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幻影城主 > 变身愿望

变身愿望(1/2)

目录

我曾经想过写一个人变成书的故事。不过后来这个点子没用在成人短篇里,而是在少年读物的一个故事里稍微涉及了一下。至于魔术的“机关”,其实很简单,把西方的大辞典,像大英百科全书、世纪百科,或是日本平凡社的百科事典也行,请专家将这些厚词典一本本粘在一起,然后像龟甲一样背在背上。之后人走进大书架,背朝外蜷缩起手脚躺下。从外面看,架子上就像并排着许多大辞典,实际上却是一个人屏声敛息躲在里面。这个点子真的很荒唐,可是怪奇小说有时候就是从这类可笑的点子中找到灵感的。

以前我曾写过“人椅”的故事。这篇作品也是,点子荒诞到极点,但就是从“如果人可以变成椅子一定很有意思”的想法开始天马行空的想象的,添枝加叶,完成了《人间椅子》这样的一篇小说,它在当时获得了相当的好评。

人类并不满足于原有的自己。想变成俊美的王子、骑士,或变成美丽的公主,这是人类最朴素的愿望。因此,要说有俊男美女、英雄豪杰出场的通俗小说就是为了满足这种愿望而生的也不为过。

孩童的梦想更为自由奔放。很遗憾,现今的童话并非如此。以前的童话里有许多人类被魔法师变成石像、怪物、鸟类等的情节。人类就是这样,终日期盼能变成其他的东西。

如果人的身躯能缩小至一寸左右,一定很有趣,这样的幻想自古就存在。像民间传说中的“一寸法师”,就以缝衣针为配刀、拿碗当小舟。江户时代的色情书刊里面有一个“豆男”的故事。男子借助仙术缩小至一寸大小,因为不会被人发现便可以躲进美女的胸脯里,或是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浪荡子弟的衣袖里,见闻种种风流韵事。西方色情书刊的“跳蚤人”故事亦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其行为更加放肆不拘。既已变成跳蚤大小,便可以一寸寸走遍雄壮如大山脉般的人类肉体的每一个部位。

“真想变成木板,变成浴槽的木板,触摸心上人的肌肤呀。”这是古希腊的戏谑诗,我想日本也有类似的诗歌。在某些情况下,人的确会渴望变成浴槽木板的。

变身愿望的高尚表现,如化身为神佛,神明能化身成任何事物。神明化身为全身长满烂疮的乞丐,考验人类的善心,对伸出援手的人授予无尽的福报;神明化身为鸟兽虫鱼。神明是人类理想的象征,所以这种变身、化身之术,想必正是人类最为渴望的理想,也是人类爱好“化身”的佐证之一。

回溯世界文学史,自古以来就有一类可称之为“变形谭”的作品。我认为若从历史的角度研究一定很有意思,但现在我还不具备这样的智慧。至于近来的作品,在这一年之间,我读到了两部非常精彩的现代变形谭,一个是卡夫卡的《变形记》(die verwandng),另一个是法国现代作家马歇尔·埃梅[87] 的《变貌记》( belle ie)。不过这两部作品都不是以变身愿望为主题,而是描写了主人公被迫变身,从悲剧的角度阐释了“变回自身”的迫切愿望。

前一部作品众所皆知,这里我只简单介绍一下后者。这部埃梅的作品非常新,一九五一年才由伽利玛出版社(ditions galliard)首次出版。我读的是哈波出版社的英译本。虽然它出版成单行本,但分量更接近中篇。

