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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七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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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七月三日。星期五。午后,我来到京都。

六月过后,依旧没有断梅 [1] 的迹象。这一日,黑云笼罩的昏暗天空再度持续降下温热的小雨。

沿路而建的新旧大厦鳞次栉比。不远处是黑乎乎连成一片的群山。挤满车子的道路显得十分狭窄。车站前耸立着不合时宜的白色高塔。透过雾气氤氲的火车车窗,一切看起来都像是抖动的定格照片般模糊。

(多么阴沉的城市啊!)

城市与自然截然不同。或许是饱受淫雨侵浸,才使得它渐渐失去了生机。

季节与气候形成的这幅景象,直接成为我对这座古都的第一印象。

很久之前,我应该来过京都一次,那是几近被遗忘的遥远往昔……就连到访的季节也不记得,但那时这个城市的确一如今日飘着雨。

“这雨真是下得不合时宜啊……”母亲身着淡黄底、碎白点的外衣,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汗珠,“想一,我们坐出租车吧?你觉得身体怎么样?”

我晕车晕得厉害,尤其是火车。自静冈坐上新干线后,刚过了名古屋,我就觉得胸口难受得要命。

“我没事。”我轻轻地回答着,换了只手拎行李。夹杂在奔向楼梯的匆匆人流中,我还是有些步履蹒跚。

从车站出来后,我再度仰望天空。

雨势变强了。雨声连同周围的喧闹之声,不断发出响动。尽管母亲并不喜欢这雨,我却很感激这雨声。

这个古都——京都。

我的父亲生于此,逝于此。

纵使如此,我却没有产生任何亲切感。

不要说大学时代独自居住数年的东京,或是曾经无数次造访的城市,就连出生之地静冈都未曾使我恋恋不舍。

城市就是城市,哪里的城市都是如此,那只是素昧平生的人的聚集之地。它从来不曾抚慰我——无论何时何地。

我站在原地,仰望天空。

母亲有些担心地问道:“想一,你怎么了?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从去年夏天开始,直至上月中旬,我身体不适,不得不长期住院。母亲特别在意我的身体状况。

“我没事,不要紧的。”我慢慢摇了摇头,看着身材小巧的母亲那细长而清秀的双目,报以微笑,“没事的。乘坐出租车的地方在……啊,在那边呢。妈,我们走吧。”

我父亲的出生之地。

我父亲的过世之地。

去年年底,父亲飞龙高洋去世,享年六十二岁。我们父子俩什么时候见的最后一面呢?二十五年前吗?不,也许是更早之前吧?

“父亲”的相貌也好,声音也罢,我都记不清了。

唯一令我记忆犹新的,仅仅是那个男人看向自己儿子时,那道冷冰冰的目光。

2

从名为“白川街”的大路开向靠近山脉的地方,要转好几个弯。那里距离京都车站有三十分钟的车程。

据说那里是左京区北白川——尽管如此,对于并不熟悉京都的我来说,仍然不知道那里到底处于市区的什么位置。只是隐隐觉得既然北白川就在山脚下,那么应该远离市区。

一派幽静恬适的住宅街景象。

稍稍倾斜的道路两旁,慵懒地绵延着土墙或树篱。每家都有相当宽阔的私家用地,几乎听不到来自主路的嘈杂之声。也许是下雨的缘故,几乎看不到街上有孩子玩耍的身影。

“这里还不错吧?”下了出租车,母亲边为我撑着伞边问道,“这里很安静,交通又便利。”

雨势减弱。细小的雨滴随风飘舞,幻化为缥缈的白色雾霭。

“来。”母亲为我领路,“这边走。”

即使母亲不说,我也知道在哪儿。因为在一片生机勃勃的山茶花树篱缺口处,立有石制门柱。那门柱上贴着褪了色的名牌,写着“飞龙”二字。

那是幢古老的日式平房。

大概很久无人打理庭院,树下的杂草疯长。灰色的踏脚石一直延伸至玄关。透过累累樱枝,可以窥视到抹墙的灰泥已然泛黄。淋湿的深灰色瓦片透出黑亮的光。整个建筑看起来似乎像贴在地面上蠕动一般。

母亲把伞递给我,沿着踏脚石走了进去。我跟在母亲身后。等我走到屋檐下,她已经打开了双槽推拉门。

“放下行李吧。”母亲边说边拉开了门,“我们得先去公寓那边,和水尻先生打个招呼。”

走进门的一刹那,我顿觉眼前一黑。屋内已经暗到这种程度了吗?

