里:盾、矛、有角的头盔、破旧的兽皮、雷神托尔的木锤、十英尺长的裹着金叶子的闪电猪侠的服装有些吓人——粉红色、蓝色、黄色,很亮,很难看,德国表现主义风格的猪,外面很漂亮,里面填的是草。好像很合身。唔。
第二天早晨去的人稀稀拉拉的,挺安静:老人、孩子,还有几个沉默的退伍军人。北欧海盗都是孩子,头盔斜压下来,盖住了眼睛,披风拖在地上,盾牌和他们一样大,武器有他们两个高。广场上排列着巨大的猪侠像,白色支架,铁丝编织的边框里嵌着红蓝二色矢车菊。斯洛索普藏在罗兰塑像后等待,塑像很严肃,鼓眼、鬈发、束腰。斯洛索普身旁有许多鞭炮,外加助手弗里茨。弗里茨大概只有八岁,活脱脱威尔海姆·布希漫画里来的。斯洛索普有点紧张,因为他对猪侠节不熟悉。好在弗里茨很老练,带来了一个上釉的罐子,里面装着治疗脑损伤的液体,里面加了莳萝和芫荽,是用燕麦粥加工出来的,除非上面的“haferschlei”不是燕麦粥的意思。
“是haferschlei(燕麦粥)吗,弗里茨?”他挨了一下子,后悔不该问。
“对,是燕麦粥。”
“好啊,燕麦粥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嗬嗬……”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先不管,但好像能迅速影响神经中枢。在当地一个乐队庄严的伴奏下,海盗们全都喘着气,费劲地来到塑像前,排好队,命令全镇的人投降。此时斯洛索普发现自己的脑子已经没有平常好使了。就在这一刻,弗里茨点燃了火柴,顿时像打开了地狱之门,火箭、罗马焰火筒、彩色焰火轮,只听一声“扑嘞—噂—嘎”,大量黑火药喷发出来,把他送到了广场上,烧焦了他的屁股,烟正从尾巴上冒出来。“啊,好,干得好,唔……”斯洛索普跌跌撞撞,张大嘴傻笑着,吼出了台词:“我代表多纳尔的愤怒——今天你们就是我的砧板!”他们吼声如雷,在街道上一阵猛追,人们在他们身上撒着白花,小孩子们尖叫着,跑到水里,然后就互相撩水、往水里按。镇上的人们取出啤酒、葡萄酒、面包、酸奶酪、香肠。泥煤小火上的黑色煎锅里冒着油烟,金黄色的炸土豆糕从里面拿出来还滴着热热的油。女孩们开始抚摸斯洛索普的鼻子和天鹅绒身体。接下去的一年镇子又得救了。
这是个祥和而醉醺醺的日子,到处是音乐,到处是海水、沼泽、花儿、炸洋葱、啤酒和新鲜鱼肉的气味,头上的蓝天中飘着几小团霜色的云朵。微风习习,斯洛索普穿着这一身猪侠服也不觉得热。沿岸所有蓝灰色的树木都在呼吸、闪烁。白帆出海了。
斯洛索普在一个提供烟斗和卷心菜 951 的咖啡店后屋里玩了一个小时的“锤子和煅炉” 952 ,玩伴是两位身体健康的女郎,穿着夏装和木底鞋——这可是小伙子们梦寐以求的。出来以后,他发现人们开始成群地分散开了。哦,见鬼。先别急,快点……屁股眼里特别疼,脑子里和肚子里塞满了燕麦浆和暑天的啤酒。他在一堆渔网上坐下,想让自己的脑子清醒起来。还是很可能的。
这儿的人群聚成这样的小旋涡,一般是黑市的征兆。多疑的野草开始在花园里、在正午的静谧中绽出花蕾,军绿色的。作为家族的最后一代他真是和先辈们相差太远了——斯洛索普家别的人从来不会因为面对商务而恐慌。鹅卵石街面上已经铺好了报纸,买主们可以把罐里的咖啡倒在上面,检验是否全部货真价实,而不是表面只有一层,下面都是假的。人们会突然从灰扑扑的口袋里拿出金表、金戒指,在太阳下亮闪闪的。香烟在一只只手上飞快地传递,软耷耷、脏兮兮、静悄悄的帝国马克则紧紧随之。孩子们在脚下玩,大人们在上面做生意,说的是波兰语、俄语、北波罗的语、低地德语。有些人像难民,不怎么讲情面,只是路过碰上就来了,很随机,甚至事后才回味过来……这些人都是哪儿来的,这些老江湖们,他们刚才躲在什么样的时间阴影里享福?
警察们突然现身了,来自于安静得出奇的办公室。两辆黑白相间的大型游览车,满载着蓝绿色制服、白色臂章、小桶状帽,帽徽是放射的星光,警棍都拿出来了,像黑色阳具,握在神经紧张的手里,颤动着,随时准备行动。人群里的旋涡迅速散开,首饰掉在地上发出响声,香烟散开了,人们从上面践踏而过,给踩扁了。一时间,掉在地上的还有手表、勋章、丝绸、一卷卷票子、红皮土豆,人们惊慌失措地瞪着眼睛,长及肘部的儿童手套纠缠在抓向空中的手指上,踩碎的灯泡、巴黎拖鞋,金画框里装着鹅卵石、戒指、胸针等组成的静物画,没人再来认领这些东西了,人们这时候都吓坏了。
难怪呀。警察们打击这些活动的方法和他们战前对付纳粹街头活动的方式应当是出于一辙的,先是赶到事发地点,唔,好,挥动这些软警棍,眼睛搜索着最能施展威力的机会,鼻子闻到的是皮革味,是自己的腋窝里因为害怕而发出的恶臭味。他们三个人扑到一个孩子身上,搜女孩和老人们的身,甚至强迫她们脱下靴子和内衣,摇晃着看里面有没有东西。他们拿着警棍,在哭泣的孩子和惊叫的女人身上不知疲倦地戳戳捣捣。这种表面的效能和快乐背后隐藏的是对过去的怀念。战争期间是处理群众性事件的低潮,最多就是谋杀或者一些轻微的犯罪,一次也就一个嫌犯。可是现在要保护白市,这里却偏偏有满街满街的人体渴盼着“第一次按摩”,警察们哪能不快活!
不久俄国人的援兵也到了,满满三卡车亚洲青年,穿着杂役工作服,好像是刚从遥远的东方某个极其寒冷的地方拉过来的,还不太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他们像正在走上球场的足球队员,从细长板条挡板的车厢里下来,排成一队,开始清理街道,把人们往水里逼。斯洛索普在人群正中间,被推得踉跄后退,猪侠的面具挡住了一半视线。他尽力保护别人——几个孩子,一位刚才还忙着搬棉布的老太太。开始几警棍打在他腹部垫着的草上,倒也没觉着什么。手无寸铁的人们左奔右突,而普赖夏尊迦却坚守着自己的位子。今天上午莫非只是彩排呀?现在斯洛索普是否应该驱赶真正的侵略者了?一个小姑娘抓着他的腿,充满信心地喊着猪侠的名字。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警察——从脸上可以看出,他长期在后方过着奢侈腐败的生活——挥着警棍朝斯洛索普头上打来。猪侠一躲,伸腿踢了他一下。警察身体蜷在了一起,五六个人尖叫着扑上去,除下了他的帽子和警棍。眼泪从他枯萎的眼睛里渗出来,在太阳下闪光。这时候,一个地方响起了枪声,所有的人都惊慌起来,连拖带扛地把斯洛索普弄走了,拥挤中,腿边那个孩子被挣脱了,永远再没找到。
离开街上到了码头。警察们不打人了,开始在街上捡战利品,可是又来了很多俄国人,直直地盯着斯洛索普。还算幸运,咖啡店里的一个女孩正好过来,抓住他的手,拖着他走了。
“发了你的逮捕令。”
“发了什么?他们没有文件也干得很好啊。”
“俄国人看到你的军装了。他们以为你是逃兵。”
“他们想得对。”
她带着依旧穿猪侠装的斯洛索普回了家。她大约十七岁,漂亮,稚气的脸,容易受伤的样子。她没有提到过自己的名字。他们紧靠着身体,躺在一张小床上,床腿是油漆的,天花板上挂了一块满是黄色精渍的床单,把他们遮了起来。女孩的妈妈在厨房里切萝卜。两个人的心嗵嗵直跳,斯洛索普是因为身处险境,女孩则是因为斯洛索普。她给他讲了父母的情况。她爸爸是个印刷工,满师后结的婚,出门已经快十年了,’42年她们还收到过一封新克尔恩来的短信,说他和一个朋友挤了一夜,以后就杳无音讯了。总是说和朋友挤,天知道他有多少个夜晚在后屋里、船尾的小舱室里、印刷房里单独度过,身上裹着《星期一世界报》,冷得发抖,至少和“印刷工人联盟”里所有的人一样,不用担心没有遮风挡雨的地方,一天还能吃到一顿饭,但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就肯定有警察来找麻烦——这个联盟真不错。他们保持了德国世界产业工人同盟的传统,在所有联盟都向希特勒看齐的情况下拒绝和他同流合污。这倒是触发了斯洛索普对“联盟”这个词的清教徒式愿望,这个以印刷油墨为媒介的词,与抗体、与铁一般的呼吸共同存留在一个好人的血液里,尽管这个好人的世界永远是“星期一世界”,那冷冰冰的刀刃把中产阶级们信以为真的、对舒适生活的可怜幻觉切割得支离破碎……他有没有印刷传单、反对祖国的疯狂?他是受到了袭击、挨了打还是被杀害了?她有一张他度假的照片,在巴伐利亚的某个地方,有瀑布,山顶上有雪,脸晒成了褐色,看不出年龄,提洛尔帽,背带裤,脚扎在那里,好像随时准备跑动的样子:这个形象停留、保存在这里,这是她们唯一能留住他的方式,而他本人却在寒冷的“赤色”郊区里一家家地跑,一夜夜地在共济会会员家里跑……而她们母女则穿着围裙在厨房里打发傍晚或无聊的下午,研究他那动荡的漂泊者灵魂的△x和△y,研究他在刀子般切下的快门后面有哪些变化,研究他可能在水里听到的声音——那水也像他一样永远地流动着,在他身后失落地沉默着,已经在他身后了。
此刻,即便穿着猪侠装,和陌生的女孩躺在一起,她爸爸也使斯洛索普或任何一个在这里躺过的人有了飞翔的愿望,因为他们虽然还没有起来,却听到了同一句诺言:“你到哪我就跟到哪。”他看到他们在一座铁路高架桥上行走,他在周围高高的山坡上怀念家乡,秋日的阳光、紫色的雨云、下午的时光,她的脸靠在一座高高的混凝土建筑上,混凝土的光泽从两面的脸颊上斜照下来,和皮肤的颜色混合在一起。她的身影在他上方一动不动,穿着黑大衣,金黄的头发映在天幕上,而他则在一个火车调度场里一把铁梯子的顶端,凝视着她,下面所有那些亮闪闪的钢铁道路交叉、分离,通向占领区各个地方。他们都在动荡中。她需要的就是动荡。而斯洛索普则想听着她的心跳静静地躺一会儿……这是不是每个多疑症患者共同的愿望?希望找到静止下来的完美方法?可是他们来了,挨家挨户地搜查逃兵,所以该走的是斯洛索普,该留的是她。街道上的喇叭里传来嗡嗡的金属声音,通知今晚很早就要宵禁。从镇里的某扇窗户望去,一张床上躺着一个孩子,已经在睡乡的边上张望了,对孩子来说这种带着外国口音的金属声音是夜间平安无事的象征,和四周的荒野、海上的雨水、狗、陌生的窗户传出的烹调味、土路都是一体的……和这个再也不会回来的夏天是一体的……
“没有月亮。”她低声说,眼睛有些躲闪但没有挪开。
“出城走哪条路最好?”
