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二月(2/2)
无意中,我听到这样的歌词。声音沙哑的女歌手。旋律之中带有一种意外的透明感。
城市冷清吗?没错,城市永远是冷清的。不仅冷清,有时,城市简直等同于无穷的恐怖。
突然,这种想法不断地从内心深处涌出来。
这个世上充斥着无数视线。
无数局外者投过来的无数目光——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那些目光都与我形影不离。我想象着,在那些视线之中,包含着嘲笑、蔑视、敌意等情感。
人山人海,堵塞喧嚣……城市的混乱和拥挤总在诱惑我走向无底的黑暗。其中也有爱意吧?但毫无疑问,恨意更浓。它们错综复杂,纠缠不清,汇为暗黑之湖。
“飞龙先生,你好。”
突然,有人向我打招呼。我不由得睁开双眼。
“你好,还记得我吗?”
“你是……”我认出身穿灰绿色大衣、站在桌子旁的她时,吃了一惊,“你是……道泽小姐吧?”
“好记性!真是巧啊。”道泽希早子歪着脑袋看着我,“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当然可以,请坐。”
希早子脱了大衣,在我对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尽管天气寒冷,她还是要了一杯冰红茶。
“那个……葬礼的时候,多谢了。”我紧张得连自己都觉得难为情,“你来上过香了吧?”
“是呀。明明只见过你一次,却跑去上香,心里觉得怪怪的。”她里面穿着像是手织的浅蓝色对襟毛衣。那双圆圆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不过,你不要紧吧?请你打起精神来,架场老师也很担心你。”
“他前些天打过电话了,叫我再去研究室玩,说老闷在家里不好。对了,你经常来这个店吗?还是偶尔路过这里?”
“今天可是星期日呀。”希早子笑了,“而且,我们大学早就已经放假了。”
“已经放寒假了吗?”
“正式放假是从二十号开始,但一到这会儿,老师们心照不宣,都停课了。”
“原来是这样。”
“每星期日我都在银阁寺附近的一间私塾打工。今天在回家的路上无意中看到了这个店,想起之前架场老师也提过。所以说,真是巧遇啊。”
“他还好吗?”
“老样子。你可以偷偷去研究室看看,三次有两次在打瞌睡。就这样,还自信满满地自称是社会学者,所以,做他的学生倒也轻松。说起来,他最近似乎干劲儿十足,说是年底准备去旅行。”
“旅行啊……去滑雪什么的吗?”
“怎么会!”她又笑了一下,继续说道,“你不觉得架场老师根本不适合滑雪吗?多半是去什么地方的温泉吧。”
她一笑,右边脸颊上就会出现小小的酒窝。那酒窝看起来好可爱。我盯着她那可爱的酒窝,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说起来,最近这一带好像出了一些吓人的事。”希早子将吸管插进刚端来的冰红茶里,“你看昨天的报纸了吗?据说左京区又有一个孩子惨遭杀害。”
“是吗?”我没看报纸,现在居住的房间里也没有放电视。所以,我没有机会得知此事。
“听说这次是在我们学校附近吉田山的树林中发现了尸体。那孩子还是被勒死的。”
“同一个凶手干的吗?”
“看起来像是同一个人干的。”
后来,我找出星期六的报纸看了看。报道称,被害人名为“掘井良彦”,男孩,小学二年级,从七号星期一的傍晚起就失踪了。据悉他是被绳状的凶器勒死的。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第二起案件发生在九月下旬吧?曾轰动一时,说是连续杀人案。因此,大家都很警觉,凶手很可能无法再次下手。可是……”希早子有点生气似的鼓着腮帮子继续说道,“架场老师说自己是搞‘脱节的社会学’,专门研究这方面的犯罪,好像对此很感兴趣,可也只是些胡乱分析。飞龙先生,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的想法吗?”
“你怎么看犯下这起案子的凶手?我完全不明白凶手在想什么,竟然喜欢杀害无辜的孩子,真是好变态!”
