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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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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军的卡车行驶到这山弯处,然后就是“咚”的一声,那是又一发筋斗弹在发言,然后千奇百怪的枪声在夜色中响起,连火枪的轰鸣夹在其中也不显突兀了。

日军发着口令下车,显然这样乱哄哄的袭击他们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几个那种憋脚手榴弹飞了过去,身首异处地炸开,它倒是炸翻了一个,但也没更多的效果了。

然后那帮藏在路边山林里的袭击者便乱哄哄逃进森林。日军大呼小叫地追去。

入夜后死啦死啦杀了个回马枪,我们不准参与,他要求那帮红色家伙拿着最老旧的武器,去对越来越近的日军轰他妈几下。我真是很奇怪,对这明显能害死他们的建议,死共党也是掉头就去。

显然日军对这帮反抗者的老旧装备也知之甚详,哇里哇啦地追得全无顾忌。

我蜷伏在树丛里,回头看着郝兽医在照顾我的父母,喂给他们一些行军散一类的玩意,这样的远行实在够要了我足不出户的父母半条命。我担心地看着他们,直到死啦死啦敲打我的头盔。

我转过头。林子那边的喧嚣正越来越近,我甚至已经看得见日军毫无顾忌打亮的电筒和燃起的火光,小头目、世航和书虫子他们已在我们地视线里出现。

他们跃入我们的半环形伏击圈时,我们把更好一点的武器——从日军尸骸上收缴的武器扔给他们,我清晰地看见世航看见我们时有如释重负的神情——我们彼此并不是那么无条件信任。

世航:“阿弥陀佛,施主信人。”

我们一直把追击的日军放到眼前才开枪。

从火枪到冲锋枪。火力陡然提升了一个世纪,那小批日本冒失鬼在我们的火力圈里血本无归——死啦死啦又给自己挠了挠痒。

我们又在林子里奔命,我们仍然是苦大力,仍然没能摆脱我父亲的远香斋。

小头目在那惋惜着:“可惜了那些枪啦,拿不动啦。”

书虫子立刻便凶狠地嚷过去:“书更重要!”

小头目:“哦啦,嗯啦,啊啦,书重要,书最重要。”

克虏伯又在问世航这样的猪头问题:“野和尚,你做什么戴眼镜?”

世航:“和尚是好和尚。不是野和尚。”

克虏伯:“好和尚跟着这帮人乱跑?还杀人?”

世航:“和尚乱跑,是庙被烧啦。和尚在这里,因为投缘。和尚杀人,是有人杀和尚。”

克虏伯:“和尚做什么戴眼镜?”

世航:“和尚戴眼镜,因为总趴在地上念经。”

红和白到底有多远距离?一起打了一仗。不,两战,所有的距离再也无法保持,所有装出来的犊子全部完蛋。

不辣在我身后怪叫:“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我:“你吵死啦。”

不辣:“他骂人。”

放爆竹的便忙不迭地解释:“我只是说……”

不辣:“你不要说啦。”

但放爆竹的家伙就要说,他们这帮家伙有个共性,认死理:“我说啦我就要说完吧。我就是说。国军兄弟,你们很厉害。真的,突突突的成片的鬼子就滚下去啦。你们什么时候打过来呀?”

我也瞪着他,迷龙也瞪着他,丧门星也瞪着他,蛇屁股也瞪着他。

放爆竹的:“我说真的,你们有那么多机关枪。”

不辣:“我呸!”

蛇屁股:“这是机关枪吗?”

丧门星:“这可不是机关枪。”

迷龙:“嗯,我这个才是机关枪,他们那些个是他妈生,他妈生的废物鸡。”

丧门星:“什么什么?这是手提机关枪。”

书虫子也赶来插嘴:“那不还是机关枪?”

其实谁也不关心机关枪与手提机关枪的区别,傻子们只是在疯狂地岔开话题,岔开那个什么时候打过来的话题。

放爆竹的开始抱怨:“我问的是什么时候打过来。”

我(英语):“冲锋枪。”

放爆竹的:“啥?”

我:“这个不是机关枪也不是什么点四五手提式机关枪,这个是(英语)汤姆逊冲锋枪。”

放爆竹的继续抱怨:“我是问哪天打过来?!”

迷龙:“我呸!”

豆饼:“对,我呸!”

郝兽医:“打过来……嗯,很麻烦的。弟兄们说是不是?”