她知道一百条最好的路。他的心、他的指尖因为羞惭而疼痛了。“我带你出去。”
“你没有必要这样做。”
“我愿意。”
她妈妈给了斯洛索普两个硬硬的面包卷,塞在猪侠装里面。她想给他再找一身穿的,可是她丈夫的衣服全都在军人服务社里换东西吃了。他透过窗户看到她,这最后一个场景像一幅画,以厨房为相框,一个朦胧中披着金色的女人,头垂在炉子上打盹,炉子上只有一个锅,在用文火煮什么。她的脸偏对着斯洛索普,后面的背景是暗橙和红色的墙纸。
女儿带着他翻过低矮的石墙,沿着排水沟,进了下水道,向西南走,来到镇子的外围。身后远远传来圣彼得教堂九点的钟声,钟下面的罗兰塑像虽然看不到什么,却始终如一地盯着广场对面。普赖夏尊迦画像上的白花一朵朵掉落着。一个发电站的烟囱出现在面前,没有冒烟,鬼气森森的,映在天幕上。乡间那边传来风车的咯吱声。
城门高而瘦瘠,台阶一直向上,不知通到何处。出去的公路呈弧形,进入一个有尖顶的拱形出口,然后又从夜间的草地穿过。
“我想和你走。”可是她没有动,没有走过拱门的意思。
“也许我会回来的。”这不是漂泊者的谎言,他们俩都清楚地知道,终究有人会回来的,大约在明年这个时候,或许那个人就是明年的猪侠,和他很类似的人……即便名字和档案不一样,咳,谁会相信那些东西呢?她是印刷工人的孩子,懂得文字这东西,甚至跟他学会了熟练操作温科尔哈肯印刷机、安装和拆卸生产线。“你是我的五月虫。”她低语着,和他吻别,站在那里看着他离开。茕茕孑立的城门边,一个身穿无袖连衣裙和军靴的姑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抽泣:“晚安……”
晚安,柔顺的姑娘。他留给她的礼物是最后一幅可以拍摄的画面:一只花花绿绿的猪艰难地行走着,融进了星光和柴堆。这幅画面可以和她童年时父亲的照片放在一起。他体现了飞翔的内涵,虽然并不是全心全意的,但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停留了……晚安,现在是宵禁,回城去吧,回到你的屋子里去吧……晚安……
他一路沿空旷地带向前走,累得走不动了就睡觉,天鹅绒和干草为他抵御寒冷。一天早晨,他在一片山毛榉和一条小河之间的山谷里醒来。太阳正在升起,寒气袭人,好像有一条热乎乎的舌头在重重地舔他的脸。他看见另一头猪的鼻子就在眼前,猪很肥,粉红色。她哼哼着,温婉地微笑着,长长的睫毛闪动着。
“等等。这个怎么样?”他戴上了猪侠的面具。她瞪着眼看了一分钟,然后凑过来,鼻子对鼻子地亲他。他们俩身上都滴着露水。他跟着她来到河边,取下面具,往脸上撩些水,她则在旁边喝水,啧啧有声,很满足的样子。水很清亮,生机勃勃地流着,很冷。圆石头在水底碰撞着。响亮,富于乐感。能日夜坐在这里、全心全意地聆听水流声和石头碰撞声,这可是莫大的幸福啊……
斯洛索普饿了。“跟我来,咱们得找些早点吃。”在一间农舍附近的一个小水塘边,猪发现了一个钉入地里的木桩。她开始围着木桩嗅来嗅去。斯洛索普踢开松土,看到一个砖堆,里面塞满了土豆,是去年窖的。她迫不及待地吃起来。“很适合你呀,不过我吃不成。”天空的倒影在水面上闪耀。附近好像没人。斯洛索普踱入农舍去搜寻。院子里长满了高高的白色雏菊。楼上的篷窗黑糊糊的,烟囱里也没有冒烟。不过后面的鸡舍里倒是有鸡。他把一只肥肥的大白母鸡从窝上赶走,小心翼翼地去拿鸡蛋。母鸡咯咯叫着,浑身颤抖,想把斯洛索普的手啄开,她的朋友们也从外面冲进来,一时间混乱不堪。这时候母鸡把翅膀从细木条间伸了出来,这样一来既无法再缩回去,又因为翅根下面太胖,身体剩下的部分也出不来。她就这样卡在了那儿,扑腾着、尖叫着。斯洛索普趁此良机抓起三个鸡蛋,然后帮母鸡把翅膀塞了进去。这活儿不好干,特别是要把鸡蛋拿稳。公鸡在门口喔喔喔叫着,老婆们乱成一团,风滚草般的白母鸡嘶叫着,肥肥的屁股在鸡舍里四处乱跑。斯洛索普身上有五六处在流血。
这时候他听到一声犬吠——该抛下这只母鸡了——他跑出来,看到三十米外站着一个女人,身穿国防军备用服,正拿着猎枪向他瞄准。狗狂嚎着扑过来,龇着牙,盯着斯洛索普的咽喉。斯洛索普绕着鸡舍狼狈逃窜,猎枪发出一声问候般的爆响。这时候母猪出现在身边,把狗赶走了。他们离开了,鸡蛋捧在猪侠的面具里。女人大叫着,母鸡喧闹着,母猪则在他身边急跑。女人最后又开了一枪,但这时候他们已经在射程之外了。
又走了一英里左右,他们停下来,斯洛索普开始吃早餐。“太精彩了。”他充满感情地擂了母猪一下。她伏到地上喘着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吃完生鸡蛋、抽完半截烟。接着继续上路。
不久,他们开始改变方向,朝海边走去。母猪似乎知道自己的目的地。远处的另一条路上,笼着一阵巨大的烟尘,朝南缓缓移动着,可能是俄国马队吧。刚学会飞的幼鹤在草堆和田野上磨练技艺。孤寂的树木绿得不太分明,像偶然被一只袖子给抹脏了。大片的红土上点缀着一些草秆,远处的地平线上褐色的风车在转动。
猪是快乐的伙伴,
野猪、母猪、阉猪、小猪,
猪是朋友,鼓舞你的斗志,
即便是高山倾覆。
他们排斥你、欺骗你、烧死你,
他们攻击你,辉格或者托利,
婆娘和流浪汉也会抛弃你,
可是猪啊,猪永远不会有问题,
猪永远不会有问题。
夜幕降临时,他们走进一片林地。山谷里雾气弥漫。一只迷路的奶牛因为没有挤奶,在黑暗里呻吟着。母猪和斯洛索普在松树间安歇睡觉了。那里铺着厚厚一层锡箔,很久以前的一次空袭中,大量的金属箔片曾经从飞机上倒下来,以迷惑德国人的雷达。整个林子都变成了圣诞树,金属片在风中起伏,反射着星光,犹如一大片冰冷无声的树冠火整夜在他们头上疯燃。斯洛索普时不时醒来,发现母猪蜷缩在松针铺成的床上,守护着他。不是有危险,也不是情绪不安。也许她觉得斯洛索普需要照顾。在锡箔的光里,她很光滑、很丰满,猪毛看上去就像绒毛。斯洛索普的心里渐渐升起一种色欲,这种情景有些奇怪,没错,嘿嘿,没有他玩不转的……他们就这样在装饰过的树下睡着了,母猪成了流浪的东方魔术师,斯洛索普则穿着猪侠装,做了一件华艳的礼物,等着早晨来临,有个孩子来认他做爸爸 953 。
大约第二天中午时分,他们进入一座渐渐衰败的城市,孤零零位于波罗的海边上,因为没有孩子而要灭绝了。城门上的名字上只剩了烧坏的灯泡和空空的灯头,但可以辨认出来,是“十二子”。那个巨大的轮盘笼罩着城外数英里的天空,稍微有点倾斜,像个严肃的老家庭教师,阳光下可见一长溜一长溜的锈迹。从铁网格间看去,天空是灰色的。铁网格把自己长而弯的影子投到沙滩上、投到暗紫的海里。风在没有门的大厅和房屋间呜呜嚎叫着。
“弗里达。”一个声音在一堵墙后面的蓝色暗影里叫着。母猪哼哼着、微笑着,站在那儿没动——你瞧我带谁回来了。不一会儿,一个瘦削的人走到了太阳下,雀斑、金发、几乎谢顶。他瞥一眼斯洛索普,有些紧张,却又伸出手去挠弗里达耳后的地方。“我叫珀克勒。谢谢你把她送回来。”
“不用,不是——是她带我来的。”
“对。”
珀克勒住在市政厅的地下室里。炉子里烧的是浮木,上面在煮咖啡。
“你下棋吗?”
弗里达出了个馊主意。斯洛索普玩棋主要靠迷信而不是棋艺,所以极力保护着自己的马,跳呀跳——别的什么都不顾。如果对方要吃自己的子,他也只能提前一两步想到,本来走得昏昏欲睡、举棋不定,这时候他不仅不急,反而会一阵阵冒傻气发神经,搞得珀克勒直皱眉头。斯洛索普在就要丢掉王后时,说:“嗨,等等,你说你叫珀克勒?”
珀克勒嗖一声拿出了房子般大的鲁格尔手枪——真快呀——枪口对准了斯洛索普的头。一霎间,穿着猪侠服的斯洛索普觉得,珀克勒以为他斯洛索普在和他的猪弗里达搞男女关系,要用猎枪或者鲁格尔手枪逼着他们举行婚礼呢——不过,他脑子里刚想到“我发誓,要把我的食槽给你”这句话,就反应过来,珀克勒说的其实是:“你最好离开这里。再两步我无论如何也要赢你了。”
“至少得让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他倒豆子一般讲了苏黎世看到的那份有珀克勒名字的情报,俄国、美国、赫雷罗人同时寻找s装置的事。一边说一边想,几乎是并行处理的:恩赞上校在占领区融入当地人的做法对吗?斯洛索普呀,你开始对命运有固定的看法了,略微有些,啊,色情的看法?嗯?他回顾着母猪弗里达带自己来到这里的整个路途,竭力回忆着可能把他们带到别处的岔路口……
“黑色装置。”珀克勒摇摇头,“我不知道那东西。我从来没什么兴趣。你真的在找那东西?”
斯洛索普在琢磨。阳光透过窗子照在咖啡杯上,又反射到天花板上,暗淡的蓝光一跳一跳的。“不知道。就是和g型仿聚合物纠缠上了……”
“那是一种芬芳聚酰亚胺。”珀克勒把枪放回衬衣里。
“介绍一下吧。”斯洛索普道。
好,不过先得等珀克勒说完他的伊尔莎和她夏天回来的事情。这些事又足以让人抓住斯洛索普的脖子,把他扔到卞卡的尸体上……伊尔莎一方面是格丽塔·埃德曼顺从的荧屏形象卞卡的骨血,因为当时珀克勒脑子里满是电影里的情景,但珀克勒同时也注入了自己起决定作用的精液——两个伊尔莎难道不是同一个孩子吗?
她还是和你在一起,只不过这些日子更难见面了,就像一杯灰色的柠檬放在黄昏的屋子里,很难看清楚……然而,她还是在那里的,平静、尖刻、可爱,等待着你吞下她,这样她就可以触及你最深处的细胞,影响你最伤感的梦。
珀克勒还真的透露了一点拉兹洛·雅夫的情况,不过说着说着就把话岔开,转移到电影上去了。他说到的都是德国电影,斯洛索普听都没听过,更不用说看过了……嘿,这人绝对是个电影狂——“反攻日 954 那天,”他直言不讳地说,“我听到艾森豪威尔将军在收音机上宣布诺曼底入侵的消息,我还以为是克拉克·盖博呢。你有没有留意?他们的声音一模一样……”
拉兹洛·雅夫在最后三分之一的生命中,对共价键产生了一种敌意,一种奇怪的个人仇恨——这个看法来自木讲堂里的那些人,他们看着他的眼睑变得粗糙,看着他的脸上长出斑点和皱纹,看着他衰变成一个老人。他的观点是,合成材料要有前途,就一定要改善共价键——有些学生甚至觉得他的意思是“超越”共价键。这么善变、软弱的东西,比如共有电子的碳原子,竟然是生命,他的生命的核心,雅夫觉得这简直是天大的耻辱。共有?相比之下,离子键是多么强健、多么永久啊——它们没有共有电子,而是获得电子。俘获!占有!这些原子会出现正负极,没有模棱两可的东西……他越来越喜爱那种明确性:这样的物质是多么顽强、多么稳定啊!
“不管我们把‘理性’,把调解、妥协说得多么天花乱坠,”他在慕尼黑工学院对珀克勒的班上这样讲,“狮子依然是存在的。你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头狮子。这头狮子要么被驯化了——学了太多的数学或者设计的细节,或者经历了太多社会性活动——要么仍然保持着野性,永远是一个捕猎者。
“狮子不懂得婆婆妈妈、不懂得妥协退让。他做任何事都不会接受‘共有’这样的原则!他索取,他占有!他不是布尔什维克,不是犹太人。他从来没有相对性这样的说法。他要的是绝对。要么生,要么死。要么赢,要么输。没有缓和,没有协商。只有跳跃、吼叫、血腥给他带来的快乐。”
纳粹的化学成了这样,那得怪无处不在的“时代精神”。当然得怪“时代精神”啦。雅夫博士、教授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他的学生珀克勒也一样。不同的是,在经历了通货膨胀和大萧条之后,珀克勒的“狮子”身上有了张人脸,当然是一张影星脸,鲁道夫·克莱因里吉 955 的脸,他是珀克勒的偶像,是他的目标。
克莱因里吉扛着美女影星爬上屋顶的时候,金刚还在吃奶,根本不会开摩托呢!没错,至少扛过一个美女影星,《大都市》里的布里吉特·黑尔姆 956 。那电影特棒。里面描述的正是珀克勒那时候所梦想的世界,另外几个人显然也有同样的梦想:一个自治城邦,技术就是权力的源泉,工程师们和管理者亲密合作,群众在遥远的、看不到的地下劳动,最高权力由最高领袖掌握,他慈祥、仁爱、公正,穿着气势不凡的衣装,不过珀克勒记不得他的名字了,因为他和雅夫的其他几个门徒太着迷于克莱因里吉演的疯子发明家了,都想做那样的人——大都市的管理者们离不开他,而且最后作为一头没有驯化的狮子摧毁了一切,城邦、姑娘、群众、他自己,最后吼叫着从屋顶扑下,让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他的存在……
奇怪的潜势。无论真正的幻想家们从那段时光和那些街道的应用声域里拾取了什么,无论凯瑟·珂勒惠支 957 发现是什么原因使她瘦削的死神扑下去从后面搞自己的女人,也不管他们为什么对这些东西如此迷恋,反正那些东西似乎时不时也影响着当时正在“梦魇”之国深处旅行的珀克勒。他发现了一种快感,就像一把剃须刀在刮皮肤和神经,从头到脚,这是一种表示臣服的仪式,向夜国的主宰、向他自己——他所代表的是技术的一种男性特征,它对于权力的热衷不是为了社会功效,而是为了获得臣服的机会,作为一个人秘密臣服于虚空,臣服于甜美的、惊叫声中的崩溃……其实,匈奴人阿提拉从大草原西行来到这里,为的是摧毁把勃艮第王国凝聚在一起的、由魔法和乱伦组成的那种精巧结构 958 。珀克勒那天晚上很累,他捡了一整天的煤,过一会儿就会忍不住睡着,醒来时看到的影子他半分钟之内根本闹不明白是什么——是一张脸的特写?是森林?是龙鳞?是战场?影子最后往往变成了鲁道夫·克莱因里吉,或者古代东方的死亡狂人阿提拉,他的头剃得光光的,只留了一个顶髻,戴着珠子,大声喊叫着,豪情满怀地挥动双手,一双大眼睛显得落寞的样子……珀克勒打着盹就睡着了,一阵阵残留的美感使他的梦得以继续,替那些沉默的嘴巴发出野蛮人的喉音,把勃艮第人安抚得像慕尼黑工学院啤酒馆里的某一群人那样温顺、那样灰暗……过一阵又醒了。就这样过了好几个小时,后面还进一步出现了屠杀、火烧、毁灭的场面……
坐电车加走路回家。一路上,珀克勒的妻子唠唠叨叨,说他打盹,还笑话他热衷于因果关系的工程师气。给她讲自己梦里那些戏剧化的联系是真实存在的?他说得出来吗?他又能对她说什么呢?