玄关处很宽阔——认识到它的宽阔颇费了些功夫,因为要让双眼适应屋内的昏暗。年代久远的建筑独有的气味飘浮于黑暗之中。

玄关一直延伸,转向右侧深处。

正前方与左方各有一扇紧闭的白色拉门。

我横穿过昏暗的房间,拉开正前方的那道拉门。拉门后的小房间空空如也,没有放置任何家具。

父亲一直住在这里,住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吗?

我把旅行包向房内一扔,像逃离亡者般离开了这里。此时——

我不禁两腿发软,差点喊出声来。

“这是……”

那东西立在玄关入口右边的墙壁前。由于光线昏暗,那个位置又处于死角,因此,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它。

那是名女性——恐怕,还是名年轻女性。

之所以觉得她“年轻”,是从身体曲线来推断的。她苗条高挑儿,身材匀称,丰胸细腰。

只是,她没有“脸”。

尽管头部还在,但是她的头上没有头发;扭向我的那张脸惨白扁平,没有五官。

而且——

一丝不挂的她还少了一只手臂,身体曲线在右肩处不自然的“断了”。

“人体……模型?”

她并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模型人偶,类似百货公司或女装店的橱窗中摆放的那种东西。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种东西?”

站在门口的母亲解释道:“那是你父亲制作的人偶。”

“他?制作的?”

“没错。在这里,还有很多地方有这样的人偶。”

逆着光,我看不清母亲的表情。

“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东西啊?”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我的父亲飞龙高洋曾是颇有名气的雕刻家和画家。我也多少了解一些有关他的情况,但并不是作为父亲,而是作为“艺术家飞龙高洋”。

一九二四年,飞龙高洋生于京都。他违背身为实业家的父亲飞龙武永的意愿,立志要做一名画家。

一九四九年,二十五岁的飞龙高洋离开京都,移居静冈并在当地结婚。直至其父飞龙武永亡故,他才回到京都,继续进行艺术创作。

在雕刻方面,他选用传统素材进行创作,作品极其抽象,难以理解。而在绘画方面,他则以细腻的笔法描绘静物。由于飞龙高洋极度厌恶和人打交道,因此即使是合作伙伴,也将其视为怪人。不过,住在神户市的著名幻想画家藤沼一成却是例外,听说他与飞龙高洋往来甚密。

可是,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他制作了人偶,还是模特人偶。这恐怕与雕刻家飞龙高洋的艺术手法及艺术取向相去甚远。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制作这种东西的呢?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东西呢?

抑或是我对“艺术家飞龙高洋”认识不足?原本我对他就不甚了解。尤其最近十几年,当我开始明白“对他而言,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之后,便竭力克制自己不去想他。

无论是作为他的儿子,还是作为一名微不足道的小画家。

“想一,走吧。毕竟你是第一次来,最好从外面绕道过去。”母亲催促着一动不动的我。

我从失去右臂的“她”的裸体上挪开视线,遵从母亲的吩咐,走了出去。

3

我出了门,向左拐,顺着路前行。

顺着山茶花树篱向前走,走到拐角处,就能看到同刚才一样的石门。那似乎是公寓入口。

陈旧的木制门牌上写着公寓的名字——绿影庄。

我放眼望向宽阔石阶尽头的建筑物,吃了一惊。与刚才看到的日式建筑截然相反,这幢脱离主建筑的独立公寓竟然是典型的西式洋房。

镶有深灰色鱼鳞板的墙壁;修葺屋顶的青铜装饰爬满铜锈;在建筑物正面可看到二层宽阔的露台,还有爬满常春藤的栅栏和法式大窗——的确是名副其实的“绿影庄”。

庭院中种植着樱树和枫树,枝叶繁茂得犹如抱住了建筑物。尽管这里看起来很久没有园艺师打理,却又没有“任其荒废”,而是让人觉得这些奔放生长的树木已经成为建筑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正如刚才正房给我的感觉。