“嗯,不是随便的事。”不辣理直气壮地说,“烦啦你给他们长长见识。”

我只好清了清嗓子:“打过来……要有计划,那个叫全局。嗯,全局。知道吗?打过来,要大炮要坦克要飞机,还要有会用的兵,打过来……嗯,你们不要以为你们这样放着枪满山跑就叫打仗,这种土包子打法……”

死啦死啦:“用屁股想想再说话。或者我缝上你们的鸟嘴。”

于是我们都不吭气了。

确实,用屁股想都知道,土包子们拿着他们马戏团一样的武器,从日军来临便未退一步,而洋包子试图告诉他们。要有飞机坦克大炮我们才能向数量上居弱势的日军发动攻击。

不辣凑过去死啦死啦身边:“团座,你别老玩火啦。要不他们一直问我们什么时候打过来?”

不辣惨叫着退开,死啦死啦绷着脸继续前行。

他怎么可能不玩火?心里在发痛,手上在发痒。五倍的日军追在我们身后,十倍的日军在山下公路上要把我们包抄,就这样他还让我们用手榴弹在草丛里设了绊雷。

我们听到身后远处的爆炸。

死啦死啦绷着脸:“他们会学得追慢一点啦。”

滇边森林里的清晨是赏心悦耳并且沁肺的,鸟鸣和露珠混在一起。但我们轻松不起来,沉重的背负让我们轻松不起来,后来再未见踪影的日军也让我们轻松不起来。

由夜至晨,日军再未出现。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了由缅甸溃军的路上。谁都见不着对方,而见着时必是血战。

我回头望着,我母亲早累得脸色煞白,我父亲却是柱着杖子神清气爽。我曾担心过他身子吃不消,现在看来全是白扯,没心没肺有益身体健康。他现在是我们中间最轻松的一个。

死啦死啦的声音传了过来:“三米以内。过来。”

我便抄出我们气喘吁吁的队列,那家伙已经在路边和世航和尚、小头目、丧门星研究着一张地图,他用笔在地图上打着标志。

世航:“轮子一转,肉腿子跑不过的。和尚只好带施主们走猎道,前边有个山涧。涧上有索桥,过了索桥,就轮子也追不上啦。”

死啦死啦忙着把这一切都标在地图上,“猎道没日军?”

世航便嘟着嘴叹了口气:“那就要随缘啦。我们是用那条道打过鬼子伏击地。”

我:“那就是知道啦!还去?和尚,你不是在念经,别打瞌睡。”

我们都皱着眉。死啦死啦也在挠着头。

丧门星:“法师。这种缘还是不随的好吧。没有别的道?”

世航和尚也皱着眉,你永远瞧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随不随它都在那啦。说成撞上去还是随过去也就是一个随心。”

小头目只好干咳嗽,这种缘法什么的恐怕说服不了任何人。

小头目:“道是我找的。走大路早被鬼子追上,走这里都被咬住不放,被咬住就不得过江。想啊,你们怎么过江的,只要看见了,那地方人人都会过。不想鬼子在禅达后方冒头吧?走这条道好,走这条道,过完人就把桥炸了,鬼子再咬不住,大家太太平平回去。”

他还是土头土脑的,像个禅达那边也常见的猎户,可我们现在哑口无言,他几乎堵死了我们每一条反驳的路。死啦死啦一直没说话在听我们争,这回就又低下头去标他的地图,大部分人哄的一声作鸟兽散,只扔下来的一两句话说明他们并没把小头目描绘的当作通途。

迷龙:“和尚和尚,碰见和尚就没好运气。”

不辣:“绝路啊,比他的秃脑壳还绝。”

我还站在那里,死啦死啦还在画他的图,那地图精细到除了军队没人用得上,题头还标着“机密”两字,但已经被他毫不客气地标满了诸如日军驻防、兵力、据点、炮楼之类的符号,而世航气得嘟着嘴翻白眼,小头目笑得像是没有听见。

死啦死啦:“桥叫什么名字?”

世航和尚:“山里人自己搭的桥,哪里有得名字。”

死啦死啦便在地图上打了个记号:“好了。”

小头目:“那就是这条道?”