一个有妻室的中年商人某天突然变身成一个才二十几岁的帅气青年。当时他想领取证件,在政府办事大厅的柜台前递上自己的照片,工作人员对他的外表提出质疑。

“你是不是错拿了别人的照片?”“不,这是我的照片。”工作人员以为他是疯子。照片上是一位五六十岁、头发稀疏、皮肤松弛的中年男子,而眼前站的却是位二十几岁、朝气蓬勃的帅气青年。他不是在恶作剧,就是个疯子。职员认为是后者,就把他轰了回去。男子一头雾水,回家的路上,无意间看到自己投映在橱窗上的面孔,大吃了一惊。他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看了一次又一次,但那的确是自己没错,不知何时自己竟变身成了一位自己完全陌生的帅气青年。从“变身愿望”来看,这个人应该喜出望外的,但他是一个有钱、有地位、有妻儿的普通人,反而高兴不起来了,他只觉得不安极了。这要是孑然一身的虚无主义者或是有犯罪倾向的人物,一定会欣喜若狂,但一个脚踏实地的好公民是高兴不起来的。他害怕回家,因为妻子绝对认不出自己。

男子无可奈何,先找了好友述说来龙去脉,但好友不相信。在这个现实世界里,不可能发生那种只在童话中存在的变身魔术。好友反而心生疑念,怀疑编出这种说辞的人其实是把有钱的商人监禁在某处,或是已经对商人下了毒手,图谋取代商人,夺取他的财产。好友是个诗人,熟知两人一角的犯罪诡计。

这里穿插一点侦探小说的基本常识,埃梅并非侦探作家,但这部作品中有许多侦探小说的元素。像谷崎润一郎的《友田与松永的故事》,还有我的短篇《一人两角》,埃梅的点子就是把我们的点子反过来使用的结果。

变身男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没有勇气以一个没有人脉、没有合法身份、空有一张帅气面孔的现状从头开始。他舍不得财产,也舍不得妻子。他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他在自己居住的公寓楼里又租了一个房间,以另一个人的名义住进去,并诱惑自己的妻子,试图掳获她的芳心。因为自己的前身,也就是妻子的丈夫,已经不存在这个世上了,不必担心有人阻挠。他计划最后和妻子结婚,回归原本的家庭。不管怎么想,他都只能这么做了。

于是他不得不面对一个古怪的境地,以别人的身份与自己的妻子再次恋爱。这也是在我的旧作《一人两角》、《石榴》中,最让我感兴趣的部分。商人的妻子是大美女,而且有些水性杨花,因此商人的计划几乎不费力就成功了。妻子上钩的时候,男子的心情真是说不出的古怪。自己的妻子对自己不忠,而她外遇的对象就是自己。身为帅气青年的欢喜与作为前夫的愤怒,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了。

这场不忠的恋情不能让孩子或邻居察觉,因此两人自然都约在外头见面。幽会的次数一多,终于有一天被诗人好友看到两人手牵手散步的场景了。诗人当时的表情说出了一切,他一定是觉得帅气青年的恶计终于得逞了,商人的妻子投进他的怀抱。青年想夺走好友的财产和妻子,这可不能坐视不管。而且,好友下落不明,一周、十天过去仍然没有音信,看来情况很不简单,那个长相俊美的流氓肯定杀害了我的朋友,我不能放任下去,只能报警,要警方调查了——变身男认定了诗人的心思。

左思右想之下,变身男决定和妻子私奔到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需要编出许多巧妙的说辞,但他认为说服妻子问题不大;就在他两头煎熬着的时候,就像突然从噩梦中醒过来了似的,魔法解除,他恢复原状了。当时他人正在餐厅瞌睡,醒来的时候,镜子里的依旧是五十岁中年商人的面孔。他松了一口气,安心之余心里竟冒出一种惋惜不舍的情绪,一生一次的冒险就这么结束了。

他以商人的身份回到家里,推说先前的音讯全无是突然有急事出国处理了。帅气青年从此下落不明,商人恢复了原本的生活。然而作者描写了一种奇妙的心理,参与了妻子不忠经历的中年商人,当生活恢复原状后心理无论如何都无法平复。妻子三缄其口,神色自然,找不到丝毫出轨的痕迹。男子也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她,他的心情与其说是憎恨,更接近怜悯。因为奸夫就是自己,他也不生气,反而有一股异样的好奇。这是借助变身的虚构情节才可能产生的一种奇特的心理状态。我深深喜爱这类虚构故事。

