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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火把与口哨(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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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三婶姓顾名双红。她嫁到我们家那年村头那座有着高高的尖顶、据说是意大利人设计修建的教堂失火烧毁。教堂里有一幅壁画画着一只健壮的母狼和两个叼着母狼奶头吃奶的男孩。当时那教堂是我们村小学的教室我们把上学说成“进狼窝”。我们村这所小学是初级不完全小学只有三个班分三个年级混在一起上课。老师也只有一个人算术、语文、体育、音乐、图画都是他来教。他姓宋名魁是村里最有知识的人。宋魁老师有家有老婆有孩子但他不回家住他就住在教堂内那个沿着木板楼梯可以上去的、据说是意大利牧师吕鬼子曾经住过的房间。因为我们家与宋老师家是前后院宋老师的老婆我称之为“二大娘”经常会敲着我们家的后窗说小光跟你们老师说一下家里没洋油了。或者是供销社里卖茶叶末子一毛钱半斤问他要不要……

我实在搞不清楚宋老师家有孩子大女儿比我大三岁二女儿与我同岁儿子比我小一岁二大娘为什么不安排自己的孩子去向丈夫传信息而偏偏让我去。我也搞不明白宋老师让不到上学年龄的儿子小元上学却不让过了上学年龄的两个女儿上学这好像是重男轻女的问题但又不完全是。因为我父母不让天分很好的我姐姐上学后宋老师来过我家好几次劝说我父母希望他们不要重男轻女。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宋老师批评我父母思想封建。宋老师说一个好女儿胜过一群没出息的儿子。宋老师还拿宋氏三姐妹做例子来证明他的理论在当时说这样的话是有很大政治风险的但宋老师说了好像他知道自己要在“文化大革命”前结束生命一样。我也记得我父亲说宋老师您讲得对没一个字不对但我们家人口多都上学谁干活如果您能安排个人来帮我们家干活我们就让坤儿去上学我姐姐乳名坤村里孩子自然不知道我姐姐这个文化含量很高的乳名的写法与意义就顺嘴把她叫成“困”还顺便给她起了个外号“困不醒”我跟我姐姐打架时也经常喊她的外号。我姐姐只上了一年半学即辍学回家干活但她十五岁后便天才迸发被抽调到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既能歌又善舞还会编快板成为闻名一时的才女。

还是说宋老师他那个小儿子名元爹名魁儿名元父子俩连起来是魁元这可是野心勃勃的命名。宋元还不到五岁就跟着我们读一年级他又乖巧又聪明小模样又可爱简直就是个天使。他跟着宋老师在教堂里睡让他回家也不回。我曾经很多次踏着吱吱作响的木楼梯进入宋老师的办公室兼卧室对里边的情况了如指掌且有美好的印象现在将近六十年过去了如果我有美术才能能把那个房间里的一切都准确无误地画出来。最令我难忘的除了那幅狼壁画就是房间里的松木地板被意大利牧师和他的女人以及解放军指挥官以及区干部的脚掌摩擦多年而形成的凹陷里那些颜色金黄的突出木络那看上去养眼、摸上去光滑、闻起来芳香的木地板。能睡在木地板上或是行走在吱吱嘎嘎作响的木地板上该是多么幸福啊怪不得宋元非要跟宋老师在教堂里睡觉如果是我当然……如果我能在这个铺了松木地板的房间里睡一晚上该有多好啊但是我没有这个福气。这个房间当时我觉得很大现在一回想其实很小。房间呈长方形有一扇朝东开的窗户有一扇朝南开的窗户窗户的玻璃花花绿绿的当时我觉得这花玻璃神奇后来知道这是教堂的标配。想当年意大利人费尽心力把这些彩色玻璃从他们国家运到我的故乡这个偏僻的小村庄是多么样地执着和不易。那房间的东北角落里安着一张床一张窄窄的单人床。我们那地方老百姓的口语里虽然多用“床”这个名词譬如说新媳妇过门要“坐床”但这个“床”是不存在的因为家家户户里只有土坯垒成的炕“坐床”实际上就是坐炕但既然这样说那就说明在历史上我们这地方也是有过床的。有床的时代必定是社会比较安定、人民比较富裕的年代。现在我们那儿的年轻人多数都进城睡床去了那些没进城的老人有的也拆了土炕买了“席梦思”过上了睡床的幸福生活了。但在宋老师睡床的年代里只有公家的人才睡床。经过了改朝换代和革命的洗礼教堂里与上帝有关的痕迹早已荡涤干净唯一保存下来的狼壁画也差点被铲除之所以没被铲除是宋老师从报纸上发现了一位解放军高级将领的照片竟然是以这幅狼与男孩的壁画为背景的据老人们回忆解放军打高密时这座教堂是解放军的指挥部于是这壁画也就成了革命历史的一部分。后来我经常想如果这教堂不被烧毁岂不是一个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狼与男孩的壁画是在大堂的墙壁上宋老师卧室的墙壁上贴着发黄的报纸还有一张题目叫做“今天我喂鸡”的年画。这张年画在教堂失火三年后可是大大地有名了一阵原因是有人从画面上的衣纹及线条里发现了“xxx万岁”五个字我三婶家的墙壁上就有这样一张画我曾指证给我三婶看希望能将此画撕下来送到学校的红卫兵头头那儿去表功但我三婶很轻蔑地说了两个字“放屁”

我至今还记着第一次去上学的情景。姐姐去送我此时她已经辍学。我背着姐姐用过的蓝布书包书包里放着一块石板两根石笔。那时候物资缺乏买不到本子课本也是印在一种散发着臭气的马粪纸上。一进教堂我就感到脊梁沟里冷飕飕的抬头就看到对面墙上那幅狼壁画。一缕从彩色玻璃窗上透进来的柔和光线斜照在狼歪着的脑袋上使它的眼睛闪闪发光。我感到那狼的眼睛是死盯着我的便匆忙躲到姐姐身后。姐姐说你躲什么这是一匹善良的狼。它不但不吃小孩它还给小孩喂奶。这时我的好朋友宋老师的儿子小元跑到壁画下用他父亲的教鞭指点着靠近母狼后腿那个仰着头吃奶的男孩说“这是罗慕路斯。”然后又指着靠近狼的前腿噙着奶头的男孩说“这个是勒摩。”经小元这样一说我感到狼的目光不似刚才那样凶恶了而且我马上就联想到那母狼腹下的男孩一个是我一个是小元。

以上这些都不是我这篇文章的主要部分全部删去也不足惜但这些闲笔营造的就是那样一个时代的氛围而没有氛围文章就没有说服力您说对不对

经与我父亲我姐姐以及村子里的老人核实大家一致认为将教堂烧成一片废墟的那个夜晚是公元1963年12月22日因为那天是冬至也就是农历癸卯年的十一月初七日那场大火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燃起的。我是我们家最先发现教堂着火的因为几天前宋老师给我们讲语文课时突然讲到天上的星宿他说最近一段时期在北斗七星附近每天凌晨时会看到一颗拖着长尾巴的扫帚星宋老师说扫帚星是民间的俗称正确的叫法是彗星。因为我们那篇课文中有一个智慧的“慧”字老师给我们讲这个生字时顺便讲到了彗星。他说同学们要从小培养起对天文地理的兴趣人类的智慧就是从仰望星空开始的许多伟大的科学家也是在听了老祖母讲述的类似牛郎织女的神话故事后抬起头来寻找天上的星座由此开始了他们的科学研究道路。所以那天晚上我特意多喝了两碗水希望在黎明前被尿憋醒然后出去观赏彗星。我在膀胱的压力和我三叔家院子里那几只公鸡的齐声鸣叫下醒来披着棉袄趿拉着鞋子跑到院子里一出房门就看到教堂那儿火光冲天照耀得整个村庄一片通明我大声喊叫“起火了”

