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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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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敢有任何亮光,在林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我在死啦死啦身边,我的表情很木,从和那些滇西人分手之后我的表情就很木。

“我爹没啦。”我说。

死啦死啦问:“……他是壮劳力,会被抓去南天门?”

“不是。他不可能在一个被招安的镇子里活下来的。我们连他的坟都找不到。”

他看我一眼,“有这么肯定的?”

我告诉他我爹是多臭多硬的脾气,他会抡着手杖对整个师团和铜钹人进攻的。听见咱们打个败仗他就要说举国贪生怕死,中华国之不国。

听着好笑,可是真的,南京沦陷他绝了三天食。

死啦死啦说:“也许是年纪大啦,那三天消化不好呢。”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他嘲弄地说:“那你现在是孤儿啦。怎么着?要不蹲路边哭会儿?”

我哑然了,我哑然地走着。

他不放过我,“孟烦了,上后边去!你这样走在前边,瞎子的用场都派不上!”

我就站在路边,等着我的队友超过我。

我一直假装自己是个孤儿,这样的假孤儿最难接受的就是真成了孤儿。我的母亲夫唱妇随,从无主见,显然不会独活人间,等待她已经写过十数封遗书的孽子。我现在是个孤儿,我造了孽,害死自己的父母,成了孤儿。

我麻木地跟着我的队伍。

铜钹是山下田间一座幽静的小镇,这样幽静想必与它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壮劳力有相当关系。我们放目望去,那座镇子是完整地,但几无人烟出没,如果不是有一个顺民正拎着漆桶在对着我们的白墙上刷写一段足够反讽的东亚共荣标语,它倒更像座秀雅精致的玩具镇。

我们错落在田野间,十三个人分成了四组,交替着掩映扑近。有时我们冲过田埂,有时我们扑入菜地。

我行尸走肉般地做着这些。丧门星那组提前摸进了镇子。

死啦死啦低声叫道:“兽医,保护我的副官,人家正忙着省亲!”

郝兽医忙受宠若惊地紧一紧膀子,把枪拿得更像烧火棍,“放心呐!”

我无论如何也受不了这样的侮辱,我专了心,跟上我的队形。丧门星返回镇口冲我们挥着枪,表示无事。

村外那名顺民早看见我们了,丧门星威胁地冲他晃着枪口。他倒也没叫唤,只是手上拎的红漆桶落在地上。泼得像血。

我们管他那个呢,我们从他身左身右包抄过去,在丧门星探察过的镇口会合。那家伙只好看着我们发呆。我是比较落后的一个,从那位老顺民身边绕过去我愣住了,我转回来又看了一眼,然后我就傻在那里,又成了我们这队人的最后一个。

那老头子也眼光光地瞪着我,我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一身在国人眼中无疑堪称怪异的衣服,大包小包,披着树叶,抹着黑脸,吊着刺刀,平端着冲锋枪,一副要把满世界打成漏勺的德行。

我的队友们在镇口警戒着,奇怪地看着我。我拘谨地看看他们,放下枪。我没法对这个人平端着枪。

迷龙不干不净地冲我叫:“孟烦了,你死老爹啦?”

那位顺民一只手要伸不伸地伸出来,像是仙人要给凡人抚顶结长生似的,他可不是要摸我,那是为了表示他的威严,“了儿,怎么还不请安?”

我瞪着他,足瞪了好一会儿。

我见他的铜钹鬼,倒好像我在北平的家里,见了他,尿还没撒第一件事似地。

但是我跪了下来,“……爹。”

我不想看人渣们,我不敢看他们。

这是场乱子,从头到尾就是。

我站在正房的庭堂里。我又是茫然加上了错愕的古怪表情。迷龙他们在哄堂大笑,能逮到我的洋相是快乐的。即使我平时嘴并不损,他们也不会放弃这个高兴的机会。

我回身瞪着他们,我知道拿枪——尤其是上了膛的冲锋枪指着人是不对的,我转了身对他们把刺刀拔出来半拉。

我父亲说:“了儿,请安。”

我只好转回了头,两把椅子,一把坐着我那顺民的父亲,一把坐着我那还没搞清楚任何状况的母亲,我的母亲用一种和我同样的神情打量着我,一切亲情都在这样的狗屁仪式中完结,她倒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不辣尖着嗓子:“了儿,请安哪。”

我又一次转回了头,“你妈拉个巴子!”

