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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生徒(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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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睁开眼睛的心情是很有趣的。

好像玩捉迷藏时,动也不动地躲在漆黑的壁橱中,突然,嘎拉一声门被人拉开,光线倏地照射进来,然后听到对方大声叫道:“找到你了!”好刺眼,然后一阵怪异的感觉,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就像那种抓着和服前襟,略带羞涩地从壁橱里出来,然后气呼呼的感觉。不、不对,不是这种感觉,应该是更让人受不了的感觉。好像打开一个箱子,结果里面还有个小箱子,把小箱子打开,里面又有个小箱子,继续打开,又有箱子,再打开,还有箱子,然后,七八个箱子,全部打开后,才停止这没完没了的行为,最后出现了一个骰子般大小的箱子,轻轻地把它打开一看,里面却空荡荡的。有点接近这样的感觉。

说什么啪嚓睁开双眼,根本是骗人的。我的眼睛越来越混沌,就像淀粉渐渐往下沉淀般,然后一点点慢慢澄清,最后感到疲惫,整个人也为之清醒。早上,总感到有点空虚。难过的事不断涌上心口,让人受不了。讨厌!讨厌!早晨的我最丑陋不堪了。也许是没睡好的关系,此时的我两脚无力,什么都不想做。

说什么早晨有益身心,那根本是骗人的。早晨是灰色的,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是最虚无的。早上躺在床上,总是感到厌世,觉得讨厌,对各个丑行更是悔恨,甚至还闷郁到整个胸口梗塞,坐立难安。

早晨,真是可恶。

我小声地叫着:“爸爸!”感到一阵难为情,但又很开心。我翻起身,迅速叠好棉被。抱起棉被时,吆喝一声:嘿咻!突然间我想到,到目前为止,我从未想过自己是个会说出像嘿咻这般低俗字眼的女人。“嘿咻!”听起来好像老太婆在吆喝,真令人讨厌。为什么我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呢?也许在我身体的某处,正住着一位老太婆。感觉真是不舒服,以后我可要多注意一些。这就像对人们低俗的走路模样大蹙眉头的同时,猛然发现自己也是这样行走般,教人万分沮丧。

早上,我总是毫无自信。穿着睡衣坐在镜台前,不戴眼镜看着镜子,我的脸庞有些模糊。虽然最讨厌自己脸上的眼镜,但眼镜却也有旁人无法了解的好处。我最喜欢摘掉眼镜眺望远处,整个世界变得朦胧,恍如梦境像万花筒般,感觉很棒。什么脏污都看不到,只有庞大的物体,鲜明强烈的光线映入眼帘。我也喜欢摘掉眼镜看人。人的脸庞,都变得柔和、美丽、笑容可掬。摘下眼镜时,我绝对不会想要和其他人发生争执,也不会口出恶言,只会默默地、茫然地发着呆。那个时候的我总觉得每个人都看起来很善良,会安于发呆,想要撒娇,心情也变得温和许多。

可是,我也有不喜欢眼镜的时候。一戴上眼镜,脸部所带来的好感就会消失殆尽。从双眼衍生出的各种情绪,浪漫、美丽、激烈、软弱、天真、哀愁,一切均被眼镜给遮掩住,再也无法用眼睛挤眉弄眼地交谈。

眼镜是个妖怪。

我一直很讨厌我的眼镜,总觉得拥有美丽的双眸是最棒的。即使没鼻子,藏起嘴巴,看到那双眼睛,会让自己想要活得更好的眼睛,就会觉得很棒。我的眼睛只是大了些,没有什么用处,所以一盯着自己双眼看,就感到相当失望。连妈妈都说我两眼无神,可说是没有光彩的眼睛吧!一想到它像煤球,就觉得沮丧。因为这样,我觉得好惨喔!面对镜子,每每都深切地盼望它们能够变成湿润有光彩的眼睛、像碧湖般的眼睛,或像躺在青青草原上望着天空的眼睛,可以常常映出白云的流动,甚至连鸟的身影也都照映得清清楚楚。好想和拥有美丽眼眸的人相遇。

从今天开始就是五月了,一想到此,心里多少有些雀跃。很开心,因为夏天就快要到了。步入庭院,草莓花映入眼帘,父亲去世的事实,变得很不可思议。死亡、去世这种事最讨厌,实在让人难以理解,叫人纳闷。好想念姐姐、分开的朋友,还有好久不见的人。这些过去的事、前人的事,就像臭腌菜般环绕在我周遭,真是受不了。