死啦死啦:“听法师的,随缘。”

小头目:“我们会把国军兄弟送到地方的。”

死啦死啦:“那不是最要紧的。”

小头目:“远来是客。”

他拍了拍世航和尚,和尚好了些,向我们稽个首,跟着他的头儿去赶队伍。我还站在那,等着他们走远,也看着我们这支芜杂不堪还负担沉重的队伍,整天整夜地从一个地方挣扎到另一个地方。

我:“猴哥,这好像是去西天的路嗳。”

死啦死啦:“八戒,说不出有用的话就做点有用的事。”

我:“你见过那种桥的,郝老头拿支老套筒都守得住,费点心瞄准,一枪能穿几个。你当然会记得被人打过伏击的地方,能在那打还人是个想起来就痛快的事——日本人也会这么想的话,咱们要去的就是鬼门关。”

死啦死啦:“你觉得可能会死,我觉得可能会活。虞师座说的,青菜萝卜,各有所好。”

我:“那帮红脑袋做什么了让你信呢?因为小疯子过了怒江?我们也过了呀,不稀奇,我不信共产共妻的鬼话,可红就是靠不住,火烧烧就完,血流光就死,都红的。红的又怎么看我们?老冤家了。你看他们那队长像是忘事的人?还有,你没看出他们眼馋我们手上家伙?他们也许就想我们跟鬼子拼个清光。”

死啦死啦停止了迭他的地图,把他的冲锋枪往上抬了抬:“这个?”

我:“你没见他们穷得连虱子都喂不起……”

死啦死啦一脸关心地把住了我肩膀,然后一膝盖顶在我肚子上,他放开我,一边瞄了眼队尾以确定没人看见,然后继续迭他的地图。

我佝偻着,恼羞成怒地嚷嚷:“好,小太爷就是看他们不顺眼!拿着树棍子冲锋,他们叫这希望?你也快被他们逼疯啦,扛得住你就打个哈哈,动什么手啊?虞啸卿说仗打成这样,全中国军人都该死。你觉得你例外,你拿门小炮敢跟整个炮群对轰啊。现在你也成该死的货啦,连帮叫花子都比你强啊——还是红色的!味道不好受是不是?哈哈,难兄难弟啊,我天天都觉得我该死!”

死啦死啦看起来快爆炸,但他压制着,最后他成功了,用地图敲我的头盔。

我:“别碰我!”

死啦死啦:“得啦。知道为什么让你做我的副官?因为你觉得自个该死而不是别人,这就叫还有得救……话说回来,有空觉得自个该死不如多做事。”

我:“这种屁话不要总说,没人想做你副官。”

我非常清楚我的愤怒已经成了悻悻,他也很清楚,干笑两声,把地图郑重地用油纸包了才收回口袋。

我:“那地图哪来的?那东西不比战防炮好弄。”

死啦死啦:“虞大师座亲自监绘。和战防炮一起来的。”

我:“连这种东西也预备得有,你到底过江来做什么的?”

死啦死啦:“帮你老爹搬书——走啦走啦,铁拐李,拐起来。”

然后他开步,我只好咧了咧嘴,跟在他的后边。

他过江,为了侦察,为我军一直在说却从未有做的反攻做点准备,但他真的搬走了我父亲当命看的藏书,这才是最疯狂的部分。我们也真的成了他的死忠,因为他真在做事,于是我们明知故犯跟着他去做些更疯狂的事情。

我在山巅上边拿着死啦死啦的望远镜,我看见山腰上人影晃动又没入林里——那是我们后边受过挫却仍紧追不舍的日军。我把望远镜递给世航和尚,想让他看。

和尚却不看,摇了摇头,“一个多时辰,就赶上啦。”但他却露出宽慰的神情,“还有半个时辰,就过索桥啦。阿弥陀佛。”

我笑了笑,“你们就甩掉我们这些包袱了。”

世航就更加摇头不迭,“说不得的话,谁也不是包袱。”

丧门星从我们旁边跑过,敲打我们,“要你们不要看后边,快点走,赶快走!”

于是我回过头,前边的林子越来越密了,死啦死啦正在把一直的行进队形调整成一个更适于丛林的战斗队形,把诸如我父母、牛、小车这样不适于战斗的部分排在后边。我们这些荷枪实弹的从他们中间越过,我看见我父亲惊惶成了空白的表情,和郝兽医在递给我母亲一壶水。

我们不再说那些和尚与西天的丧气话了,因为前路越来越险恶,我们像是回到了缅甸的丛林里,那不是愉快的记忆。

死啦死啦在分派着人手,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也没停下脚步,我们在抢速度,尽管每个人都累得半死了,但我们在抢速度。

死啦死啦:“我要排头兵!不辣、丧门星,你们排头兵。”

那两个露出倒霉的表情,但书虫子开始力争,“我做排头兵。”

不辣嘲笑他,“小孩子,知道排头兵是做什么的吗?”

