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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二重身之时(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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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面馆主松开了相互交叉的双手,放在转椅的扶手上。鹿谷不由得也采取了与对方相同的坐姿。

“在这个房间——‘对面之间’内的交谈内容没有如此这般 的既定流程,而是根据相对之人决定各种内容。”主人说道,“算哲教授等人一直都是单方面倾诉,四分之三的时间都是我在倾听。”

算哲……那位戴“悲叹之面”的“怪人”先生吗?

“他都倾诉过什么?”

鹿谷饶有兴趣地问道。主人的喉咙深处再度发出咯咯笑声后——

“数字中隐藏的伟大真理啦,这个宇宙的终极秘密啦,大致都是这些无关痛痒的内容。可惜了他这么一本正经的态度,恐怕这里没有人真真正正听得进这些话吧。”

“是啊。”

“其他客人的事儿都无所谓。现在重要的是我和你在此面对面地交谈。”

奇面馆主独自缓缓点点头。

“我只希望你能再听我聊聊自己,再听我聊一些此时此刻最为关键的问题。”

“最关键的问题?”

“影山家所流传的出现‘另一个自己’的传说。”

鹿谷稍稍调整坐姿后,再度打量起对方来。那男子穿着与自己相同的衣物,戴着与自己相同的面具,坐在与自己相同的椅子之上,在数米开外与自己相对而坐、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鹿谷重新打量起这种实属怪异的情景。

正如瞳子曾经随口一提的那样,这的确是种“类似仪式似的聚会”呢,是个为了实现奇面馆主影山逸史之愿所实行的,与“另一个自己相对的仪式”呀。

“正如方才我曾提及的那样,影山家相传的‘另一个自己’没有固定的现身方式。可以认为他根据不同的情况有不同的现身方式。”

主人讲道。

“当然了,一般情况下说起‘另一个自己’,脑海中浮现出的是‘酷似自己长相的人’。就曾祖父或是家父的亲身经历而言,确是以这种形式 现身的。那么,于我而言又如何呢?是否依然如此 呢——扪心自问的结果,我得出了否定的结论。”

是吗,是否定的结论呀——鹿谷先行一步得出了这个结论 。然而,主人未作停顿继续说道:

“我害怕别人脸上的表情,而且那对于我来说毫无价值可言。因此‘长相是否相似’是个没有太大意义的事情。我并不认为我的‘另一个自己’会以这种形式现身——我说得没错吧。

“只要如此这般戴上相同的面具,任何一张脸都会成为相同的‘相貌’。只要表面——表层看上去一样就够了嘛,不用理会假面之后的那张脸上浮现出表情的人内心做何感想……我觉得本质并不存在于那种模棱两可的东西之中。比如说,因为‘心的形状’相似所以你是‘另一个我’,这种想法对我而言不过是除了神色不好之外什么都不是。”

“嗯……”

“表层才是本质所在之处。”主人自转椅上徐徐起身,继续说道,“说得极端一些,这就是我的心里话……说得夸张些,称其为世界观吧。”

“本质存在于表层……吗?”

这是个相当武断的观点。然而,作为一种说法而言,倒是令鹿谷乐于接受。

“本质存在于表层……毫不动摇的意图恰恰存在于浅层的表面记号之中。恰恰这种相似性、这种同一性才是于我而言最应重视之物……您能理解吗?”