我的父亲暴怒地拍着椅子的扶手,但就连暴怒也是仪式般的做作:“颜面何在?体统何存?”

我只好转回了身,面对我那个没什么亲情可言的仪式之家。我又跟自己别扭了一会,终于跪下,并且干巴巴念出那句我咒它八辈子祖宗的回家台词,“妈,了儿回来啦。”

我的声音让我的母亲陡然瞪大了眼睛,她低了头瞪着我,瞪着一个连本来肤色都搞不清楚,浑身渗透着硝烟、火药、汗臭、血腥、土腥各种难以名状的气味,她面前的这个东西看起来比日军更加狰狞。

然后她认出这原来是她的独生儿子。

她瞪着的眼睛里又有了扩大的瞳孔,她晃了一下,我连忙扶住——我母亲吓晕了。

郝兽医抢上来救治,丧门星抢上来掐人中,我的父亲在咒骂。

不辣在哈哈大笑:“烦啦这个孽畜子啊!”

我恼火地窝在后院,我发现老头子在这里居然还种了半个架的花,还收拾得很清幽,还在他最珍爱的几株花上挂了精巧的小对联,什么“桃花飞绿水,一庭芳草围新绿,有情芍药含春泪。野竹上表霄,十亩藤花落古香,无力蔷薇卧晓枝”什么“我愿暂求造化力,减却牡丹妖艳色”,什么“花非花梦非梦花如梦梦似花,梦里有花花开如梦。心非心镜非镜心如镜镜似心,镜中有心心明如镜”之类的屁话,我瞧了一会儿,拔出了刀子,慢悠悠地把那几株他最宠的每一片花叶都切成两半。

传来了脚步声,我连忙把刀收了,但来的是死啦死啦,“你妈醒来啦。按说你该卸了这身再去,可最好不要。你爹说铜钹没驻日军,可巡逻队隔三差五会来一趟。”

我:“最好再查一下。他说话……作不得数。”

死啦死啦:“查啦,是真的——做儿子的不要这样疑心自己父亲。”

从他眼里看,想说的也许更多,我不管这些,我转了身,继续我摧花的大业,“不去了,我妈没事的。郝老头子是久病成医,最拿手的其实就是治老年病。”我不愿意去看他那一脸笑容,我的家在别人看来一定就是个笑话。

死啦死啦:“令尊有意思得很哪,也不打个招呼就把令堂扯出来,这样的乐极生悲跟咱们真有得一拼。”

我没精打彩地说:“他没乐,只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炫耀的机会,虽说他从来没什么可值得炫耀。从来就这样子。小时候我病了,请中医来家治,他倒忽然对针炙来了兴趣,于是我成了试验品,一直被扎到半死不活地抱去看西医住院。”

死啦死啦高兴得不得了,“有其父必有其子,一样半天吊的德行——你在干什么?”

我慢慢地把又一片花叶锯成两半,“莳花。莳他妈的花。”

死啦死啦就更加高兴得不得了:“我算知道你怎么老一副欠揍的样子了,从小熏陶嘛——你真没想到啊?”

我:“真没想到什么?”

死啦死啦:“真没想到自己会成了铜钹镇汪精卫的儿子。”

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像一屁股坐上了刺猬的狗熊,我像刚被人抽了一耳光,瞪着抽了我耳光的人。

那家伙则看了看我的手艺,拔出刀,干和我一样的勾当。我是百无聊赖,他则津津有味。

家父现如今的身份,铜钹的伪保长。

他不是铜钹人。连客居都不算,人们大概只是推一个倒霉蛋上去,接替被日军打死的上任伪保长。推他上去的人都被抓去修工事死光了,他倒还在这稀里糊涂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的团长,永远戳人最痛的地方。

死啦死啦割花叶子割得那么高兴,我只好小声地抱怨:“你搞什么?”