大人们都披着衣服跑了出来。村子里响起了呼喊救火的声音。父亲提着两个铁皮水桶拖着一根扁担跑了出去。村子里一片嘈杂一会儿工夫就听到我家后院里响起了二大娘的哭叫紧接着她的两个女儿也哭了起来。听哭声知道她们往教堂的方向奔去了。我挣脱了母亲的拉扯往狼窝不向我们亲爱的学校奔去。大街上有很多人男人们有的在大柳树下那口水井边上摸着黑打水有的站在街边呆呆地望着火。有人哑着嗓子喊叫“救火啊救火啊……”但面对着这高达数十米的火苗子无人敢往前靠。我站在离教堂足有一百米的地方还能感觉到皮肤被烤得生痛。附近大槐树上被惊扰得神经错乱的乌鸦哇哇地怪叫着在火光里乱飞有几只竟然扑进了火焰。我在回忆教堂里不我们学校里的木头课桌木头的板凳木头的黑板以及那通往宋老师房间的木头楼梯以及宋老师房间里的木头地板还有那张“今天我喂鸡”的年画那幅具有历史意义的狼与男孩的壁画……呜呼这一切美好的记忆都化成了这烛照天地的火焰我坦率地承认我当时根本没想到宋老师和他的儿子宋元我估计周围的人们也没有想到只有当二大娘跪在众人面前喊叫着“救救我的男人吧救救我的儿子吧……”这时候大家才想起在那熊熊的火焰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村子里最有文化的人一个是村子里最可爱的孩子。村党支部书记郭大发这个参加过抗美援朝、一条腿上留有残疾的荣誉军人从一个男人手里接过一桶水提着一瘸一拐地试图往火焰靠近那炽热的火焰似乎把他照耀成了一个闪光的透明体我平日里对这个满嘴酒气、动辄开口骂人的瘸人没有好感但在这一刻突然感觉到他高大威猛像个英雄。我曾经认为村子里传说甚广的他在朝鲜战场上用步枪打下一架美国飞机的事纯属吹牛但在这一时刻我觉得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有人大喊郭支书危险但郭支书就像扭秧歌似的轻盈而飘忽地提着一桶水靠近了那大火然后一手提着铁桶的鼻子一手把着桶底以那条健康的右腿为支撑以那条有残的左腿为辅助猛地将身体旋转了一百八十度一道明亮的水瀑飞向烈火烈火似乎略微地暗了一下颤抖了一下但随即更猛烈地燃烧起来。后来当我学到“杯水车薪”这个词时立即就回忆起了这个场面。村里的老者也喊“支书闪开吧没有救了”这时二大娘又哭起来。支书退后几步对着他那位担任民兵连长的侄子吼叫“还傻站着干什么快男人们排成队从这儿到井边隔两米一个老吴、老聂、老陈你们三个负责从井里往上打水其余的人传递不要乱快”

尽管事后证明这点水对这样的火势几乎没发挥什么作用但大家都不得不佩服郭书记在危急时刻的决策能力和身先士卒的英雄精神在那晩的情况下这样的安排是最有条不紊、效率最高的而且他是那样地知人善任老吴、老聂、老陈是村子里的三个巧匠老吴是泥瓦匠老聂是木匠老陈是铁匠这三个人都上了年纪腿脚不如年轻人利落但他们手上都有尺寸摸着从井里往上打水村里的人没有比他们更合适的了。话说这条从大柳树下到教堂的长达数百米的输水线就立刻地运转起来那位当过几年坦克兵的民兵连长郭光星几次要把叔叔换下来但都遭到了拒绝。于是他也就担当起将桶里水泼向火焰的最危险的工作表现出了他曾经有过的军人的勇气。大约有一个小时过去从井台那边传来喊叫说井水已经干了。是的桶里的水早就变少了变浑了而人们的体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幸好火焰渐渐变弱水泼进火堆里爆发出的奇特的香味弥漫在天地之间。被吓昏了的狗开始叫了起来。河对岸那个名叫沙子口的小村里的人也提着水桶拿着十字镐下到河底砰砰啪啪地凿开冰层从河中提水过来。领头的那人穿一件扎着術线的棉袄腰里扎着一根皮带头上戴着一顶栽绒帽一看就知是个复员兵。受他们的启发郭支书下令让村里的人到河里去取水。火势虽然减弱了但还是可以把河道照耀得通明。站在高高的河堤上可以看到河面上的冰放射着银白色的光芒也可以看到对岸的河堤上站着很多看热闹的人。村里的人一窝蜂般扑向河底砰砰啪啪地砸冰。沙子口村一个青年一手提着一桶水爬河堤时不慎摔倒铁桶滚下去桶里水都泼洒在河堤的漫坡上这也为后边的人提桶爬坡制造了困难人们只好从旁边那些树丛里钻上来。这时从东边射来两道明亮的光柱随即传来汽车的轰鸣人群中一阵欢呼蛟河农场的人来了他们是半军事化的单位是部队成建制地转业成了农业工人他们跟新疆、北大荒、海南岛的农垦工人是一个系统的县里都管不着他们。他们是有战斗力的生力军。

简短捷说吧在三伙人的共同努力下火熄灭了。我当时有一个很不正确的想法那火即使不救也会熄灭因为能够燃烧的东西就那么多烧光了自然会灭。但是我这个想法如果在当时说出来必会挨揍。因为第二天县广播站就播放了一篇通讯稿子很长把原本该放茂腔的时间都挤掉了写稿的人是我们烽火人民公社的大笔杆子杨结巴这当然是外号用他的外号其实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敬因为他自己也习惯了这个外号如果有人称呼他的原名杨连升他反而会愣一下。杨结巴是我们宋老师的好朋友两个人都有文化可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是高雅的说法低俗的说法是“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杨结巴经常到教堂不狼窝不学校来找宋老师玩骑着一辆“国防牌”自行车那车子虽然破旧但也让村里的年轻人羡慕不已当时的农村人如果能拥有一辆“国防牌”自行车比现在的人拥有一辆豪华轿车要更引人注目。杨结巴这辆自行车是一辆有故事的自行车我们且放下这个话头等有时间再另章详述。咱先说正事。杨结巴原先是公社驻地那所完全小学的语文教师因为文笔好也因为口吃不适合讲课被提拔到公社里去专职写文章号称二秘书。一秘书就是那位可以列席公社党委会议的党委秘书陈正言。杨结巴归陈秘书领导但他看不起陈秘书我好几次听到他喝得半醉时骂陈秘书狗屁不通。宋老师那间宿舍里还有一个铁皮焊接的煤油炉子一般不用只有来了杨结巴才会点燃烧一壶水沏茶。他那把烧水的壶是那种三毛钱一把的泥陶壶用时要格外小心。他们喝的茶叶就是二大娘买的那种一毛钱半斤的茶叶末子偶尔杨结巴也会从怀里摸出一个白纸包小心翼翼地剥开不无炫耀地说“尝尝这个六安瓜片这次写的稿子曲书记在县三干会上宣讲后大受好评曲书记奖了我二两”然后又摸出一包大前门牌香烟说“还有这个也是曲书记奖的。”

杨结巴每次进了我们教室都会对着那幅狼壁画双手合十拜祝两下他说这是一只神狼是我们学校的保护神。

杨结巴和我们宋老师在教堂里那个铺了松木地板的房间里抽着大前门烟喝着六安瓜片茶的情景过了将近六十年还历历如在我的眼前。我想人的幸福感还真不完全是因物质的积累和职位的升迁或名誉的叠加所决定的就连我因为帮他们去河里提了半桶最清澈的水而被奖赏了半杯茶水也幸福得不可言状那种幸福啊现在即便把我泡在一个用最高级的茶水充盈的浴缸里也是得不到的啊。他们说着投机的语言偶尔议论时政但大多数是在谈论艺术谈他们读过的书谈他们听过的戏谈他们看过的电影我听得入迷如痴如醉并产生很多梦想。我记得最让我入迷的是杨结巴讲过的印度电影《流浪者》讲到热闹处他站起手舞足蹈地唱。真是奇怪他讲话结巴但唱起来一点儿也不结巴。许多年之后我在军队大院的操场上看了这部电影但感觉有点儿失望因为我看到的没有杨结巴讲述的精彩。还有宋老师床头上挂着一把京胡杨结巴能唱老旦满口嗓他们一拉一唱整个村子的人都能听到。火灾之后的第二天早晨杨结巴骑着自行车匆匆赶来到了废墟前将车子一扔跪到地上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用巴掌拍打地面。他的悲恸绝对不是装的跟他与宋老师讲述过的诸葛亮哭周瑜有本质的区别。他的哭感染了还在那里冒着余烬的烘烤用铁锹、铁钩子往外扒拉破砖烂瓦试图寻找宋老师和他的儿子的遗骸的人们大家一边干活一边用袄袖子或手背擦拭眼泪而二大娘又一次昏了过去。有人上前试图把杨结巴拉起来但死活拉不起来。他身上仿佛没有骨头软不邋遢的一拖一套拉。鼻涕眼泪把他文质彬彬的脸弄得惨不忍睹。最后还是郭大发书记上前把他拉起来其实也不是郭书记的手把他拉起来而是郭书记的话把他拉起来。郭书记说“老杨你就别像个老娘们一样嚎起来没完了毛主席咋说来着‘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你现在立刻去采访采访完了赶快写一篇稿子我告诉你说宋老师是为了抢救公共财产牺牲的为了抢救公共财产他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顾了”