克莱因里吉留给人们印象最深的是他扮演的马布思博士 959 。这会叫你想起雨果·司丁思——他在显而易见的通货膨胀和显而易见的历史幕后不知疲倦地运筹着:赌徒、金融魔法师、强盗头子……一张喋喋不休的中产阶级嘴巴和面颊,有失风度的动作,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可笑的技术专家论者……不过,他要是发起怒来,理性的外表就会撕破,冰冷的目光就会变成开在热带大草原上的窗户,这时候真正的马布思就会浮出水面,骄傲而致命地面对周围灰色的军队,把自己一步步推向无法逃避的命运(他肯定清楚这一点),推向无声的炼狱:那里有枪炮、手榴弹,街道上挤满了攻击他司令部的士兵,他的愤怒已经到达了秘密隧道的尽头……是谁使他落魄的?是女性的偶像伯恩哈特·格茨克演的城邦检察官冯·温科,格茨克在《疲倦的死神》 960 里扮演温柔、郁闷、墨守成规的死神,在《赌徒马布思博士》里,又一如既往,在他渴慕的伯爵夫人倦怠的眼里显得太驯顺、太温和——可是克莱因里吉张牙舞爪地杀了进去,把她柔弱的丈夫逼得自杀,抢走了她,扔到床上——这个婊子一点都没精神——干了她!而办公室里的格茨克又文质彬彬地坐在文件和淫糜之徒中间——马布思想催眠他、药倒他,想在办公室里炸死他。但全都没用,每次都是魏玛人妙不可言的惰性、顺序、等级、规矩救了他。马布思倒退到了野人时代,他魅力四射的光芒任何周日下午的爱克发感光板都无法承受,每次洗出来的相片都一样,从透过药水的涟漪看都是一片没有用的白色——珀克勒醒时和梦里都在双鱼座的深层探索着他的内在形象:每天为通货膨胀而感到郁闷的形象,队列的形象,股票经纪人的形象,盘子里煮土豆的形象。他每天都呕心沥血地寻找着白色的光,寻找着亚特兰蒂斯的废墟 961 ,寻找着通向更真实的王国的隐秘线索……他有一种寻找神话的强烈冲动,而对这些神话是否有信心连他自己都说不上。
大都市里的发明家罗特旺、国王阿提拉、赌徒马布思、博士教授拉兹洛·雅夫都如出一辙地渴望一种死亡形式,以此来证实死亡可以长久地留住快乐和敌意。他们不想要格茨克式的死亡,自我欺骗、听天由命,亲戚们聚在客厅里,那些熟悉的脸上是孩子们永远都能看懂的表情……
“你有以上两种选择。”雅夫在他年终的最后一堂课上这样喊叫。教室外面,微风挟着花香轻轻吹拂,姑娘们穿着淡色衣装,啤酒四处流溢,不停传来热情的男声合唱,嗓门提得高高的,挺感人地唱着“愿永远鲜花盛开/愿永远鲜花盛开……” 962 雅夫接着说:“或者留下来,守着碳和氢,每天早晨和那些芸芸众生们一起,拿着午餐桶到工厂——他们巴不得从太阳下躲进来;或者远远离开。硅、硼、磷,这些元素可以代替碳,可以代替氢与氮结合在一起——”说到这里传来几声窃笑,不过这也在这位爱开玩笑的老学究的预料之中,如果他真的永远鲜花盛开——他参与促成魏玛对染共体“氮辛迪加”的资助,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远远离开生命,走向无机世界。在那里没有脆弱,没有死亡——在那里有的是刚健,是不朽。”接着是他著名的结束动作:擦掉黑板上草草写成的c—h,用大大的字母写下si—n。
这是未来的浪潮。可奇怪的是,雅夫本人并没有向前走下去。他从未合成自己奇妙地预言过的无机环或者无机链。一代代研究者涌向前方,而他却安于现状、不思进取?还是他知道珀克勒他们不知道的内情?难道他在课堂上的那些宣讲只是个怪异的玩笑?他留下来守着c-h,把午饭桶带到了美国。珀克勒从工学院毕业后就和他失去了联系。他以前所有的学生都和他失去了联系。现在,他承受着莱尔·布兰德邪恶的影响。如果雅夫仍然在努力逃离共价键的有限生命,那么他用的方式就是现有的方法中最隐蔽的那种。
如果那位莱尔·布兰德没有加入共济会,他很可能还在干他那些恶毒的勾当呢。这个世界上有些机构以专门干不公平的事为本业,好像又有另一些组织时不时出来纠正一下偏差。确切地说,后者并非以此为本业,但至少能维持维持秩序。共济会在维持秩序的过程中成了与布兰德发生瓜葛的这类组织之一。
想象一下他当时的困境吧——有很多钱,但根本不知道怎么花。你可别叫出来:“那给我吧!”他是给你了,只不过是通过曲里拐弯的方式,你得系统研究一番才能解开其中的玄机。啊,他是给你了。从1919年起,他就通过布兰德研究所和布兰德基金会,把自己的手伸进了美国人的日常生活,已经颇有历史了。那种每加仑一百英里的化油器,你知道是谁掌握着这项专利吗,啊?你当然听过这件事,也许还偷偷笑过——和被收买了的人类学家们一起,他们称之为“汽车时代的神话”之类的玩意儿——哎,那东西居然是真有的、货真价实的,而且是莱尔·布兰德出资让那些学术婊子们偷偷发笑、让他们有资格撒谎的。要不然怎么会有30年代有关“天使粉” 963 的大型广告活动呢?你知道是谁和联邦调查局联合(有些口无遮拦的人说是“苟合”)做成这件事的?你还记得那些“某男去找医生治阳痿不举”的笑话吗?那是布兰德策划的,真的——大抵上有五六种说法。国家研究委员会主持进行的深入研究表明,男性劳动力的36忽视了自己的生殖器,这虽然没有造成生殖问题,但却减弱了他们的器官在动真格时的效力。
实际上,心理研究成了布兰德的专业。他对大萧条初期美国的潜意识进行过探究,人们将这项工作视为经典,普遍认为它增加了罗斯福1932年“选举”的合理性。虽然布兰德的很多同行觉得摆出仇恨罗斯福的姿态比较有利,但是他太兴奋了,顾不上摆什么姿势了。在他眼里,罗斯福是不二人选:出身哈佛,对各种新旧资金、批发业和零售业、哈里曼和温伯格 964 都抱着感恩之心,这是美国人中前所未有的集大成者,他为美国打开了美好的前景,符合布兰德等人的愿望——所有的一切都在“控制”这个术语之下发生,“控制”似乎是个私密的暗号。一年之后,布兰德加入了通用电气的斯沃普负责建立的商业顾问委员会。斯沃普对于“控制”的看法和德国通用电气的沃尔特·拉特瑙十分相近。斯沃普的这些人做所有的事都是秘密进行的。别人看不到他们的材料。布兰德也不会向任何人透露的。
一战后他被迫和外国财产管理员手下的人称兄道弟。他们的任务是处理德国在美国被没收的财产。这里面牵扯到大量中西部资金,这就使布兰德卷入了这场巨大的“弹子球困境”,于是就加入了共济会。事情好像是这样的:外管员通过一个叫“化学基金会”的机构(那时候皮包公司的名称还没有明显的特征),把拉兹洛·雅夫早期的几个专利卖给了布兰德,还把柏林“格利特瑞油漆染料公司” 965 的美国分公司也卖给了他。几年后,也就是1925年,染共体在组合过程中,从布兰德手里买回了美国格利特瑞50的股份,而布兰德则达到了将其作为专利持有公司的目的。他得到了现金、期票和对一个柏林格利特瑞分公司的控股权。管理这个分公司的是个犹太人,叫普夫劳姆鲍姆,对对,弗兰克·珀克勒给他干过,后来那地方烧了,珀克勒又回到了街头。其实,有些人能看出来,这场火灾是布兰德操作的,但是代他受过的是那个犹太人,在法庭上受尽凌辱,一直关押到破产,之后,时机一成熟,就和许多犹太人一起被送往东边。我们还得透露一下,布兰德和环球电影搞电影发行的那些人之间有瓜葛,而那天晚上珀克勒正是被这些人派出去,拿着广告单,到雷尼肯村,又见到了对他命运攸关的人物库尔特·蒙道根和vere fur rauschiffahrt(太空航行协会),当然还分别和阿赫特法登、纳里奇及其他与s装置相关的人建立了联系,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形成一个与之名实相符的、多疑症风格的框架。唉,1945年前,这一行还没有发展到充分进行资料检索的水平。即便有这个水平,布兰德与他的继任者及属下也有能力买通一卡车一卡车的策划者,假他们之手,确保发布的信息对自己毫无害处。像斯洛索普那样对发现事实极其感兴趣的人则被弹了回去,只能做做梦、胡思乱想、瞎猜乱蒙,或者研究密写术和毒品认识论,全都挣扎在恐惧、矛盾、荒唐的地面上。
普夫劳姆鲍姆大火之后,布兰德和德国同事之间的权力分布必须重新商定。这事拖拖拉拉了好几年。布兰德便发觉自己已身陷圣路易斯大萧条之中了。他和一位名叫阿尔方索·特拉西的人进行了谈判,大规模转向石化产品。此人住普林斯顿1906号,是圣路易斯乡间俱乐部成员。特拉西夫人兴奋地抱着布料和一捧捧鲜花在房子里进进出出,准备参加一年一度的“戴面纱的先知 966 舞会”。特拉西本人则心不在焉地注意着那些芝加哥人的打扮:他们穿着耀眼的细条花纹西装、双色调鞋子、翻檐软呢帽,说起话来全都像汤姆生机枪,断断续续的。
“哦,我是不是需要一个搞电子的人呀?”特拉西抱怨着,“你怎么对付这些意大利种?整个运输过程都很糟糕,现在他们又不愿把货收回去。如果我坏了规矩,他们会杀了我。他们会强奸梅宝,会在某个漆黑的夜晚回到普林斯顿,然—然后阉了我的孩子!你知道我怎么想吗,莱尔?阴谋!”
客厅里挂着赫伯特·胡佛弹钢琴的照片,那只特大酒杯是从内曼马库斯 967 买的,上面饰有打孔图案,德国鲍豪斯式家具像一座城市模型里的雪花石膏块,有时候小小的火车会从沙发下面呜一声冲出来,油罐车和冷藏车在低处的灰色地毯上跑个不停……一派彬彬有礼的气氛,却渗入了血仇、珠宝掩饰下的攻击、难以察觉的损害。阿尔方索·特拉西长长的脸上,鼻子两边和唇髭一带都起了皱纹,因为操心太多而垂下来——这张脸上三十年没有过真正的笑容了(“连劳雷尔和哈代 968 都逗不笑我了!”)。坐着舒适的椅子,却心情恶劣。莱尔·布兰德又怎能不为之动容?
“你找对人啦。”他一边说,一边满怀同情地碰了碰特拉西的胳膊。有个工程师以备不时之需总是没错的。此人曾经为当时还羽毛未丰的联邦调查局做过一些高水平的电子监视装置,几年前布兰德研究所和他们签过合同,还把一部分活儿分包给了德国那边的西门子。“明天可以让他到银带 969 来。没问题的,老兄。”
“跟我出来看看吧。”特拉西叹息道。他们跳进帕卡德汽车,来到密苏里一座绿色的河边小镇口琴镇,那里有一个火车站、一个鞣革厂和几座木房子。一座巨大的共济会大厅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整座建筑像一块巨石,上面没有一扇窗户。
在门口费了半天口舌,布兰德才被放进去。特拉西带他穿过天鹅绒装饰的弹子球室,精工细作的抛光木赌具、镀铬的栏杆、松软的卧室,来到后面一个巨大的仓储区,里面挤满了各式弹子球机,布兰德这辈子还没见过一个地方摆这么多弹子球机的。目光所及之处,就有欧拜、大满贯、世界职业赛、好运林迪等牌子。
“每台机器都被搞坏了,”特拉西忧伤地说,“看看这台。”是“疯狂围手椅”牌的:四种肤色的美女在上面跳康康舞,那些零正好和她们的眼睛、乳房、阴部重合在一起,是这儿的一种下流赌博,虽然对女士多有冒犯,但很有意思!“你有硬币吗?”呛,啵嘤,弹子弹了出去,错过了一个高分孔——唔看样子这儿永远都会出偏差——咔地撞到一个价值1000分的闪光器上,可是显示板上只闪出“50”——“看到了吗?”特拉西嚷道,同时弹子像一块石头落了下去,巧了!正好碰上一个弹动装置,嗖,弹向该死的另一个方向,指示灯显示出“结束”。
“结束?”布兰德挠挠头,“你还没有——”
“全都这样,”特拉西沮丧得泪盈盈的,“你试试。”
布兰德的第二个弹子还没出滑槽就又得了个“结束”,也是没有利用任何旋转技巧。第三个弹子不知怎么吸在了一个螺线管上(弹子在叫,受了伤的微弱的尖声:救命啊救命啊,噢我触电啦……),叮叮叮,显示板上响着锣声,数字飞速闪过:400000,675000,当——,一百万!这是“疯狂围手椅”历史上最高的分数,而且还在攀升,黏在线圈上的那个弹子里可怜的灵魂挣扎着、惊悸着,很可怕(是啊它们是有正常感觉的,是来自小行星卡次派尔 970 的生命。卡次派尔的轨道是非常非常标准的椭圆,也就是说它只经过地球一次,是在很久以前,几乎是在蒙昧时代明暗交替的边缘时期。现在没人知道卡次派尔位于何处、什么时候再回来甚至会不会回来。这是大家都熟悉的一种差别:一去不返还是重又回头。如果卡次派尔有足够的能量永远离开太阳的领域,那么它留下这些和善的球星生命就是对它们永远的放逐,再也没有机会被召集回家,只能存在于滚珠的形体中,在千万场弹子游戏里做钢宝宝——认识基奥卡克和比亚拉普、奥伊斯特贝、英格尔伍德 971 最棒的大拇指——丹尼·达力桑多、埃尔摩·古耳古森、皮威·布仁南和福兰施·沃曼科……如今他们都在哪里?你觉得在哪里?他们都当了兵,有些死在硫黄岛,有些腐烂在阿登森林的雪堆里,他们的大拇指在第一次新兵射击检阅的时候就变成了军人的拇指,被逼回到遥远的童年时代,汗津津的小指从—1操作柄上拿开的时候,拇指向下推动后枪膛深处的托弹板,枪栓撞击!打得好拇指咦我操疼啊,又一根打不败的有传奇色彩的拇指说再见了,永远回到了夏天的尘土中,回到了会咯咯笑的装玻璃的袋子里,回到了大蹄子的贝塞猎狗身旁,回到了操场上的钢滑梯在太阳烤晒下发出的气味中)。这时候那些跳康康舞的女孩们过来了,这些“疯狂围手椅”上的女人发了狂,过来要杀人,拿着铮亮的砍刀,张大涂着口红的嘴巴在笑。同时,扬声器里急急响起了一种奥芬巴赫的加洛普舞曲,因为机器设计的问题,声音不太清晰。她们修长的腿上穿着长筒袜,不停地踢动着,全然不顾这个永远被放逐的球体生命有多么痛苦、多么伤心。滑槽里所有的同伴都颤动着表达他们的关心和爱,对于他的痛苦却爱莫能助。没有弹簧、没有骗子们的手、没有酒鬼们出了问题的男人气、没有灰帽子的真空时光、没有空空的午餐盒,他们是不能动的。有了这些东西,他们才能沿着高高的线圈和深深的孔眼跑出自己的图案来——这些孔眼给你获得休息的希望,却又把你跌跌撞撞地踢出来,让你永远受重力摆布又时不时还能看到其他路线上有无比浅的滑槽,多么棒的路线啊(1927年6月4日弗吉尼亚海滩那英勇的十二分钟;一个喝醉的水兵坐的战船在莱特湾 972 沉了下去……他从甲板上弹起来,第一次的三维世界旅行总是最棒的,等你落下时,变化就已经发生了,每次当你从自己当初掉下去激起微微涟漪的地方走过时,就会心潮澎湃……有几个镇定下来,看到了螺形线圈的内部,看见那条磁蛇和它的磁力,蛇身赤裸裸的,很长,可以改变形状,从陷坑里挣扎扭动的力线中恢复摆脱出来,重新和电力,和冰雪覆盖的、永远将他们分割开来的灵魂荒地恢复亲近——到伦敦的泰特美术馆看看迈克尔·法拉第的肖像吧,快蹄儿就这样干过一次,用来打发没有女人的无聊下午,当时他还很纳闷:人的眼睛怎么能变得如此柔和、明亮又暗藏险恶,又怎么能在那些恐怖之物和隐形之物充斥的厅堂里受到如此好的教育……),可是此时,那些目击了谋杀的骚女人的声音开始变得尖锐,更像刀刃了,音乐也变了调子,越来越高,起皱的臀部往后面撞得更猛了,裙子每甩动一次,红色就增一分、颜色就深一分,盖住了越来越宽的面积,掀起了血色漩涡,进入了最后的考验。卡次派尔的孩子怎么才能逃过这一劫呢?
不过你不应该不知道,在眼见到了绝境的时候,老天爷就会立马插上一手——让它短路!灯全部熄灭,在两个玩家修过的两颊和下巴上留下一片渐渐淡弱的红光。那些女孩们跳着颇具杀伤力的库奇舞 973 ,两个男人则奴颜婢膝地看着。线圈的痉挛平静了,放开了镀铬的弹子,弹子满身伤痕地滚回到朋友们身边,寻求慰藉去了。
“这些机器都这样?”
“哦,我是不是中邪了。”阿尔方索·特拉西叹息道。
“这种情况有来就有去。”布兰德宽慰道。这时候传来了反复咏唱葛哈特·冯·高尔《黑市上的明朗日子》的歌声,歌里在时间、空间和颜色方面都留下了余味:
下一块美元——总会有,
不论以何种方法弄到手!
如果他们碰上你午睡,
醒来时带着草叶上的露水,
那就把屁股交给他们——
你可以赚到一美元现金,
那第三只眼看着金字塔 974 ,
哦孩子,听一听吧,
那只眼眨着对你唱:“鬼混到底!”
有志者呀就能成事,
但并非每天如此,
但你要是有头脑,午夜的火车
就不会把你的梦想吹破,嚯——
再抛出一美元吧,
无论如何都不会坏,
你可以在战斗中失败,
战争却爱心不变、长久不住,
跟着那块美元走吧,喔的噢嘟嘟!