死啦死啦:“我们去抓几条菜虫放在花上怎么样?我不知道菜虫吃不吃花。”

我:“不吃。不过后来我赶来几只鸡。”

死啦死啦:“鸡连虫子带花一块啄了?”

我绷着脸,我们割花叶子割得不亦乐乎,“嗯哼。”

死啦死啦便赞叹着:“你可真是久经战阵。有今日之孟烦了,非一日之寒。”

“从能够到桌子。我就往家父的砚台里注入香油,好让他想奋笔疾书污了宣纸。你呢?你这么乖僻。准也是和你爹打了十几几十年的战。”

死啦死啦:“我能够到桌子时,我爹已经没啦。我也没桌子去够。我识字是趴地上识的,浮尘作纸,指头子做笔。为什么不说树枝子?因为戈壁草原找不着树枝子。”

我知道他想告诉我什么,但我不想听,我甚至不看他:“哦嗬。”

死啦死啦冷不丁又是一句:“你早就想到啦。所以你一路都坐立不安的。小太爷呵,伪保长家的汪小太爷。”

又被刺到了,我往后跳了一步,咒骂:“放屁,放你娘的狗臭屁!”

死啦死啦:“话是你自己说地。你老子从八股到西学盛了个满腹经纶,可就是一事无成,只会坐家大骂国家时局,军人战争。你明白得很的,祸事临头,除了嘴皮子什么不利。对自己都缩头的家伙一定缩头,往上冲的多是些把什么苦都吃透了的,干了一辈子活下辈子还是干活的。你跟迷龙他们混一堆不外是想沾个阳气,你不想缩头。你打五年仗啦,你会信只骂街地人能有顶着刺刀面事的勇气?有那种他早已做事而不是骂街。你明白得很的。”

我把刀插回鞘里。站在那发呆,现在真是连泄愤这样的事也做得索然无味了。

死啦死啦就给枪上着膛走开:“汉奸可耻啊。其心可诛,罪无可赦,天不行道我行之。砰砰两枪,两个。”

我:“得得得得。你歇歇。”

死啦死啦:“你怕呀?”

我:“怕你个鬼。你才不会开枪。不过你会把我妈吓得再背过气。”

死啦死啦就不把枪放回去,挥得我只担心他走火,那真能把我妈再吓背过去。

死啦死啦:“这么好到手的正义不要白不要啊!只要动个手指头就有了。狗肉都做得到一——哦,它是动动嘴啦。咱们仗打不好。国治不来,至少还有本事逼全国人玉碎吧?哦,有半拉已经成瓦啦,那至少还有本事逼家里老的玉碎吧?”

我:“行了行了,你放回去吧。”

死啦死啦:“正义啊,伸手就拿到。你不要啊?”

我:“好啦好啦,我阴得很,行吗?我就想在我父母坟头流点猫尿,全了孝名再了无挂碍地一路忠将回去,好不好?现在打个折扣,好不好?”

那家伙终于把枪还回套,阴谋得逞地笑:“又吹上啦。你要真这么想我请天老爷把你劈啦。”他现在总算是认真了:“孟烦了啊,认识不短啦,我第一回看见你做件人事,就不要再掺水啦。我们来了,就真是接二老回去尽孝的,孝是天经地道的东西,不是你这人渣子死要面子装出来的一脸正义。”

“嗯哪。”我闷闷地说,又闷了一会:“谢啦。”

这时候我们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声,隐隐约约地压抑着。

死啦死啦:“你妈喜极而泣啦。”

我:“不是我妈。”

我家老子瞪着窗花子,木讷多年的表情挤出了一个表情,做诗的激情和能为他是早就没有啦,但至少还有背诗的能为。所以他转了身,对了我们,吐了口气开始咏哦。他永远给自己做成这样一种错觉,他是世界的正中心。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等待一个表演。

我父亲:“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我的父亲站在书堆中间,书用油纸包着,大部分连包都没开,从墙根一直堆往天顶,他旁边的几个书架子也是这样堆着。

我的人渣子朋友们挠着头,干瞪着眼,不知道这老头子又发的哪门神经。

我吁了口气,脚真是连走带站地快要断了。我找个书堆坐下等他表演完。

我父亲:“咄!休坐!”