听到书记的话杨结巴几乎是蹦了起来是的哭管什么用呢哭也不能把死人哭活把宋老师的英雄事迹报道出去才是对宋老师的最好纪念也是一个老朋友向死者表示友谊的最佳方式。必须承认杨结巴是大才只可惜他是结巴否则凭着那支生花妙笔到县委宣传部里去当个副部长或者到省报里去当个记者那是绰绰有余的但老天偏偏让他是个结巴于是他也只能在我们那个小小的公社里作为一个名人而终其一生据说八十年代时他带出来的几个徒弟都转了城镇户口吃商品粮拿工资只有他郁郁不平地、牢骚满腹地在这个局里或哪个镇上帮人炮制点文章混碗饭吃。其实他也有过交鸿运的时候那就是全国普及革命样板戏的时候他自告奋勇扮演《红灯记》里的李奶奶一炮打响全县闻名。如果不是因他得意忘形犯了错那也不至于落魄到后来那种程度。

杨结巴这篇通讯文采飞扬描写生动。他写宋老师冒着生命危险一次次冲进火海去把课桌和板凳拖出来而他的最亲爱的儿子在火里哭叫。他写烈火熊熊如火炬照亮了大地与天空。他写这是一曲集体主义与英雄主义的壮歌沙窝村生产大队的贫下中农在党支部书记郭大发的率领下救火救人不怕牺牲沙子口生产大队的贫下中农也赶来助战国营蛟河农场的工人老大哥们也从十里之外以急行军的速度赶来——明明是坐汽车来的嘛。他再写大火终于被救灭保住了生产大队的粮仓和三万斤战备粮保住了生产大队的三匹马、三头骡子和六十多头耕牛保住了生产大队养猪场里的数百头猪也保住了全村两百多户贫下中农的房屋和生命……

这篇文章缩写后在省报发表了一个简短版让杨结巴的才名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为宋老师评烈士的事因为有这篇文章助力只用了十天就得到了县政府的批准。过了十几年兴起招收工农兵大学生时村里竟然把连一天学都没上过的宋老师的小女儿推荐去上了烟台水产学校这自然是沾了他爹烈士英名的光准确地说是沾了杨结巴那篇文章的光更准确地说是沾了郭大发书记的光。虽说一天学没上但她天生聪明先认鱼虾后认字很快就成了班里的优等生毕业后分配到县水产公司卖鱼卖虾卖海带凡是海里产的东西就没有她买不到的我们家跟着她沾了不少光。我母亲曾幻想着让她成为我媳妇但人家是吃国库粮的自然看不上一个农民后来她嫁给了原烽火公社副书记罗金友的儿子罗卫民生活幸福而美满这些都是后话了。

失火后第三天盛着宋老师和他儿子遗骨的两具棺材从他们家院子里抬出来时我们正在把我三婶娘家陪送的一个柜子两个箱子还有洗脸盆、脸盆架、被子褥子还有一大包蜡烛等物品从牛车上卸下来。胡同狭窄挡了他们的路。这确实是巧合但有的人却认为这是我们家故意的设计棺材者“官”也“财”也拦住了棺材就等于拦住了官运和财运当然这些都是事情过后人们的演绎和解释而在当时我们家里的人都发自内心地感到晦气娶媳妇碰上出殡的哪里去找好幸好我们仅仅是在卸嫁妆再过十天才是婚期如果是花轿落地那一刻碰上棺材出门那才是晦气呢我从家里长辈的脸色上看出了他们的懊丧和对我与三叔的不满但三叔好像没事人似的匆匆忙忙先把牛车上的东西卸下来然后让我在前头扯着牛缰绳他在后边用荆条子抽打着牛屁股用最快的速度把牛车赶出了胡同为宋老师父子的棺材和送殡的队伍让开了道路。

我三婶是城里人家里开着一个蜡烛店地点在东关神仙巷。店门口挂着一个油腻腻的木牌子上边写着四个暗红色的字光明蜡烛。蜡烛店门面不大前面三间房子中间是店面有几排货架货架上摆着各种蜡烛。两侧是两间耳房有一个后门通往后院后院两侧摆着成捆的芦苇和几个大缸大缸里盛着羊油和牛油这些都是做蜡烛的原料。东侧两间厢房是蘸蜡烛的作坊。北面三间正房是主人起居的地方。

这是我第一次进县城时间是教堂起火后第二天。三叔让我跟他赶着牛车去县城拉三婶的嫁妆。按说拉嫁妆的事三叔不能自己去但村里人都忙着挖台田防涝治碱连妇女都下了地。三叔是龙山煤矿的工人请了一个月假回来结婚。他带着我去找郭支书希望书记能派两人去城里帮他拉嫁妆。三叔递给郭支书一支“大前门”香烟支书接了烟放在鼻尖下嗅嗅然后又放到指甲盖上顿顿那时可没带过滤嘴的香烟将烟头放指甲盖上顿其目的是防止细烟屑被吸入口其实那就是老烟鬼的派头儿。三叔赶紧划火帮书记点上烟。吭吭哧哧地说请书记派人的事。书记说一个萝卜一个坑哪里有闲人你闲着没事自己去吧如果怕路上闷就带上你这个话多的侄子我心里想我什么时候话多了呀三叔搔着脖梗子说书记您看哪有新郎自个儿去老丈人家拉嫁妆的只怕会让人家笑话呢。支书喷吐着烟雾说新社会新风尚谁敢笑话你去吧没准儿你那媳妇还挺高兴的呢听说你媳妇能写一手好字她是什么文化水平我三叔说好像是初小吧也许是高小吧等她来后我问问。支书笑道不是说你们是自由恋爱吗怎么连人家是什么文化程度都不知道呢。我三叔嘿嘿地笑起来。这样吧小光跟你一起去书记说我让第二生产队把那辆地排车借给你们用二队里那头蒙古牛腿最快就派这头牛去你去跟赵六说就说我说的。书记抬头看了看太阳说时间还不晚你们这就出发无论如何今晩要赶回来带足草料把牛照顾好这头牛是宝贝我们还指望着它繁殖几头快腿牛呢。我三叔很感动把那盒烟塞到支书口袋里支书说三怪我三叔外号三怪你想干什么腐蚀拉拢革命干部三叔不好意思地搔脖子。支书摸出烟盒从中抽出两支一支夹在耳朵上一支就着那个烟头引燃把烟盒又还给我三叔说雷厉风行赶快明儿个宋老师出殡公社里还要来人呢。对了你们路过百货商店时顺便帮我买两节干电池要大无畏牌的去吧。

我和三叔赶着地排车进城母亲为我们包上了两个玉米面饼子、两棵大葱还有一团黑酱。那时候可没有瓶装的矿泉水之类的不过也绝对渴不着我们公路沿着河边走我们随时可以到河里去喝水。那时代的河水清澈见底绝对没有污染。路刚刚修过所谓刚刚修过就是在路面上刚撒了一层破砖烂瓦还有鹅卵石然后让国营蛟河农场的东方红牌链轨拖拉机来镇压了两遍。这条路也是蛟河农场通往县城的唯一道路他们的嘎斯51大卡车和捷克斯洛伐克生产的胶轮拖拉机每天都要在这条路上跑。我们尽量让蒙古牛沿着路边比较平坦的地方走为了减少颠簸也为了保护它的蹄子。

