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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七月(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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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将身为独子的我托付给母亲的妹妹沙和子以及她的丈夫池尾祐司。自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父亲,就连他的声音也没再听过。

那时,我虽然还小,但当父亲把我丢给别人、对自己毫无感情可言时,我就开始改口称池尾夫妇为“爸爸、妈妈”。没有子嗣的池尾夫妇视我如同己出,抚养我,呵护我。

如今,被我称为“妈妈”的那位女性自然不是我的生母,而是比我的生母小五岁的妹妹——沙和子姨母。我的养父——池尾姨夫已于十年前撒手人寰。

祖父死后,父亲回到这幢宅子。历史重演一般,现在轮到我在父亲亡故后回到这里了。

从车站出来时尚未涌上心头的感慨,而今,总算从内心深处冒出头来。

父亲是自杀的。听说在去年年末一个雪夜,父亲吊死在这幢宅子内庭的樱树上。

太多回忆,太多需要思考的事情。关于我的生父,关于我的两个母亲,还有我自己。

啊——

我望着朦胧的烟雨,苦苦思索着。

忽而增强的风势向我袭来,雨滴打到脸上。

不知何时靠在阳台围栏上的我吓了一跳,倒退几步,擦了擦脸上的雨滴。就在此时——

无意中,我瞥到一个黑影。

(咦?)

那个黑影就在门前的路边。

黑影一袭黑衣黑裤,撑着透明的塑料伞,站在路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家的宅子。从穿着上判断,应该是名男子。

看上去,他没有任何奇怪的举动。我没有看清他的长相,但不知为何,那名男子竟让我忐忑不安。

(他是谁呢?)

(他在看什么呢?)

他并没有刻意“做”些什么,仅仅是看着这个宅子而已。我甚至无法确定他是否注意到阳台上有人。

(谁?)

……君 [2] !

我总觉得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我还觉得,如果我看清他的长相,就能想起他是谁。

……君!

不久之后,他慢慢地调转方向,悄无声息地沿着飘雨的街道离开了。

5

从阳台回到屋内,我就发觉二楼走廊对面右侧的角落中有个人。

瞬间,我吓了一跳,随后立即察觉出那并不是人,只是和正房玄关处相同的模特人偶。那也是名年轻的女子,全裸。至少在我看来,“她”那张脸同正房里的那个人偶一样,没有任何起伏。这一次,“她”那斜对着正面窗子的身体上少了一只左臂。

这个人偶应该也是我父亲的作品吧?拿这种东西装饰公寓,这里的房客不会觉得可怕吗?

人偶旁有一扇门,正好位于一楼管理员室的正上方。房门上标着“2-a”字样。

我也想去里面的走廊看看,但挡在半路的“她”散发着难以靠近的气场。可怕之处自不必说,就连她那张没有五官的扁平侧脸,都流露出抗拒的表情。

我只好悻悻地折回来时的方向。

正如母亲所说,一楼前厅里面的走廊通向正房。但拐过两个拐角后,我不禁停下了脚步。

走廊尽头一角又出现了一个人偶。

右侧一排窗子透入的微弱光线,在那人偶惨白扁平的脸上刻画出奇妙的阴影。刹那间,那人偶的脸看起来像是悬浮于空中——也可能是因为它缺失了身体的上半部分吧。

人偶的下半身确实存在,也有两条手臂,但是,身体的上半部分——胸腹部至肩膀全部缺失。取而代之的是组合成十字状的黑棒,犹如人偶的骨架,将腰部、头部以及双臂连接在一起。

这里到底有多少类似的人偶啊?!难道宅子各处至今还摆放着的这些人偶,是出于父亲的遗愿吗?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突然,我听到金属的撞击声。

随着那声音,“骨头”连接的手臂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吓得我差点儿跳起来。实际上,并不是人偶在动,而是人偶左前方的那扇门。

“嗯?”推门而出的那个人也注意到伫立于走廊一侧的我,看起来多少有些茫然。

那是位中等身材、脸色苍白的青年。他罩着一件皱巴巴的黄色衬衣,下面是一件蓝色齐膝短裤。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他抓着毫无光泽的满头硬发,疑惑地打量着我。

“我是……”

“你是新的房客吧?你住哪间房?”

“不是的,我……”我惊慌失措地扭开头,看到对面的正房,“今天我刚刚搬到那边的宅子。”

“嗯?原来你是房东啊。”

“呃,算是吧。”

“你是……飞龙想一吗?”