书虫子:“就是先锋,不是吗?”

不辣:“拿脑壳撞枪子的先锋,嘿嘿。”

不辣恐吓无效。因为显然那小子是知道排头兵做什么的,他安静但是很难动摇:“我做排头兵。”

我看了眼我们队伍的后边,看不见我的父母,这最好,他们最好也看不见我。

我:“我做排头兵。”

不辣便惊喜地嚷起来:“烦啦转性子啦!”

迷龙便愤怒地指出来:“小损人从来不做排头兵。”

我没理他们,我也平静地坚持着:“我做排头兵。”

不辣:“你替我好啦,我会记得你的。”

我:“我替他。”

我指着小书虫子,于是那家伙平静而愤怒地反驳:“我不用人替。”

死啦死啦也斜着我们——我和书虫子都争先恐后在行进中做着准备,绑紧鞋子撸好袖子整理武器什么的——他要笑不笑地说:“何苦来哉?”

我:“你们不用护着我。”

死啦死啦挑着眉毛看我,不说话。被他那样看,人会觉得不踏实,觉得受辱。我瞪回去。

人有时会记忆复苏,我们酸溜溜地称为悟性。感谢虞师,我被绑在桩子上时想起我造的孽,长达五年内我没被人派过排头,乡巴佬们自动排在我的前边,为了我脑袋里自知用不上的学问。

我:“别说没人护着我。你知道我意思……一直是我在派别人的排头。”

他是明白我意思,于是他对书虫子挥了挥手,“他替你。烦啦,丧门星,排头兵。”

书虫子更加平静也更加愤怒,“我不用人替。我是人,不是书,不要往后放。”

他求援地往后看,让他的头也出来帮他解围,他的头没让他失望。站出来了,并且把一个日军的钢盔扣在他头上,那算是保护兼之认同。

小头目:“你劝不动他的,谁让他是我们这读书最多的人呢。”

“我们这个也动不得的,祭旗坡的状元。”死啦死啦只好苦笑,“一边一个,国共合作。”

那就是定局。

迷龙想抱怨,可他搞不清全局,只好抱怨细节:“日本盔也敢戴,林子里冒头就打,要被当鬼子打死的。”

死啦死啦:“嗳?”

小头目:“咦?”

然后他们俩一起看着我和小书虫子——于是我也想到了,并且愤怒地还回去。

我:“门儿都没有。”

但死啦死啦就是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明摆的,在他面前,门有的是。

我和书虫子,我们俩穿着日军的全套活,拿着三八枪——亏得这支游击队的叫花子作风,只要可能用得上,他们连鞋带子都扒下来了书虫子很新奇,而我觉得很丧气,我们俩以两种步态在肠子路上走,我回头望了望,死啦死啦赶鸭子似地冲我们挥着手,于是我们加快步速,很快把他们甩在视野之外了。

书虫子端着枪,绷着弦,在这上边他和我们的新兵真没多大区别,配上这身行头就像鬼子进村,我真希望他不要让自己如此可笑。

我:“哪里人?”

书虫子:“老家北平。”

我:“烂地方。”

书虫子因为这三个字皱了皱眉,“你去过?”

“从来没有。”我看着前端无边无际的林子,“谢天谢地。”

书虫子:“您……哪人?”

我:“东京。”

我说了几句杜撰的日语,撒右那那和八格牙路全混在一起,书虫子开始笑,让他笑真的是很容易。

书虫子:“我真羡慕你。你们家那么多的书,你读书肯定比我多,你还打了五年仗,是老战士。我真羡慕你。”

我:“……手别老抠在扳机上。”

书虫子:“这种事你们要多教我。”

我只好不说话,又绷回了脸。

我可以替下他,但不想跟他同行。秋蝉瞪着树林,自己天天衰老,树林还在长青。我不想穿这身衣服,再走下去,这路上就要多两个正在厮打的日军。

幸好我们又拐过一道弯,看见一些和我们穿一样衣服的人,十几个,他们并非无备,一个机枪组对着我们所来的路面。剩下的人正在把自己往树上吊,显然,刚才如果没派排头兵,我们会遭遇像在缅甸丛林里一样的痛击。

