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2)
“谢谢你。”
又是一个“谢谢你”。
我一看果盘,里边盛着上好的羊羹。所有的点心里,我最喜欢羊羹。不过,我也不是特别想吃羊羹。那光滑、细腻的外表,在光线照射下形成半透明的色调,怎么看都宛如一件艺术品。尤其是那调制成的黛青的颜色,仿佛是把玉和蜡混合在一起,看起来赏心悦目。不仅如此,盛在青瓷盘里的炼羊羹,好像是从青瓷盘里生长出来一般,油润,光洁,使人不由地想伸手抚摩一番。西洋点心之中,没有一样能给人这样的快感。奶油的色调虽然柔和,可是略嫌暗淡;果子冻乍看起来像宝石,可老是抖抖索索,不像羊羹这般厚重。至于用白砂糖和牛奶制作的五重塔,那就更不值一提了。
“哦,真是太妙啦!”
“方才源兵卫买回来的,这个您是喜欢吃的吧?”
看样子,源兵卫昨晚住在城里。我没有回答什么,只是望着羊羹。是谁从什么地方买来都无关紧要。只要漂亮,只要感到美丽,心中就十分满足了。
“这只青瓷盘的形状很好看,颜色也挺美,和这羊羹比起来一点也不逊色。”
女子哧哧地笑了。口角边闪着一丝轻蔑的神色。也许她以为我是说俏皮话吧。倘若是俏皮话,那也活该受到轻蔑。缺乏智慧的男人想硬充风流,往往会讲出这种话来的。
“这是中国货吗?”
“什么呀?”对方似乎根本不把这只青瓷盘放在眼里。
“看来很像中国货。”我举起茶盘,看了盘底一眼。
“这种东西您要是喜欢,就给您看吧。”
“好,请让我看看。”
“我父亲很喜欢古董,收集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我可以告诉父亲,找个时间请您品茶。”
一提起品茶,我就有些打怵。世界上再没有比茶人 [7] 更装模作样的风流之士了。他们把广大的诗界故意束缚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极其自专,极其造作,极其拘谨。无端地打躬作揖,喝着泡沫而自得其乐的人,就是所谓茶人。假若在这些烦琐的规矩里有什么雅兴的话,那么驻扎在麻布街的皇家仪仗队更应雅兴扑鼻了。那些“向右转”、“迈步走”的家伙们全都可以成为茶人。那些没有受过趣味教育的商人和市民们,不知风流为何物,由于生吞活剥机械地照搬利休 [8] 以来的规矩,以为这就算是风雅。实际上,这玩艺不过是对真正的风雅的亵渎。
“喝茶?就是那种循规蹈矩的茶道吗?”
“不,没有任何规矩,是不想喝,也可以不喝的那种茶。”
“这么说,可以随便喝一喝。”
“呵呵呵呵,父亲最爱让人欣赏他的茶具……”
“非称赞几句不行吗?”
“他年岁大啦,喜欢听好话。”
“那就说几句好听的吧。”
“就请多称赞几句吧。”
“哈哈哈哈,你说起话来有时不像乡下人哩!”
“您看我是乡下人吗?”
“还是乡下人好。”
“这下子,我体面多啦!”
“可是你在东京住过吧?”
“是的,住过,在京都也住过。我是漂泊的人,各处都到过。”
“这儿和城里哪个好?”
“都一样。”
“还是这种僻静的地方舒适些啦?”
“舒适也罢,不舒适也罢,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到哪里心情都是一样的。住厌了跳蚤国,搬到蚊子国,还是一样叫人心烦。”
“要是能搬到既没有跳蚤也没有蚊子的国度去就好啦。”
“如果有那样的国度,就拿出来让我看看,快,快拿出来呀!”女子紧紧逼问着。
“你要是有兴趣,我就拿出来。”
我掏出写生本,在上面画了一个女人骑在马上,正高兴地观赏山樱。当然只是匆匆勾勒了几笔,尚未构成画面,只是想草草表现出那种心情罢了。
“看,请到这里面来吧,这里既没有跳蚤,也没有蚊子。”
我把写生本递到她鼻子前面。不知她是惊讶还是羞赧,但总不至于会感到痛苦吧。我一边想一边窥探她的神情。
“啊,多么狭小的世界,只有一幅之地呢,螃蟹才喜欢这样的地方。”
她说罢,倒退了一步。
“哇哈哈哈。”我笑起来。靠近屋檐正在啼叫的黄莺,突然停了下来,飞到远处的树枝上去了。两人暂时不再谈话,侧起耳朵倾听了好一阵子,一旦疲倦的歌喉,再也不容易张开了。
“您昨天在山上遇到源兵卫啦?”
“嗯。”
“看了长良姑娘的五轮塔?”
“嗯。”
“大地秋光冷,群芳迟未开。妾本花间露,一去不复来。”
女子不加说明地很快吟诵了这首歌。也不怎么注意它的节拍。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这首歌我在茶馆里听到过。”
“是那老婆婆告诉您的吧?她本来在我身边做事儿,那时我还没出嫁哩……”
她说着倏忽瞟了瞟我的脸,我佯装不知。
“我年轻的时候,她每次来,就给我讲述长良姑娘的故事。只是这首歌我总是记不住,听得多了,终于也会背诵啦。”
“这确实不容易啊,不过,这首歌听了叫人很伤心哩!”
“伤心吗?我是不会唱它的。第一,投河自尽太没有出息啦,不是吗?”
“是没有出息,要是你怎么办?”
“怎么办?那还不容易吗?什么笹田也好,笹部也好,通通纳作男妾好啦。”
“两个都要吗?”
“是的。”
“真了不起!”
“有什么了不起,这是当然的事。”
“对啦,这样就不用逃到蚊子国和跳蚤国去啦。”
“不学螃蟹也能生活下去啦。”
啾啾,啾啾——早已忘却的黄莺仿佛又恢复了元气,开始鸣叫了。它叫得那样有力,那样高亢,一旦重新开口,声音就自然地流出来。它倒转着身子 [9] ,鼓足的歌喉震颤着,张开的小嘴 [10] 鸣啭着。
啾啾,啾啾……
“这才是真正的歌呢。”女子对我说。
[1] 白隐慧鹤(1685—1768),江户时代临济宗高僧,所著《远良天釜》一书,包括武士参禅,病中修业等。
[2] 原文作“御曹事”,一般称贵族家的男性,多指平安时期武将源义经,因他曾男扮女装至五条桥。
[3] 三十三观音之一。传说她大慈大悲,像杨柳春风一样倾听众生的祈愿。
[4] 语出《孟子·离娄篇》。廋,“隐藏”之意。这段话的意思是: 观察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观其眼睛。一切都由眼睛表现出来,哪里能隐藏得了呢?
[5] 无限的悲愁,缠绕着漂泊的游子,曙光尚未来临,你那翩跹的倩影,早已随着明月,从我的眼睛里消逝。
[6] 如果死后能够见到你,我将幸福地死去。
[7] 从事茶道艺术的人。茶道是日本古典生活形式之一,通过品茶修养精神,学习人与人交际的礼仪法则。
[8] 利休千宗易(1521—1591),安土桃山时代茶人,千家流茶道的创始者。
[9] 语出宝井其角俳句:“莺身倒转声初闻。”
[10] 语出与谢芜村俳句:“黄莺唱时小嘴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