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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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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少爷也是东京人吗?”

“你看我像东京人吗?”

“像不像,我一眼就看得出,从口音上就可以知道。”

“你知道我是东京哪地方的吗?”

“这个嘛,东京那么大,不好猜。不过您不像是下町,好像是山手 [1] 。山手的麹町吧?嗯,要不就是小石川,再不然就是牛込或四谷。”

“猜得大致不差,你知道得很多呀!”

“别小看,我也是老东京哩!”

“怪不得这样聪明。”

“哎嘿嘿……别逗啦!人到了这种地步实在可叹哪!”

“为啥流落到乡下来啦?”

“不错,正像少爷说的,完全是流落来的,吃不饱肚子呀……”

“本来是剃头铺的老板吧?”

“不是老板,是伙计。什么?地点?地点就是神田松永町。那是个巴掌大的又窄又脏的街道啊!少爷也许不知道,那里不是有座龙闲桥吗?啊?那里您也没听说过?龙闲桥,那可是座有名的桥哩!”

“哎,再擦点肥皂,疼得难受啊!”

“痛吗?我脾气急躁,像这样,不戗着胡碴儿,一根一根挖挖汗毛眼儿,我就于心不安哪。——当今的理发匠,不是剃,而是揉。马上就好,再忍一会儿吧。”

“我从刚才就一直忍着哪,拜托你啦,抹点热水,擦点肥皂什么的。”

“受不了了吗?不至于吧。不过,您的胡子长得太长了呀。”

剃头师傅本来拼命地捏着我面颊上的肌肉,这时不无遗憾地松开了。他从架上取下一块薄薄的红色的肥皂片儿,在水里浸了浸,朝我的脸上胡乱擦了一圈儿。我很少被人将肥皂直接擦在脸上。而且一想到那浸泡肥皂的水放置好几天了,实在叫人恶心。

既然是在理发店里,我作为顾客,只有对镜而坐的权利。不过,我从刚才开始,就想放弃这种权利。镜子这种东西是平的,照出的人像必须平稳才合乎情理。要是悬挂一面不具备此种性质的镜子,硬是让人照,那么强迫人家照镜子的人就如同蹩脚的摄影师,故意损害了对方的容颜。摒除虚荣心,也许是修养上的一种手段,但瞅着一副比自己更为低下的面孔,仿佛说:“这就是你呀。”也用不着这般辱没我啊!如今,我不得已耐着性子对镜而坐,的确,它一直都在辱没着我。向右转时,整个脸孔变成了鼻子;向左转时,嘴巴裂到了耳际;仰起头来,五官压挤到一处,像从正面看一只蛤蟆;稍微弯弯身子,脑袋变得又细又长,像个老寿星。面对这面镜子,你一个人同时扮演九妖十八怪的角色。且不说我在镜子里的脸孔够不上什么美术品,就是从镜子的构造,色彩,银箔的剥落,光线的通过等方面综合起来考虑,这物件本身是极为丑陋的。遭到一个小人辱骂时,其辱骂本身,不会使人感到痛痒,但要是在这样的小人面前行走起卧,谁都会觉得不快。

况且,这位剃头的老板不是一般的老板。起初从外面窥探时,他盘腿坐着,拖着长烟管,不住地往玩具般的日英同盟国旗上吐烟圈儿,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等一进门,把自己的脑袋交给了他,就使我大吃一惊了。刮胡子的当儿,他是那般鲁莽行事,甚至使我自己都产生了怀疑,这脑瓜子的所有权究竟是属于这位老板的,还是有一部分长在我的身上呢?即使我的脑袋牢固地钉在肩膀上,经他这样一折腾,也不会长久连在一起了。

他在挥动剃刀的时候,丝毫不懂得文明的法则。刮脸时哧哧啦啦地响,剃到鬓角时,动脉像撕裂般地直跳。当利刃在下巴上闪光的时候,好比踏在霜冻的地面上,不停发出“格呖、格呖”奇怪的叫声。这位老板竟然还以全日本第一把刀子而自许哩!