“确实是很残忍。”
“倘若我是被害人的母亲,绝对要亲手抓住凶手,然后宰了这个浑蛋!”
我不由得把自己现在的处境与“杀人”这样的词语重叠在一起,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
“啊,真对不起。”希早子察觉出我的异样神情后,抱歉地说道,“说这么沉重的话题。”
随后,她话题一转,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我觉得她很同情我,才费尽心思想要鼓励我吧?我和她聊了起来,渐渐地,我被她营造出的氛围吸引住了。
我们聊起大学生活,谈到自己的故乡(她与我和架场都出身于静冈),还从私塾里的孩子聊到店里播放的音乐。
我心情愉悦地倾听着,眯着双眼凝望她的笑颜,时而随声附和,时而提些问题,刚才还笼罩在心中的阴霾渐渐散去。
我不是最害怕和希早子这样的年轻女孩聊天吗?我觉得非常奇怪,也很吃惊。
我以最近——不,似乎是几年内——都未曾有过的平静心情,享受着与她的交谈。这样的我,连自己都觉得非常陌生。
6
走出来梦的时候,已经过了七点。也就是说,我与希早子东拉西扯地聊了近两个小时。
我刚意识到“好冷”,就发觉路上有点湿。白色的物体随着山那边刮来的凛冽寒风舞动着——下雪了。
希早子戴着手套,一双小巧的手相互搓着,忽然提出想欣赏我的画作。
“给你看倒也没什么。”我含混地应允道,“不过,等下次有机会再说,好吗?”
“为什么?”
“毕竟已经是晚上了。而且,刚才你不是也说最近这一带好像挺不安全的吗?”
“时间还早呀。”
“公寓有门禁吗?”
“我住的是学生公寓,没有门禁。而且,公寓就在飞龙先生家附近,才十分钟左右的路程。我们应该趁热打铁,对吧?”
“可是,去一个陌生男人的家里,不危险吗?”
“怎么会?飞龙先生,你才不是那种危险人物,对吧?”
“这我怎么知道。”
“你绝对不是那种人,跟你聊两句就会知道。虽然我这个人笨笨的,但直觉还算敏锐。”希早子信心十足地说着,同时用手掌接着落下来的雪花。
我望着她那天真烂漫的面容,说道:“不过,还是改日吧。”
我没有非将她拒之门外的理由,只是,说起来虽然有些夸大其词,但是我的确还没有做好邀请年轻女子到家里做客的准备。
“那,不许变卦。”她略感失望般地说道,“改天一定要给我看呀。”
我与希早子肩并肩地走在路上,听她讲着自己的故事。
听希早子说,她从小就喜欢画画,原本想考入美术大学,学习日本的传统绘画艺术。除了绘画之外,她其他科目的成绩也非常优秀。因此,她身边的人都认为,有这样的好成绩,只学画画太可惜了,何必上美大呢?
希早子的父母也不赞同她学习绘画。她的父亲是当地某银行的董事,非常讨厌女儿“热衷于艺术”。最后,她屈服于这些压力,考入k大学文学部。
“至今我还时常后悔,觉得自己太没有主见了。”她感慨万千地说,“不过,我也没有什么自信,不认为自己有绘画天赋。”
“天赋之类的,只是模棱两可的说法罢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情不自禁地这样说道,“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我觉得这句话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如果真心想画画,就算做着其他事,也能画出来。至于这样画出来的作品是好是坏——都是他人做出的判断。这种评价与画的本质完全是两码事。因此,只要对喜欢的事信心十足就行了。”
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流利地说出这些话,尽管我认为这并不是自己该说的话。
“我觉得飞龙先生你的确很有绘画的天赋啊,连架场老师也这么评价过你呢。”
“有没有绘画天赋,也要等你看了我的画,才能下定论吧?”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
随后,她还提到了我的父亲飞龙高洋,似乎也是从架场那里听来的。
“也许我这么说,会让你感到不适。可说得直白些,无论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都是个微不足道的人。”这是我的心里话,“我只是利用他的遗产做自己的事,是个到了这把年纪还游手好闲的男人。我至今还没有靠自己挣过一分钱。”
“钱?那才是两码事呢。”
“你是基于对艺术的信仰,才会这么认为吧?”