我只好又连着我十几公斤从未敢解下的装备站起来,以便我父亲继续表演。

我父亲:“……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事情想开了就简单,父母当然愿意跟我们走,铜钹已经快成死镇了,而且我相信他们也一直是望穿秋水,直到绝了再见我的念头——这部分简单,但是就家父来说,简单之后,通常必是复杂。

我父亲:“走啊走啊。人生皆虚妄,恩爱痴人逐。速速地走!”然后他平和淡定地说,“只是把书都带上。”

我焦心地在屋里踱着,几乎绊倒在书堆上。

迷龙:“我……!”他大概也已经被我家的气场搞到不敢太粗口,于是只好打量眼前的一堆书,那堆书从他脚下一直堆到要他仰头,“……妈妈耶……”

豆饼在做一种尝试,他试图背上了一堆书包后还能站起来,结果是他仰在地上,像一只被翻过来的乌龟一样挣命。

豆饼:“迷龙哥迷龙哥!”

迷龙头也不回地在绑另一堆书:“翻着吧。我去找只母乌龟来跟你配对。”

死啦死啦也在挠头,我倒是开心啦,我终于可以把我的灾难加到他们头上啦。

我:“团座别着急,团座慢慢想。我瞧三十个迷龙也就能把远香斋搬到东岸啦。防水工作要好好做,泡烂一本家父要跟你玩命,都是孤本。”

死啦死啦:“什么玩意?”

我:“远香书斋啊。中的西的,古的今的,家父学贯东西嗳,虽说他也不怎么看,而且还不到孟家老书斋的十分之一,可把这票货连灰尘带蠹虫。从北平搬到南边。我家倾家荡产了,再搬到这。老底子都蚀尽啦,现在烦你们搬回去啦。”

死啦死啦:“……能不能不搬啊?”

我:“那他就绝不能走啦。你以为他为什么到铜钹就去不了禅达呢?我猜他也就是为了书斋做了保长。”

死啦死啦:“……这可是你家的事。不要那么幸灾乐祸的。”

我:“吾宁死。我一开始想做逃兵过来,就是陪死的。”

迷龙就过来,抱了我们俩肩子,不是为了亲密,而是要耳语。

迷龙:“我有个法,我把老王八犊子……哦,烦啦他爹绑上啦,背走,我背,我觉着要省事很多很多倍。”

死啦死啦和迷龙就充满希冀地看着我。

我:“迷龙我跟你赌,十赔一的档口,到了禅达,你把他放下,他能掉头跳进怒江,扑腾回他的书边——如果不死的话。”

迷龙:“……这么有种?”

我:“就这事有种。你想想,他骂了半世汉奸卖国贼,连我们打了败仗都被他骂汉奸卖国贼,最后为这个他自己做了汉奸卖国贼。”

迷龙挠着头,并且看着他的挠头兄弟死啦死啦:“别听他说啦。你看他高兴得两眼放贼光的。”

我:“不笑我还哭啊?!”

这时候我们又听见那个女人的哭声,我也吃不准了,看了眼我父亲,他在监督我们打包。

我:“爹,妈在干什么?”

我父亲:“在里屋啊,里屋呢。”

他指的是与那哭声来源的完全两个方向,哭声是从厢房来的,我也没功夫深究了,因为不辣和蛇屁股几个被派出去找车的,他们推着两挂车子叮里咣当左冲右撞的进来,他们一脸惊惶,那当然不会是因为那两挂车子。

蛇屁股:“日本鬼子!”

我们中间便有那么几个人狐疑地看我的父亲,我父亲也许很糊涂,但这方面绝对的敏感。

我父亲:“过路的啦!你们真当我是汉奸吗?”