三叔坐在牛屁股后的辕杆上我坐在车厢里屁股下垫着一盘麻绳子。三叔心情很好嘴里哼唱着小曲。小曲哼够了就吹口哨。那时候的年轻人都喜欢吹口哨据说是跟着一部外国电影里的男主角学的。就连刚刚去世的宋老师也擅长吹口哨他还是我三叔的启蒙老师很多人都说吹口哨是流氓行为但参加过抗美援朝的郭支书不这样看他说志愿军的侦察兵在树林里吹口哨学鸟叫引诱敌军过来活捉回去立功受奖关键是要吹好三叔的口哨吹得好听极了几次让他教我他也教过我但我口舌太笨怎么也学不会。长大后我学习了一点儿音乐知识曾多次想起如果当时有个录音机把我三叔吹过的口哨都录下来交给音乐家必会给他们带来很多灵感。三叔还送给我一块金黄色的有半个拳头我那时的拳头那般大的透明的松脂一样的东西里边有一只活灵活现的碧绿小虫子三叔说这是他在坑道掌子面上抱着风钻采煤时发现的。这应该是三叔对我的奖励奖励我陪他进城拉嫁妆。其实不用奖励我也很高兴。这是我平生头一次进城进城可以看火车看楼房看许多在乡下看不到的风景。现在回忆起来三叔送我的是一块顶级的价值不菲的琥珀可惜我太好奇总感觉里边那只小虫子是活的于是就用锤子砸破。如果能留到现在……这是一个人老了后经常说的废话这世界上什么“果”都有就是没有“如果”。

三叔当然也跟我说过他这门亲事的缘由他说小光你三婶那可是高密城里有名的美人哪。“第一美女岳海玲第二美女孔海蓉第三美女邵春萍三个美女加起来比不上蜡烛店里的顾双红。”这是高密城里人人都知道的顺口溜三叔洋洋得意地说顾双红就是你三婶你想知道我一个煤黑子是怎么把高密城里的大美女搞到手的吗天意除了天意没有别的解释。我特别想听三叔把这个“天意”的细节讲给我听但三叔似乎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一副心醉神迷的样子那下意识吹出的口哨特别地婉转抒情连天上的百灵鸟都盘旋鸣叫着跟随我们前进。牛车从铁路桥洞里钻出来就等于进入县城了这时恰好有一辆从青岛方向开过来的列车经过我不错眼珠地盯着看那车头喷出的强劲白烟看那些一闪而过的窗口听那铿锵的车轮声和震耳欲聋的汽笛声心中萌生了强烈的向往我对三叔说三叔我这辈子要能坐一次火车死了也就不冤枉了。三叔笑道这还不简单吗过几天我回煤矿上班时带上你坐一次就是。你这辈子一定能坐上火车

三叔说一会儿到了三婶家你切记要少说话要看我的眼色行事如果我那老丈母娘留我们吃饭你小孩家不要上桌在下面弄点吃的就行了吃完了就出去看车喂牛。我说三叔你放心我装哑巴。三叔笑道也没有必要装哑巴你是很聪明的不用我多嘱咐看我的眼色行事就行了。

我们赶着车到达三婶家的光明蜡烛店时已经是正午时光了。三叔让我看着车和牛他自己进了店。我看了店门旁边那块有了年份的老招牌为自己猜识了“蜡烛”的繁体字而得意。我看到三叔站在柜台前与一个女子说话我知道她就是我的三婶顾双红尽管我看不清楚她的脸我也知道她很美。

一会儿工夫我看到三叔跟着三婶到后院里去了。有一个年龄跟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出现在我的身边气汹汹地问小孩你是从哪儿来的我说从烽火公社来的。他翻着白眼又问烽火公社在哪儿我指了指东北方向说在那儿。他又问我你来干什么我答道来拉嫁妆。他非常不明白的样子又问什么是嫁妆我立刻在心里就把这个城里的小孩子给蔑视了连嫁妆是什么都不知道还城里人呢。当然我没把对他的蔑视说出来而是耐心地告诉他说这是我三婶家我三婶就是刚才站在店里卖蜡烛的。那小孩立刻明白了说原来是蜡烛红要出嫁了蜡烛红要嫁给乡下人啦。我纠正他说我三婶的名叫顾双红。他说顾双红就是蜡烛红蜡烛红就是顾双红。蜡烛红大破鞋兜里揣着一副牌想跟谁来跟谁来蜡烛红吹口哨青年听了不憋尿。我知道这些话很坏怒道你胡说我让俺三叔揍你他又低声神秘地说蜡烛红的爹当过国民党呢你知道什么是国民党吗我说我不知道。他说国民党就是坏蛋。然后他又说蜡烛红是个瘸子

我们俩正说着话就看到我三叔和一个系着蓝布围裙、头发花白、身上散发着浓浓膻味的瘦高老头出来了。后来我慢慢地知道了我三婶家的蜡烛使用的主要原料是羊油和牛油所以他们家人身上都有一股膻味。三叔指着我对老头说这是我侄子小光。我慌忙按照行前母亲特意叮嘱过的叫了一声“姥爷”。那老头和蔼地对我点了点头还夸了我一句聪明我心里感到暖洋洋的对这老人充满了好感。这时候那个城里的孩子突然喊了一声打倒国民党然后便跑了。老头叹了一口气低声嘟哝了一句然后便说那就装车吧。这时又有一个白头发的老太太出来了我赶紧叫了一声“姥娘”老太太哼了一声很不高兴的样子然后叨叨着我们陪送了这么多贵重东西你们就来这么一辆破牛车我三叔赶紧低头哈腰地道歉说原本是想来辆大马车的但大马车轮胎坏了一天两天的修不好。那老头就对老太太说行了别叨叨啦快进屋去打点着往外抬吧。老太太道抬跟谁抬老头指指我三叔说我们俩抬。老太太道你们俩能抬动那个楸木柜那是我出嫁时俺老奶奶送给我的陪嫁二寸厚的板子四角包着铜只怕四个人都抬不动呢何况里边还装满了东西。老头说把里边的东西先拿出来先抬空柜子。老太太说那你们两个人也抬不动。三叔道让我侄子搭把手。老太太撇撇嘴就这么个吃鼻涕的娃娃浑身是铁能锻几根钉子我忙说姥娘我很有力气的我能抬起一桶水呢三叔道是的他很有劲儿老头上下打量了我几眼说试试吧实在不行再想办法。

我从路边搬了两块石头把车轮塞住把牛缰绳拴在路边一棵杨树上。我跟在三叔身后三叔跟在老头身后老头跟在老太太身后鱼贯着进了店。我一眼就看到三婶坐在柜台后戴着白套袖系着白围裙手持一支毛笔蘸着碗里的金色往一根红色的大蜡烛上写字。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女人用毛笔写字儿心里感到很惊奇。我三婶身体侧着我看不到她的整脸她的侧面真好看腮不胖耳朵很白眉毛很黑睫毛真长我不知该不该叫她一声三婶但一看到她那副不理人的样子就把到了唇边的话咽回去了。她身后柜台上那些蜡烛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粗的细的长的短的红的白的摆满了货架。那两根足有一米长的粗大蜡烛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我听三婶说这样粗大的蜡烛是祠堂里用的那时候有的村子里的大姓家族还保留着祠堂每到春节合族的人要聚在一起祭祖那大蜡烛就是此时用的。那些红蜡烛上都描着金字这些字都是我三婶写上去的当然她的父亲也能写。后来我才知道她的父亲曾经在解放前的政府里当过录事。

尽管把柜子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但那楸木柜子实在太沉三叔与姥爷抬不动。而且只抬了一下姥爷就哎哟了一声好像是把腰拧了。姥娘唠叨不休就差破口大骂了。三叔满头是汗张口结舌。这时姥爷和姥娘吵了起来。三叔拉着我穿过院子和前店到了街上。穿过院子时我看到了东厢房里有一长案案上摆满了半成品的蜡烛当然我也嗅到了浓烈的膻味我从小嗅觉就比一般人灵敏当时我以为大家的嗅觉都跟我一样后来发现很多人的嗅觉比我迟钝许多。穿过前店时我看到三叔可怜巴巴地望了一眼三婶似乎有求助的意思但三婶没有抬头。

站在蜡烛店门口三叔点燃了一支烟忧愁地四处张望着他甚至低头问我小光你说咱怎么办我说要不咱先回去明天多叫几个人来。三叔说明天明天找谁来呢此时有三个青年骑着那种乡下很少见到的永久牌自行车和小国防牌自行车追逐着过来。到了蜡烛店门口他们停住车子手扶着车把脚尖支着地都把食指噙在嘴里吹出尖厉的、由高而低的口哨显然是在对我三婶耍妖——后来听三叔说他们吹的是专门调戏妇女的“狼哨”。其中一个满脸粉刺、留着大分头的沙哑着嗓子喊蜡烛红出来