“对,我就是。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以前我见过令堂嘛。听她提过你。”

那名青年边说边关上房门,向我走了过来。

“我是住在‘1-b’的辻井,辻井雪人。”

细长的脸颊,稍显突出的下颚,眼白很明显——挂着谄笑的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还真是羡慕死我了呢。说起来我们拥有同样的血统,可你就成了大宅的主人,我只是房客。这社会还真是不公平啊!现在我总算深有体会了。”

“同样的……血统?”

“怎么?”辻井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稀疏的眉毛,“你没听说过我吗?”

“有关公寓的一应事项,都交由家母打理了,所以……”

“咱们的父辈可是堂兄弟。所以,咱俩也是堂兄弟啊。”

“是吗?”我惊呆了。

对我来说,就连生父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更何况是父亲的亲戚。所以就算对方告诉我他是我的堂兄弟,这又能如何?

“以前我家也是赫赫有名的,如今却家道中落。我家老爷子还经营过小五金厂,不过八年前过世了。他可羡慕京都的飞龙家了!”

“是吗?”

“听说你画画?”

“嗯,是啊。”

“卖得动吗?”

“这个嘛……我也没想过以画画为生,所以……”

“哦,还真是个高雅的富家公子啊。”

“那个……辻井先生,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吗?”对方抿嘴笑道,“姑且算个作家吧。”

“作家?写小说吗?还是其他什么?”

“嗯,写小说。‘辻井雪人’是我的笔名。”

后来,我听母亲说他的本名是“森田行雄”。他曾立志成为小说家,并在两年前如愿入选某小说杂志的新人奖。之后,他也曾在杂志上发表过几个短篇,但都反响平平,不足以出版单行本。

今年年初,辻井听说高洋过世,便向母亲提出能否让他低价住在绿影庄。如今,他似乎边在附近的便利店打工边进行创作。

“您写些什么小说呢?”我感兴趣地问道。

辻井带着卑屈的笑意回答道:“本来我创作的是纯文学。眼下稍作调整,准备改写推理小说了。”

“推理小说吗?”

“比如,以这幢洋馆为舞台的推理小说。”他边说边抬起头看着高高的天花板,然后转身向后看去。最后,他的视线停留于立在走廊尽头的模特人偶上。“推理小说中必不可少的道具一应俱全,就起名为‘人偶馆事件’,如何?听起来还不错吧?”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辻井又说道:“稍后再会了,请多多关照。”

他轻轻点点头。从我身旁走过时,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站住了。

“哦,对了,突然说这个不太好,但是能不能把我换到其他房间?”他冲我说道,“在这个房间里实在静不下心来。附近的小孩会跑到院子里玩儿,隔壁那个姓仓谷的研究生还弹吉他,吵得我根本没法儿写作。”

我答应会和母亲商量,之后便与他告别了。

6

隔着不远处的一扇门,铺有苔灰色地毯的走廊与高出一个台阶的木板走廊相连。这里似乎就是与正房的连接部。墙壁或天花板的装饰风格也自西式转为和风。

我蹑手蹑脚地走在嘎吱作响的走廊上,左转右拐后,走廊分出两股岔路。

正前方的岔路纵贯这个昏暗的家,一路通向玄关,而左拐的岔路则很快变成死胡同,并且,在那条死胡同的尽头……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缺失脸部的模特人偶。

这一次,所谓的“缺失脸部”并非意味着脸部“扁平”,而是根本没有脸部——脖子上方缺少整个头颅。

在那个人偶的左前方,有扇对开大门。

我实在难以抗拒那扇异于其他房门的对开门,稍稍犹豫了一下,便从缺失头颅的人偶上挪开视线,向左边的岔路走去。

那扇对开门上涂着厚厚的灰漆,看起来沉重而结实。相接的两扇门上镶有金属件,却没挂锁。

我推开那扇门。合页似乎锈住了,发出很大的嘎吱声,但没费多少力气门就开了。

只是一个普通的空房间。

天花板高出走廊两倍左右,裸露出粗壮的房梁;墙壁上开着用于采光的小窗……这一切都让我不禁想起“仓库”这个词。

说起来,我曾在自正房玄关绕道至公寓的路上,见到过白色墙壁的大仓库。看来这个房间就在那个大仓库之中。

房间内的光线更加微弱。等双眼适应了房内的昏暗光线后,我终于发现有东西潜伏在这黑暗之中。

(这是……)

我摸索着房间入口处的墙壁,找到像是开关一样的东西。按下开关,安装在房梁上的荧光灯亮了起来。

(老天,这是……)