这些建筑原本为祖父飞龙武永所有。父亲高洋继承之后,工作间和起居室被悉数挪至此地。但实际上,父亲使用的仅仅是正房而已。因此,在改建了这幢洋馆后,父亲便将其作为出租公寓——与其说是出租公寓,不如说是面向学生的廉价宿舍——对外使用。将此处命名为“绿影庄”的,应该也是父亲。

“这里的房子也好大啊。里面有几间房呢?”我问同撑一把伞、驻足观望的母亲。

“我想想看……似乎一共有十个房间。不过,有些房间是两间合并为一间使用的,所以,作为出租房的一共有六间。”

“都租出去了吗?”

“已经出租了三间。你想知道都住了些什么房客吗?”

“不,只是随便问问。”

我们穿梭在小雨中,踩着石板路,走向玄关。

穿过黑色对开门,我们换上拖鞋,径直向建筑内走去。首先到达的是一个有二十张榻榻米大小的前厅。

这幢西式建筑内的光线也相当昏暗。

地板上铺着苔灰色地毯,墙壁贴有象牙色十字图案。前厅正面是一扇镶有白框的大玻璃窗,中央至左侧的台阶构成楼梯井,二楼走廊围绕在它的四周。二楼的正面也有一扇与一楼同样的大窗,窗子前面——即玄关正上方——有一个阳台。由此看来,建筑内的采光应该非常充足。光线这样昏暗,应该是天气造成的吧?

母亲突然迈步向右走去,站在褐色的房门前。那扇门的镶板上标有“1-a管理员室”字样。

“请问,水尻先生在吗?”母亲敲敲门。

不一会儿,门开了。

“是哪位……啊呀,是太太您啊!”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前来应门。听说她已年过花甲,但体格却比母亲结实不少,体态及肤色看上去都很健康。

“欢迎回来。”老妇人那满是皱纹的脸上笑意盈盈,深深鞠了一躬,“您刚到吗?”

“是的,刚到。”

母亲指着站在斜后方的我说道:“他是想一。从今日起承蒙您照顾了。”

“想一少爷……”老妇人感慨颇深地眨眨眼睛,匆忙转身向屋内喊道,“老头子,飞龙小少爷来了!”

她的嗓音略显嘶哑。

与老妇人相比,闻声而出的老妇人的丈夫却是个背驼得厉害、看起来年长许多的人。虽然他个子很高,但驼背使得他看起来非常矮小。

“喔,欢迎欢迎!”老人一边以很难听清的声音咕哝着,一边眯起双眼,向我们打招呼。

“他是想一。”母亲又指了指我,而后转向我介绍道,“这二位是水尻道吉与纪祢夫妇。”

这对夫妻自祖父在世起就为飞龙家效力。父亲继承老宅后,他们就成了绿影庄的管理员。我们搬来之前,决定继续经营公寓,这样就可以由他们继续管理这里。

“小少爷,欢迎您。哎呀,都长这么大了。”水尻先生说着,慢吞吞地走到我身旁。他驼着背,猛地抬起头,凑近打量着我。“真是长大了不少啊。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小少爷,抱歉,这个老头子呀,上了年纪以后眼神儿就不济了。”

道吉老人没有理会低头致歉的妻子,一味频频点头,不断重复道:“哎呀,真是长大了啊。上次你来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啊!”

“上次?”我一边反问,一边转过脸,躲开老人吐出的气息,“我什么时候来过?”

“您不记得了吗?”