我自知这话说得太过火了,不由得深深陷入了自我厌恶之中。
7
那晚我与道泽希早子分开后,一回到屋里,就又重新读了一遍白天发现的信。
(岛田前辈……)
正如信上所写,我与他最后一次见面,是去年秋天。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九月末或十月初。他特意从九州来探望当时正在医院疗养的我。
岛田洁。
他是我大学时代的朋友。尽管如此,他并不与我同在美术大学,而是在其他大学里攻读宗教学之类的专业。而我与他相识,则是因为我们的宿舍只有一墙之隔。他比我高三个年级。因此,与其说我们是朋友,倒不如说是学长与学弟的关系。在相识之初,我就觉得他是个很古怪的人。
他看起来并没有专心学习,但也不去四处游玩。他总是一副悠闲的样子,好奇心旺盛,酒量并不惊人,健谈且见识丰富,尤其精通推理小说、魔术以及超自然现象。即使聊起其他的话题,也会在不知不觉中转向他喜好的那些领域,我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我最初是抱着惶惶然的心态与他接触的,但不久我们俩就熟稔起来。我想,比起友情来,我对他的情感说“依赖”更为合适。
说真的,对我来说,大学时代在东京的独居生活非常寂寞。对着偌大的城市之中太多陌生人的目光,我的神经绷得很紧。而且,当时我的身体比现在还差,常常发烧,卧床不起。
这种时候,正是岛田前辈如亲人般为我出谋划策,还帮忙照料生病的我。不知何时开始,我对这个举止古怪的学长渐渐产生了依赖。我觉得,自己倘若有个哥哥,一定就是这种感觉吧?
曾休学一年的他,毕业的时候似乎也比普通学生耗费了更多的时间。因此,在我结束四年的学业、动身离开东京时,岛田前辈也回到九州大分县的老家。虽然我们没有定期联系,但自那以后每年也会有几次书信往来,他也曾来静冈玩过几次。
(岛田前辈……)
一年前的秋天,他来探病。那时我们已有三年未见,他看上去与学生时代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他说自己是开车来的。当他戴着墨镜走进病房时,我觉得他好酷——修长的身材,和我一样瘦削的浅黑色脸庞,稍稍下垂凹陷的眼睛里充满了少年般的天真烂漫。
(……岛田前辈。)
写信的日期是六月三十日。也就是说,这封信在信箱下面的杂草丛中躺了大约半年。
我不知道母亲将我出院的消息告诉了他。不,说起来,我隐约记得在出院后不久搬到此处之前,她提过此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完全忘了告知岛田前辈自己的近况以及新的住址。
信的主要内容是将他的近况告知于我,我能感受到他的亲切和体贴。只是——
没错。只是与此同时,那上面记叙的内容让我的脑海中源源不断地涌现出不祥的回忆。那是——
鄙人亦半信半疑作如是想:蒙死神眷顾的并非鄙人,而是假某建筑师之手所建的“馆”。
那位建筑师——中村青司。
我回忆起岛田洁前来探病时,在病房里聊起的那些事。
那位名为“中村青司”的古怪建筑师,是岛田前辈一位朋友的哥哥。
前年秋天,在大分县被称作“角岛”的小岛上,在中村青司设计的宅邸内,发生了悲惨的事件。
半年后,同样建于角岛的奇妙建筑物——“十角馆”内发生了闻所未闻的连续杀人事件。凑巧,岛田前辈被卷入了那场事件中。
随后岛田略显兴奋地讲述了从九州到静冈的途中,被迫卷入的某个事件。
那起事件的舞台也是中村青司设计的奇特建筑物——“水车馆”。最令人吃惊的是,据说这建筑物的主人是藤沼纪一——就是画师藤沼一成的儿子。
当我告诉岛田,我的亲生父亲高洋与已故画师一成是至交时,岛田露出非常吃惊的表情。那个时候,他曾一本正经地说,他觉得建筑师中村青司留下的这些馆建筑,以及与这些建筑扯上关系的人(包括岛田自己),都会陷入不幸之中。
建筑师,中村青司。
最近,我曾听到过这个名字。那是在两个月之前,在母亲的建议下,大家围在一起吃火锅的时候。
——你听说过中村青司吗?