他们出现得又突然又不突然,这种突然又不突然让我脑袋炸了,那挺机枪本来就朝着我们,连调枪口都不用,只拉开了枪栓。感谢不辣、迷龙和何书光,他们曾和西岸对了长时间的歌,我把枪担在肩上,当着一个第一个时间挤进脑子里的日本调门。

对着我们的机枪没有悬念,我现在担心的是身后的书虫子。他有一点刚才那种过激举动,我们就只好用死亡来完成排头兵的职责了。

还好他只是低眉顺眼地跟着我。

他们的一个军曹向我们嚷嚷,我注意到那边的家伙都有或多或少的残疾——我们的造就。

我只好坚持哼着曲子,这根救命稻草总算有些用处,瞄向我们的又多了几支步枪,嚷嚷声也来得更猛烈了。但没有人开枪。我估计他们是问我们从哪里来的,便信手胡指了指,我没有估计错,但我们却答错了,书虫子指着另一个方向。我只好一巴掌扣在他头盔上。

我笑着:“八格!”

我像对迷龙他们一样嘻嘻哈哈不轻不重地揍着他,我知道我们不会向这样两个嘻皮笑脸还穿同样衣服的人开枪,我希望他们也不会,我蒙对了,他们甚至有了笑容,有几支步枪枪口放下了。机枪虽没调开,但枪手的手不再扣在扳机上。我并不能轻松下来,我的头皮在发炸,因为我看见他们身后的山坡,更多更多的日军正在攀登。

我们终于还是迟到了。日本人记性好得很,而且抄了弓弦。如果他们还有战争初期的兵源,现在是他们在打扫我们的尸体。

从自己身上掏手榴弹太明显了,对方开枪的速度一定快过我们,我从书虫子身上拽出一个手榴弹,就着一个殴打动作平甩了过去。反正也不用扔多远。我看着那个手榴弹飞过路面落在他们中间,日军在狂叫中卧倒。书虫子甩过去了另一个,然后被我一脚踹进了另一侧的沟壑,我跳进去的时候手榴弹在我身后爆炸——延时太短,被他们扔回来了,但是书虫子扔过去的那个在机枪掩体外炸开。

然后机枪调了头,弹雨啃着我们上方的路面,我低埋着头躲避跳弹。

书虫子在大叫:“下边做什么?”

我喊回去:“什么也不做!”

书虫子:“什么也不做?”

我终于明白他说的是一个甩进我们这厢正在冒烟的手榴弹,我抄起来摔回去,一个正想横穿路面摸到我们这边的日军被炸躺了。

我:“你自己动手!”

我听见迷龙的机枪在轰鸣,汤姆逊冲锋枪的连发盖了过来,死啦死啦还是很占便宜的,日军扎足未稳,他们正好把冲锋枪的弹雨劈头盖脸乱浇。我听见日军的机枪又一次掉了头,虽然日军还只来得及放置一挺机枪,但对我们威胁最大,那帮全无章法从林子里冲出来的红色游击队被削草一样地打倒,但他们真是不怕死的,用各种粗劣的武器冲击和对射,以抢在大队日军攀上来之前占领这个高点。

书虫子在“他妈的,他妈的”大骂,露着半截在沟壑外的身子向那挺机枪摔手榴弹,我一枪一枪向掩体里露在外边的日军射击,小家伙倒不客气得很,手榴弹摔完一个就来我腰上抽掉一个。现在我们对那个掩体威胁最大了,它只好再一次掉头想收拾了我们。

小书虫在他那种过于暴露的投弹姿势痉挛了一下,他投出了那个手榴弹后又到我腰上来拔,这实在很妨碍我的射击,我只好破口大骂。

我:“你大爷能不能一次多拿几个?数三个数再扔!——一、二、三!”

他突然露出一个惊喜的表情:“你大爷……?”