听说城里有很多流氓我想这三个就是了。我三婶一声不吭。他们又吹起了口哨依然是由高而低充满挑逗意味仿佛是从一个女人的头看到一个女人的脚。这时我三叔把左手食指和拇指捏拢噙在嘴里吹出了一声由低而高、直冲云天的呼哨——后来三叔告诉我这是“鹰哨”专门压制“狼哨”的。这“鹰哨”的意思是这个女人是我的你们滚到一边去。那三个城里青年顿时愣了直着眼看我三叔。我三叔拿出手指嘬起唇吹出了电影《上甘岭》的插曲《我的祖国》。吹奏时我三叔腮帮子上的肌肉不停地跳动着他的双手还打着节拍他的眼睛里满是情感。吹到“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 时三叔加大了力度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产生了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那三个小伙子慌忙从车子上下来凑到三叔眼前说嘿伙计有两下子干什么的搞音乐的吧我三叔道挖煤的那个面有粉刺的说挖煤的骗谁——我三叔的堂堂仪表我一直没顾上描写呢简单写两句吧他身高一米七六这在当时属于高个子了。他面色黧黑鼻梁挺直头发粗硬眉毛很浓眼睛不大但闪闪发光。我必须说明我三叔是我爷爷的三弟媳妇的儿子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这位三爷爷年轻时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将近四十岁了还打光棍后来与一西北某省来讨饭的女人结了婚那女人带着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就是我三叔我这样一说大家就应该明白我三叔为什么长成那个样子。尽管他不是我们老高家的血脉但我们都没把他当外人。他理直气壮地跟着我们姓高他的名字也被堂堂正正地写进家谱。他的多才多艺尤其是在音乐方面的才能也一定与他的那个在西北某地的家族有关吧。

那满脸粉刺的小伙子恍然大悟兴奋地说你就是顾双红的那个吧另外一个白净面皮、留着黑森森小胡子的青年道我们想顾双红嫁给一个煤黑子不是鲜花插到牛粪上了吗原来你是这样的而且还吹得一口好哨

三叔摸出烟分给他们每人一支并为他们点燃。三个小伙子香甜地抽着。那个年龄看上去最大、脸上有很多黑痦子的小伙问伙计贵姓三叔道不贵姓高。黑痦子看看牛车看看我问这是……三叔道三位兄弟帮个忙怎么样三个小伙子齐声道没问题你说三叔道我今天是来拉嫁妆的但那柜子太重抬不出来我老丈人把腰又扭了。三个小伙道小事一桩兄弟我们都是顾双红的朋友这点事小意思

于是三叔就带着那三个小伙子进了店。长粉刺的那位对我三婶打趣道顾双红悄没声地就要嫁啦喜糖喜烟可要准备好我三婶冷冷一笑也没说什么。

三个小伙子加上我三叔四个人把那沉重的楸木柜子抬到了牛车上。还有两个箱都是用梧桐木板新做的没多大分量他们两人抬一个轻松地就弄到了牛车上。接下来他们七手八脚地把那些被子褥子枕头毛巾等等杂物都塞进箱柜那包沉重的蜡烛用旧报纸包着被放到箱子底下。然后用绳子把箱子固定好我三叔又敬了他们每人一支烟互报了姓名关系密切得像多年的朋友似的。

此时太阳已偏西估计是下午三点多了那是白昼最短的季节再有两个多小时天就黑了。我三叔从他岳父家院子的那口水井里提来一桶水饮了蒙古牛然后与岳父岳母告别。这时他岳母的脸色也好看了可能是听到了三叔的口哨也看到了三叔的交际能力。她甚至热情地说要不就住下吧赶明儿个天亮回去。三叔说不啦不啦我们紧着点走三个多小时也就到家了。

我原本以为三婶会出来送我们但她一直没出店门。姥爷姥娘站在店门口对我们招手。我三叔吹了一串口哨婉转如画眉鸣叫这是给我三婶听的三叔后来告诉我这叫“鸳鸯哨气那三个青年听到三叔吹给三婶的这串口哨脸色红红白白都是很不自然的样子。车装得有点儿后沉三叔让我爬上车坐在前边那个箱子上平衡下车上的重量。他自己步行倚靠着车辕杆赶着牛走。那三个小伙子恋恋不舍地推车跟着我们。粉刺脸说兄弟我们护送你一程。三叔吹了一首电影插曲《九九艳阳天》自然又让这仁青年如痴如醉。三叔说伙计们就此别过咱们后会有期。三个小伙子很遗憾地骑车走了他们是县棉花加工厂的工人。三叔显然很得意问我小光三叔还行吧我说太行了三叔你是天才。三叔道天才说不上不过在音乐方面我是有感觉的。无论多么难唱的歌顶多听两遍我就能记住。你要相信小光三叔总有一天会从坑道里爬上来到矿山宣传科里去坐办公室。

就这样说着话我们到了东关铁匠街。铁匠街上有几家铁业生产合作社能制造镰刀、锄头、铁锹等农具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震动人心。路上有很多煤渣子煤渣子里混着铁屑有一股嗅之令人兴奋的铁的气味。出了铁匠街往右拐我们就可以望见那个铁路桥洞子了穿过铁路桥洞子就等于出了城但就在此时我们的地排车轮胎被一块废铁扎破了顷刻便泄了气三叔长叹一声道这可坏了事了。我赶紧从车上爬下来看着那瘪瘪的车胎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

三叔安慰我别哭小光没有翻不过的山没有过不去的河

我们将车靠到路边把牛卸下来。三叔让我看着牛和车他自己到路边的铁匠铺里借工具只借到一把钳子一把钳子根本不可能把车轮卸下来。三叔说小光今天夜里咱们

可能回不去了。我说那怎么办我们会冻死的牛也会饿死的。三叔道不会我们冻不死牛也饿不死。你好好看着牛和车我找人去。我问去三婶家吗三叔道不不去她家。

太阳即将落山时三叔带着那三个小伙子来了他们都穿着油腻的工作服带着帆布工作袋袋子里装着钳子、扳手、螺丝刀等工具。事后知道这三个小伙子都是棉花加工厂维修车间的工人都有技术。他们把车上的柜子抬下来然后用砖头把车的一侧垫高把轮胎剥了下来。两个小伙子骑着车去修车铺帮我们补车胎那个脸上有痦子的留下陪我们看着牛和车。

车修好后已经满天星光。我又饿又困蒙古牛也饿得哞哞叫。在三个青年的劝说和帮助下我们住进了离三婶家很近的前进旅社。这旅社其实就是马车店在那儿竟然巧遇了我们村的马车夫老柳。他匀了一点儿干草给我们喂牛那三个小伙子买了二十个炉包送给我们。炉包虽然凉了但味道很好。伙计你的口哨是跟谁学的那个面有粉刺的小伙兴致勃勃地问。三叔道我的启蒙老师是我们村学校的宋老师后来又拜了一个高人为师。我们村东八里有一个国营农场前几年省直机关的所有“右派”都在那里劳改其中有一个放羊的老乔曾经是全国口哨比赛冠军还去罗马尼亚参加过比赛我的口哨就是跟他学的。三个青年齐声道怪不得果然名师出高徒这个老乔现在在哪儿我们也去拜他为师三叔道拜不成了1961年春他就死了。面有痦子那个青年问怎么死的饿死的吗三叔道据说是上吊。那太可惜了三个青年几乎齐声道那我们就拜你为师吧。三叔道你们厂里允许吹吗有的地方把吹口哨的当流氓抓呢青年们说我们厂的书记好文艺会吹口琴他说你们要吹就好好吹吹出水平升华成艺术。那真不错这样的干部不多三叔道我们矿山有一个口琴小组我想参加但他们不要我总有一天他们会要我的。顾双红也会吹口哨你知道吗那位白脸小胡子说她原来是我们厂的合同工。真的吗三叔道这些我都不知道呢。粉刺脸小伙对小胡子使了一个眼色说伙计今天暂时别过你们早点休息改天我们去找你专程拜师三叔像江湖上的人物一样抱拳对那三个小伙子说兄弟们大恩不言谢但我牢记在心了。走到门口时那白面小胡子又回头问三叔哥们能吹几个八度三叔伸出四根手指笑着说不多四个