恰皮、卡儿(因为是可怜的狗狗,所以叫它卡儿),两只狗一齐跑过来,并坐在我跟前。我只喜欢恰皮,恰皮的白毛光亮亮地很美,而卡儿却脏兮兮的。我在抚摸恰皮时,清楚地看到卡儿在一旁哭泣的表情。我也知道卡儿只有一条腿,但我就是不喜欢它那副悲伤的样子,就是可怜得让人受不了,所以我才故意不对它好。卡儿看来好像只野狗,什么时候会被抓去杀掉都很难说,它的脚都已经这样了,就算要逃,也跑不快吧!卡儿,请赶快到深山里去,因为谁都不喜欢你,还是早早去死吧!不仅是对卡儿,对人我也会做出恶劣的事,欺负别人、伤害别人。我实在是个惹人厌的小孩,坐在走廊上抚摸着恰皮的头,看到映入眼帘的绿叶,突然感到一阵难为情,好想坐在土地上。

我试着想哭泣。屏住气息,让眼睛充血,也许会流下一点泪来。我试着这样做,但还是没办法,也许我已经变成个没有眼泪的女人。

算了。我开始打扫屋子,边扫边哼起《唐人阿吉》,稍回过神,惊讶于平常热衷于莫扎特、巴哈的我,居然也会无意识地哼唱《唐人阿吉》,这很有趣。拿起棉被时吆喝着嘿咻,打扫时唱着《唐人阿吉》,自己该不会已经变得非常糟糕了吧?再这样下去,不知道会说出怎样下流的梦话?我感到非常不安。不过又莫名地觉得很可笑,于是停下拿着扫帚的手,一个人笑了起来。

我换上昨天新做的内衣。胸口处刺有一朵小小的白蔷薇。上衣一穿上,就看不见这朵花了,所以谁都不知道。为此,我感到相当得意。

妈妈正忙着帮人做媒,一大早披头散发地出门去。从我小时候起,妈妈就常为别人的事尽心尽力,虽然我已习以为常,但还是对妈妈的精神感到讶异,深深佩服。也许是爸爸只专注于读书之故,所以妈妈连爸爸那一份也一起做了。爸爸早已疏于社交,但妈妈却不断地与善良的人们接触。虽然他两人个性不同,却能彼此敬重地相处。真是一对没有丑恶的美好又祥和的夫妇,啊!我觉得好骄傲好骄傲。

在酱汤温热前,我坐在厨房口,呆望着前面的杂树林。我发现以前也是这样,我总坐在厨房口,以同样的姿势,想着同样的事望着前面的杂树林。瞬间,莫名地想到过去、现在、未来。这种情形常常发生。

和某人坐在房里说话,视线往桌子角落的方向移动,然后静止下来,只有嘴巴在动。在这样的状态下产生了奇怪的错觉,觉得好像以前的什么时候,自己也曾在同样的状态下,谈论着同样的事,觉得以前看过这张桌子的角落。或是以前发生过的事又悄悄地、原封不动地来到自己面前。即使步行在很远的乡野小道上,我也一定会认为以前来过。步行时,我会顺手啪地摘下路旁的豆叶,然后想着,的确曾在这条路上把豆叶摘下。而且我相信,不管我走在这条路上多少次,自己都将会再把豆叶摘下。有一次洗澡时不经意地看着手,想到之后不管过了多少年,在洗澡时自己也会这么不经意地看着手,若有所感。一这么想,不知怎地,心情就沉了下来。

某天傍晚,把饭装到饭桶时,说是灵光乍现也有点夸张,但体内却有某种东西在咻咻地跑来跑去的感觉,该怎么说呢?我想应该是哲学的尾巴!可是一旦放任这些思绪,脑袋和胸口就开始变得透明,一种生命中轻柔地沉静,以一种搓揉凉粉时的柔软触感,慢慢地冲击着我,美丽而轻缓地扩及全身。此时,我并没有想到哲学的东西,只是有一种预感,觉得自己会像只贼猫一般,一声不响地活下去。这种感觉并不寻常,甚至很可怕。如果那样的感觉一直持续的话,也许会变成神灵附身那样。我想到了基督,不过,我可不想当个女教徒。

我想一切应该是因为我很无聊,没什么生活上的辛苦,无法处理每天所见的成百上千的感受,所以这些东西才趁我发呆的时候,幻化成妖怪,一一浮现出来吧?