所有穿宽肥裤子的棒球外野手、穿卡其服的美国步兵、已经安静下来的康康舞女、比她们还要安静的海浴美女、牛仔、雪茄店的印第安人、眼球突出的黑人、运苹果车上的小淘气、舞男、影后、赌牌骗子、小丑、靠在电线杆上的斜眼醉鬼、飞行高手、汽艇艇长、游猎的白人猎手、黑种猿人、胖子、戴厨师帽的厨师、放高利贷的犹太人、抱着罐子的x级乡下佬、漫画书上的猫狗老鼠、职业拳击手、山里人、广播明星、侏儒、以一当十的怪人、铁路流浪汉、跳马拉松舞的人、摇摆乐队、专门参加上流社会派对的人、赛马和赛马师、舞女、印第安纳波利斯 975 司机、上岸的水手、穿呼拉裙的波利尼亚女人、身强体健的奥运赛跑运动员、手拿美元标志大圆袋子的大亨,所有的人都加入进来,再次声势浩大地合唱这首歌,弹子球机上所有的显示板都闪烁着,灯光是略带酸性的原色,弹动装置在弹动,铃声在响,热情更高的机器还从硬币箱倒出镍币来,每一声、每一动都恰到好处地融入了这场五彩缤纷的大合唱。
芝加哥来的代表们躲在教堂外面猜拳,从随身携带的银酒壶里喝加拿大混合酒,给38式上油、擦理,他们大都有一种令人讨厌的种族优越感,每一条清晰的皱纹、每一个暗影中的下巴都显示出教皇式的莫测高深。谁知道木文件柜里的什么地方是否藏有一套真正的蓝图,上面绘着为所有这些弹子球机重新安装电路的方法——这纯粹是一种刻意装出来的随意,即便是真正的随意,那也还是增加了我们的信心:“故障”竟然不在“他们”的掌握之中……我们相信,每台机器作为一个个体,它们刚才的闪烁都是简单的、单纯的,而此前它们在路边店里度过了几千个夜晚,没戴帽子的头上承受了怀俄明州一场场世界末日般的暴雨,在卡车加油站里吸过安非他明,眼睑里面被烟草熏过,为了摆脱终年不化的屎坑子也死命挣扎过……是那些永远是陌生人的玩家们单独、分别把这些流浪的机器带到了这里吗?相信吧:它们流过汗,踢过,哭过,砸过,永远地失去了平衡——这种移动状态你没有听过,这种个体没有自我意识,这种沉默被百科全书上的历史平平淡淡地塞满了机构名称、缩写词、发言人的名字、赤字,满得足以让我们再也找不到它们……而此时此刻,它通过共济会各色人等进行了一场精美复杂、富于戏剧色彩的表演,营造出优雅而混乱的场面,竟然使布兰德花钱买的、正往银带而来的专家伯特·菲贝尔的超人才智相形见绌。
我们上次见到菲贝尔的时候,他在为那个踌躇满志的霍斯特·阿赫特法登做减振绳的弯曲、拉展、运送工作。菲贝尔留了下来,却送自己的朋友去了佩纳明德——送他去?这样说是不是有点过于多疑,不太合理对吧——那么如果你愿意,就称之为“为布兰德也和阿赫特法登联手寻找理由”吧。菲贝尔给西门子干过,当时西门子还属于司丁思托拉斯。干设计工作的同时,他有时也兼做司丁思情报员。虽然现在碰巧为通用电气在马萨诸塞州匹兹菲尔德市的工厂工作,他实际上还是忠诚于维林尼特钢铁厂的。布兰德很有兴趣在伯克夏安插一个间谍,知道为什么吗?对啦!监视青春期的泰荣·斯洛索普,就是这个原因。在最早的交易结束了近乎十年之后,染共体还是觉得把监视小泰荣的任务包给莱尔·布兰德更方便。
这位冷漠无情的德国泡菜菲贝尔是螺形线圈和开关方面的天才。按他们的说法,这些机器全部“撒把”了,这其中的原因简直想都不用想,一想就是浪费时间,就是对上天犯罪。他一头扎下去研究那些结构和色码,焊剂的味道飘进了弹子球室和酒馆,地上扔了些碎片,嘴里偶尔咕哝一句“对了”,你还没反应过来呢,就把大部分机器修好了。可以肯定,在密苏里的口琴镇,很多共济会员都是快乐的。
莱尔·布兰德做了好事,就被共济会接纳为会员,不过他根本不在乎。他在共济会里找到了友谊,得到了各种增强男人信心的享受,还签下了不少有用的合同。除此之外,一切都和商业顾问委员会一样井井有条。共济会之外的人对里面的事情一无所知,不过偶尔也会蹦出点东西来,亮一亮相,然后又蹦蹦跳跳、叽叽咯咯地回去了,没给人留下多少线索,却留下了许多可怕的联想。举个例子说,美国的有些开国元勋就是共济会。人们流传着一种理论,说美国曾经是、现在依然是共济会的一个巨大阴谋,其终极控制权掌握在一帮叫“光明会”的人手里。如果仔细端详端详一美元纸币上俯视金字塔的那只奇怪的眼睛,就很难对这种说法置若罔闻了。在19世纪的欧洲,很多无政府主义者,像巴枯宁 976 、普鲁东 977 、萨维里奥·弗里夏 978 ,都是共济会会员,这可不是碰巧。他们都热爱搞全球性计划,有些却不是天主教徒,所以如果输光了,还可以在共济会找到一些战栗和空虚的良好感觉。共济会最经典的奇闻是关于利文斯通 979 (活石头?哦,是的)博士走非洲的。他来到一个村子,那是在非洲最隐秘地区的“潜意识区”,而不是在中心。以前他从没见过那样的地方、那样的部落:火在静静地燃烧,目光深不可测。利文斯通缓步走到首领面前,给他发了个共济会暗号——首领认了出来,也回了一个,满面笑容,命令大家为这位白人极尽同盟之谊。不过别忘了,利文斯通博士和韦纳尔·冯·布劳恩一样,是将近春分时生的,所以经历世界的方式也必然是黄道带最独特的方位中尤其独特的……噢,还有,要记住共济会的神奇传说最早都是从哪儿来的。(去问问伊什梅尔·里德 980 。他了解的比你在这儿了解到的多。)
我们还必须永远记住密苏里著名的共济会员哈里·杜鲁门:今年,即1945年8月,他因为别人的死亡而坐上了宝座,那根操着控制大权的手指正好放在伊诺拉·盖伊小姐 981 的原子阴蒂上,准备要把十万小黄种人挠一挠,把他们那座内海城市烧成焦土,把点缀在焦土间的肥肉渣变成蒸汽,漂亮地存积在一起……
到了布兰德加入的时候,共济会早就衰落成一个普通的商人俱乐部了。真是耻辱啊。各种各样的生意做了数百年,弄得大脑里某些感受器和某些区域都退化了,所以对大多数加入者来说,现在的那些仪式都是可笑的过场。不过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偶尔也会有返祖的。莱尔·布兰德正好就是其中一个。
共济会这些仪式有着非常非常古老的魔力。退回到很久以前那时候,这种魔力是起作用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便只用来壮场面、巩固那些看上去与宗教无关的权威,于是魔力就渐渐消失了。不过,虽然经过了一千年人间理性的严酷洗礼,那些语言、动作、模式却传了下来,基本没有走样。所以说,魔力依然存在,只是隐藏起来了,只要与合适的、敏感的头脑发生感应,就会重振雄风。
布兰德发现,自己在深夜开会结束、回到比肯山 982 的家里之后睡不着觉。他在书房里的长沙发上躺下来,也没有特别想什么,突然一惊就会醒过来,心跳得特别厉害。他知道自己刚才去了什么地方,但又从时间上解释不了。那只“大美王国”的老钟在有回音的走廊里打着钟点。多面烛台上的镜子,已经在布兰德家传了若干代,那一层水银里贮下了布兰德无法面对的影像。静脉曲张而又虔诚信教的妻子在另一个房间里睡着了,梦中发出呻吟。他这是怎么了?
下一次晚上开完会回家,他又习惯性地仰躺在长沙发上,那本《华尔街杂志》已经读完了。这时候,他从自己的身体上升起来约一英尺高,脸朝上。他也知道自己在空中,咳!呼一下又回去了。他躺在那儿,感到从未有过的惊骇,在贝洛林苑 983 都没这么害怕过——不过倒不是因为离开了自己的身体,而是因为明白这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就是在空中翻身朝下面看了。古老的魔力找到他了。他刚才登上了一段旅程。他知道自己无法阻止这一切。
他花了一两个月才会翻身。翻身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不是在空中翻身,而是在自己的历史中翻身。不可逆转。他看到下面那个白人躯壳肚子朝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他重新回到这个躯壳里的时候,已经掌握了数千年的历史,发生了永久的变化。
没过多久,他的大部分时间就在长沙发上度过了,几乎不再去州政街 984 。他妻子一向什么事都不问的,现在却在各个屋子里没目的地走来走去,尽和他说些家务事。如果他正好在身体里,就会回答她,不过大多数时候得不到回答。门口开始出现一些形貌古怪的人,不打电话就来了。都是些叫人讨厌的人,外国人,皮肤染了颜色,油油的,长着瘤子、麦粒肿、囊肿,气喘吁吁,坏牙齿,瘸腿,直直地盯着人看——甚至脸上还挂着陌生的、遥远的笑容,更叫人难受。她来者不拒,让他们进来,可是他们一进书房,门就关上了,而且是当着她的面。她只听见一些嘀嘀咕咕的声音,估计是什么外语。他们在给丈夫指导灵魂出窍的技术呢。
他曾经在地球上的空间里神游过,不过很少:向北越过碧蓝、火蓝的大海,海上很冷,全是浮冰,最后到达有冰墙的地方。我们的判断力失效了,这很要命:我们更关注皮尔里 985 和南森 986 这些回来的人——更有甚者,我们竟称他们所做的事为“成功”,其实他们是失败的。他们的失败就在于他们回来了,回来出名,回来听赞扬。对于富兰克林爵士和萨洛蒙·安德烈 987 ,我们只能报以哭泣:哀悼他们的石冢和尸骨,只看到那些可怜的、冻结的垃圾,却没有看到他们胜利的喜报。等我们的航海技术发展到轻易就能完成这些航行的时候,我们的喋喋不休早已淹没了区分成败的全部能力。
安德烈在寂静的北极发现了什么呢?他们本应听到的是什么呢?
布兰德还处在练习阶段,还无法完全摆脱对幻觉的偏好。他知道自己确切的位置,可是一回来,就会幻想自己深入历史之中游了一遭:这种历史是地球的精神,是一层层的,底层很深。这些层面和地球身体里的煤层、石油层是对应的。那些外国人坐在他家的客厅里,对着他发出嘶嘶声,身体碰到哪儿,哪儿就会留下一层薄薄的皮脂,很讨厌。他们在帮他超越目前的阶段,又觉得他的品味像个流浪汉、像个俗人,于是就有些不耐烦。他回来后对自己神游时看到的东西大加夸耀:有些来自外星的染共体成员,他们的任务其实拉特瑙已经通过灵媒彼得·萨克撒暗示过了——就是超越世俗的好坏:在那儿,好坏的区分毫无意义……
“对啦,对啦,”大家都盯着他,“可是为什么要不停地说‘心和身’呢?为什么要区别呢?”
因为他很难接受这样一个奇迹:他发现地球是个活物。这么多年一直以为地球是一块不言不语的大石头,现在却发现它有身体、有心智,他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孩子。他知道,从理论上讲自己不应该执著于童年的回归,可他仍然迷恋那种神奇的感觉,即便已经到了这把年纪,即便心里明白自己很快就得放手……他还发现,人们觉得理所当然的引力,其实是地球身心里神秘怪异的、负有救世使命的、超感官的东西……死亡的物种们紧紧缠绕在地球的神圣中心,对分子进行聚集、整理、改变、重组、重结,以便重新得到那边犹太煤焦油神秘哲学家们的重视——布兰德在神游的时候注意了这些哲学家——将他们汽化、分理,引入到有用的魔法中,进入其每一组排列,在灭绝数百年后还能找到新的分子碎片,一次又一次把它们组合成新的合成物——“忘掉那些东西吧,它们和壳里颇似,就是死人躯壳,没什么差别,你可不能为它们浪费时间呀……”
我们剩下的人没有得到开悟的机会,被抛在地球外部,受引力摆布,而对这种引力我们才开始学习探测和度量。我们必须继续错下去,必须不加思考地相信有“巧妙的对应”,希望每个从地球灵魂里提取出来的特异合成物都在我们这边对应着一个分子,凡俗的分子,挺普通的那种,还有名字。我们在可以改变形态的鸡毛蒜皮里不停地倒腾,在每个形态里都发现“更深层的意义”,企图把它们像幂级数一样串在一起,希望能借此追踪那个庞大的秘密函数——这个函数的名字就像上帝被打乱了序列的那些名字,是不能说的……塑料萨克斯簧片:不是天然木材的声音;洗发水瓶子:自我形象;脆崩儿杰克 988 刮奖:就那么一下子;家用电器包装:认识之风的赠礼;婴儿的奶瓶:安抚;包好的肉;干洗袋:把小儿勒死;花园里的软管:无休止地为沙漠喂水……我们作为弃民,只能把这些巧妙维持存在的东西凑到一块儿……以便多少理解一点它们,在大量的重复和浪费中找到极其可怜的一线真理……
布兰德很幸运,可以避免这样。一天晚上他把全家人叫到书房的长沙发边。小莱尔是从休斯敦赶来的,一直在发抖,因为他接触了一个不太看重空调的世界,得了感冒,不过还在早期。克拉拉开车从本宁顿 989 而来,巴迪从剑桥坐公交而来。布兰德朗声道:“你们都知道,我最近一直在搞一点灵魂旅行。”他身上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衫,拿着一枝红玫瑰——家人后来一直认为他飘飘然有出世之风,皮肤和眼睛呈现出少见的透明,只有在春天的某些日子、在特定的纬度上、太阳刚要出来之前才能看到这样的透明。他继续说道:“我发现,每出去一次,走的距离就会增加。今晚,我要永远走了。也就是说我不回来啦。所以我希望向你们所有的人道个别,让你们知道自己将来是有依靠的。”他已经见过州政街“萨里铁瑞、普瑞、纳适、德·布鲁图斯和邵特”法律公司的朋友库里奇·(“一团火”)·劭特了,把家里的经济问题都解决好了。“我想让你们知道,我爱你们所有的人。如果能够,我愿意留在这里。可是我不得不走了。希望你们能够理解。”
他的家人一个个上前和他道别。拥抱、亲吻、握手已毕,布兰德把身子最后一次躺到长沙发怀抱里,闭上了眼睛,脸上是淡淡的笑容……过了一会,他让自己飞升了。看的人对于飞升的确切时刻有不同说法。大约9:30时巴迪离开了,去看《弗兰肯斯坦的新娘》。布兰德夫人用一块落满灰尘的印花布窗帘盖住了丈夫安详的脸,窗帘是一个从来搞不懂她喜好的表亲送给她的。
多风的夜晚。阅兵场上,美国兵的罐头盖子被吹得叮当响。哨兵们懒洋洋地练习着安妮女王手礼。有时候一阵风过来,吹得吉普车直晃悠,甚至连没装货物的“两吨半”和民用短尾巴卡车也在动——减震器发出深深的、不舒服的呻吟……靠北海最近的一个沙坡上方长着一排排松树,风最紧的时候便活泼地动起来……
以前的克虏伯工厂地界,地面被卡车压得到处是坑。马斐吉和斯本图恩两位博士迈着轻快的但并不一致的步伐从这里走过,从外表上看他们绝对没有阴谋家的样子。乍一看,你就能从外表上把他们判断清楚:他们是伦敦的体面人在黑夜茫茫的库克斯哈文这里设的小据点,是这个半开化的磺胺殖民地的游客。这里在震颤中变成了血液、注射器、止血带、吸毒医官、虐待狂医务兵的渊薮。在这片殖民地上,他们安然度过了整个战争,谢天谢地!马斐吉的哥哥在某个部里任高职,斯本图恩则生了一种奇怪的癔斑,被认为没有从军的资格。那块斑形如黑桃a,颜色也差不多,压力一大就出现在左颊上,同时还伴有剧烈的偏头疼。几个月前全民动员,他们才和其他英国百姓一样,可以响应政府大部分号召。尽管如此,就现在的任务而言,他们俩还是带有和平年代的精打细算。这些天历史过往得多么快啊!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请我们,”马斐吉捋着自己的帝髯(这个动作可以让人觉得威严),说话的声音和他的块头相比似乎有点太甜美了,“他应该知道,我自从’27年以来就没干过这些个东西。”
“我实习的时候做过几回助手,”斯本图恩回忆道,“那时候这在精神病机构里很时尚,你知道的。”
“我可以举几个全国性机构,里面还很时尚呢。”两位医师同时笑起来,表情里满是英国式的玩世不恭,这种表情出现在苦难者的脸上,叫人看着极不舒服,“好了,斯本图恩,咱们说这事吧,你宁愿给我当助手,是这样的吗?”
