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1/2)
一切都是慢慢准备好的,母亲照常在每个周日到镇上的市场,有一天,她带回了一个服饰店的塑胶袋,里面装了一套新衣。
一九九八年五月,二姊订婚的那一天,母亲叫醒我,我看见房间两面新挂上的窗帘,滤好了整室粉肝色的光,均匀浓稠得像可以切片一样。
母亲已经换好了衣服,枣绿色的裙装,不同的深浅勾勒着抽象的纹路,我想象她不知在何时醒来,下床,从墙上取下“豪美女饰”的袋子,换上,低身就着镜子,整理她被枕头压乱的发型。
那时候,我做了一个混乱的梦,这个梦和昨晚母亲说的事有关。母亲说,下了几天雨,让她们工厂厂房显得很潮湿。“机器在漏电。”母亲说,她几次看见青绿的电流蛇行通过地板,都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果然。”母亲说,快下班的时候,意外就发生了。
我不知道母亲从多久以前,就开始在心中暗自担忧意外会降临。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母亲的左眉扬向一个特异的角度,脸上的五官像要四散一样撤开,然而那仅仅是一瞬间的事,很快,一切又恢复原状。
在当时,就是这个像一声短叹一样无义的歪斜表情,令我全身警觉。
发觉我良久地注视着她,母亲低头,下意识地捏摸自己的鼻头,因为必须经常戴口罩的关系,每年快入夏的时候,那里就会开始长出红色的汗疹。
我赶紧起来,看见母亲的手紧握着袖管,即使是今天,母亲仍选了一套长袖的衣服,在这种时节,要在街上那家服饰店挑出这套衣服,母亲必然花费了一番唇舌。
母亲的手微微上移,引领我注意到新衣胸口的一道褶痕,褶痕在左边,由接近衣领的位置,直直向下,落至腰际,工整得像是一条切割线,划在母亲的身躯上。
母亲涂了口红,在过去,我从未见过母亲化妆。
过道上,两筐搓好的汤圆放置在餐桌,旁边是一锅热粥。
我走到客厅,看见大姊交叠着手站在大门旁,望向门外,我站在背后,顺着大姊的视线,看见明亮的阳光把棚架的阴影收缩在柱角,棚架底下叠着塑胶椅与红色的圆桌面。总铺师父的大货车停在棚架外,他们正要升起炉火。
大姊没有看我,她向屋外微微努嘴,对我说:“真可怕。”
我向大姊示意的方向看去,看见在棚架外不远的那棵榕树下,女人已经坐在树荫底。
“一大早她就坐在那里了。”大姊说,“一定是昨天晚上就在这里了,昨天工厂发薪水。”
我看看大姊,才发现她的衣服也是新的,鹅黄色仿旗袍式的洋装,丝袜,两脚踩在拖鞋上。
“你站在这里多久了?” 我问大姊。
大姊没有回答,她还是盯着女人,不久,女人挪了挪位置,渐渐转头看向这里,我看见她脸上浓厚的脂粉,不知真的因为隔夜而消褪了,或者纯粹只是距离使然,晕着一种粉白的光泽,却又难以说清是什么颜色。
还来不及看清,大姊紧张地把我拉进屋内。“快走,她要过来了。”她在客厅的椅子上坐下,呼了一口长气说:“真可怕,我在这里看了她半天,她还不走。”
我又走到大门口,看见大伯走出他的屋子,缓缓踱向树荫底。
再回到房间时,母亲已经把通铺整理好,正用一块布擦拭着草席,这里准备作新娘休息的地方。母亲要我也换一套衣服。
“穿颜色亮一点的。”母亲说,就提着水桶走出房间,我掩上房门,在房间里坐了一会,房间整洁得像是容器一样,让人不知不觉就抬眼看着天花板。
直到听见了人声,我才站起,打开衣橱,母亲把被褥都塞进衣橱里,上层挂着的衣服就全堆叠在被褥上,我们日常所使用的衣物,现在全堆积在一起。
邻居们挤进客厅时,我才明白母亲是多么用心地想要空出地方来,椅子靠着墙,一张茶几挨着大家的膝盖,余留在客厅里的都成了不可免的摆饰品。然而家具们愈要让位,就愈显得空间狭小,外面的人和里面的人对看,互相觉得失礼了,两班同样的人在进进出出。
母亲拿了一盒花,分给大家簪在头上,我接过,布料裁成的红色花瓣,简单地别在发夹上,阿婆坚持她不要粉红的,就近与我交换。
“啊,谁给你呷烟?”婶婶抢过奶奶手中的烟,踩熄了,丢在垃圾筒里。
“伊呷烟手会抖。”婶婶说。阿婆对我们使眼色,烟是她给的。
“我现在来看一下就好,”奶奶说,“等一下请客时我就不来了。”
“为什么?”