没错。那是辻井雪人提起的话题。
——你觉得怎么样?如果这个被我称为“人偶馆”的建筑也是他的作品,你会觉得有意思吗?
——这里?是中村青司建造的吗?
——没错!我想过,这里也许真的和他有关。
那是醉意朦胧对话,自然会令我想起先前岛田洁的那番话。
诚如辻井所说,从高洋与藤沼纪一之间的关系不难推测出,父亲也认识中村青司。二十八年前祖父武永过世后,继承这个家的高洋随即进行了改建,并将这项工作托付给了青司——我想,这不是不可能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那会怎样呢?
如岛田所说,中村青司设计的建筑“蒙死神眷顾”。倘若,其中之一就是这个家(人偶馆?)的话……
正是如此!
父亲高洋在这个家的庭院内上吊。母亲沙和子死于火灾。而今,更有针对我的来历不明的杀意。
啊,正是如此!
蒙死神眷顾的家——人偶馆。
(岛田前辈……)
我的视线再一次落在岛田洁的信上。用蓝色墨水书写的漂亮文字,不禁使得他那令人怀念的脸庞浮现在我的眼前。
(要是现在他在身边的话……)
我这样殷切地期望着。
8
翌日。十二月十四日,星期一下午。
我决定联系岛田洁。
不幸中之大幸,仓库并没有被火灾殃及。我打开抽屉,找出写有熟人的地址及电话号码的笔记本。我找到后马上拿着所有零钱,来到了大厅的粉色投币电话前。
我很少主动打电话联系别人,从很早以前就是如此。就算是要好的同学,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我也很少打电话过去。
这还是第一次打电话到岛田的家。我边确认记在笔记本上的号码,边用僵硬的手指拨着电话转盘。
谁会来接听这通电话呢?要是岛田本人就好了,如果是他的父母或兄弟姐妹这些素未谋面的人接了电话,那……
我抑制着自己的紧张心情。
“您好,我是岛田。”终于,电话那头传来嘶哑的男人声音。接听电话的并不是岛田洁。
“请、请问……”我的声音一定细若蚊蝇,“请问……洁学长在吗?”
“啥?你找谁?”
“呃……请洁学长听电话。”
“找阿洁啊。您是哪位?”
“我叫飞龙。”
“飞龙先生吗?啊,抱歉,阿洁现在不在家。”
“这样啊……那、那他什么时候回家?”
“天晓得。前些时候,阿洁说是去旅行一趟,然后那小子就像子弹似的出去野了,一出了门就不见回来。都三十好几的人了,也不知道脑子里都想些什么,成天游手好闲的!”对方发牢骚般地说道。
这是他的父亲吧?明明嗓音嘶哑,音量却震耳欲聋。
“对不起啦。你有什么急事吗?”
“没、没什么……那就算了。”我慌慌张张地答道,随即放下了听筒。
9
“明天傍晚,我能去你家玩儿吗?反正我又要去私塾打工,回来也是顺路。”道泽希早子打电话来这样说道。
那是十九日,星期六晚上。据说是架场把绿影庄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她。
“前阵子你不是说改天给我看你的画吗?你没有忘记吧?”她满不在乎地说道,“还是说,你明天有什么安排?”