我独自坐在餐厅吃饭。今年第一次吃到小黄瓜,从青翠的小黄瓜可知道夏天来了。五月黄瓜的涩味中带有一种会使胸口空虚、刺痛、发痒的哀伤。

每次独自在餐厅吃饭时,就好想旅行,好想搭火车。看着报纸,报上刊登出一张近卫 [7] 先生的照片。近卫先生是个好男人,但我不喜欢他的脸,他的额头长得不好。我最喜欢看报上所刊登的图书文案。由于一字一行大概都要花上一百元、二百元的广告费,因此为使一字一句发挥最大的效用,人们都痛苦地绞尽脑汁挤出名句来。这样字字如金的文章,恐怕世上不多了吧!我莫名地感到心情愉快。

吃完饭,关好门上学。虽然觉得应该不会下雨,但因想带着昨天从妈妈那边要来的好雨伞,便把它带在身边。

这把雨伞是妈妈少女时代所使用的,发现这个有趣的伞面,我有些得意。好想拿着这把伞,行走在巴黎的街道。等到战争结束后,一定会流行这种梦幻般复古的雨伞,这把伞与女式外出帽应该很相配。穿上粉红色长裙、开着大襟领的衣服,戴着黑绢蕾丝长手套,在有着宽帽檐的帽子上别上紫堇花,迎着深绿的季节前去巴黎的餐馆吃早餐。然后忧郁地托着腮帮子,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此时应该有个人轻拍我的肩。耳畔瞬间响起音乐,玫瑰色的华尔兹。啊!好可笑!好可笑!可惜现实中只有这只老气奇怪的长柄雨伞。自己真是凄惨可怜,好像卖火柴的少女!总之,还是去拔草吧!

出门时,稍微拔了一下门前的草,算是帮了妈妈的忙,也许今天会有什么好事发生也说不定。同样是草,为何会有被拔去的和放着生长的草呢?既然可爱与不可爱的草外形并没什么不同,为何一定要区分喜欢和讨厌的草呢?没什么道理。

喜欢或讨厌女人,这实在是太任性的观点。忙了十分钟后,我便急急地赶往停车场。穿过走道时,总是很想要写生。途中经过神社的森林小路。这是我新发现的快捷方式。走在林间小路上,不经意地往下看,小麦苗以两英寸的间隔到处生长。一看到青梗小麦苗,就知道今年军队来过这边。去年也有大批军队和马匹驻扎在神社森林里休息。过一阵子后来到这儿看看,小麦就像今天一样很快地生长。这些麦苗并不会再继续生长,今年这些同样从军队的桶子中掉落出的小麦,在昏暗的森林里,完全照不到阳光,煞是可怜,这样下去一定会死掉。

离开神社的森林小路,在车站的附近,我碰到了四五名工人。这些工人,一如往常对我说些口没遮拦的脏话,使我不知如何是好。虽然想超过这些工人先行离去,但若这么做,势必又得钻过他们之间的缝隙,与他们擦身而过,好可怕。不过,话虽如此,若只是站着不动,让工人先行离去,自己再保持一定的距离,还是需要足够的胆识。可是这样的行为有些失礼,也许工人们会感到很生气。我的身体开始战栗,几乎要哭了出来。我对这种哭泣感到很不好意思,勉强向他们笑了笑后,慢慢地走在他们后面。尽管那时候我只能这么做,但懊悔并未随着乘电车而消逝。真希望自己能早日对这些无聊的事淡然处之,变得坚强而美丽。

电车门附近有个空位,我把用具轻轻地放在那边,然后拉直裙摆,准备端坐下去。此时,有个戴眼镜的男人将我的用具挪开,整个人先坐了下去。

“喂!这是我找到的位子。”听到我这么说,男人只是一笑,便若无其事地看起报纸。仔细想想,真不晓得是谁厚脸皮,也许是我也说不定。

没办法,只好把雨伞和行李放到网架上,拉着皮革吊环,一如往常。想看杂志时,便用另一只手随意翻阅书页,想想事情。

若要让自己来选书的话,没有这类经验的我应该会因此哭丧着脸吧!我很相信书上所写的东西。开始阅读一本书之后,我常会沉溺其中,信赖、同化、共鸣甚至将之融入于生活之中。等到再阅读其他书时,我又立刻为之一变,呈现出另一种样貌来。窃取他人的东西,把它好好地改造成自己的东西,这种狡猾是我唯一擅长的才能。但我真的很讨厌这狡猾,每天重复着失败,真是可耻,也许以后自己会变得稳重些。不过,从这种失败中牵强附会地扯出道理,然后熟练地予以修饰,编出一套像样的理论,这似乎是悲苦戏剧所擅长的。(这句话好像在某书上读过。)