“啊,我看随便吧。我是说好像不会有人拿着书站在那儿,对吧,把什么都写下来。”
“我不敢太肯定。你没有听吗?你没注意到有些太……”
“热情。”
“无奈。我怀疑波因茨曼是不是已经控制不了了,”说着惟妙惟肖地模仿起詹姆士·梅森 990 来,“库恩制播乌了了。”
他们对视着。各自身后的夜色中,可以隐约看到半圆拱活动房和停靠的车辆在一起流动。风夹带着海水、沙滩和石油的气味。远处有一台收音机在收听“综合力节目”的桑迪·麦克佛森管风琴演奏 991 。
“嘿,我们都……”斯本图恩欲言又止。
“咱们到了。”
明亮的办公室里挂着袖珍女郎的照片,深红的嘴唇,胳膊腿儿细得像香肠。角落里一个咖啡壶在嘶嘶冒气。雾里还有一种皮鞋防水油的臭味。一个下士脚放在桌子上坐着,全神贯注地看着一本虫子兔子的美国漫画书。
“斯洛索普,”他回答马斐吉道,“对对,是穿猪衣的老美。他反反复复的。特别不稳定。你们这些人是谁?军情6局 992 什么的?”
“不谈这个问题。”斯本图恩厉声道。他把自己当成了内兰德·史密斯:“你知道我们在哪儿能找到一位魏温将军?”
“这时候?这么晚?很可能在酒摊子上。顺着车道走,找热闹的地方。我要是没值班,也会在那里。”
“猪衣呢?”马斐吉皱眉问。
“很大很棒的猪衣,黄色、粉红色、蓝色。我发誓,”下士答道,“你一见他就知道了。他决不会发烟给你们,给你们当中的一个。”
他们艰难地顺车道走着,身旁是空着的三吨平板车和油罐车,这时候传来了狂欢的声音。“酒摊子。”
“有人给我说是纳粹火箭的燃料。不知他们能不能搞成功一个。”
一颗没有罩子的灯泡发出冷冰冰的光,罩着一群军人,有美国水兵、军队小卖部的女孩和德国小姐。他们居然可耻地和敌人亲善起来,马斐吉和斯本图恩到人群边上的时候,他们的吵闹声变成了一首歌,歌声中央,每个人拿一大杯酒,怀里搂一个衣冠不整的小妞,红润的脸在灯光下变成了发怒时的猪肝色。带头狂欢的正是他们上次在“十二号”波因茨曼办公室里见到的那个魏温将军。一辆油罐车边上用纯白色钢印字标着里面的内容:乙醇,75溶液。油罐上伸出好几个水龙头,无数的餐杯、瓷缸、咖啡罐、垃圾篓还有别的容器在水龙头下进进出出。为歌声伴奏的有尤克里里琴、卡祖笛、口琴,还有许多其他发出噪音的金属物品。这首歌是对战后生活天真的礼赞,满怀希望地以为缺东少西、艰难困苦的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
应该——
让嘴巴好好过过瘾!
让嘴巴好好过过瘾!
应该打开那扇冰箱门——
啊,没错,应该
让嘴巴好好过过瘾!
让嘴巴好好过过瘾!
只要你吃一点,就会要个不停!
啊,让嘴巴好好过过瘾,
让嘴巴好好过过瘾!
这种事既古老,又很新——
生活是如此美妙,
让嘴巴好好过过瘾——
希望你们都在给嘴巴过瘾!
第二遍是士兵和水兵一起唱前八小节,女孩们唱次八小节,魏温将军独唱再下面八小节,然后全体合唱结束。接下去尤克里里和卡祖合奏,大家跳舞。黑色的围巾像癫痫症患者的胡子一样甩来甩去,漂亮的发网松了,一些乱发摆脱束缚跑出来,裙摆飘起来露出白晃晃的膝盖,衬裙上是战前的克纶尼花边,边子在白色灯光下看上去像烟雾中的蝙蝠翅膀在虚弱地飞……最后一遍合唱,小伙子们顺时针围成一圈,姑娘们则逆时针围成一圈,于是合唱的人群形成了一朵玫瑰花造型,花中间是放浪形骸、秋波频送的醉汉魏温将军,高举一个大酒杯,被迅速抬起,像直立的雄蕊。
除了这两位游弋的外科医生,唯一没有参与这项活动的就是西曼·博丁了。还记得吧,我们上回写到他在酸爷·巴摩柏林家中的浴缸里。今晚,他穿着端庄的白衣,面无表情、一本正经地在这些寻欢作乐者中间吃力地行走着,毛衣袖口和鸡心领边露出浓密的体毛。由于体毛太浓,上周吓跑了一个卖药的。那个人刚从中缅印战区过来,带着近一吨印度大麻,看见他,以为是传说中的“也替”也就是雪人跑到海边来了。为了弥补那一次的损失,博丁今晚想在同船的水手埃弗里·坡夫尔和一个名叫圣约翰·布拉德利之间挑起“第一届国际三齿叉大战”。“下注吧,对对,胜率是50/50。”博丁像殷勤的赌台管理员,大声宣布着,一只毛哄哄的手里攥了一沓专用彩票,推开人群——很多人早就站不稳了,另一只手则时不时拉拉毛衣的大领,t恤褶边上的扣环闪着光,头上的灯泡在他带起的风中摇晃。他的几个影子朝各个方向剧烈晃动着,和别人的影子混在了一起。
“你们好啊,门兄们,需要鸦片吗?”说话的是美国军舰“约翰·e捣蛋鬼”上的受训医务兵阿尔伯特·克里普敦,粉红色果酱般的大脸上长着一双小小的红眼睛,贪婪地微笑着。他从毛衣里面一个隐蔽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满白色药片:“兄弟,是可待因,很漂亮的——瞧。”
博丁打了个很猛的喷嚏,用袖子擦掉鼻涕:“我他妈可没感冒,克里普敦。谢谢。你见埃弗里了吗?”
“他身体挺棒。我来的时候他正在排水孔旁边实习,马上就要结束了。”
“听着,老兄。”雄心勃勃的水手博丁说。这句话接下去变成了“三盎司可卡因”。他拿出几张软耷耷的票子:“如果能来得及,就半夜拿吧。告诉他打完后我要在普茨家见他。”
“没问题。嗨,你最近在军营里报到了吗?”看样子,从中缅印回来的那些人聚在一起,把鸦片丸当弹子玩呢,只要有钱买几百颗都没问题。医务兵克里普敦把钱装进口袋走了,博丁还在那里伸缩大拇指,若有所思。克里普敦边走边到处摸,有时候停下来,喝弹壳酒壶里的粮食酒和葡萄汁、销售奇形怪状的可待因药片。后来看见两个戴红帽子的军警捋着警棍,他一时间多疑起来,恍惚觉得他们的眼光有些意味深长。他溜进黑暗中,脱掉衣服,在夜幕掩护下跑掉了。一种叫“克里普敦蓝”的专用混合物开始在他身上起作用了,所以他一路晕晕乎乎走到药房,有时候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药房里,给他提供毒品的药剂师伯布里正在指挥《命运的力量》 993 ,嘴里同时还在唱。他收听的是卢森堡广播电台播放的节目,有咯咯叭叭的杂音。克里普敦滑进药房时,伯布里猛地闭上了嘴巴。和克里普敦一起来的还有一只五彩巨猪,外套上绒做的猪毛有些地方倒卷着,一见之下便使人明白,世上的颜色原来还可能更广泛的。“微克,”克里普敦敲着自己的头,“对,是微克,不是毫克。伯布里,给我点东西,我过量了。”
“嘘——”药剂师高额头上的十字纹不停地变幻着。克里普敦退到一些药柜间,透过一瓶止痛剂看着灯光下的药房,一直到歌剧结束。他回到伯布里身边时正好听到猪在问:“哎,他还会去哪儿?”
“我得到的是第三手消息,”伯布里放下用来当指挥棒的针管,“问问这位克里普敦,他走动得多一点。”
“你好啊,门兄,”克里普敦道,“咱们打预防针吧。”
“我听说‘老马’今晚要来。”
“头回听说。干吗不去普茨家?那地方这些东西全都有。”
猪抬头看看墙上的钟。“今晚的计划很可笑,没错。”
“听着,克里普敦,特弹组有个重要人物随时都会到这儿来,所以,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的……”两个人商量起三盎司可卡因的价钱来,那只猪知趣地走开,翻一份旧的《世界新闻》去了。转眼间,克里普敦把那些装满晶体的小瓶全部绑在了裸腿上,又邀请大家去参加三齿叉大战:“博丁手上已经有很多钱了,那些人是从占领区各个地方来的——”
“西曼·博丁?”毛茸茸的猪吃惊地问。
“库克斯哈文的老大,猪儿。”
“哦,我在柏林的时候给他跑过腿。告诉他火箭人向他问好呢。”
克里普敦穿好喇叭裤,打开一个瓶子看了看里面的东西,顿了一下,随即瞪大眼睛:“你给的是那种印度大麻?”
“没错呀。”
克里普敦把鳞片状的东西倒满一个指头,放在两个鼻孔处闻了闻。世界变清晰了。浓痰开始在喉间凝成坚硬的拳头。波茨坦那件事已经在占领区尽人皆知了。这只猪是不是想沾火箭人的光,捞点好处?他克里普敦对火箭人的真实性一向并不全信。可卡因引起的疑心,老鼠般畏葸龌龊……光灿灿的瓶子闪耀着千万种色彩,声音从收音机里传出来,猪身上毛茸茸的衣服,那褶皱,那手,克里普敦伸出手去抚摸……对了,很清楚,猪并未寻找任何东西,不是警察,没有做买卖,也不会骗人……“我只是想摸一下,看是什么感觉,你知道的。”克里普敦道。
“没问题。”突然间门口站满了红帽子,铜章,革履。克里普敦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只手上还拿着打开的瓶盖。
“斯洛索普?”领头的警官挤进来,手放到他的臂侧。猪朝伯布里看一眼,伯布里在摇头,意思是“不,不是我”,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也不是我。”克里普敦觉得有必要说一下。
“唉,有人告发我了。”猪低声抱怨着,很受伤的样子。
克里普敦悄声说:“站开一点,”又对军警们说:“对不起啦。”说着慢悠悠走到墙上的开关前,咔一声关掉,斯洛索普马上冲过喊叫的人群和伯布里的桌子,砰一声,草肚子撞到一个高高的药品架上,弹开来,架子倒下去,压在一个人身上,发出巨大的玻璃碎裂声和尖叫声——斯洛索普继续沿着一个漆黑的通道向前冲,伸出胳膊摸索着,来到后面的出口,见到了克里普敦。
“谢谢。”
“快。”
到了外面,他们往东面跑,奔向易北河边的船坞,步履艰难,在泥坑里打滚,在车辙里踉跄。风穿过活动房,拍打着他们的脸,白色的可卡因从克里普敦喇叭裤左面的裤筒里撒出来。后面那群人大声嚷嚷着,手电筒晃来晃去,但似乎不知道他们的去向。好极了。“顺着黄色的砖路走呀,”阿尔伯特·克里普敦哼起来,调子挺准,“顺着黄色的砖路走 994 。”哎,怎么回事,他竟然在,没错,竟然在蹦蹦跳跳地走路……
不久,他们气喘吁吁地到了码头上,捣蛋鬼号和四只小猪组成的分舰就停在那里。三齿叉大战正在进行,四面围着喝醉酒的军民,穿梭着、欢呼着。埃弗里·坡夫尔身体精瘦,鬓角在暗淡的灯光下如海豹皮般光滑,喉结以每分钟四五个来回的频率紧张地蠕动着。他围着体壮如牛、表情平静的约翰·布拉德利,脚步来回移动,两个人都拿着三齿叉,摆出戒备的姿势,打磨过的利刃亮铮铮的。
克里普敦把斯洛索普塞进一个垃圾箱,然后去找西曼·博丁。坡夫尔做了几个短促的、光灿灿的假动作,然后猫着身子攻了上去,疾如斗鸡。他向高处一刺,布拉德利想躲过第三下,结果被刺中了短上衣,血流了出来。不过在坡夫尔往回跳的时候,布拉德利像是已有准备,用战靴踩住了他的美国式低统礼鞋,他便挪不动了。
大战发起人博丁和两位斗士在这群已经迟钝的灰色观众中燃起了意识的兴奋剂:一半以上的人已经到了人事不省的边缘,剩下的人则不明这场热闹的底细。有些人觉得坡夫尔和布拉德利两个人是真的生气了。还有人则认为是闹着玩的,所以会在不该发笑时发笑。那双小珠子般的怪眼会时不时出现在战舰上,瞪视着,瞪视着……
坡夫尔和布拉德利同时向对方刺出,这下子出现了僵持局面:吱——当,两个三齿叉绞在一起,两个人的肘子绷紧定在了那里。看样子布拉德利准备僵持一晚上,所以这场比武的结果就要看瘦子坡夫尔的智谋了。
“火箭人来了,”克里普敦拉了拉博丁潮湿的、皱巴巴的领子,“穿着猪衣。”
“现在不行,伙计。你不是已经,这个——”
“可,可警察在追他,博丁,我们把他藏在哪儿?”
“谁管他呢,不知是哪个浑蛋。冒牌货。火箭人不可能在这儿。”
坡夫尔拿三齿叉的手猛地往回一拽,身体侧倾,把叉一拧,仍将叉齿扣住布拉德利的叉齿,拉得布拉德利身体失衡,终于把脚从布拉德利脚下取出来,然后松开三齿叉,跳开了去。布拉德利重又站稳,脚步沉重地追上来,连续又刺又戳,继而把三齿叉交到另一只手里,出其不意地一砍,伤了坡夫尔的脖子,虽然没有伤及颈静脉,但也差得不远了。血滴到白毛衣上,在弧光灯下呈现出黑色。两个人的腋窝间隐约可以看见汗水和冷冰冰的阴影。坡夫尔疼痛之下,反倒没了顾忌,朝布拉德利扑上去,一阵发疯似的乱戳乱砍。布拉德利脚下几乎不需要动,膝部以上的身子像有根的布丁般来回躲闪着,最后抓住了坡夫尔拿叉的手腕,拨转他的身子,像跳吉特巴舞的时候让女孩转身那样,一伺近身,便将叉刃抬起,放在他的咽喉上,准备切下去。他抬起头往四面看了看,喘呼呼、汗津津的。他在寻找某个有权威的人给他一个手势,以便决定如何处置。
他什么也没找到:人们在睡觉、呕吐、发抖,四处弥漫着乙醇鬼魅般却又花香般的气味。博丁岿然不动,在那里数钱。并没有真正看的人。就在这三齿叉磨好的利刃边缘,布拉德利和坡夫尔产生了一种灵犀,同时认识到在两人的世界里把死亡继续进行下去是徒然无益的,而且也没有人说一定要比出个结果来,对吧?再说了,不管谁赢,两个人的钱包里都会有进账。所以,现在最明智的办法就是停下来,一起去找博丁的麻烦,弄些邦迪和碘酒。不过他们还纠缠在一起,强大的死神给他们哼着浪漫的曲调,怪他们是没有个性的衰男……就这样不打了,是不是?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活着”?
一辆军警车开过来了,按着喇叭,响着警笛,车灯全部开着。坡夫尔和布拉德利不情愿地放松下来,嘴巴里喘吁吁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分开了。博丁在十英尺之外,从众人头上扔过来厚厚一叠彩票,布拉德利用手接住了,分好,撕开,把一半给了坡夫尔。坡夫尔已经在往亲爱的灰妈妈约翰·e捣蛋鬼那里走了。后甲板上,那些值班的人看起来要更活跃一些,船上洗衣房里连打牌都停了,人人都来看这场大热闹。岸上,喝醉的人开始瞎转,动作迟缓,完全没有了方向感。一群女孩从暗淡的灯光外面冲进来,颤抖着,很激动,吵吵嚷嚷的,穿着色调漂亮的合成纤维,发出撩人的尖叫,不觉把圣约翰·布拉德利哄走了。博丁和克里普敦扭着屁股,骂骂咧咧地穿过人群,磕磕绊绊地从醒着和睡着的人身上跨过,在垃圾罐旁停下来,找到斯洛索普。斯洛索普从一堆鸡蛋壳、啤酒罐、沾着黄色汤汁的可怕的鸡零碎、咖啡渣和废纸中爬出来,身上滴里咔哒掉个不停。他取下面具,微笑着向博丁打招呼。
“火箭人,奶奶的,还真是你呀。怎么回事,老兄?”