“真是种有趣的反论性话题。”

“反论。也对,确实会这么认为吧。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是种奇怪的想法。但是,对我来说这就是我与这个世界间恰当的相处方式。所以……”

所以他以这种形式开始寻找“另一个自己”。以这种形式试着与对方——也许就是“另一个自己”——“会面”。原来如此啊。

真是扭曲的心理、扭曲的借口!尽管如此,鹿谷觉得自某种程度上来说,自己也可以理解他的想法。

6

“哎呀,说得有点儿多了。”

主人刚站起来,便又坐回转椅之中。而后,他深深叹了口气。

“我还是第一次与小说家老师面对面地交谈呢。一不留神就……”

“您别介意。我也是听得津津有味呢。”

“不久之前,我拜读了您——日向京助老师的大作。”

“不胜惶恐。”

“我兴致高昂地拜读了您的大作,这话并非恭维您。虽与方才所说的相矛盾,但实际上作者的内心会强烈反应在作品当中。也可以称其为从根本上对这个世界的秩序保有不信任之感吧。”

这是他对日向京助的作品集《汝,莫唤兽之名》的读后感吗?是呀,也可以这么读解这部作品呀——鹿谷多少对这位新人作家有了新的认识。奇面馆主重新于腹前交叉双手道:

“那么,在此——”

他一改语气。

“向‘另一个我’提问。您只要如实作答即可。”

“好……我知道了。”

他想问什么呢——鹿谷边这样想边挺直了身体。主人突然提出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现在,你站在一处陌生的三岔路口。前方有两股岔路,其中右方的岔路尽头像是陡峭的台阶,左侧岔路尽头散落着大量眼睛。”

“大量眼睛?”

鹿谷插嘴问道。

“就是人类的眼球。”主人补充道,“你折返而回的道路尽头是个没有路闸的道口,报警器不断鸣响。总之,就是这样一个三岔路口。”

“哦……”

“那么,现在你会选择哪条路呢?向左,向右,还是会原路返回呢?”

“让我想想……这个嘛……”

这是怎么回事儿呀?

鹿谷非常困惑。

想象起来这是种相当超现实的景象……但是主人为什么突然问起了这种像是打哑谜般的问题呢?

“不需要任何理由。可以将您心中所想的答案如实告诉我吗?”

“这个嘛……好吧,那我就——”

犹豫不决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鹿谷死了心。

“选择左边的岔路。”

“左边吗?这样啊——左边啊……”

奇面馆主用力地深深点了点头。短暂沉默之后,又用力地深深叹了一口气。而后他站起身来,走向书桌前。

鹿谷发觉那张书桌一侧立着某种黑色长棒状物体。

那是什么呀?鹿谷目不转睛地看起来。那像是把收入鞘内的日本刀——他正想着,主人从书桌上拿起一小页纸,转过身来。

“请,将此收下。”

说罢,他向鹿谷走了过去。

鹿谷自转椅上站起身来,接过对方递来的那页纸片。那是张面值两百万日元的保付支票。

“这是约定的谢礼。”

“啊,是了——不过,为了这点儿小事就这么破费吗?”

“你觉得很奇怪吗?”

“那倒不是。只是,怎么说好呢……”

“我并不认为这是破费。”主人说道,“这并不意味着这点小钱儿不拘多少都能随我开销。请您不要误解。我认为,您所谓的‘这点小事’存在与此相称的价值。”

“嗯……”

“还请您不要客气,收下它吧。只是,我希望您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儿?”

“我希望您千万不要对别人提起方才你我之间的问答内容。至少在我有生之年为我保密。”

鹿谷感到万分疑惑,但还是点头同意了。

“那么,请您收下。”

接过对方的支票后,鹿谷将其徐徐收入睡袍口袋之中。而后,他远远眺望着书桌方向问道:

“那是刀之类的东西吗?”

主人“嗯”了一声后,回头看了过去。

“您猜对了。那是把日本刀,是影山家代代相传的宝刀。”

“是吗。为什么这把刀会放在这里呢?”

“那是犹如护身符之物。”

“作防身之用吗?”