我当然不会有什么安排,依然闷在家里打发时间。就算有打个照面或是聊上几句的人,至多是水尻夫妇或公寓的这些房客。
犹豫来犹豫去——其实根本没有必要犹豫——最后,我同意了,并约定在第二天傍晚六点在来梦碰头。
10
星期日晚上,希早子在我的带领下步入了绿影庄——不,我也如辻井那样,称之为“人偶馆”好了——不出所料,她也被放置在走廊角落的模特儿人偶吓得目瞪口呆。
“可怕吧?”十月末架场造访时,我记得自己也说了同样的话。
“家里其他地方也有……有这种……这种脸部扁平的人偶吗?”希早子问道,“晚上碰到它的时候,不会害怕吗?”
“起初是挺害怕的,不过,我很快就习惯了。房客们也不曾抱怨过什么。”
“这样啊。”她表情丰富地打量着人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架场老师也觉得这些人偶很奇怪,还说为什么这家的人偶不是没有脸,就是身体缺少了某个部分呢?飞龙先生,为什么呢?”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
而后,我们从没有上躯干的人偶面前走过。恰恰此时,迎面遇上了正好从“1-c”里走出来的仓谷诚。
“啊,对、对不起。晚上好。”
仓谷见我与一位年轻女子走在一起,不禁露出十分吃惊的表情。他好像看到了不该看的事情一样,稍稍将视线投向斜上方。
“晚上好!”
和他打过招呼后,我们与他擦肩而过。直至拐过顶头的拐角,我才对希早子说仓谷是k大学的研究生。
“我刚才还想,他会不会是研究生呢。”希早子微微一笑,右边的脸颊上露出了酒窝,“我们大学的研究生,大多都给人这种感觉。”
即便如此,对我来说,这又是一个无法理解的问题:那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通向正房的门依旧上着锁。发生火灾的那晚,察觉到情况异常的我夺门而出。这扇门和仓库的钥匙能够安然无恙地保留下来,是因为它们被装在睡衣口袋里。
我们进入正房的走廊,向仓库走去。烧落塌陷的地方用白铁皮与胶合板封堵起来,看着就让人不舒服。
“这里就是当工作室用的仓库。”我边说边指了指大门。
希早子不时偷瞄站在甬道深处、幸免于难的无头人偶,神情诧异地点了点头。
即便从住在静冈那时算起,让母亲以外的女人进入自己的工作室,这恐怕是第一次。
昏暗空旷的房间。今晚,油画画具及灰尘的气味格外刺鼻。昨晚我匆忙收拾了一下,但这里依然杂乱无章。
“好冷啊!我这就把炉子点起来。”我的心情如同初次将女友邀请到家中的少年,迅速点燃了煤油炉,请希早子坐下。
“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了,请不要费心了。”
她交叉着戴着手套的双手,走到工作室的中央,好奇地环视着四周。
“以前的画作不是在搬家时处理掉了,就是放进储藏室了。因此,这儿的画都是这半年来的作品。”我随着她的视线解释着。
大小不一的画布散落在各处。她是怎样看待画布上那些奇妙的——连我自己都认为有些“奇怪”——风景呢?又会对这些风景产生怎样的感受呢?
这应该是无关痛痒的问题吧?
近十年间,无论从哪种意义上来讲,我都从未向别人展示过自己的画,也没有这样的念头。
说起来,我的作品是对内心世界的展示。因而,别人如何看待我的画作,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希早子不发一言,只是从各种距离及角度欣赏放置在屋子里的几幅画。不久,她用拘谨的声音问道:“画作有题词吗?”
“有的有。”我答道。
“在这儿的这些画呢?”
“这些画……我想想看。只有竖在书架旁的那幅大画上题过。”
“叫什么?”