我知道他不是,他只是个想自己想得太多的人。

我们放下书包,拿起武器,纵下台阶。

从看见那队从菜地里过身,并将路过铜钹主街的日军,我们就知道他们不是冲我们来的了:枪担在肩上,头盔也推在脑后,多数的人手上拿的不是武器倒是一路从百姓田间拔来的菜。他们牵着一头牛,一个在前边牵着,一个在后边赶着,一个在牛背上骑着,颇一派田园风光,这样的军队不可能有任何目的,就是巡逻兼之打劫。

于是死啦死啦轻拍了我们,让我们回去。他自己转身时却被丧门星一下拉住了袖子。

丧门星还在看着:日军人的队首已经进了铜钹,他们拉得过长的队尾里,三个日军溜下了田埂,猫着腰嘻笑着,照我们这边而来。

我们乱成了一窝蜂,收拾掉我们在这留下的痕迹。

丧门星扒在墙头上,向我们警告着那边的动势:“过来啦,往这边来啦。”

死啦死啦:“你下来,总不会就进这个院子。”他向我们挥手:“赶快藏好。”

我们呼呼地已经藏了一大半,就我们几个还在院子里呆着。丧门星跳下来,他疑惑得很。

丧门星:“……好像就来这个院子。”

我父亲,刚搬进去最后一摞书,现在跑出来,连呼带喘地把我们往主房里推,“快藏起来。我在就好啦。”

死啦死啦便和丧门星一起进了主房,“烦啦,你和迷龙不辣进厢房。告他们,非要打起来也不要开枪。”

我嗯了声便往迷龙、不辣早已进去的厢房去,父亲拉住我的袖子,“那里不能去啊。”

我不知道他在默唧什么,我也不知道他那一脸惶恐为的什么,我只听见日本人的说话声已经在门外了,我挣开了他,“这是打仗。”

死啦死啦和丧门星把老头子也拖进了主房,我跑进了厢房,现在院子空了,我看见郝兽医在对面把门关上,而不辣在我眼前把门关上。

我看着外边空落落的院子,日本人的声音很远,在哼曲子。

我小声地告诫不辣和迷龙——他们一左一右地窝在门的两边:“不要开枪。”

迷龙不怎么在乎,“没那么巧的。哪能就来这啊。”

我也觉得没那么巧的,但还是说:“以防万一嘛。”

然后我就噎住了,那三名日军已经进了父亲的院子,他们去了主屋打门和叫唤,他们倒是很有礼貌,每一声唤后边都带了个桑字,那是日本人称呼的先生。

然后我听见从里屋传出来的哭声,它这样传过来真叫我毛骨悚然,我想我身边的迷龙和不辣也一样毛骨悚然。我们一直只关注我们占据的玄关,现在我们后退了,看了看里屋。

于是我们看见一间空得像牲口棚一样的房间,地上铺着凌乱脏污的被褥,放了些发馊的食物和水,这屋里难以形容的恶臭几乎叫我们窒息,一个女人躺在那里,一直在哭的是她,现在她瞪着我们,她看我们的一眼让我们觉得被鬼看了,她很丑,即使没那么脏,即使没有一双快瞎的眼睛她也长得很丑,粗手大脚和粗糙的皮肤,她属于我们在禅达的田地间经常看到的那种女人,只是那些人是欢快的,她们甚至会主动调笑很需要被调笑的何书光,而这个,却是一种来自地狱的表情。

她完全是赤裸的,用破烂的被子紧紧裹着,她在剧烈的发抖,她想挣起来,但她显然挣不起来。

我、迷龙、不辣,我们呆呆看着,有那么一会我们的脑袋里全是真空。

我亲爱的父亲,我亲爱的父亲。

那帮热爱田园风光的日军大概觉得营里的军妓不够配给,于是在外边也制造了一个,他们打残了她,然后扔在这里,胁迫我的父亲为他们喂养。

我亲爱的父亲。

门响了,门打开,我、迷龙、不辣,我们仨瞪着那三个日军窃笑私语地钻了进来,他们如此投入,进来后还要立刻把门关上,以免让同僚发现,我们也开过小差,知道这种无伤大雅的小差开得就像捉迷藏一样快乐。