他到底是喝醉了。每唤一声少爷,便传来一股异样的气味,一种难闻的酒气不时扑向我的鼻端,真不知这剃刀何时会滑了手,飞到哪里。既然连操刀的主人都心中无数,那么将脸交出去的我更无法推测了。既然把这张脸豁出去了,即便受点轻伤,我绝不会叫苦的。不过我立时担心起来,要是喉咙管给割断了,该如何是好?

“刮脸抹肥皂,那都是技术不佳的人干的。不过,少爷您这胡子确实难以整治,真叫人没办法哩。”说罢,老板将那光溜溜的肥皂扔到架上,谁知那肥皂却违背了他的命令,滑落到地面上了。

“少爷,不常见嘛,您是最近才来的吧。”

“两三天前刚到。”

“哦,住在哪儿?”

“住在志保田家。”

“唔,您是那里的房客?我已猜出了几分。说实在的,我也受过那家老太爷的关照。那家老太爷在东京的时候,我就住在他家旁边,所以很熟。他可是个好人哩,知书达理。去年死了夫人,如今成天摆弄着老古董——都是些好货色,听说能卖一笔大钱呢。”

“他家不是有个漂亮的小姐吗?”

“好怕人哩!”

“什么?”

“什么,不瞒少爷说,她可是个离了婚的人哟。”

“是吗?”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的。她本来可以不回娘家的。觉得银行一倒闭,自己没法享福,就来了,真不顾情分啊。老太爷活着倒好说,等百年以后就再没办法可想啦!”

“是吗?”

“当然啰。老家里的哥哥对她不好啊。”

“她有老家的吗?”

“老家就在山冈上,您可以去逛逛,那里的风景可好啦。”

“喂,再给我抹点肥皂,又疼起来了呀。”

“您的胡子怎么老疼?这胡子也真够硬的。少爷的胡子非三天一刮不可。我给您刮还嫌疼,要是到别处您就更受不了啦。”

“今后就这么办,每天来一趟也成。”

“您能逗留那么久吗?危险哪!算了吧,那可没啥好处。要是招惹什么是非,说不定会多倒霉呢。”

“为什么?”

“少爷,那姑娘模样儿虽好,其实是个疯子。”

“为什么?”

“为什么,少爷,村上的人都管她叫疯子呢。”

“恐怕误会了吧。”

“哪里,有证据呀。您还是算了吧,那太危险啦!”

“不怕,都有些什么证据?”

“说起来好笑,呶,您抽支香烟,咱们慢慢聊。要洗头吗?”

“不洗算啦。”

“我给您去去头垢吧。”

老板将十个积满污垢的指甲,并排放在我的头盖骨上,毫不留情地前后猛烈地运动起来。这指甲将每一根头发分离开来,像巨人的钉耙进入不毛地带一般,疾风似的来来往往。我不知道自己的脑袋上生长着几十万根头发,只感到根根头发像被拔掉一般,整个头皮都肿胀起来。老板剧烈地抓搔着我的头颅,指甲所到之处,从头骨到脑浆都被震荡了。

“怎么样,挺舒服的吧?”

“真有你的!”

“哎,这样一来谁都会感到快活的。”

“脑袋差点给揪下来啦。”

“那么疲乏吗?完全是气候的关系。春天这家伙一来,身子懒得很哩。呶,歇一会儿吧,一个人呆在志保田家,挺寂寞的,咱们聊一聊吧。江户哥儿总得找江户哥儿才谈得来。怎么样?还是那位姑娘接待的吗?她是个没有头脑的女子,真难办。”

“别管小姐如何了,头皮乱飞,脑袋都要掉下来啦!”

“可不,一旦扯起来,空荡荡的,简直没完没了——于是,那个和尚迷上她啦……”

“那个和尚?是哪个和尚呀?”

“就是观海寺的火头僧呀……”

“火头僧也好,住持和尚也好,你还没有提到过啊。”

“是的,我太性急啦。那和尚相貌堂堂,长得挺帅。少爷您猜怎样,那家伙竟然给这位写了情书呢。——哎呀,等等,可能是亲自找上门的,不,是写信,肯定是写信。这样一来——这样——反正,情况有些不对头。嗯,是的,是这样的,结果那家伙吓了一跳……”

“谁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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