“季节虫。”我皱着眉头回答道。
绿色的天空与藏青色的大地。茶褐色枯木。一个男人的头紧贴地面滚动着。那男人干巴巴的黄色面容上,是空洞漆黑的眼窝和丑陋扁平的鼻子,嘴里的牙齿也已经掉光。男人面对着头部开裂、露出大脑的胎儿。周围涌出大量红色的虫子。
希早子轻轻皱眉问道:“‘季节虫’是什么意思?”
“这个我就不解释了吧,随你怎么理解都行。”我边掏出烟边回答道。
“这样啊。不过,还真让我感到意外呀。”
“怎么说?”
“在我的想象中,你是个会用清淡的笔触作画的人,应该不怎么使用原色,而是用微妙的色彩。”
“这么说来,似乎过多地使用了强烈的色彩呀。”我事不关己般回答道,“你不喜欢这种画吗?”
“不,也不是不喜欢。不过,怎么说好呢,很多画都很可怕。你很喜欢达利吧?”
“和达利不太一样吧?”
“是吗?我不是什么行家,不过这种画都是凭想象画出的吗?”
“姑且就算是吧。当然,我也画过很多普通的风景、人物及静物,虽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比起凭空想象,这种画可能更接近心境吧。我不想给每张画冠以单纯的寓意。”
可怕的画——也许正是如此。
被倾斜的石塔尖端刺穿胸膛的男人。
被绑在玻璃十字架上的人面兽。
在高层建筑的夹缝间,被沥青吞噬的女人。叼着失明婴儿的巨犬。
用空中垂下的绳索上吊的老人。
希早子将每幅画都专心致志地看了一遍。最终——
“这是……”她的目光停留在画架上的十五号画布上,“现在正在画的作品吗?”
“是的。”
“这个……难不成画的是——我要是说错了请你原谅——你曾对架场老师提起过的、你的遥远记忆吗?”
“没错,你知道得挺清楚的。”
那是从昨天起突然想到并动笔的。
一簇簇红色的彼岸花。秋风。血色天空。两道黑线。渐近的隆隆声。犹如巨蟒般的影子。流水。幼童。呼唤母亲的声音。
我设法将摇曳在心中某处的这些片段画出来。
尽管如此,这幅画仅仅用炭条勾勒出未成形的线条,甚至连整体构图也没有定下来。虽然我可以预测到大概会与二十八年前生母实和子遭遇的列车事故有关,但说实话,现在我还不知道自己会以怎样的笔触画出什么样的作品,也不知道要如何下笔。
希早子仅仅看了画布上连底稿都算不上的几道线条,就能立刻猜到与我的“记忆”有关。由此看来,她的洞察力真的非常敏锐。
“自那以后,我试着回忆了好多次,却无法回想出更多的事情。记忆太过遥远,根本想不起来。而且,我觉得那些形状各异的记忆碎片犹如拼图般无序。所以,我觉得想到哪儿画到哪儿就好了。”我对她倾诉着,突然想要一股脑儿全都告诉她。虽然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但真的非常想这样做。
一个月前的火灾与母亲沙和子的死。那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寄来的第二封信。岛田洁告诉过我的有关中村青司的事情。中村青司与“人偶馆”的关系。
上个月我到架场的研究室时说的那些话,希早子或多或少应该听到一些。或是在那之后,架场又告诉了她更多的信息。
现在,她听了我这些话后,会有怎样的反应呢?会采取怎样的行动呢?对于这些问题,我并没有多作考虑。
我觉得她会建议我报警。只是,目前我依旧没有想要惊动警方的意思。
顺其自然吧。
这是我真实的想法。
听天由命就好。只是……
我并不关心今后会有怎样的灾祸降临。不过,我只是……
遥远记忆的痛楚。模糊暧昧的景色。
那是写信的人执拗地、不断地让我“好好回想回想”的——
我的“罪过”。我的“丑恶”。
我只是想尽快了结这个问题,即使命里注定会被“他”杀害也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