“我只记得来过京都一次,时隔多年,记不清楚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呢?大概是为武永老爷举办葬礼的时候。”

祖父的葬礼——这么说来,那可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了。记得那个时候,我好像刚上小学。

“我也清楚地记得。”老妇人感慨地附和道,“小少爷被已故的实和子太太牵着手,后来还被念经的声音吓哭了。”

“啊,说起来,你们长得可真像啊!”道吉老人说道。

“长得像谁?像我父亲吗?”

“嗯,的确和高洋少爷长得像。不过,小少爷更有武永老爷年轻时的风采啊!老伴儿,你说是吧?”

“可不是嘛。”

我从没见过祖父,就连他的照片也没见过。祖孙长得相似不足为奇,但是我的心里却总有种怪怪的感觉。

4

年老的管理员夫妇热情招呼着我们,不是问我们要不要喝茶,就是问我们一起用晚饭如何。母亲一一拒绝了。

我很怕生,但这对夫妇的人品让我很放心。我甚至还想再和他们聊聊天,聊聊关于我父亲或祖父的事情。不过,母亲和我都已经筋疲力尽了。

“他们怎么样?”等那对夫妇回到管理员室后,母亲在我耳旁悄悄问道。

“我觉得他们都很和气。”

“你是‘小少爷’嘛。没错,他们的确很和气啊。而且,姑且不论道吉先生如何,纪祢太太可是相当硬朗呢!公寓交给他们管理,准没错。”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走到有楼梯井的前厅中央,抬头向上看去。

高高的天花板上垂吊着枝形吊灯,看起来年代久远。我环视着通向二楼的宽阔的弧形楼梯以及围绕在前厅二楼的走廊扶手,一时兴起,对母亲说道:“妈,我想上楼看看。”

“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没事。您先回去好了,我一个人去转转。”

“是吗?”母亲看起来有些担心。不久,她的表情缓和下来,说道:“喔,对了,顺着这里面的走廊直走,就能回到正房。从那儿回去也行,我帮你把鞋拿回去。”

“好。”

母亲看了我一眼,而后走向玄关。我望着她依然显得很年轻的背影,不知为何,母亲那白皙的脖颈竟让我联想到在正房玄关处看到的模特人偶。

我独自迈上台阶。

从台阶底层到阳台的法式大窗,中间有一块很大的空间。这块空间以及自这里向左转、前厅周围的走廊上,全都铺着与楼下相同的苔灰色地毯。

我打开法式大窗——窗框的奶油色油漆已然斑驳——走上阳台。雨势变强,但都被挡在了屋檐外。

刚才在屋外尚未察觉,从屋内出来才嗅到植被的清香之气。种植在前庭的樱树和枫树的树枝被雨打湿,重重地压在眼前,摇曳着。

我深深吸了口气,走向阳台中央。

烟雨朦胧,无法看到远处的风景,但整幢洋馆建于高岗之上,便于远眺。被梅雨淋湿的湿漉漉的人家;道路上车来车往……几乎见不到如东京或其他大城市那样的高层建筑。

望着那阴沉沉的天,我不禁再次感叹——多么阴沉的城市啊!

父亲,出生,过世……这个城市,这个家。

如今,我来到这里。

如今,我就在这里。

我,飞龙想一,生于一九五三年二月五日。父亲高洋,母亲实和子,故乡在静冈——那是为了理想与祖父对立的父亲同母亲私奔,开始“二人世界”的城市。当时,实和子在京都的一家日式酒吧打工。二人的结合自然遭到祖父的强烈反对。

父亲还有一个弟弟。祖母在战时亡故,祖父与身为长子的父亲断绝了关系,打算让次子继承家业。恰逢我出生之时,次子未婚病故。因此,祖父只能与父亲达成和解。

不久,祖父过世。父亲因而继承了祖父庞大的遗产,听说那是二十八年前的事了。

当时,我才六岁。父亲三十五岁,总算成为被世人认可的雕刻家。夫妇二人打算尽早搬去京都。

然而,就在那时,母亲实和子惨遭横死。

于是——

父亲独自回到这个城市——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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