粉刺大分头吐吐舌头道天哪神人也

这一夜我睡得很沉。天麻麻亮时三叔把我拉起来我们套上牛匆匆上路穿过铁路桥时一轮红日升起我看到路边的树上结满了冰霜。

还是先交代一下我三叔和三婶是如何结成姻缘的吧按说我三婶是一个虽然腿有小残疾但不影响行走而且相貌压全城的美女几乎不可能看上一个家住偏僻乡下职业危险劳累的挖煤者。这就是三叔讲过的“天意”了何为“天意”其实就是我三叔的善意。话说i960年秋天我三叔从煤矿请假回来为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三爷爷办理丧事在坊子火车站等车时遇到了一个昏倒在地的老人这个老人就是我三婶的爹顾传胪。顾传胪当时五十刚出头的年纪按现在的标准也就是一个中年人但在当时就是标准的老人了。顾传胪在旧政府当过文员最高职务是秘书科长虽没有当汉奸杀革命者的罪恶但也参加过一些危害革命的活动解放后判了他十年徒刑我三叔在车站遇到他那天正是他从潍北劳改农场刑满释放的日子。他是站在三叔面前排队买票时突然一头栽倒的。那时候的人都饿得本命不顾没人理倒地的顾传胪。我三叔喘息着把他拖到一张木条子钉成的长椅上。他歪头吐出一些绿水就像蚂蚱吐出的绿水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味道。三叔说我知道他是饿的给他点吃的他就活了不给他吃他就死了。三叔说我的包里有两个黑面馒头那是我勒紧裤腰带省出来想带回家给俺娘吃的。我不敢看老头那灰暗的眼神我犹豫着眼前晃动着老娘瘦得皮包骨的面孔。最后我还是悄悄地将手伸进包里掐下了一半馒头递给那老人。三叔说那馒头的香味突然地挥发出来把候车厅里饥肠辘辘的人们的目光一下子吸引了过来。顾传胪得到馒头几口就吞了下去。这时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妇女扑通跪在了三叔的面前涕泪横流地说同志同志给这俩孩子一口吃的吧他们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三叔说那两个孩子其状之惨实在令人不敢正视。三叔把那半个馒头摸出来分成两半给了那两个孩子。这时更多的人围了上来。三叔慌忙站起来说对不起大家了我只有一个馒头了这是我省出来回家孝敬俺娘的。一个满头乱发的中年人猛地把三叔的书包夺过去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把馒头摸出来顺手把书包扔在地上。三叔在后边紧紧追赶那人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塞馒头。三叔说等他从后边抓住那人的肩膀时那人已经把馒头全都塞到了嘴里。他的口腔撑得合不拢他的眼睛噎得翻了白。三叔在他背后拍了一掌那人将馒头咳出来但紧接着又抓起来往嘴里塞。三叔叹口气便松了手。三叔回到候车室顾传胪已经坐了起来。那女人将书包捡起来递给三叔眼泪汪汪地说大兄弟你真是个善人哪

那天三叔与顾传胪同车到了县城。出了火车站顾传胪说小高我不瞒你解放前我在旧政府里干过事判了十年劳改今日刑满释放我家住东关神仙巷离这儿不远你要不嫌弃就把我送到家让我老婆做顿饭给你吃我家开着一个卖蜡烛的铺子勉强还能吃上饭吧。我三叔看老头那随时都可能倒毙的样子心中不忍虽然挂记着老娘但还是帮他提着行李卷把他送回了家。顾传胪力邀三叔进屋三叔以父亲去世母亲老病为由坚辞。最后顾传胪说小伙子你先回去办事但回程时一定要来家坐一坐你记住这个门儿。三叔允诺。

三叔回家后看到老父停尸堂上老母也病饿而逝。两个老人并排躺着脸上都蒙着黄纸。那时候生活之艰难穷困不经历者难以相信用不起棺材从炕上揭了一领破席卷了老父用一块破毡片裹了老母然后找了本家几个人抬出去埋了。

至于三叔和三婶如何定下终身的详细情节三叔未说我也不敢妄加猜测。三婶为什么能够看上三叔这个三婶也没说我也无从知悉。我听大姐说过说咱三婶的爹娘原本是想招咱三叔去做养老女婿的但三婶不同意。三婶说将来这社会家庭出身高于一切如果三叔当了上门女婿那生下的后代受姥爷历史问题的牵连就没了前途。而咱们这边是响当当的贫农孩子会有好前途。姐姐说你看咱三婶多有头脑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姐姐说三婶还说她娘家那个蜡烛店也开不了几年了将来这社会必会向着越穷越光荣越富越可耻变化。果然几年后兴起了红卫兵先是把羊油大蜡烛上那些“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年丰人增寿春来福满门”等吉祥句子当成“四旧”不准再写改成了革命词儿后来又说这些写在蜡烛上的革命词儿被燃烧殆尽很不吉利索性把蜡烛店给封了。姥爷的历史问题又被抖搂出来批斗游街抄家封门老两口子看看生不如死于是把羊油牛油蜡烛棉絮搬到脚下点燃然后双双悬梁。蜡烛店里失火那是没有救的。左邻右舍各自保护着自己的家眼睁睁地看着那烈火把蜡烛店烧成一片废墟。这时候我们才意识到三婶的英明。也有人风传说三婶是顾传胪夫妇抱养的孤儿原本就没有那种骨肉深情。此事也无法求证蜡烛店大火后三叔那三位朋友中的一位捎信来报告了噩耗此时城里的革命正闹得狼烟烈火三婶流了眼泪但没有号啕大哭。此时她已经生了女儿清灵。她将女儿交我母亲帮看着带上我搭乘上蛟河农场去县城拉煤的拖拉机到她家的遗址上看了看。能搭乘上农场的拖拉机要感谢我姐她这时已经成了我们公社宣传队有名的小演员能唱歌能跳舞还能编快板书。最绝的是我姐姐也会吹口哨三叔教过她她也是这方面的天才一学就会。她平时就噘着嘴好像天生为吹口哨准备的。我姐还有个神技那就是梦里吹口哨。第一次听她梦里吹口哨把全家人都吓蒙了后来习惯了也就不怕了。虽然她的水平与三叔不是一个等级的但一个女孩吹口哨且能吹出完整的歌曲里边还夹着些小花活儿已经让乡下人大开眼界了。她在宣传队里有个好朋友袁小凤袁小凤的爸爸就是农场的拖拉机手。

农场的拖拉机把我们放到铁路桥边约好了下午三点还在这个地方等。然后就开往火车站货场去装煤。我和三婶走着去神仙巷。三婶虽瘸但走路速度一点儿也不慢。我脑子里不断地浮现着三年前跟三叔出来拉嫁妆的情景许多细节历历在目。到了那里一看只有几堵被烧燎得乌黑的墙壁和满地的瓦砾。虽然时间过去了好几天但燃烧羊油牛油的膻味还没散尽。三婶脸色苍白在废墟里转了几圈找来一根木棍在姥爷姥娘自尽的那个房间拨拉出几根骨殖。三婶从头上解下那条紫色的方围巾将骨殖包起来。几个女人站在不远处往这边张望着这些人都应该是三婶的邻居但她们都不敢靠前。看看天将正午三婶掏出三毛钱半斤粮票让我去买两个馒头充饥。我说俺娘给了我两毛钱。三婶说把你的钱收起来吧然后说顺着街往西走路口有一家工农兵饭店里边有馒头有烧饼。

我买馒头回来时三婶双手捂着脸坐在那儿哭那几个邻居的老年妇女在旁边劝说着。我看到三婶手里攥着一张纸后来我知道那纸是姥爷的遗书但这遗书不是写给三婶的而是写给各级革命委员会的。遗书证明三婶是他们夫妇收养的一个孤儿而这个孤儿的父母是被国民政府枪毙了的共产党地下党员。这证明如果能被承认那三婶一下子就变成了革命烈士的后代即便不被承认也能够发挥很好的作用起码可以说明她血管流淌着革命烈士的血无论他的养父母用什么样的饭食喂养她的血型也不会变化。姥爷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我笨嘴拙舌不会劝解只好跟着三婶哭。哭了一阵三婶擦擦眼睛站起来对那几个女人深深地鞠了躬感谢她们收藏了父亲的遗书并转给自己那几个妇女也就借机别过各自走了。我将两个馒头一块咸菜递给三婶三婶说你吃吧我吃不下。

我是懂事的少年两个馒头我吃了一个剩下的一个连同大半块咸菜硬塞到三婶手里。三婶吃着馒头眼泪沿着腮往下流。我愤愤不平地说他们逼死姥爷姥娘应该去告他们。三婶苦笑一声竟然说死了也好活着也是受罪……

这是1966年8月份的事那时候的事不能以常理论之如今回想如同噩梦但噩梦中似乎也有浪漫与狂欢的成分甚至还有艺术这是否是少年的错觉还真不好说。

后来我听杨结巴大叔说三叔曾私下里去蜡烛店废墟上祭奠过顾传胪夫妇所谓祭奠其实是凭吊。因为三叔既不敢烧香烧纸也不敢摆祭品。他只是在那废墟上眼含着热泪即兴吹了一会儿口哨。