“被人出卖了,需要搭车去普茨家。”一些卡车过来了,军警们抓住那些比他们跑得慢的人,往黑糊糊的车篷里扔。这时候,两个平民模样的人冲下码头,其中一个留着胡须,吼叫着:“猪衣,猪衣,在那儿,瞧,”停了一下,“你——斯洛索普——停下来别动。”
斯洛索普不愿停,从垃圾堆里滚出来,叮当、嘎扎巨响之下,跟着博丁和克里普敦狠命跑起来,身后鸡油乱流、蛋壳横飞。一辆红十字俱乐部车也就是餐车停在下面一组驱逐舰的旁边,灯光清晰而无遮拦地照在沥青路面上,货架上摆着糖果、香烟和蜡纸包装的楔形三明治,一个留着迪安娜·德宾 995 发型的漂亮女孩站在里面。
“小伙子们,要咖啡吗?”她面带笑容地问着,“来一些三明治?今晚我们只剩火腿了,其他的东西都卖完了。”说着看到了斯洛索普,“噢,天哪,真可怜……”
“车钥匙,”博丁拿着一把镀镍的手枪走上前,露出卡格尼 996 式的冷笑,“快点。”说着扳好枪上的击铁。
倒霉地皱皱眉,耸耸有垫肩的肩膀。“在点火器上,兄弟。”阿尔伯特·克里普敦爬到车厢里看住她,斯洛索普和博丁跳进前面的驾驶室,急迫地开动车子,嘎吱声中转了个“u”字弯,这时候那两个平民模样的人也追了上来。
“这俩家伙他妈的是谁呀?”斯洛索普从车窗往后看到两个人喊叫着,身影越来越小,“你留意过那个脸上有黑桃尖的人吗?”
博丁在捣蛋鬼号周围乱哄哄的人群处转了个方向,还向大家做了个手势,表示迫不得已。斯洛索普无精打采地靠在座椅上,整好猪侠面具,像骑士整理面甲一般,然后伸手到博丁的毛衣口袋里搜出一包香烟,点一支,身心俱疲,希望马上睡一觉……突然从身后传来红十字女孩的尖叫声:“天哪,这是什么呀?”
“你看,”克里普敦耐心地解释,“先沾一些在指尖上,好,然后把鼻子堵住一半,然—然后——”
“是可卡因!”女孩的声音升高到惊惶失措的程度,“就是的!是海洛因!你们是毒鬼!你们绑架了我!哦,天哪!这车子是,难道你们不知道,这是红十字餐车!是红十字的财产!哦,你们不能这样!我是红十字的人!哦,救命呀,来人!他们是毒鬼呀!哦,求求你们!救命呀!停下,让我下去!你们要拿走车也行,里面的东西都拿走,求你们别——”
“你开会儿。”博丁对斯洛索普说罢,转身用亮闪闪的手枪指着女孩。
“你不能开枪打我,”她尖叫,“你这个恶棍,你以为你是谁,敢绑架红十字的财产!你们干吗不——找个地方,然后——闻你们的毒品,然后——别打扰我们!”
“臭婊子,”西曼·博丁冷静而通情达理地提醒她,“你错了。我们可以开枪打你。对吗?你看,你碰巧工作的这个温馨而伟大的组织在他妈布尔吉战斗时,以十五美分的价格卖咖啡和炸面包圈,这才是你要知道的真相,谁在偷窃谁。”
“谁,”她的声音降下去很多。博丁又接管了方向盘,斯洛索普看着后视镜,觉得她的下唇很可爱而专横。
“哦嗬,这是什么呀,”克里普敦看着她的屁股,“瞧咱们这儿。”她站在那里,修长的双腿稳定着身体,屁股在卡其布裙子下扭动着,以应付每小时六十至七十英里的时速和博丁奇怪的转弯技术。他这样开车简直是一心要自杀。
“你叫什么名字?”斯洛索普微笑着,一只慈爱的猪。
“雪莉。”
“泰荣。你好!”
“特啦啦啦,”克里普敦在洗劫现金收款机,大嚼黑人巧克力,往袜子里塞烟盒,“爱开花了。”这时候博丁狠踩刹车,来了个急刹车,车屁股打了个转,甩向一帮舞台造型般的哨兵。哨兵们身上结了冰,头盔上印着白字,皮带是白色的,枪套也是白色的,路中间设有障碍物,一个军官弓着腰跑向一辆吉普,对着步话机大声喊叫。
“路障?他娘的。”博丁刹住车,开始倒退,卡车斜冲着,军人们吃的甜点纷纷落下货架。雪莉失去了平衡,向前跌去,克里普敦伸手抓她。就在同时,斯洛索普也斜了身子,拿起仪表盘上的手枪。等他重在窗边坐好的时候,看见她已经半趴在前排的座位上。“他妈的低速挡在哪儿?这是什么东西,红十字变速箱,要投一枚硬币进去才能挂挡?嗨,雪莉!”
“哦,天哪,”雪莉爬到前面,坐到他们中间,抓住挡柄,“这样,讨厌鬼。”身后传来枪声。
“谢了。”博丁说着又一个刹车,闸皮一声尖叫,冒出刺鼻的烟味。他们继续向前开。
“你太刺激了,火箭人,哇呜。”克里普敦躺在后面,伸出脚踝,微笑着向雪莉递上一瓶绑在腿上的可卡因。
“别推辞。”
“谢谢,不用,”雪莉说,“我真的不想要。”
“别价……噢……”
“那些雪花莲 997 回来了吗?”斯洛索普眯眼看着前面的灯光,“美国兵?你们知道美国兵在英国人的地盘上干什么?”
“也许不是,”博丁推测道,“也许只是海岸巡逻队。行啦,咱们别太多疑了……”
“你瞧,你看,我这样做(嗅),也没有长(嗅)什么獠牙之类的东西……”
“唉,我也说不清。”雪莉跪在那儿,脸朝后面,胸部顶着座椅背,一只光滑的村姑式大手放在斯洛索普肩上,以保持身体平衡。
“哎,”博丁道,“是钱、毒品还是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有什么东西,因为凡是警察追查的——”
“据我所知,他们只是在追查我。和买卖没什么关系,完全是另一码事。”
“她是无人地带的玫瑰。”阿尔伯特·克里普敦唱起来,在讨好。
“你为什么去普茨那儿?”
“必须见见那个‘老马’。”
“原来他也来了。”
“为什么人人都这么说?”
“阿尔伯特,我想已来嗯,”雪莉在用一个鼻孔说话,“别爱多,只想已一点点。”
“那是因为大家好久没见他了。”
“现在吸气,对啦,对啦,好,对。唔,还有一点点,嗯,有点鼻屎挡住了……再来一次,对。好,另一个鼻孔来。”
“阿尔伯特,你说过只一个鼻孔的。”
“喂,火箭人,如果你真的被逮住——”
“我不愿想。”
“我的天呀。”雪莉说。
“你喜欢吗?来,再来一点点。”
“你打算干什么?”
“不干什么。打算和特弹组的人谈谈。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本来,我们今晚在药房要非正式谈一谈的。安全岛。可是老警来了。现在又多了两个穿便装的家伙。”
“你是间谍,还是什么?”
“我倒希望自己是。哦天哪。我早该想到的。”
“哟,听你这么说情况很糟糕。”西曼·博丁继续向前开车,不太喜欢的样子,沉思着,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哎,”紧接着说,“如果他们真的,那个,追上了你,我可以和你妈妈联系,或者想别的办法。”
“我妈——”犀利地看他一眼,“不不不……”
“那就别人。”
“想不出有什么人。”
“哇呜,火箭人……”
普茨家是一座领主的宅子,不规则地铺开着,修有半军事化的工事,是上个世纪的建筑。宅子就在多如睦路旁靠海一边,旁边有一对沙子的车辙印,辙印中间长着芦苇和一些坚韧的沙丘草,整个宅子就像一支竹筏,停留在从海滩卷来的沙丘巨浪上,而海滩的坡度又非常小,好像海浪的出现纯属意外。房子呈盐灰色,很静谧,云一般伸入北海,长达好几英里,有些地方是银色较深的长形细胞或真皮结构,薄如身体的组织,在月光下静静的,伸向黑尔戈兰 998 。
这地方从未征用过。没人见过房主,也不知“普茨”是否真有其人。博丁开着卡车,进了以前的马厩,大家都下了车,雪莉喊着“万岁”走到月光下,克里普敦嘴里塞满了那种女人的点心,低声说着“哦天哪哦天哪”。因为斯洛索普穿着猪装,他们在门口遇到了麻烦,又是口令又是盘查的。斯洛索普拿出白色的塑料“马”晃了一下,还真有用。到了里面,他们看到一个灯火通明的综合酒吧,鸦片室、卡巴莱酒馆、赌场、名声不好的会馆,所有的房间里都挤满了士兵、水手、少女、嫖客、赢家、输家、魔术师、买卖人、吸毒者、偷窥者、同性恋、恋物癖、间谍、正在找伴的人,都在交谈、唱歌、瞎胡闹,噪音被静默的屋墙完全和外面隔绝开来。香水、烟雾、酒精、汗水在房间里流淌躁动,但程度轻微,难以察觉。这是一场流动的庆典,任何人都没想过要让它停下来;这是一场胜利的聚会,经久不息,又能轻而易举招徕新旧常客,所以谁也说不准到底庆祝的是哪一场胜利、哪一场战争。
到处都看不到“老马”,根据斯洛索普随意打听到的情况,他即使要来,也要再过些时候。今天正好是送来退伍令的日子,他们安排好了,要随格纳布“太太”号送到斯特拉尔松 999 。巧的是,警察一个星期没有打扰斯洛索普,却不迟不早偏偏决定今晚追捕他。嘿没错没错真的唔——晚上好泰荣·斯洛索普我们一直在等你。当然我们来这儿啦。你不会认为我们已经消失了,不会的,不会的,泰荣。你要是有这样愚蠢的想法那我们就会再次伤害你了,一次又一次伤害你是的是的泰荣你没什么希望了你很愚蠢是个十足的倒霉蛋。你真的要找到什么吗?如果找到的是死亡呢泰荣?如果我们不想让你找到任何东西呢?如果我们不给你退伍令你就得永远这样下去明白吗?也许我们正想让你这样下去呢。你不知道吧泰荣。你怎么会以为可以和我们玩成平手呢?你做不到的。你自我感觉良好其实是一堆狗屎我们都知道。看看你的档案就知道了。(笑。哼歌。)
博丁在一个衣橱里找到了斯洛索普,他正在那儿嚼面具上的天鹅绒耳朵呢。“火箭人呀,你的样子很糟糕。这是索兰热,是按摩师。”索兰热微笑着,好奇的样子,就像一个孩子被人带到洞里来看一只奇特的猪。
“对不起,对不起。”
“我带你去洗澡的地方吧,”她的声音像打了肥皂的海绵,已经让他感到了抚慰,“那儿很安静,很放松……”
“我整个晚上都在这儿,”博丁说,“如果‘老马’来了,我会告诉你的。”
“这是一场阴谋,对吗?”斯洛索普从天鹅绒的绒毛里啜着唾液。
“一切都是阴谋,伙计。”博丁笑道。
“没错,可是箭头所指的方向都是不同的。”索兰热的双手灵巧地示意着,手指代表向量,红红的指甲就是箭头。原来,在占领区,除了集中在自己身上的阴谋外,还隐藏着很多其他阴谋,这对于斯洛索普是最大的新闻,也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响亮地说出来……这一切都是这座火箭城里某个巨型运输系统中的高架铁路和公共汽车,比波士顿的运输系统还要错综复杂——他朝每个方向都走了适当的路程,知道什么时候转车,虽然他可能经常走错方向,但保持着最低限度的体面,而且这个阴谋之网还可能使他走向自由。他明白,自己不应该对博丁和索兰热多疑,而应该在他们友善的地铁上乘坐一阵子,看能到哪里去……
索兰热领着斯洛索普去了洗澡房,博丁便带着两瓶半可卡因继续寻找顾客,瓶子在他女佣般的衬衣下面丁零当啷地打着光光的肚皮。少校没有打牌、掷骰子,也没有看夜总会的表演——那里有个名叫约兰德的金发女郎在表演,浑身擦着婴儿润肤油,亮晃晃的,从一张桌子舞到另一张桌子,收捡着弗罗林 1000 和沙弗林 1001 。有人开玩笑地点燃打火机,用火焰照着她贪婪的阴唇,每每叫人觉得很刺激——他也没有喝酒,而且根据普茨的情人莫妮卡(性情温顺,抽雪茄,穿着有垫肩的衣服)讲,也没有搞女人。甚至没有停下来骚扰弹奏《安东尼娅小姐的玫瑰》的钢琴手。博丁找了半个小时,终于和他撞了个满怀——他正从一个小便处的旋转门里晕晕乎乎地往外走,跌跌撞撞的,因为刚才遭遇了著名的“铁蟾蜍”。整个占领区都知道,这铁蟾蜍是对男人勇气的终极考验。在铁蟾蜍面前,无论是佩戴勋章、立功受奖的抗德英雄,还是从占领区最粗野的监狱里逃出来的亡命之徒,都会畏缩、昏厥、躲闪,甚至还有人呕吐,是的,当场呕吐。这是一只真正的铁蟾蜍,做得很逼真,有上千个疙瘩,有人说还微有笑意,最长处一英尺,潜在一个恶臭不堪、屎迹斑斑的马桶底部,通过一个变阻器控制装置连在欧洲电网上,用这个装置输送不同电压和强度的电流。没人知道谁控制着这个秘密变阻器(有人说就是云遮雾罩的普茨),也没人知道它是否就连在一个自动定时器上,反正不是每个人都触电的——你可以往蟾蜍上撒尿却安然无恙。可是又无法预料。但又不能不在乎,因为经常有电流——水虎鱼般杀将出来,鲑鱼般沿着金黄黄、亮闪闪的尿流爬上来,就像爬盐和酸搭起的叛徒梯子,把撒尿的人和大地母亲连接在一起,储备了整整一地球的电子大流将他变回原初的形态,变成传说中的醉鬼,醉得不省人事,在第三轨道 1002 上撒尿,轰一声炸成了焦炭,成了黑夜里的羊角风,叫出来的声音都不是他自己的,而是电流、安培在他已经破裂的血管里喊叫。血管破裂之快甚至使安培们都来不及叫出来,就已经从寂静中脱颖而出了。不过反正没人听见,只有某个巡夜的人在路上捣鼓,或者某个失眠的老人在外面散步,或者城市里的某个流浪者躺在外面的椅子上,头上有无数六月金龟子,在街灯光下发出绿色光晕,脖子随着梦境忽松忽紧,他们也许觉得这种叫声只是猫在交配,或者疾风催动了钟声,或者窗户破裂,不知其来自何方,甚至不觉得悚惧,周围很快恢复了古老的、有煤气和来苏儿味的寂静。第二天早晨会有人发现他。其实只要你有足够的勇气往普茨家的铁蟾蜍上撒尿,那么每天晚上都会发现这样的人。少校这次只是被轻轻打了一下,所以心里在暗自庆幸。
“那个丑家伙使出了浑身的劲儿,”他用一只胳膊搂住博丁的脖子,“不过今晚它吃了自己的疙瘩屁股,要不然就他娘的倒霉了。”
“搞到你要的‘雪’ 1003 了。半瓶儿不到,抱歉,我只能弄到这么多。”
“可以的啦,水手。咱知道从这儿到威斯巴登 1004 有很多很多鼻子上了瘾的,要供那些家伙一天都得有三吨的货。”他给博丁付了钱,一整瓶的钱,没有理会博丁的建议扣除少掉的部分。“好兄弟,就算是送你啦,杜安·马维就是这样办四(事)的。我操,那只该死的蟾蜍弄得我的钻子特别来劲。要是不想插一插那些小婊子,那才该死呢。嘿!船哥,这儿哪有小咪咪?”