灯光照亮了仓库中诡异的情景。

可以说,这里简直成了人偶聚集地。

房间内散落着全裸的洁白人偶,一共有二十个……不,或许更多。

有的人偶缺少一只手臂,有的人偶缺少一条腿,也有失去双臂或缺少下半身的。这些看起来均为年轻女子的人偶都缺失了脸部——她们的面部都是没有五官的扁平脸。

我心惊胆战地迈步跨入仓库中。

混于人偶间的画布、画架等画具引起了我的注意,雕刻用具也不在少数。这样说来,这间昏暗的仓库应该就是已故的飞龙高洋的工作室了。

房间中央放着一把圆形矮凳。我坐了下来,摸出衬衣口袋里的烟,叼在嘴上。

父亲的工作室。

从回到故乡直至自杀的三十年间,父亲不停创作的地方。

高洋本就性情乖僻,晚年时越发厌恶交际。他将自己关在家中,几乎不与人打交道,也不再发表任何作品。在此期间,他都在这里制作人偶吗?

这些人偶——

据说高洋的雕刻及绘画作品悉数转至他人名下,没有任何一件以“高洋”之名留存下来。就是说,大概只有这些没有任何艺术价值的人偶,才是唯一残留在老宅的高洋作品。

他在这里有何感想,又在渴求些什么呢?

那双眼睛见证了什么?他为怎样的热情驱使,才创作出这些人偶呢?我被没有脸部的“她们”包围着,故意慢慢地吸着烟。袅袅上升的紫烟笼罩着我,最终,我总算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答案。他渴求的是——

父亲渴求的是我的母亲。

父亲渴求的是他的爱妻,我的生母——飞龙实和子。

从我在正房玄关处初遇人偶时起,就该察觉到这一点。也许我察觉到了,却不愿意承认。

那是于二十八年前的秋天早逝的母亲。

父亲深爱着母亲,刻骨铭心地深爱着。没错,深爱到对身为独子的我都痛恨不已的地步。

父亲从未告诉过我,但我能感觉得到。

(那道冰冷的视线……)

对父亲来说,我不是他与爱妻的爱情结晶,而是来路不明的怪物。

或许,父亲从我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而这个“他”却渐渐夺去自己深爱的女子。父亲被困于绝望的恐惧之中,无法自拔。还有可能,父亲在我身上看到了祖父武永的影子。

——的确和高洋少爷长得像。不过,小少爷更有武永老爷年轻时的风采啊!

刚才,老管理员这么说。

父亲一头扎进工作室,追逐亡妻实和子的幻影。静物画也好,抽象的雕刻作品也罢,恐怕父亲创作这些作品的初衷,都源自对于爱妻之死的悲叹、愤懑以及二人间的回忆。无疑,作品中饱含着对她的无尽思念。

(而且……)

我进一步想到——

不久,父亲开始考虑一件事——如何再现因老去而渐渐淡忘的关于爱妻的记忆。他希望用那些抽象的形式再现这份记忆,却更加期望可以以另一种形式——可以亲睹芳容,可以促膝谈心,可以一亲芳泽,可以软玉在怀——使他曾经深爱的女子复活。

于是,他制作出了这些人偶。

“她们”没有脸部,恐怕是因为在父亲晚年时,实和子的容貌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模糊了吧?嗯,还是因为……

孤独老迈的他身心俱疲,最终亲手终结了自己的性命。临死前,父亲究竟对异样的人偶们说了什么呢?

我夹着尚未燃尽的烟,从矮凳上站起身来,心情复杂地环视着形态各异的人偶。

(妈妈?)

我试着从这些惨白扁平的脸上,找出一丝残存于记忆中的生母的容貌。然而,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

“想一,”不知道从哪儿传来呼唤我的声音,“想一……”

啊,是了,那是沙和子姨母——我的另一个“母亲”。

如梦初醒般,我转身走向入口处的门。大概我从洋馆回去得太晚了,母亲正担心地四处找我吧?

于是,我赶忙应了一声,走出仓库。

——1

突然醒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房间。黑暗笼罩下,一片寂静。

时值深夜,凝重的空气闷热潮湿,但,并未因此感到不快。(那是……)

睡眠之中的短暂苏醒。

(那是……)

(哦,对了……)

再度缓缓陷入睡眠之时,确认了依旧存在的自我意识。

[1] “断梅”指梅雨季节结束。

[2] 日语里亲昵的人之间使用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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