但是他扔出的上一个手榴弹在掩体里炸开了,机枪哑了,叫化子和人渣们冲上,世航和尚又一回施施然而来,对着那掩体里爬起来想够机枪的军曹轰了一火枪,然后他们开始压制已经快攀爬到眼前的日军主力。

我呆呆地端着我的枪卧在那,书虫子一只手抓着我腰上的最后一个手榴弹,趴在我的身上。

“他听出来我是他的同乡,因为我骂出句纯北平的骂人话,没死的话他会烦死人的和我挖掘同一座城市甚至同一所学校的记忆。凡事要往好处想,他现在烦不着我啦。

我拨开了他,他抓得很紧,连我腰上的手榴弹一起拔了出来。我把他放在一边,和我们的人一起向在攀爬中还击的日军射击,他们的攻击意志还是很健旺。

小头目在我们中间跑动着,把卧射跪射的我们扒拉起来:“走!国军兄弟赶快走!这里我们守得住!”

我便冲他嚷嚷回去:“你们的人死啦!”

小头目就过去,抱了抱那个死得很平静的家伙,放开时他从书虫子手上掰出那个手榴弹,拿在手上。

小头目:“他连鞋带都不会系……走吧,世航给他们带路。”

死啦死啦:“把枪留下。”

我们就把那些救了我们几次的冲锋枪塞给他们,什么也不说。只是塞给他们。

小头目:“好东西给我们太可惜啦,你们要拿它们打回来地。手榴弹吧,给些手榴弹就好啦。”

死啦死啦点了点头,我们就卸下所有的手榴弹,我们装备精良,拖着大捆用得上用不上的书。他们像叫花子,我们尽量不看他们,因为我们将离开这里。

世航和尚向我们稽首:“阿弥陀佛,施主要快,革命不等人的。”

日军重整了旗鼓,掷弹筒已经开始在修正弹着点,我转头时看见放爆竹的被炸死了,我转头不看,搀住了我的母亲——和尚说得对,不等人的。他们守不了多久。

我们离开这里。

索桥在望,绳索和粗藤纠接而成,古朴蛮荒得像是从这莽林里长出来的,但我们身后响着现代战争的爆炸和机枪扫射。

我们把书背过索桥,也许是因为还记着小书虫子的痛苦。我们虽然大半是目不识丁的,却没人放弃这些书,我们只放弃了牛和推车。

和尚悠哉得很,把牛赶进森林——免得再被日本人捉去吃了,他还要合什送行,把横在桥头的车推开。好像还怕挡了后来人的道路。

我们已经过了桥。我们一直瞪着他,但和尚从身上的大堆物件里摸出了土炸药来。开始在桥头捆绑。

谁都知道,我们到得太迟,那帮共产党已经被咬成了胶着,他们和日军分开的唯一办法是死到最后一人。

克虏伯:“过来呀!一起走啦!”

世航:“施主过江的地方有棵榕树,树下就是回去的路。”

迷龙:“过来说啊!你傻啊?!”

但是和尚笑咪咪地跟我们鞠了一躬:“阿弥陀佛。国军兄弟万岁,远征军万岁,祖国昌盛,民族万岁。”

迷龙就小声唏嘘着:“撞鬼去吧,整得我掉一地鸡皮疙瘩。”

死啦死啦:“……走吧。”

我们走的时候,和尚听着越来越猛烈的枪炮声,不紧不慢地绑着炸药。

我们走的是下山路,下山将可到江边,因为我们背负着的书,我们走得很跌撞。郝兽医摔倒了,死啦死啦把他提起来,但这时候从身后传来一声与炮声迥异的爆炸,于是死啦死啦也摔倒了。

他恹恹地爬起来:“……走啦。”

克虏伯:“桥没啦。”

丧门星:“他们……还有办法的,嗯,他们……鬼得很。”

不辣:“神仙啊?”

克虏伯:“和尚说,这样的人马他们还有好几百队。”

迷龙:“吹吧就,这样打法,几千队也死光了。”

豆饼:“嗯哪!”

蛇屁股:“我看见有个家伙枪管都是弯的,你们信不信?真是弯的。”

不辣:“他们拿了我们的手榴弹,不要真扔出去就冲啊。要死人的,不是他们玩的那种土炮仗。”

蛇屁股:“傻瓜啊笨蛋啊叫花子啊。”

郝兽医:“少说两句吧,积点德,少说两句。”

迷龙:“他们死得,我们说不得?”

不辣:“手榴弹蹦起来扔,你们见过吗?干嘛蹦起来扔?”他拍着自己已经光秃的弹袋,“我背这么好些干什么?我先趴着摔一个,炸花了炸雾了,我再……再蹦起来扔!”

这事我深有同感:“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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