博丁给他指了下楼找妓院的路。她们先把你带到一个私密处洗蒸气浴,你愿意的话可以在那儿做,不必另外付钱。那个老鸨——嘿,哈哈!就像女同性恋里的男角,脸上吊了只长靴子!马维告诉她要找黑人,也觉得她能找到一个。听了这些话,她朝他扬起了眉毛。
“这可不是万国妓院 1005 ,不过我们还是力求品种齐全的。”她用香烟过滤嘴有玳瑁的一端指着一张应招名单往下找,“桑德拉这会儿在忙。表演。这样的话,我们这儿有个马努埃拉,可以陪你。”
马努埃拉只戴了把高级梳子,穿了件黑色蕾丝花边的披巾,花影一直投到屁股上。她对着面前肥胖的美国人露出职业性微笑,而马维已经摸索着在解制服扣子了。
“快点快点!嘿,她的皮肤也晒得挺黑的。对吗?她是个黑白混血儿,对吗宝贝?你sabe(懂)espa&241;ol(西班牙语)?你sabe(懂)做爱?”
“懂的,”她决定今晚把自己说成是东边来的,“我是西班牙人,家在巴伦西亚。”
“巴—伦—西—亚—啊—啊,”马维少校唱起来,正是有名的《巴伦西亚》的调子,“小姐呀,做呀爱呀,吮呀吸呀,六呀九呀 1006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老鸨表情严肃地等待着,马维则和马努埃拉以老鸨为圆心,跳起了欢快的二拍圆舞曲。
马努埃拉觉得没有必要和马维跳舞。巴伦西亚是佛朗哥最后征服的一座城市。她其实是阿斯图里亚斯 1007 人,最早知道佛朗哥,在西班牙其余地区卷入内战前就见识了他的残酷。马维给莫妮卡付钱时,马努埃拉看着他的脸,看着他完成美国人这个最原始的动作——付钱,因为这个动作比高潮或睡觉或临死的时候更能体现他的本质。马维不是她的第一个美国顾客,但几乎是第一个。普茨家的顾客多是英国人。战争期间主要是德国人——她’38年被抓住,此后经历了多少集中营和城市?她没有赶上国际纵队 1008 ,被关在冰冷的青山中,在法西斯占领整个北方很久之后还在打游击。她也错过了鲜花、孩子、吻、巴塞罗那和巴伦西亚的很多演说——她从未去过巴伦西亚——巴伦西亚,今晚的家……是的我们离开了西班牙……在另一类前线上作战,是的马努埃拉,是的,马努埃拉……
她把他的军装整齐地挂在一个衣橱里,跟着这位嫖客进入了热乎乎的亮晃晃的蒸汽中。整个房间蒸煮着,墙壁几乎看不见了,他腿上的毛变成了羽毛状,巨大的臀部和脊背开始在湿气中模糊。其他人隔了一层层的雾,或动,或叹,或呻吟,根本看不清。在地下的这里,长宽高都没有了意义——房间可以是任意大小,可以阔如都市,街道上铺的都是妞儿,呈双重旋转对称,却并非全然温驯。整个房间水气氤氲,仅剩了两种颜色:被脚踩过的绿色和蓝色。
“啊——他妈的太热了。”马维胖乎乎的身体汗津津的,从瓷砖边缘滑入香喷喷的水中。他的脚趾最后滑进去,剪的是军队上的方指甲。“水池里的人都来吧。”他一声大吼,抓住了马努埃拉的脚踝往跟前拉。马努埃拉已经在瓷砖上摔了两三跤,又看见一个女友被拉了过去,于是也优雅地跟了过来,狠狠地骑了上去,屁股砸在他的肚子上,啪一声响。她希望把他压疼,不料他再一次笑了起来,声音很大,忘情地投入到周围的温热和浮力中——不知姓名地做爱,疲倦,放松。他发现自己勃起成红色粗壮的模样,毫不费力地滑进了女孩端庄的身体。女孩潮湿的黑色西班牙花边像一朵云,她半露半掩地躲在里边,眼睛到处看,就是不看他的眼睛。她在房间里的蒸汽中摇晃着,想象着自己的家乡。
唔,好的。他没有操她的眼睛,不是吗?他宁愿不看她的脸,他需要的只是褐色的皮肤、紧闭的嘴唇、可爱的黑人式的温顺。她对他唯命是从,他可以把她的头按入水下直到淹死,可以把她的手往后扳,对,直到折断手指,就像几星期前法兰克福的那个贱货。用手枪砸,用嘴巴咬到出血……动作多得目不暇接,力量也过大了,没有预想的刺激——更多的是刺戳、冲击、插入等具有军事意义的动作。这并不是说她没有和你一样享受极乐。那位马努埃拉随意地、运动员般地骑在他硬绷绷红彤彤的东西上上下地动着,也并非没有享受,不过她的心里同时还想着许多别的东西:桑德拉的一件衣服,她垂涎已久了;各种歌曲的歌词;左肩胛下面的痒处;晚饭时来酒吧看到的一个高个子英国水手,褐色的手臂,衬衣卷到肘部,放在镀锌的桌面上……
蒸汽中有人声响起。很多穿着浴鞋的脚步响着,人影晃动,灰蒙蒙雾沉沉间就疏散了。“见鬼,什么事呀?”马维少校正要到高潮,一下子分了心,用肘支起胳膊,眯眼到处看,那东西立马就软下来了。
“清查。”一个声音从身边跑过去;“军警。”另一个声音颤抖着说。
“哇呀呀呀!”马维少校想起军装口袋里还有两盎司半可卡因,便叫了一声。他翻了个身,重得像头海象,马努埃拉滑开了,脱离了他疲软紧张的阳具。其实她一点没有激情,但作为一个职业妓女,却有足够的能力从马维出的价钱感觉出他是个花花公子,还是个流氓。马维胡乱从水里爬出来,在瓷砖上打着滑,总算把后半截身子拖了上来。到了冰冷的更衣室,发现洗澡的人全部跑光了,所有的衣柜空空如也,只有一件五彩天鹅绒的什么东西。“嗨,我的军装呢!”他跺跺脚,攥起拳头,脸通红。“哼,你们这些狗娘养的!”说着摔了几个瓶子和烟灰缸,打破了两扇窗户,用一个漂亮的伞架砸了一阵墙壁,心里这才好受些。他听到战靴冲进了头上不远处的房间里,姑娘们在叫,一张留声机唱片被打落,尖啸着没有了声音。
他仔细打量打量这副行头,毛茸茸的,准确说是天鹅绒的,是一套猪装,面具也完整。他灵机一动,想道:军警们该不会打扰一只寻欢作乐的猪吧。英国佬们一本正经的声音穿过那些房间,渐渐向这边来了。他急忙撕开丝绸衬里和干草衬垫,以便把自己肉乎乎的身体套进去。套上以后,又挣扎了半天,嘘!总算把拉链拉上了。他又用面具罩在脸上——这下安全了,整个成了没有名字的小丑。他推开珠门帘走出去,来到楼上的酒吧——天哪,偏偏碰上整整一个师那么多的红帽鬼 1009 ,步伐整齐地朝他这边走过来。
“先生们,这就是我们在逃的那只猪。”说话的是一张麻脸,胡子生硬而凌乱,用一把枪对准了马维的头,别的人迅速围过来。一个平民推开人群走到马维面前,光光的脸颊上闪现着一只暗色的黑桃。
“正是。警官先生,马斐吉博士就在外面的救护车上,我们需要借你们的两个人用一下,以保证安全。”
“好的,先生。”马维在蒸汽里享受过的手腕此时仍然酸软无力,被熟练地拉到背后,甚至没来得及发疯叫喊。冰冷的手铐铐住了他,像深夜里拨响的电话号码,他娘的根本不会有人接……
“见鬼,”他终于喊出了一句,但面具把声音挡住了,回声震痛了他的耳朵,“喂,你们他娘的有没有搞错?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吗?”
可是,唉,唉,别急——如果他们找到军装、马维的证件和军装兜里的可卡因,也许现在向他们透露真实身份还不太合适……
“斯洛索普中尉,没错吧?跟我们来吧。”
他没有吭声。斯洛索普,好啊,咱们等等,看形势发展,等机会把毒品的事摆平,装傻,说那是有人栽赃。也许还可以找一个很棒的犹太律师告这些鸟人非法拘捕。
他们把他押出门,上了一直没关发动机的救护车。留着胡子的司机只是转头从肩膀上扫了他一眼,然后就踩下了离合器。他还没反应过来,另一个平民和军警们就迅速把他的膝部和胸部绑在了一个担架上。
救护车在一辆军车旁停了一会儿,军警们下了救护车。他们继续前行。向库克斯哈文。马维这么想。窗外是无尽的黑夜,月光照下来,使漆黑的世界变得柔和了些。
“现在实施镇静?”黑桃尖蹲在他身边,用袖珍手电筒照着药箱里的安瓿、嗒嗒响的注射器和针头。
“唔。好,我们就要到了。”
“真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在医院里给我们提供一个地方?”
司机笑了。“哦,是吗?我正好明白。”
慢慢往针管里装药液:“嗯,我们是受命行事……我是说没有必要——”
“亲爱的伙计,这种手术可不是特别体面的。”
“嗨,”马维少校使劲抬起头,“手术?什么手术,啊?”
“嘘——”撕破一条猪装袖子,露出马维的胳膊。
“我不要别打针——”可是针已经扎入静脉,开始注射了,另外一个人则在设法安抚他。“我是说你们抓错人了,知道吗?”
“当然啦,中尉。”
“嗨,嗨,嗨。不。我不是。我是少校。”他应该口气再强些,再令人信服些。也许是因为这该死的猪面具在碍事。只有他本人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全部反弹了回来,变得干涩了些,有金属声……他们听不到他说话。“杜安·马维少校。”他们不相信他的话,不相信他的名字。连他的名字都不相信……他这下慌了,程度超过了镇静剂的药力,恐惧之下,开始扭动被皮带绑着的身子挣扎起来。他感觉到胸部一些细小的肌肉被拉得一阵阵疼痛,但没有任何作用。哦上帝呀。他不顾胸部皮带的束缚,用尽全身力气叫喊着,没有语词,只有叫喊声。
“发点慈悲吧,斯本图恩,”司机道,“让他把嘴闭上?”
斯本图恩已经撕掉猪面具、用纱布取而代之了。他一只手压住纱布,另一只手往上面滴乙醚——当然是在马维狂动不已的头进入目标范围的时候。“波因茨曼把他的理智给拿走了,”他失去了耐心,恼怒起来,觉得不吐不快,“还竟然称之为‘沉着冷静’。”
“好啦,到滩上了。看不到一个人。”马斐吉朝水边开去,沙滩的坚硬程度刚好能支撑住救护车。细细的月牙儿正在天顶,照得四周白茫茫的……茫茫冰雪……
“哦,”马维呻吟着,“哦,妈的。哦,不。哦,耶稣啊。”这些声音在药物作用下拖得长长的,渐弱了下去。身体的扭动挣扎也渐渐无力了。马斐吉把车子停下了,这是一块深绿褐色的海埔新生地,在宽阔的海滩上显得极其微小,广阔的水面一直伸向月牙方向,伸向北风的门户。
“时间很充足,”马斐吉看看表,“我们一点钟坐c—47飞机。他们说可能要耽搁一会儿。”舒了几口气,就开始工作了。
“这人有社会背景,”斯本图恩从消毒液中取出工具,放在担架旁一块消了毒的布上,“天啊,天啊。他可千万别走上犯罪道路啊。”
“操,”马维微弱地呻吟着,“哦,你们操了我吧,啊?”
两个人擦洗完毕,戴上口罩和胶皮手套。马斐吉打开一盏穹顶灯,灯光像一只闪闪发光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瞪视着。两个人都是战争时期的专家,被用来做野外手术。他们动作很麻利,一声不吭,只有病人偶尔说一个词儿,很轻微,那是他在乙醚带来的黑暗中可怜巴巴地摸索着光明,追逐着意识中唯一剩下的、正在消退的那一点光亮。
手术很简单。天鹅绒猪装的会阴部被撕开。马斐吉决定省掉刮阴囊毛的程序。他先用碘酒把它蘸湿,然后用生有红色静脉的毛茸茸的囊袋轮流挤压两颗睾丸,接着迅速而利落地切进囊皮和周围的膜中,从涌着鲜血的切口挤出睾丸,用左手拽出,直到那些软硬不同的索状组织在灯光下清楚地拉开来,就像乐器的弦,被月光照得略有些痴迷的他可以在这片空旷的海滩上弹奏出切合的乐曲来。他的手犹豫了,不过又不情愿地服从了医生的职责,在合适的距离处把这些东西同滑溜溜的弹子切割开来,切下的每样东西都浸在消毒液中,两个整齐的切口靠得很近,最后都缝好了。两个睾丸扔进了一瓶酒精里。
“给波因茨曼的纪念品。”马斐吉叹口气,脱掉外科手套,“再给他打一针。最好让他一直睡着,到了伦敦再叫人给他解释。”
马斐吉发动汽车,后退着转了半个圈,缓缓地开回到公路上,身后广袤的海面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
在普茨家,斯洛索普蜷着身子睡在一张大床上,床上铺着柔软的床单,身旁是索兰热。他正在睡觉,梦见了“十二子”和满面笑容的卞卡。他和卞卡开着车,他们的包间变成了整个房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房间,属于一个巨大如城市的公寓群,其间的走廊像街道一样,可以开车或骑自行车:两边有树,树上有鸟儿在歌唱。
奇怪的是,“索兰热”也梦到了卞卡,只是情景不同:她梦到了自己的孩子伊尔莎,坐着一辆长长的好像永远也不会停下来的货车,在占领区里失踪了。她并没有伤心,也没有怎么找孩子的爸爸。但她——列妮当初有关伊尔莎的梦却正在成为现实。不会有人利用她了。她已经有了变化,有了新的生活:但是陌生人对她没什么兴趣也有好处,可以躲起来,躲在流浪者的耻辱中,永远不会被彻底消灭,偶尔还有机会得到上天怜悯……
楼上有一位莫尔纳,手提箱里装满了夜里的战利品:一套美国少校服和文件,两盎司半可卡因。他在给头发蓬乱的美国水手解释:冯·高尔先生是个大忙人,据他所知,他照看着整个北方的生意,也没有命令他往库克斯哈文带任何文件,包括退伍令和护照——任何东西。他很遗憾。也许水手的朋友搞错了。也许又是临时耽搁了。造假需要时间,这是可以理解的。
博丁看着他离开,却没有想到手提箱里有什么东西。阿尔伯特·克里普敦已经喝得人事不省了。雪莉踱了进来,眼睛亮晶晶的,心神不宁的样子。她扎着黑色吊袜腰带,穿着长筒袜。“唔。”她说了一声,表情里有一种东西。
“唔。”西曼·博丁回应道。
“我还是要说,布尔吉战役的时候要的是十分钱。”
所以:他从荷兰一路跟踪着魏斯曼的炮连,穿过盐沼、羽扇豆和牛骨,最后找到这个东西。幸好他不迷信。不然就会把它当成一种预兆。当然也能找到一种非常合理的解释,可是齐切林从来没有读过《马丁·菲耶罗》。
他的临时指挥所设在一座矮丘上的一丛杜松间。他在瞭望。从双筒望远镜里,他看到两个人,一白一黑,抱着吉他 1010 。城里的人围成了一圈,但是这些齐切林都可以忽略掉,只在自己的椭圆形磁场里留下一个情景,其轮廓与十几年前在中亚地区一块平坦的草地中央举行的一场男女对歌比赛相类似——都是一场对立面之间的融合,当时那一次标志着他已接近吉尔吉思之光。这次又标志着什么呢?