我真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当读的书不见了,模仿的样本又找不着时,我会怎么办?也许我会手足无措,蜷曲着身子,胡乱地捂住鼻子。不管每天在哪辆电车里,都是这么胡思乱想,实在很糟糕!身体还残留着讨厌的余温,受不了。虽然我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一定得做些什么,但究竟怎么做,才能正确把握自我呢?以前的自我批判,实在没什么意义。批判后,一旦注意到讨厌的软弱部分,马上又对此感到心疼、怜恤,然后做出不必要的小题大做的结论,使得批判因而不了了之。看来,什么都不用考虑的,还是只有良心吧!

这本杂志有个专栏叫《年轻女孩的缺点》,很多人投稿。阅读当中,有种好像在说自己的感觉,觉得好难为情。写的东西,根据各人不同而不同,平常觉得自己很笨的人,果然写出很笨的东西;看到相片会觉得很漂亮的人,就会运用美丽的字眼。真滑稽。我嗤嗤笑着读下去。宗教家会立刻提出信仰,教育家则自始至终提到恩惠、恩惠。政治家会用到汉诗。而作家,则大费周章地使用华丽的辞藻,自以为是。

尽管如此,里面所描写的都相当正确。没有个性、没有深度,甚至离正当的希望、野心都还有遥远的距离。总而言之,就是没有理想。就算有批判,也并未具有影响自己生活的积极性。没有反省。没有真正的自觉、自爱、自重,即使有勇气付诸行动,也无法担负所有结果的责任。虽然能顺应自己周遭的生活模式,巧妙地处理问题,但自己对生活却没有强大的热情,没有真正的谦逊、缺少独创性,只有模仿。缺少人类原本“爱”的感觉,就算装得高雅,却没有内涵。除此之外,杂志还提到了很多事。让人读了之后,不断地大口喘气,无法予以否定。

不过,这里所提到的全部言论都还算相当乐观,总觉得这些东西与这些人的心情还有些差距,他们只是写写而已。文中出现了“真正的”、“本来的”等形容词,但到底什么是“真正的”爱、“真正的”自觉,也许这些人知道,却没有刻意说明。若真是这样,如果他们能具体用一句话,权威地指示我们往左或往右,该有多好。因为我们已经看不见爱的表现方式,不说这不行、那不行,改以强硬的口吻命令这样做、那样做,对方反而照单全收。也许大家都没有自信。在这里发表意见的人,并非在任何场所都持这样的意见。尽管被斥责没有正确的希望、野心,但当我们要追求理想,付诸行动时,这些人该会在各处守卫我们,引领我们吧!

我们隐约知道自己该去最好的地方,想去美好的地方、想去可以使自己一展才能之处。我们想要有好的生活。也正因如此,我们怀抱着正确的希望、野心。一想到得抱持着值得依赖、不为所动的信念,我的内心就感到急躁不安。不过,身为女孩,若要将这些东西具体实现在生活中的话,应还是需要相当努力。此外,还需要考虑母亲、父亲、姐姐、兄长的想法。(说归说,虽有点古板,但没有瞧不起人生的前辈、老人、已婚人士等人的意思,只不过觉得这些应置于第二顺位或第三顺位)有生活中常往来的亲戚,有认识的人,有朋友,还有总是用强大力量推动我们的“世俗”。一旦想到、看到、思考到这些所有的事,就不能再吵着要发挥自己的个性。