“不是的,并不是那样——”主人返回书桌旁,如此解释道,“在镜子前拿着刀摆摆姿势、挥挥刀之类的,这会令我不可思议地心境平和下来。即使我身为‘会长’,如今依旧屡次三番遇到被迫做出符合身份的决断的局面。此时,这些动作特别有助于心境平和。”

“原来如此。原来是用来做这个的呀。”

若是与方才那种让自己回答奇怪的问题相比,与戴有相同假面的客人在密室内对峙的行为,尚且在常识可以想象的范围之内。

“如果可能的话,请您上眼一观。这刀刃也开得十分出色。”

主人分明盛情邀约,鹿谷却摇头推辞了。而后他立刻开口问道:

“对了,影山先生。”

“怎么了?”

“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

7

戴着“哄笑之面”的二人再度坐回方才的扶手转椅之中,相隔数米对面而坐。

“刚才我也问过这个问题。”

鹿谷集中精神看向对方。

“是关于那枚为影山透一所珍藏的‘未来之面’的事。可以称其为职业病吧,身为小说家的我对此很感兴趣,想向您请教一二。”

“‘未来之面’……”

馆主边喃喃低语,边将双手插入睡袍的口袋之中。鹿谷见到对方这个动作,不禁有些意外。于餐厅“会面”之后,在走廊之中涉及此话题时,鹿谷记得对方似乎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据说那是枚有来历 的特殊假面,戴上之后可以预见未来。也有一种说法是透一受到那枚‘未来之面’的启发,才制作出如今我们所戴的这种怪异的配锁假面。”

“‘未来之面’到底是枚怎样的假面呢?”鹿谷注视着默默点头回礼的馆主,直截了当地问道,“是否可以令我一饱眼福呢?”

主人依旧一言不发,但这一次他却缓缓摇了摇头。鹿谷刚想追问“为什么”,馆主便率先开口说道:

“很遗憾,连我也不是很清楚。”

“不清楚?”

“我有过一些耳闻。‘未来之面’,亦称为‘暗黑之面’。它可为连续戴上该假面三天三夜之人展示真实的未来。”

“三天三夜……吗?”

“我是这样听说的。”

说罢,主人稍作停顿,自睡袍口袋中抽出左手。

“遗憾的是,除此之外,我只知道那枚面具已经不在这幢宅邸之中 了。”

“不在这里?”

鹿谷稍稍有些吃惊。

“‘未来之面’不在这里了吗?”

“只有这个 残留于此而已。”

说着,主人摊开自口袋中抽出的左手。鹿谷起身向对方走了几步。“这是什么?”鹿谷问道。

主人答道:

“是钥匙喔。‘未来之面’的钥匙。”

“钥匙……”

“至于‘未来之面’本身,不知道是丢了还是转让给他人了……我自先代馆主手中继承这幢宅邸之时,那枚面具已经不在这里了,只剩下‘未来之面’所属的这枚钥匙而已。”

与鹿谷方才在客房内见到的那枚“哄笑之面”相异,这枚钥匙别有意趣。尤其是钥匙的“头”部,与先前看到的钥匙截然不同。硕大且细长的圆盘般形状,金色表面之上嵌有大量镶金宝石、熠熠生辉……

“我并不清楚‘未来之面’到底价值几何,但正如您亲眼所见这样,这把钥匙镶有绚丽夺目的宝石。如此奢华之物,因此——”

主人紧握钥匙,将其放回睡袍口袋之中。

“因此我每次来这里的时候,一定会带上它。原本它就是属于这幢宅邸的藏品嘛。哎,其实也算是用它来讨个好彩头吧。”

“讨彩头吗——可是,馆主先生。”鹿谷有件事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于是问道,“影山透一说过他格外看重那枚‘未来之面’。既然如此,又怎么会仅仅留下钥匙,却连假面本身都不知所踪了呢?”