我还读过另一部英译的埃梅作品,也非常有趣。一个普通的上班族,一天头上突然冒出了一圈光环,就是神明头上的那种光环。这是神明对于信仰虔诚的上班族的嘉许,但对上班族而言,却是一场大灾难。他没办法行走在路上,因为行人纷纷止步指着他笑。他先用大帽子遮住,进了公司办公室也戴着帽子。可是这种遮掩也不是长久之计。无论到哪儿他都会遭到耻笑,被妻子唾骂,他诅咒起神明赐予的荣光。走投无路之下想出一计,为了让光环消失,他打算触怒神明,也就是行罪恶之事。他从撒谎开始,一步步靠近邪恶的魔鬼,但不论他犯下什么样的罪,光环就是不消失。男子继续犯下更重的罪、更骇人的罪,就是这样一个故事……我真想再多读一些埃梅的作品。

言归正传,埃梅的《变貌记》描述的是变身带来的烦恼不便,虽然前半部分不明显,但里面也提到变身的魅力。即使描写的是变身的烦恼,但一个从不曾幻想过“变身”的作者,是写不出这种小说的。

人类的变身愿望是很普遍的,光从化妆一事就可以看出来,因为化妆也算得上是一种变身。年少的我曾与朋友一起玩演戏的游戏,借来女性服装,在镜子前面化妆,当时心里那异样的雀跃甚至让我感到惊异。而演员就是受这种愿望的指引,将“变身”变成自己的职业,以便每一天都可以数次变身成他人。

侦探小说中的“变装”情节同样满足了人们的变身愿望。作为诡计的易容术,现在当然没什么意思了,但变装本身仍旧魅力十足。变装小说的巅峰之作,应该是故事里出现了描写通过整形外科实现彻底的改头换面的情节吧。代表作品有战前安东尼·艾伯特[88] 策划、以《总统侦探小说》( the president&039;s ystery )的书名出版的合作小说。关于这部作品,我已经提过许多次,所以不再重复,不过通过整形外科变成另一个人是可能的。这可说是现代的忍术、隐身衣吧。从这个意义来看,变身愿望也与“隐身衣愿望”有一脉相通之处。

(收录于早川书房《续·幻影城》、社会思想研究会《侦探小说之谜》)

[1] 是安置历代祖先牌位、墓地或者举行葬仪法事的寺院。

[2] 行基(668—748),奈良时代的僧侣,将佛法从贵族阶层普及到市井的人物,后世尊其为行基菩萨。

[3] 加博里奥( e,1866)被视为史上第一部长篇侦探小说。他塑造的侦探勒考克对后世的推理小说创作影响巨大。

[4] 柯林斯(willia wilkie lls,1824—1889),英国小说家,代表作有《白衣女人》(the woan white,1860)、《月亮宝石》(the oonstone,1868)等。

[5] 切斯特顿(gilbert keith chesterton,1874—1936),英国作家、评论家,他以布朗神父为主角的一系列短篇集在推理小说史上留下了重要的一笔,乱步曾评价他为“侦探小说界最擅长制造诡计”的作家。

[6] 芥川龙之介(1892—1927),日本近代文学作家,代表作有《罗生门》等。

[7] 田谷力三(1899—1988),大正、昭和时期的歌剧歌手,是当时浅草演艺界的大明星。

[8] 甲贺三郎(1893—1945)为其笔名,因其《珍珠塔的秘密》(1923)获得“新趣味”征文奖的第一名而进军文坛;定义推理“本格”、“变格”概念的第一人,出身工学部的他被日本推理评论家山前让誉为“理工诡计之雄”。

[9] 《新青年》(1920—1950),日本文艺杂志,是战前日本侦探小说的根据地,除了译介许多海外侦探小说之外,也是许多日本侦探小说家活跃的场所。乱步由此出道,横沟正史也曾经担任过这本杂志的总编辑。