三叔和三婶的婚礼是必须讲的但在讲他们的婚礼之前应该把我们家与三叔家的关系交代一下。我爷爷兄弟三人大爷爷是中医早就分家单过。我爷爷与我三爷爷一直没分家三爷爷游手好闲但他是小弟我爷爷只好容忍。三爷爷与那个西省的流亡女人成亲后爷爷就把场园边上那三间房子收拾了一下让他们搬去住。看起来三爷爷是另起了炉灶但经济上还是混在一起三爷爷家缺了什么就到我家来取什么。1960年三爷爷三奶奶双双去世三奶奶带来那个女孩子我们叫她二姑远嫁去了黑龙江。三叔在煤矿所以那房子就空着了。1963年是大涝之年那房子塌了。因此原因我父母就决定把我们家的东厢房拾掇出来作为我三叔和三婶的婚房。这时我爷爷和奶奶都还健在但爷爷木喜欢走集体化道路发誓不给人民公社干活家里的事也一概不管不问。要问为什么在最困难那年我三爷爷和三奶奶死了而我爷爷和奶奶却活着这事我不想说又不得不说。其实我三爷爷是被棉籽饼胀死的他领了政府发放的救济粮——三斤棉籽饼一边吃一边往家走走到家也吃完了。然后就口渴喝水棉籽饼在胃中膨胀起来……我三奶奶之死与饥饿有关系但主要原因还是生病。

情况大概如此大家看我这哪像是写小说啊简直是写交代材料或是记流水账。

因为我们没能按郭书记规定的时间回来让书记再将地排车借给我们当婚车把三婶拉回来的可能性完全不存在了。我当时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孩但三叔一直把我当成他的知心朋友把他的高兴、担忧、计划都告诉我。他说小光即便老郭把地排子车借给我们我们也不用。你说我们用辆破牛车拉你三婶这多丢人。我说是丢人三婶是高密城里有名的大美人呢。三叔我有个主意。三叔说什么主意快说我说咱能不能到蛟河农场去借用他们的大汽车汽车不行拖拉机也可以。三叔道这绝无可能。不过我有一个很可能实现的计划。

三叔去供销社买了一包好烟带上我去公社驻地找到二秘书杨结巴提出借他的大国防牌自行车杨结巴说高三你知道不知道我曾经对外宣称过老婆可以借但车子不能借。按照与三叔预先商定好的计划我双腿一屈跪在了杨结巴面前。杨结巴满脸通红急不成句地说起……来起来你这是干什么你这不是折老子的阳寿吗我说你不把车子借给俺三叔我就跪着不起来了。杨结巴说……起来……起来有话好商量。我看了一眼三叔三叔点点头。我站了起来。杨结巴说你借我车子干什么三叔说实不相瞒杨秘书我元旦结婚。你大概也听说了吧我那未婚妻名叫顾双红是高密城的头号美女城里多少小伙追她她都不嫁偏偏要嫁给我这个挖煤的而且不让我去当养老女婿。你说杨秘书我要赶着个破牛车去拉她多丢人不仅仅是我没面子也让人家城里人笑话咱们烽火人民公社是不是。杨结巴问那你想怎么着借我的车自己去把媳妇载回来这也不合风俗啊哪有新郎官自己去载媳妇的。三叔道我上次去城里拉嫁妆结交了三个朋友都在棉花加工厂工作他们三人都有自行车元旦他们放假我想借你的车去县城找他们请他们元旦那天把我媳妇送来。杨结巴道那你走着去不就行了吗三叔道杨秘书后天就是元旦了家里还有很多事走着去太慢当然我跑着去也是可以的但您不知道我那丈母娘有多势利她反对女儿嫁给我我骑车去尽管她知道车子不是我的但她的心情会好一点儿。关键是我如果能请动我那三个朋友我媳妇脸上也有光彩。所以杨秘书这个忙您一定要帮我。

杨结巴抽着三叔敬给他的烟脸通红嘴唇哆嗦着好像要从他身上往下割肉似的。最后他抖着嘴唇眨巴着眼睛说好好好……吧高三看在你媳妇这个高密城第一一一……美人的面子上我借给你。

杨结巴推出车子支起来弯腰试了试前后轮胎的气又手摇着脚踏子让后轮高速旋转。他心醉神迷地听着车轮旋转的呼呼声说你听听我这车子一点儿毛病也没有。他慢慢地将脚踏子往后轻按着刹住了旋转的车轮说你刹车时不要太猛太猛会伤害里边的零件。然后他又拍了拍座子检查了一下座底的弹簧叮嘱道过沟过坎遇有颠簸一定要把腱翘起来否则会把弹簧弄断总之我不多说了你千万小心着骑下午五点前最晩五点必须把车子给我还回来。

三叔终于从杨结巴手里接过了自行车推到了大街上。杨结巴紧跟着我们口里还在唠叨着重复了很多遍的话。就在三叔骗腿要上车时他又一把拉住了后货架子说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的骑车技术行吗先别急着走骑两圈我看看我宁愿把车子借给老手骑十次不愿借给新手骑一次。三叔说好好好我骑给你看。

三叔在公社机关大院后边的大街上熟练地表演了从后边骗腿上车和从前边提腿上车以及左拐弯右拐弯从前边屈腿下车和从后边甩腿下车的基本技术。然后将车停在杨结巴面前说怎么样放心了吧。杨结巴点点头说还行那也得加小心。三叔说我还能大撒把呢杨结巴说你必须保证不大撒把否则我不借了三叔道好好好我一定两手始终扶着把始终小心加小心回来你检查如果车子少了一块漆你就抠掉我一块皮。杨结巴道如果我的车子真的掉了漆把你全身的皮都都都……剥下来又有什么用处

在我是先坐在车后座上让三叔从前边屈膝提腿上车还是三叔先骗腿上车慢行着我从后面蹦到货架上的问题上杨结巴又纠缠了半天最后定下让我先稳稳地坐在后货架上然后让三叔从前边提腿上车因为车在行进中我往上蹦会产生重力加速度让自行车后轮胎承受太大的压力。

我们终于骑行在通往县城的道路上。车行数百米后我看到杨结巴慢慢地回到了大院。我知道他的身体在公社大院里他的心已经跟着他的自行车来了。三叔问我杨秘书回去了没有我说回去了。三叔大喊一声我的个天老爷把我的嘴唇都磨起泡来了。我说磨起泡来会影响吹口哨吗三叔说我这是用了一个比喻三叔接着就吹起了口哨。

1964年元旦上午三叔的三个朋友其实也是我的朋友面有粉刺的那位名叫郑华波白脸小胡子那位名叫邓然脸上有痦子的那位名叫邱开平。是我发现了这三个人的姓都带着——“阝”然后我马上又想到三叔名字的高邦这四个人的名字里竟然有四个右耳刀我不由得喊叫起来“三叔太巧了”这时正是三婶在东厢房“坐床”三叔在我家北屋炕上招待这三位哥们和杨结巴的时候。听我解释了我的发现他们感到蹊跷。三叔说“三位兄弟这是天意啊”邱开平说“我们应该结为兄弟是不是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咱们是这个村叫什么来着对沙窝我们来一个沙窝四结义”其他三位也都拍手赞同。我必须补叙几句当三辆车把上系着纸扎的大红花的自行车一路响着铃铛骑进我们村庄时1964年的元旦上午顿时变得喜气洋洋。三个城里青年的洋气打扮和坐在中间那辆自行车后座上、身穿红格褂子、外套栽绒领蓝色华达呢半大衣、头蒙红色长围巾的我三婶的美貌让村里的人羡慕不已赞叹不止。大人小孩都挤到我家院子里我母亲和邻居家几个大娘婶子引领着三婶上了东厢房的炕。墙壁上贴着花纸窗户也用红纸封了屋子里红光荡漾喜气洋洋。小孩嚷叫着要喜糖争先恐后地往炕上爬。我姐姐抓了一把糖扔到院子里那些小孩便一窝蜂地扑上去。在抢夺的过程中宋老师的小女儿被人碰破了鼻子血流如注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我母亲恼怒地低声骂“真她娘的丧气。”母亲对二大娘很不满说她家里新遭了大丧竟然还放孩子出来抢喜糖。我姐姐也很不高兴她与她那个宣传队的好朋友袁小凤一人一只胳膊将宋老师的小女儿拖出了院子。