头上的天空犹如大理石,坚硬、有纹理。他明白。魏斯曼在附近的地方安装了s装置,发射了00000。恩赞不可能离得太远。肯定要来这里。
但是他必须等。以前这会叫他难以忍受,但自从马维少校从眼前消失之后,齐切林就变得谨小慎微了。马维是关键人物。占领区有一股对抗力量。清洗彻底失败之前出现的那个苏联情报员是谁呢?是谁向黑人支队透露了那次袭击的消息?是谁除掉了马维?
他一直不愿意相信火箭卡特尔的存在。自从那晚马维喝醉、血腥契科里茨宣扬赫伯特·胡佛的好处,而他却醒悟后,他一直在寻找证据。其中肯定有葛哈特·冯·高尔——他利用自己的集团优势,像八脚鱼一样缠裹了占领区所有可以商谈的项目。他的参与可能是有意识的,也可能是无意识的。上星期,齐切林打算飞回莫斯科。此前他在柏林见到了全苏联航空材料研究所的莫拉文科,短促的一面。他们是在动物园见的面,两个人假装在太阳下散步。一些工人在往路上的坑里填入冷冰冰的补料,然后用铲子拍平。骑自行车的人慢悠悠过去了,感觉像骨头装成的机器。后面的树下有一小簇一小簇的军民,坐在倒下的树干上或卡车轮子上,捣腾着袋子或手提箱做生意。莫拉文科说:“你有麻烦了。”
30年代时,莫拉文科也是靠国内汇款生活的。同时,他又是中亚最疯狂、最没有章法的棋手。他的品位低到了蒙住眼睛下棋,敏感的俄国人觉得他这样做简直下作到了极点。齐切林坐到棋盘前的情绪一次比一次低落,他竭力表现得温文尔雅,以便让这个疯子高兴些,下起棋来理性些。大多数情况他都是输的。不过都要怪莫拉文科,还有七河地区的冬天。
“你知道出什么事了吗?”
莫拉文科笑了:“谁知道呢?莫洛托夫没有告诉维辛斯基 1011 。但是他们知道你的情况。还记得吉尔吉思之光吗?你当然记得。要知道,他们发现那件事了。我没有告诉他们,但是他们找到了别的人。”
“那是古老的历史了。为什么现在又翻起老皇历来了?”
“他们认为你是‘有用的’人物。”莫拉文科道。
他们对视着,很长时间。那等于死刑。在这里,“有用”过时得和公报一样快。莫拉文科感到害怕,但也不完全是为了齐切林。
“莫拉文科,你打算怎么办?”
“尽量别那么有用。不过,他们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两个人都知道这是安慰之词,所以效果并不好。“他们未必真知道你有用的原因。他们看的是统计数字。我觉得他们认为你活不到战争结束。你一旦活到了,他们就会留意你。”
“也许这回我也能活出去。”就是这时候他想到了飞回莫斯科的主意。恰在此时有消息传来,说追踪到灌木林就再也找不到魏斯曼的炮连了。再加上他重又燃起了见到恩赞的希望,于是就没有去莫斯科。这种希望有一种诱惑力,导引他抓住一切机会,每天向前走,走到见面地点的另一边。他从来没有指望能走过去。现在的问题是:他们会不会在他找到恩赞之前找到他?他需要的只是一点点时间……他唯一的希望是,他们也在找恩赞或者s装置,也在利用他,像他利用斯洛索普一样……
地平线仍清晰可见:天快黑了。形如柏树的杜松矗立在阴沉沉、雾蒙蒙的远处,纪念碑一般沉静。石楠树上已经出现了最早的紫色花朵。这里的宁静不是夏末那种忙碌的宁静,而是墓地里的宁静。在史前的德国部族眼里,这才是这个国家的真实面目:死亡之国。
十余个民族的人穿着阿根廷牧场主的衣服,围住了这位施赈灾饭的代表。埃尔·纳拓 1012 站在马鞍上,像高卓人,转眼去看德国的大草原。菲来普跪在外面的太阳下,对着安第斯山东坡拉里奥哈荒地那边一块石头的神灵做午祷告。根据阿根廷上个世纪的传说,玛丽亚·安东尼亚·科里亚背着新生的孩子,跟随爱人进入这一块荒凉的土地。一周后,牧人们发现了她的尸体。可是婴儿却靠她尸体的庇护活了下来。从此,这一奇迹发生地附近的那些石头就成了人们每年来朝拜的圣物。不过菲来普专有的石头还代表了一个智力系统,因为他相信(和f毕尔 1013 他们一样)矿物也有意识,和动植物的意识没有什么差别,只是时间标准不同而已。岩石的时间要宽广得多。“我们一说起来就是每个世纪多少帧,”菲来普使用了一点最近流行的电影语言,“每千年多少帧!”太庞大了。不过菲来普慢慢明白了,赋予我们这个世界的历史其实只是一瞬之间,只是外在的、可见的一瞬。我们还必须留意那些没有说出的、沉默于我们周围的东西,留意我们所看到的下一块岩石的死亡——留意它在漫长的阴性的水和空气中所经历的无穷无尽的年代(谁会每一百年下去按一两次快门?),留意下面的低地,你的轨迹,人的和矿物的轨迹很可能就在那里交会……而这些,是那些不是“敏感火箭族”的人很难看到的。
格拉谢拉·伊马戈·波塔莱斯的一头黑发向两边分开,从前额处梳到后面,穿着长长的黑色马裙和黑色的靴子,坐在那里洗牌,码出同花、全手、四张同,完全是自娱自乐。那些临时演员几乎没有带来什么好玩的东西。她知道会有这个结果的:她曾经想到过,如果钱只是用在游戏中,就没有了现实意义。会枯萎。它或者她自己在和自己玩游戏吗?到这儿以后好像贝劳斯特吉把她看得更紧了。她不想妨碍他的项目。她和这个严肃的工程师上过几次床(可是,当初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会发誓:就是用银吸管也不和他喝酒),她还知道他是个赌徒。天生一对,一点就燃:他一碰她,她就迎合上去了。他知道自己活一天算一天,对他来说危险的身形和喜爱的身体一样密不可分。每一刻都很珍贵,都可能成功地区别于掌握在别人手里的其他时刻,而他的牌总是在时刻变化着。他无法记住其他的组合和可能性——只能记住当下的、他所谓的“机会”,即格拉谢拉所谓的“上帝”发给他的牌。他把一切赌注都押在这种无政府主义的实验中,如果输了,就去玩别的。不过他是不会退缩的。对此她很高兴。他是力量的源泉。她不知道如果那个时刻到来,自己需要多么坚强。她经常在晚上冲破薄薄一层酒精和乐观心态的束缚,清楚地看到别人对自己的重要性,看到自己多么无用、无助。
即将拍成电影的那些布景起了些作用。那些楼都是真的,不是只能看到正面的假楼。酒馆里藏着真正的酒,乡下的商店里摆着真正的食物。牛羊马匹和畜栏都是真的。那些小屋能遮风挡雨,可以在里面睡觉。冯·高尔走的时候(如果他真的来过),任何东西都不会毁掉。这里欢迎任何想来住的临时演员。很多人到这里来只是想休整一阵子,等待运送难民的火车,或者幻想灾难前家的感觉,或者想象这是到了另外的某个地方。他们会继续走下去。那么,别的人还会来吗?军事政府会如何看待自己驻地中央的这样一个群体?
这并不是占领区里最奇特的村落。斯卡里道兹停止游荡来到这里,带来了巴勒斯坦军队的故事,从意大利到这里到处都是失散的巴勒斯坦军队。他们在更靠东面的地方落了脚,发起了一些哈西德 1014 公社,遵循的是一个半世纪以前的模式。以前的一些企业生活区也加入了这个行列,服从墨丘利神 1015 令人战战兢兢的统治,现在只从事一个行业——递送邮件,向东面,来回,给苏联人送过去,也从那里送出来,一封信一百马克。梅克伦堡 1016 的一个村子被军犬、杜宾犬、牧羊犬占领了,都被训练得除了驯狗师外,见人就往死里咬。不过,现在驯狗师们不是死了就是失踪了。狗们成群出去,袭击田野里的奶牛,把牛尸拖好几英里的路,回去交给别的狗。它们像任丁丁 1017 一样闯进供应站,抢走应急口粮、冻汉堡、糖果箱。尸体散布在通往这座狗城的所有道路上,都是附近的村民和好奇心切的社会学家。谁也无法靠近狗城。一支装备步枪和手榴弹的远征军来到这里,可是狗们夜里都很分散,身瘦如狼,又没人下得了决心毁掉房子和商店。也没人想占领这个村子。于是他们就走了。然后狗又回来了。它们之间是否有权力体系、爱情、忠诚、嫉妒,没有人知道。也许有一天g—5会派军队来。不过狗们不知道这些,也不像德国人那样为被包围而忧心忡忡——也许它们生活的准则只有一个,就是人类赋予它们的唯一条件反射:咬死陌生人。它们无法把这种反射和生命中其他的很多本能区别开来,比如饥饿感、渴感、性欲。在它们的心里,“咬死陌生人”是自己与生俱来的本能。即便还有哪个记得那些殴打、电击、没人读过的卷起的报纸、靴子、戳刺,那些疼痛也是和可恨的陌生人交织在一起的。如果狗群中有异教首领的话,它们也会小心翼翼,不轻易大声说出狗类之外的原因,来说明为什么这种咬死人的欲望会突然爆发;会在闻到陌生人气味的瞬间控制它们,甚至控制那些善于思考的异教徒们。不过,这些异教徒们会在私下里将此归因于记忆中的一个人形。此人每隔一定的时间就会来看它们,而它们一看见他就会变得安静、柔情。他带给它们营养、善意的抓挠和抚摸,还让它们做取棍子游戏。现在他在哪里?为什么在有些狗的眼里他很特别,而在另一些狗的眼里则不是?
在狗群中存在着一种明确分化为不同派系的可能性,每个派系的核心就是驯狗师的形象。不过这种可能性一直是潜在的,因为从来没有认真试验过。其实,就是到了现在,g—5的工作人员仍在进行可行性研究,看在没有找到驯狗师的情况下,这样的派系分化是否会发生。一个派系的狗们可能会拼命保护自己的驯狗师不受其他派系的袭击。如果组合得当,提供一个形象,能让它们忘记驯狗师,就会少花钱,不用派部队来,让狗们自相残杀就行了。波因茨曼先生脱颖而出,承包了这一研究。他现在蛰伏在“十二宫”的一个小办公室里,其余地方则全部被研究煤炭和钢铁国有化方案的另一机构占据了——给他这一间办公室还是出于同情呢。自从阉割了马维少校,波因茨曼就在官方丢尽了颜面。克莱夫·莫斯蒙和马库斯·司卡摩尼坐在自己的夜总会里,身边是过期的《英国塑料》杂志。他们在喝骑士们最爱喝的“奎波儿图”——战前一种怪异的混合饮料,是由奎宁、牛肉汤、波尔图葡萄酒调成的——他们还在里面加了少量可口可乐,还有一颗剥好的洋葱。很显然,他们这次会面是为了终止“战后聚氯乙烯雨衣”的各项计划。这些天这件事成了公司里的大笑话(“想想那个可怜的杂种,整个袖子从肩膀上掉下来的时候他该是什么表情呀——”“要—要么再加进去一点见雨就溶化的东西?”)。不过,莫斯蒙想说的是波因茨曼:“我们如何处理波因茨曼?”
“我在鲍特拜罗街见到了最可爱的靴子,”马库斯爵士尖着嗓子说,和他这个人谈正事总是很难,“你要穿上肯定是一绝。血红色的科尔多瓦皮革,长及大腿中部。光光的大腿。”
“咱们试试吧。”克莱夫回答得尽可能八面玲珑(不过这只是他的主观愿望,斯科皮娅最近专横得要命),“我先给波因茨曼在上头面前辩解辩解,然后就可以从轻发落了。”
“噢,是那个驯狗的。哎,你有没有想过要一只圣伯纳狗?大块头,毛蓬蓬的,很可爱。”
“有时候吧,”克莱夫守着自己的话题,“不过我主要想的是波因茨曼。”
“这可不是你的风格。根本不是。他已经开始老了,可怜的家伙。”
“马库斯爵士,”这是最后的一招了,这位身材苗条的骑士一般要求别人叫他安琪利克,可是不叫他马库斯爵士好像就引不起他的注意,“如果这事砸锅了,就会引起全国性危机。强硬派不分昼夜,把我的总机和信箱都挤满了——”
“嗯,我想挤满你的性箱,克莱夫吔——”
“——‘1922年委员会’也从窗户里进来了。布兰肯和比弗布鲁克 1018 还在干,知道吗?好像选举并没有让他们失业什么的——”
“亲爱的朋友,”安琪儿般的微笑,“不会有任何危机的。劳动党和我们一样希望找到那个美国人。我们派他出去消灭那些黑人,现在看来他显然完成不了这项工作。他在德国溜达溜达,又能有什么害处?据我们所知,他坐上了去南美的船,和那些可爱的大胡子们一起。先放一阵儿吧。必要的时候,我们有军队哪。斯洛索普是一种缓和的解决方式,是一种不错的尝试,可是最后还不都是要军队出马,对吗?”
“你这么肯定美国人不会追究这件事?”
咯咯笑。很长时间。可恶。“克莱夫呀,你真是个小孩子。你不了解美国人。我了解。我和他们打交道。他们一定愿意看看我们如何处理我们这些可爱的黑色动物——哦,亲爱的,ex africa seper aliid novi 1019 (非洲的新鲜事总是层出不穷),他们太大、太强了——然后才会动用自己的目标群。如果我们失败了,他们会说很多难听的话,但是不会进行制裁。”
“我们会失败吗?”
“我们都会失败,”马库斯爵士理着自己的鬈发,“可是‘黑翼行动’不会失败。”
是啊。克莱夫·莫斯蒙发现自己站了起来,脱离了一片沼泽,里面有轻微的沮丧、政治上的恐惧和金钱问题——自己被送到了“黑翼行动”的清醒之岸上:在这里,脚下的一切都很稳当,曾经在黑暗泥沼中哭泣的自我则成了一个放纵的小动物。可是在这里、在“黑翼行动”里没有悲哀的哭泣,没有低下的自我。这里的事情都很重大,低下的自我无能为力。即便在马库斯爵士的庄园“白桦林”的惩戒室里,其前奏也是做一个游戏,看谁在这些镣铐般的壁垒之外,在身负锁链、受到限制的情况下,拥有真正的权力,谁一直拥有真正的权力。对漂亮的“安琪利卡”进行什么样的侮辱要看他们的想象力如何。没有快乐,没有真正的臣服。只有“黑翼行动”的命令。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居住者来来往往,而这个地方却存留了下来。
情况并非一直如此。在一战的战壕里,英国人随时都面临着突然死亡,他们学会了互相敬爱,没有耻辱,没有自欺欺人。他们学会了在其他年轻人脸上看到灵魂附体的迹象,看到可怜的希望,而这种希望可能只是救赎了泥泞、粪便和腐烂的一块块人肉……那是世界的末日,是彻底的革命(但并不像沃尔特·拉特瑙所宣称的那样):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沉迷于自己对错观念的新老贵族,奔赴佛兰德斯喧闹的断头台,日夜不停地被一些看不见的手驱使着——当然不是人民的手——英国的一个阶级正在遭受着大屠杀,那些志愿者们正在为那些知情的或不知情的人而牺牲生命。尽管如此,尽管有些人了解这种背叛,尽管欧洲正在自己的废墟里可耻地死去,人和人之间还是有爱。可是如今,那种爱所发出的生命的呐喊早就化作咝咝声,变成了这种懒散、恶毒的同性恋。在刚刚过去的这场战争中,我们的敌人并不是死亡,而是通敌卖国。所以,上流社会的同性恋只是一种肉体的反思,而真正的、唯一的性交则是在纸上进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