[10] 中岛河太郎(1917—1999),日本推理小说评论家。曾以《侦探小说事典》(1955)获得第一届江户川乱步奖,《推理小说展望》(1965)获得第十九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

[11] 小酒井不木(1890—1929),日本侦探小说家、翻译家,代表作为《恋爱曲线》。

[12] 小栗虫太郎(1901—1946),日本侦探小说家,代表作有《黑死馆杀人事件》(1934)。

[13] 木木高太郎(1897—1969),日本推理小说家,以《眼跳症》出道(1934),一九年凭《人生的傻瓜》获得第四届直木奖。和甲贺三郎展开过关于“侦探小说”的论战。

[14] 香山滋(1904—1975),日本推理小说家,以《海鳗庄奇谈》(1947)获得日本侦探作家俱乐部奖新人奖。

[15] 岛田一男(1907—1996),日本推理小说家,知名的推理作品都以记者为主角。

[16] 山田风太郎(1922—2001),日本推理、传奇、时代小说家,日本战后最知名的娱乐小说家之一。

[17] 高木彬光(1920—1991),日本推理小说家,代表作品有以名侦探神津恭介为主角的系列作品。

[18] 大坪砂男(1904—1965),日本推理小说家,代表作有《蝴蝶的行踪》等。

[19] 有马赖义(1918—1980),日本小说家,以《四万名目击者》获得日本推理作家俱乐部奖。

[20] 菊村到(1925—1999),日本小说家。

[21] 佐野洋(1928— ),日本推理小说家。以《华丽的丑闻》(1964)获得第十八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

[22] 大薮春彦(1935—1996),日本推理小说家,代表作有《野兽该死》等冷硬派作品,是日本冷硬派小说的先驱。

[23] 户板康二(1915—1993),日本戏剧、歌舞伎评论家,《团十郎切腹事件》(1960)获得第三十五届直木奖,《绿色车厢的孩子》(1976)获得第二十九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

[24] 桶谷繁雄(1901—1983),日本金属学者,评论家,翻译过数部推理小说。

[25] 尤金·阿兰(eune ara),英国史上著名的杀人犯。在担任校长期间连续杀人,在外逃亡长达十四年。最后仍遭到逮捕,于约克郡被处以绞刑。

[26] 托马斯·格里菲斯·温莱特(thoht),英国文艺评论家。毒杀祖父、继母、继妹以骗取保险金。一八三一年遭到逮捕,但仅以伪造文书罪被判无期徒刑,最终死于塔斯马尼亚。

[27] 约翰·怀特·韦伯斯特(john white webster),麻省医科大学的化学、矿物学教授,同时在哈佛大学担任客座讲师。因借贷纠纷杀害了同事乔治·伯克曼教授,最后用研究室的焚烧炉烧毁尸体。一八五〇年被处以绞刑。

[28] 亨利·德西雷·兰德鲁(henri desire ndru),强盗杀人犯,诱使许多女性到他的别墅,先夺取她们身上的饰品、金钱等财物后再将其杀害,并将遗体焚毁,据说被害者多达百人。一九一九年,兰德鲁被捕判处死刑。

[29] 哈伯特·劳斯·阿姆斯特朗(herbert roe ar),英国退役少校、律师。用砒霜毒死妻子,后又企图以同样的方式毒杀竞争对手马丁律师,于一九二二年被处绞刑。

[30] 大苏芳年(1839—1892),幕府末期至明治前期的浮世绘大师,以残酷画闻名,被称为“血腥芳年”。

[31] 残酷画是江户末期到明治时代流行的浮世绘主题,多以戏剧中的杀人场面为主题,描绘血淋淋的场面。

[32] 即岩谷小波(1870—1933),日本小说家,儿童文学作家。

[33] 菊池幽芳(1870—1947),日本小说家。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