“人家会说我拄着拐杖还来,这么贪吃。”
“你怎么这么讲?”婶婶说。
“就是嘛。”阿婆说,“今天是你孙女订婚,不请你要请谁?”
“伊以前讲话就是这样了。”婶婶说。
婶婶说的以前,应该是指比三年前更久的从前。三年前,奶奶中风以后,仿佛又以一种独断的方式,重新生长了一次,这次的生长,迁就肉体原先的记忆,当奶奶拄着拐杖行走时,我感觉,奶奶的神情除了每一步向前迈进外,还像是要小心翼翼的,把一团巨大的痛苦,给让渡到后面。
奶奶颤巍巍地伸出右手,抓抓鼻翼,那里有细小的汗珠点点渗出,奶奶抓出了一条汗痕,两只小小的飞虫在奶奶额上追逐。
婶婶从口袋掏出面纸,为奶奶清理眼屎。
“新娘子呢?”奶奶问。
“不是跟你说了吗?” 婶婶说, “ 阿惠出去梳妆,等一下才回来。 ”
我看向屋外,一张桌子立起了,母亲正为早到的宾客分盛汤圆。“果然, ” 母亲说, “ 事情就发生了,那个惠华一摸机器,就被电到,叫了一声好大声 ……”
“你为什么穿裤子?”大姊拍我的腿问。
“不行吗?”我说。
“伊整条手臂都焦了,左手那个表还整个蹦开,像吐火那样放青光。”
“那是电在找出口,好在有那块手表,若无,电流到心脏,那个惠华就差不多了。 ” 叔叔说。
总铺师父一脚跨进门槛,抬眼看见满墙贴着的人影,突然止住了步伐,他说:“歹谢(不好意思、对不起、抱歉),借一个电话。 ”
“请用,请用。”谁都以为自己有义务回答,同时缩了缩脚,能站起的就贸然站了起来。
“阿秀, ” 阿婆问, “ 等一下要不要去叫伊大伯? ”
“当然要。谁要吃汤圆的?”母亲回答。
“谁要去叫?”
“先到伊房间的窗户外面听听看里面再叫。”
“唉,看看那女人有没有在树下就知道了嘛。”
“歹谢。打不通。”
“不会那么久。到时吃饭,伊就自己来了。”
“你怎么知道?”一屋子的笑声。
“啊,新娘子回来了。”阿婆说。
外公约莫在总铺师父把棚架底下的九张桌子都立起,正铺上塑胶纸时抵达,他的机车发出刺耳的声响,我和大姊相视而笑。
外公走进屋内,问:“你妈妈呢?”
“在房间。”大姊说,“看阿惠。”
“阿敏,让你妹妹抢先了。”外公笑着说,“什么时候轮到你?”
“我……?”大姊说,“要等阿公介绍啊。”
“阿公,要不要照相?”我拿了照相机,把外公拉到屋外。从棚架外的这一角,透过树荫,能看见梯田逐次下沉,一条小路蜿蜒上来,远方最低的地方,工厂白色的厂房矗立在田亩中央。更远方,山脊线被刨开一片。
“旧年(去年),我去澳洲也照了很多相。”外公问,“你们有没有看过?”
“有啊。”我们说。
大约也是三年前,外公的家里遭小偷,小偷偷走了外公存起来预备买机车的四万多元,外公自矿区退休后,在墓园担任看守的工作。外婆也葬在那里。
钱被偷了后,外公很快地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了现在这辆机车,并开始参加老人会所办的团体旅游,前年去了大陆,去年则去了澳洲。
外公照回了很多照片,这些照片自冲洗店领回后,就直接放在冲洗店所送的相本里,连同一本旧日历,小舅的后备军人召集令,和几封村民集会的通知信,一起被放在电视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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