不特立独行,选择多数人走过的道路,持续前进,这才是最聪明的方法。将施予少数人的教育施予给大众,是件悲惨的事情。随着年龄增长,逐渐明白学校规定与社会习惯有着极大的差异。完全遵守学校的校规,会被人视作笨蛋,被说成怪人,被认为无法成材,一直贫乏下去。也许有不说谎的人吧!有的话,那个人铁定是个失败者。在我的亲戚当中,有个行为端正、抱持坚定信念、追求理想、试图活出自我的人,结果亲戚们全在说他的坏话,当他是个傻瓜。虽然明白被当成笨蛋就是失败,但在反抗母亲和亲戚之前,我却一直无法伸展自我意志。小时候,当我意见和大家不同时,妈妈就会问我:“为什么?”此时,若是我用一句话敷衍,妈妈就会非常生气地说:“坏孩子,品行不佳!”然后显出一脸悲哀的样子。妈妈也曾向父亲告状,父亲只是默默笑着。听说妈妈那时认为我是个“反常的小孩”。后来,随着渐渐长大,我开始变得战战兢兢。即使做一件衣服,也会考虑每个人的意见。

尽管偷偷喜爱符合本身个性的东西,想要去爱护,但就是没有办法清楚地表现自我。我总想要成为别人眼中的好女孩。许多人聚在一起时,总觉得自己好卑贱,扯着谎,聒噪地净说些不想说或背离本意的话。我很擅长这个。因为很擅长而觉得很反感。时代若能早点改变就好了,这样一来,自己就不会有这种卑屈的心情,不用为了别人的想法而战战兢兢生活了。

哎呀!那边的位子是空的。我从网架上拿下用具和伞,匆忙地挤进里面。右边是中学生,左边是背着孩子、穿着育婴服的太太。那位太太已上了年纪,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头上用着时下流行的发卷,人还算漂亮,但喉咙的地方有些黑黑的皱纹,看来很凄惨的样子,让我觉得好讨厌,好想揍她。

人站着时与坐着时的感觉完全不同。一坐下来,就满脑子想着无意义的事情。我对面位子上坐着四五个年龄相仿、打扮得体的上班族。他们茫然地呆坐着,大概三十岁左右吧,全都很令人讨厌!都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毫无斗志。如果我现在对这些人之中的一位微笑的话,说不定单凭如此,我就会被拉去和那人结婚不可。女人决定自己的命运,单凭一个微笑就很足够了。好可怕,真是不可思议,我得要多留意。

早上总是想些奇怪的东西。突然很想念两三天前来家里整理庭院的园丁。他从头到脚都是园丁的打扮,但他的长相怎样都不相配。夸张地说,他有张哲学家一般的面孔,他的肤色是黑色的,眼睛很漂亮,眉毛也很威严。他的鼻子是狮头鼻,与黑肌肤很相称,看起来意志坚强,嘴唇形状也很好,只是耳朵有点脏。一看到手才又回过神知道他是园丁,但那张带着黑色遮阳软帽的脸实在让人觉得他当园丁很可惜。我曾向母亲打听三四次,问他是不是一开始就是个园丁?问到最后还被母亲斥责一番。

今天包着用具的包袱巾是那个园丁第一天来时,我向妈妈要来的。那天,家里在大扫除,修理厨房的工人、榻榻米的工人都来到家中,妈妈也在整理衣橱,我就在那时候看到这个包袱巾,把它要了来。这是一张漂亮的女用包袱巾,我觉得它很漂亮,把它打了结非常可惜。我这样坐着,把它放在膝上,看了好几次。我抚摸着它,好希望电车上的人能都看着它,可惜没人注意。只要能看一下这条可爱的包袱巾,要我嫁给他都无所谓。

想到“本能”这个字,我就好想哭。本能是我们的意志无法控制的。我渐渐地从很多事情上了解到这个道理,觉得自己几乎要发狂。该怎么做才好呢?我感到很困惑,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只觉得头上似乎顶了一个好大的东西,拉着我走来走去。被拉着走让我有种满足的感觉,同时有种以悲伤的心情眺望别处的感情。为何我不能过着让自己满足,一生只爱自己的生活呢?看着本能腐蚀着以前的感情和理性,就觉得好难为情。在稍微忘掉现实的自我之后,我感到有些丧气。随着自我本能逐渐明朗,我有种想哭的感觉。好想呼唤妈妈和爸爸。不过,也许真实这东西就出乎意料地存在于连自己都很讨厌的地方,真是越来越难为情。

已经到御茶水站了。一到月台,所有的事就忘得一干二净。我赶忙回想刚刚发生的事情,但怎样都想不起来。再继续想下去,即使感到焦急,也什么都想不起来,脑袋一片空白。尽管当时我的心情是那么地激动,觉得痛苦、羞耻,但事过境迁,这些却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此刻,我觉得很有趣。现在、现在、现在,就在掰着手指头计算的时候,现在,早已经远走高飞,而新的“现在”紧接而来。爬着天桥楼梯边想着这是什么东西,真是愚蠢。也许我是太幸福了也说不定。