然后我们相互瞪着,现在说不清是他们还是我们被封在门里头了,开门是举手之劳,但没人敢转这个身——三个对三个,公平得很。

迷龙冲了过去,掐住了一个脖子。不辣是把自己砸到一个日军身上的,他们立刻就滚在地上了。我反应没他俩那么快,所以我看着被他们漏掉的第三个正举起他的步枪。

我一边拔着刺刀一边冲过去,过长的刺刀没及拔出来,过长的三八步枪也打歪了,我脑子里轰轰的,已经不再去想这一声枪响会带来什么后果。我们扭在一起,在屋里互相殴打和跌撞着,我们俩一直撞进囚禁那个女人的屋里,那家伙比我壮实得多,肉搏我不是个,他把我丢开,我撞在木板壁上又扑了回去,这回我及时拔出了刀,他一下僵硬了。

我把他扔在墙上,一次一次地撞击,我意识不到我在捅他,因为我根本没意识到我手上拿着刀,实际上我的每一次撞击都让刀身扎穿了他的身体,在他身后的木板壁上留下了刀痕。

我发疯似地使用着自己的力气,最后一下把那块木板壁给撞开了棒子,我和那名已经只知抽搐的日军撞进了另一间屋子,我们俩滚在地上。

这是我父亲的书房,我抬头看了一眼,我父亲坐在他的书堆里。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他瞪着我,已经把发抖都忘掉了,而我身下的日军还在做无力的挣扎,他伸出两只手抓挠着我。

我安安静静地看着我的父亲,我觉得我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已经麻木了。

那个日本人的手摸上了我的脸,我挥开它,然后摁住他的头。在他脖子上补了一刀,安静了——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一直看着我的父亲。

然后我起身,抓着我的刀,从刚撞破的板壁里钻回去,血在我身上淋漓,幸好那不是我的。

我走过那个被囚禁的女人,那女人用那种地狱般的表情看着我,我走出这里,去往玄关。迷龙正把他那名日军顶在墙上掐。

不辣坐在他对手的手上,一拳接一拳,一个双风贯耳,又一个双风贯耳——他们在对付两个死人。

“迷龙,他死啦。”我提醒迷龙。

但是迷龙把死人又掐了一次。然后松手,让那具尸体瘫软在地上。我拍了拍不辣,他给了死人最后一拳,仍然呆呆地坐在尸体上。

三个因仇恨而疲惫的人,三张因冷漠而麻木的脸。

如果不是门被死啦死啦一脚踢开了,我们也许就会一直这样发呆下去。

“兜回来了,准备迎击。”他简短地说。

他看了眼玄关里的一团狼藉。没责问我们为什么响枪,也没问怎么回事。我们抄起武器跟在他的后面。

那小队日军翻下田埂。瞬间便在田地里消失了,只留下田埂上的一头牛和扔在地上的蔬菜粮食,累赘之物尽去,他们从日本农夫迅速变成了杀人老手。

丧门星又扒在墙头窥看外边的动静,一发子弹射碎了他身边的瓦片,丧门星带着被划破的脸跳了下来。

丧门星:“竹内联队的!老熟人啦!枪准得要命!”

我:“别跑出镇子。咱们枪只打得百十米,上了空的就是着死!”

死啦死啦在挠着头苦笑,那并不表示我们会就此饶过他。

我:“被封在这啦。土包子暴发户,居然清一色的冲锋枪!”

死啦死啦讪笑一下便钻进了我们原待的厢房,出来时他的表情有些奇怪,看看我又看看我戳在院角发木的父亲,我只好装作没看见。他是去拿那几个日军的步枪和弹带,扔给我一支,他自己留一支,另一支给了只有毛瑟二十响的豆饼——现在我们总算是有了些长程武器。

蛇屁股已经在门口和一个躲在斜对面院里射击的日军接火,不辣一个手榴弹摔进那门洞里。

蛇屁股:“来封门啦!不要被堵住啊!”

死啦死啦大叫着他的权宜之计:“在巷子里打!别出镇子!清光了鬼子我们再走!”

不辣将一个手榴弹摔在街中央,形成掩护我们的烟雾,流弹立刻开始横飞,日本人鬼得很,早已躲在各个意想不到的角落,子弹来自四面八方,他们的人数并不比我们少,所以我们从甫出院门便各自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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