“关于这些事情——”奇面馆主慢慢摇摇头,说道,“我并没有向先代馆主过多地追问些什么。不过,唉……这么说吧,我也觉得对于先代馆主来说,那枚‘未来之面’本身或许就是他藏在心底的最大执念。”

就是说关于那枚“未来之面”,连对自己的儿子逸史,影山透一也一直采取了保密主义的态度啊。

“我可以再问您几个问题吗?”鹿谷问道。

主人瞥了一眼书桌上的座钟后,回答道:

“之后还有三位客人等候着,请您尽量长话短说。”

“好的,我知道了——那我就提问了。”

鹿谷坐回到转椅上,再度用力直了直身体。

“实际上,我——”

此时,他已经下定决心。

他决定在此将身为日向京助的自己所掌握的情况告知对方。

“实际上,今天是我第二次到这栋宅邸来。”

“什么?”

主人略显惊讶。

“那是十年前的事儿了。我曾经为某杂志的采访来过这里一次,只是当时用了另一个笔名。”

“是吗……”

“那时,我曾向先代馆主——影山透一请教过很多问题,关于她收藏的假面、‘未来之面’以及方才提到过的那位名为中村青司的建筑师等。”

“这个嘛……嗯,还真是种巧合啊。”

主人饶有兴趣地抱起了双臂。鹿谷认同地点着头。

“可不是吗。也因为如此缘故,阔别十年,今日到访此处时,有一些令我在意的地方。”

“您是指——”

“比如方才参观过的假面收藏间。十年前,那里收藏着无数假面,现如今却面目全非。听鬼丸先生说,似乎是先代馆主亲手处理掉了那些收集而来的假面。他为什么要将难得的藏品处理掉呢?”

片刻之后,馆主慎重地开口答道:

“我觉得他有进退两难之事吧……”

“这样啊——那么,还有一个问题。近几年改建过配楼的客房吧。客房的空间较昔日造访时似有变化。”

“没错。是我改建的。”

这一次,对方立即回答。

“大概是三年前改建的吧。我总是惦念着要召开这样的聚会,故而将客房增加到六间。”

“原本是几间客房呢?”

“三间。每间客房均以墙壁隔开,一分为二。基本上只做了这样的改动,是个小工程而已。”

“改成共计六间客房是为了合客人所戴假面之数的缘故吗?”

“嗯,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吧。”

说起来,这处配楼为什么会建造成诡异的监狱式建筑呢?中村青司基于怎样的灵感,设计出了这幢建筑呢?

鹿谷正想继续问下去,却见主人再三瞥向座钟。于是,他不再思来想去,转而问道——

“对了,影山先生。”鹿谷始终作为日向京助 说道,“十年前到访此处时,我记得似乎和您有过一面之缘。”

“是吗?”

“经透一介绍,略作寒暄而已。但是,那时我并非以作家日向京助的身份,而是以撰稿人池岛的名义。也许您已经不记得了吧。”

“哦?有过这种事吗?”

鹿谷总觉得主人的这种反应看起来像是对此毫无兴趣的样子。果然不出日向所料,馆主那句“这种事”好似全然不记得一般。

“我也曾在十年前参观过这里面的‘奇面之间’。”

鹿谷全然进入日向京助的角色之中。

“那是个相当怪异的房间啊。如今,是否可以让我再次参观一下呢?”

“时间差不多了。”主人回答道,“并非不许你参观里面的房间,明天再去吧。那里不像客房,应该同十年前毫无二致。”

“我知道了。那么,明日务必带我前去参观。”

如此一来——

奇面馆主影山逸史与五号客人、即小说家日向京助(的化身鹿谷门实)的“相对仪式”业已礼成。

晚九点半左右。

那不合时宜的暴雪依然于屋外下个不停。

8

他 偶尔会做某个梦 。

某个令他即使绞尽脑汁去思索个中奥妙、也不得而知的恐怖梦境。

他隐隐觉得昨夜再度做了那个梦。

伸手不见五指的无尽黑暗是那个梦的起始。

但是,他依旧参详不透这意味着什么,连自何时起便做了这样的梦也记不得了。

只是,最近他隐隐察觉到。

自己那一心想要探寻却无法得偿所愿的昔日记忆,潜伏于其中的某物 莫非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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