早上的小杉老师很美丽,像我的包袱巾那般美丽。美丽的青色很适合老师,胸前火红的康乃馨显得很抢眼。如果她没有“假装”的话,我会更加喜欢这老师。她太装模作样了,似乎有些勉强,那样应该也会累吧!她的个性有些令人难以捉摸,好多我不清楚的东西,明明是性情阴郁,却要努力故作开朗。但无论如何,她还是个有魅力的女人,当老师有些可惜。尽管教室里没有什么人喜欢她,但我一直被她所吸引。我觉得她像是住在山中、湖畔古城的大小姐。讨厌,夸奖她了。小杉老师的话,为什么总是那么无趣呢?大概头脑不好吧!好可悲。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针对爱国心说个没完,那些事,难道还知道得不够多吗?什么不管怎样的人都有钟爱自己出生地的心情,真是无聊。庭院一角,有四朵蔷薇在绽放。一朵黄色,两朵白色,一朵粉红色。我呆望着花想:这真是个好地方。能发现花的美丽的,只有爱花的人。

午餐时候,提到妖怪的事。雅丝贝姐姐的第一高校七大不可思议事件之打不开的门,吓得大家哇哇大叫。我没有逃之夭夭,反而觉得十分有趣。由于玩得很疯,刚吃饱的肚子又饿了。我从安潘夫人那边拿了牛奶糖回来,发现大家已经沉迷在恐怖故事中了。每个人都对这些妖怪故事感到兴趣盎然,这对我们应该算很刺激的吧!接下来所讲的就不是怪谈,而是久原房之助 [8] 的故事,故事很奇怪。

下午美术时间,大家都到学校庭院上写生课。伊藤老师为什么老是折腾我呢?今天,老师要我当他图画的模特儿。我早上拿来的旧雨伞很受同学欢迎,大家都为之骚动,后来伊藤老师知道这事,便要我撑着伞,站在学校的一角,蔷薇的旁边。听说老师要画下我的姿态,然后参加这次展览。我答应只当三十分钟的模特儿。能帮人一些忙,让我很高兴。不过,与伊藤老师两个人面对面非常累人。他话一直说个没完,一堆谬论,未免也太关心我了吧!一面素描一面说话,谈得全都是我的事。我连回答也觉得麻烦,讨厌。他真不干脆。看到他这样奇怪地笑,明明是老师,却又表现得害羞怕事、不直爽的样子,真让我瞧不起。说什么“想起死去的妹妹”,真让人受不了。他人还好,就是动作太多了。

说到动作,因不服输,自己也做了很多的动作,而且我还很狡猾地故作姿态。实在太装模作样了,自己到最后也感到困扰。“摆了那么多的姿势,活像个做作的妖怪。”我这么说着,然后又摆了个姿势,一动也不动。一边替老师当模特儿,一边深深地祈祷自己能“做得自然些、纯真些”。别再读什么书了。只有观念的生活,故作无意义的高傲,真是让人轻蔑。你没有生活目标,实在该对生活变得更为积极些。老是摆出一副思索、烦恼自我矛盾的样子,其实一切只是自己太过伤感罢了,只是一味地怜惜自己、安慰自己而已。是你把自己给高估了!啊!内心这样污秽的我当模特儿,老师的画一定会落选,应该不会美丽。没办法,伊藤老师实在是个笨蛋,连我的内衣上有蔷薇花的刺绣图案都不知道。

沉默地摆着同样的姿势时,我突然非常想要钱,有十块钱日币也好。现在好想读《居里夫人》 [9] ,也希望母亲能长生不老。当老师的模特儿,真是辛苦,我已经筋疲力尽。

放学后,我和寺庙主持的女儿金子悄悄去好莱坞剪头发。剪好了一看,简直无法接受,我大失所望。怎样看都不可爱。好惨。我感到非常颓丧。来到这种地方,偷偷剪了头发,觉得自己好像一只有些肮脏的母鸡,现在非常后悔。我们来到这样的地方,简直是在自取其辱。

“就这样去相亲如何?”寺庙小姐非常兴奋,说了这样粗鲁的话。她仿佛产生了错觉,好像真的要去相亲一样。

她认真地问道:“这样的头发该插什么样的花?”“穿和服时,该配上哪种腰带?”真的是什么都没多想的可爱人儿。

“你要跟谁相亲?”我笑着问。

“有道是王八配绿豆啊!”她清澄地回答。

那是什么意思?我有些吃惊地听着。寺庙主持的女儿当然是嫁给管寺庙的人最好,一生都不愁吃。她这样的回答又让我大吃一惊。金子似乎完全没有个性,也因如此,她很像个女孩子。在学校她坐在我旁边,尽管我和她没那么亲近,但大家都认为寺庙小姐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是个可爱的小姑娘,每隔一天写信给我,常常照顾我,实在非常感谢。可今天她这么夸张地兴奋,真让我讨厌。

和寺庙小姐分开后,我便搭上巴士,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到很忧郁。在巴士里,我看到了一位讨厌的女人。她穿着一件领襟很脏的和服,乱蓬蓬的头发上卷个发髻,手脚都很脏,还顶着一张男女难辨的红黑色脸庞。啊!真恶心。那女人有个大肚子,而且还不时诡异地奸笑。母鸡!我想到偷偷跑去好莱坞弄头发的自己,大概也跟这女人没什么两样。我想起早上电车上坐我旁边化着厚妆的太太。啊!好脏,好脏!女人真讨厌。正因自己是女人,所以很清楚女人的肮脏,就像晚上磨牙般地令人讨厌。那种肮脏,像玩弄金鱼后,那布满全身、怎么洗都洗不掉的鱼腥味,想到自己将这样日复一日散发着雌性体臭,真希望能在少女时就这么死亡。突然想生病,如果能患上重病,使得大量流下的汗水像瀑布般冲洗全身,身体因此变瘦的话,或许就能变得玉洁冰清。或许只要我活着,就怎样都无法逃离这样的命运。我渐渐能理解庄严的宗教意义。

下了巴士之后,稍喘了口气。巴士内空气污浊,直让人受不了。还是大地比较好,一踏上土地走路,就开始喜欢自己。我的身体变得有些飘飘然,像只极端快乐的蜻蜓。

回家的田间小路,实在看腻了,我已经不知那是个怎样宁静的田庄,眼前只有树木、道路、田地。今天,就让我试着装作初来这乡下的人吧!我是神田附近一个木屐匠的女儿,出生以来第一次踏上郊外的土地。这乡下到底看起来像什么呢?这是个很棒的构想,一个可怜的构想。我换了一个脸,故意夸张地四下张望。走在小并木路时,仰着头,眺望着新绿枝头,小声地“哇”。过土桥时,凝视着小河川,河水倒映着我的脸,我还模仿狗汪汪叫了几声。眺望远处的田野时,眯着眼,迎着风,心神荡漾。“真好!”我喃喃地叹息着,在神社稍作休息。神社的森林很黑,我慌慌张张地站起身,边说着“啊!可怕,可怕!”边缩着肩,急急忙忙地穿过森林。就在我对森林外面的光亮故作惊讶、觉得万物都很新奇、心无旁骛地走在乡下的道路上时,突然觉得好寂寞。最后,我试着轻轻坐在路旁的道路上。一坐在草地上,之前雀跃的心情唰地消失,猛然变得严肃起来。我安静地思考最近的自己。为什么这阵子自己变得这样差劲呢?为什么老是这样不安?我一直在害怕着某个东西。

最近有人对我说:“你越来越俗气了!”也许真是这样,我的确很糟糕、很无趣。“不行,不行。这样太软弱、太软弱了!”我大声地叫出来。“啐!”我大叫着,“想掩饰自己的软弱,是不可以的。振作,振作!”也许我在恋爱。

我躺在青草原上试着呼喊“爸爸”。爸爸,爸爸!晚霞的天空好漂亮,而且暮霭还是粉红色的。大概是夕阳光溶解渗透于暮霭之中,暮霭才会变成这样柔软的粉红色吧!粉红色暮霭悠悠地漂流,把我身体团团围住。发丝一根根静静地闪耀着微弱的粉红光芒,轻柔地碰触着我。天空也好美丽,我生平第一次想对天空鞠躬。现在我开始相信有神明存在了。天空的颜色该算什么色呢?蔷薇?火焰?彩虹?天使的羽翼?大佛院?不对,不是这样。应该要更庄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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