三叔给我的任务是看守好那三辆自行车。村子里的年轻人围着那三辆自行车两辆上海产永久一辆青岛产小国防车子都有八成新车圈车把上的电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村里那位最蛮横的青年名叫平度的撇着从电影里学来的日本军官的说话方式按了一下郑华波那辆永久的铃铛道“大大的好这匹小马驹子大大的好让太君骑出去遛一遛”听到车铃响三叔跑出来对平度等人作了一个揖好声好嗓地说“兄弟们这是朋友的车子别给人家弄坏了。”平度伸手道“车子的可以不骑但是你的把喜烟的拿来”三叔摸出一包友谊牌香烟分发给众人我知道这烟质量较差价格便宜而屋里炕上那几位贵宾抽的是大前门。

三叔散烟后将三辆自行车搬到墙角顺手锁了把钥匙拔下来交我保管这样就把我解放了。这时杨结巴推着车子进了大门。一进门他就喊“高邦你小子不不不……不够意思吧借自行车时满满满……满嘴甜言蜜语用完了自行车就把我我我……我忘记了。”三叔忙道“我正想让小光跑步去请您呢您是有文化有身份的人正好来给我陪客。”

一进屋杨结巴就对炕上三位年轻人拱手施礼并不太结巴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公社曲书记让我给他准备讲话稿刚刚弄完耽误大家喝酒了。”

三叔也忙对他们介绍“这是我们烽火人民公社的二秘书大笔杆子他的文章在省报刊登过在省广播电台播送过至于县广播电台如果没我们杨秘书供稿那就只好倒台了。”

杨结巴道“高邦你的话虽然有点儿夸张但基本上还是事实。咱要是不结巴小小的烽火人民公社哪能留得住我“

三叔忙道“对对对杨秘书你总有一天会高升杨秘书请吧上炕。”

杨结巴也说“好上炕站客难伺候”他脱了鞋不无炫耀地往上拉了拉他那双新袜子的筒儿。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的炕其实很小炕中央摆一张长方形矮腿桌子每边坐上两人整铺炕就满了。三叔侧着身子半个屁股坐在炕沿上。我负责为他们烫酒。那年月时兴把白酒烫热了喝说是喝凉酒写字时手会颤抖其实是酒的质量差加热后会让酒里的有害物质挥发一些。

母亲端上了四个冷盘一个是白菜心拌虾皮一个是盐水花生米一个是松花蛋一个是葱白拌豆腐。现在看这四个小菜有点儿寒酸但在当时已经相当不错。父亲过来站在炕前代表我们家的老人对三位城里青年和杨结巴表示了感谢然后便以大队里有事找他为借口走开了。

刚开始三个城里青年还有点儿拘谨杨结巴见过场面很会调动气氛几句调皮话就让大家松弛了心情自然了形体。就是在这时候我发现了四个“阝”的问题。到那四个人吵嚷着“沙窝四结义”时杨结巴道“还有我呢”

我说“杨秘书您的名字里没‘阝’啊。”

杨结巴说“小屁孩子你认识几个字大叔名叫杨连升升字的繁体字里恰好有一个‘阝’。”然后他便摸出钢笔将繁体字的升字写到手背举着给大家看。

三叔抚掌道“那就更巧了来为了我们这五个耳朵干一杯”

那时候生活困难酒盅子也小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把杯子端起来干了。三叔又赶紧给大家把酒倒上。

杨结巴道“各位小兄弟今日这个事还真是天意。原本我是不想来的曲书记让我陪他到供销社饭店吃包子当然菜也是有的酒也是有的。但我想高邦老弟大喜的日子虽然下煤窑这活儿又苦又累但毕竟也是工人阶级工人老大哥娶媳妇咱能不来捧场再说了我跟这沙窝村的感情那是不一般的你们郭支书老英雄公社书记见了都要敬三分但他偏偏对我好知道他叫我什么‘杨记者’‘记者’啊多响亮的名头好了不说咱的光荣经历咱就说五个耳朵这事。只要你们不嫌弃我结巴我愿与你们结拜兄弟。桃园三结义那叫三侠咱们沙窝村结义五个人五义三侠五义看过《三侠五义》没有著名小说也有评书鲁迅先生都表扬过的。”

众人都直着眼不言语显然是没看过这部小说。杨结巴便匆匆讲述了书中情节讲了两齣戏《遇皇后》《打龙袍》这两齣戏就是根据《三侠五义》改编的。说到了戏杨结巴顿时满面生辉神采飞扬他端起一杯酒道“弟兄们其实我是个角是个大名角但可惜我生不逢时也生不逢地结果成了个丑角。来干了这杯老哥给你们唱两句龙车凤辇进皇城御街上来了我讨饭人——”

他高亢苍凉的声音震动得封窗的白纸嗦嗦作响三位城里青年都目瞪口呆显然是被镇住了。

“眼不明观不见花花美景看不见汴梁城文武公卿——”

正在东厢房里闹腾着的孩子们都跑出来聚拢在窗外戳破窗纸往里观望。

杨结巴却突然刹住了唱腔结结巴巴地说”献献献……献丑今日到此为止过几天到城里去如果兄弟们爱听老哥我给你们唱全本生旦净末丑狮子老虎狗文武昆乱不挡当然我最拿手的还是老老老……老旦。”

三叔道“杨秘书我听过您与宋老师在教堂里一个拉一个唱但当时感到一般般今日当面聆听感觉大不一样太棒了”

杨结巴说“可惜了宋老师拉得一手好京胡嘎嚇利落脆不拖泥带水他死了再也没人能给我伴奏了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啦”

说着说着杨结巴的眼圈就红了他用袖子擦擦眼笑道“看我真是丢人这大喜的日子扯到哪儿去了我还给你们讲这《三侠五义》里的‘五义’‘五义’者‘五鼠’也。何谓‘五鼠’钻天鼠卢方彻地鼠韩彰穿山鼠徐庆翻江鼠蒋平还有那盖世的英雄锦毛鼠白玉堂。知道白玉堂是哪里人吗平度与咱们一河之隔现在平度是县那时平度是州白玉堂家土地万顷家财亿贯骑着快马跑三天也跑不出他家的地盘这沙窝村也是他家的地盘关键是这人豪侠仗义挥金如土专好结交天下英雄那《三侠五义》的作者就是以他为原型塑造出了锦毛鼠这个英雄人物……”

大家都听得愣愣的忘记了喝酒。母亲又端上来热菜第一个菜是白菜炒豆腐第二盘是蘑菇猪肉炖粉条第三盘是油煎萝卜丸子第四盘是芹菜炒肉丝。尽管盘里只有寥寥的几片肉但香味格外强烈母亲对杨结巴说“大兄弟领着客人多喝酒啊”杨结巴道“大嫂放心少喝不了。各位兄弟什么是老嫂比母这就是老三父母归西一切都靠这老嫂子操持着你说对不对高邦”

三叔道“是杨秘书说得对没有大哥大嫂张罗我现在连个家都没有”

杨结巴道“人海茫茫也不过是父母妻子兄弟朋友看那《三国演义》《三侠五义》一个义字顶天立地。咱们今日五个耳朵聚合天巧地巧如果不弄出个名堂来岂不辜负了天地美意那闹东京的五鼠是老五义咱们是新五义咱们结拜为异姓兄弟如何”

三叔道“太好了那我就高攀了。”

郑华波激动得满面赤红那些粉刺都发了紫他说“太好了杨大哥您的一曲高腔气冲霄汉英雄气概我们虽居城里其实是井底之蛙前些天结识了高兄他的出神入化的口哨让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杨大哥的气魄、学问更令我们敬佩有加。我们三个同在一厂工作因为志趣相投虽没结拜但也情同兄弟今日如能与杨兄、高兄结为兄弟真乃大快人心之事。”

邓然和邱开平齐声道“我们乐意”

郑波道“卢方、白玉堂他们号称五鼠我们叫什么”

三叔道“我们叫五虎吧沙窝五虎。”

邱开平道“《三国演义》里有五虎上将个个武艺高强可我们都不会武术叫五虎名不副实啊”

我插嘴道“那就叫沙窝五狼”

三叔道“胡说”

我又道“那就叫沙窝五狗”

三叔道“闭嘴吧你给我”

杨结巴道“什么五狼五虎五狗五猫都不好我们就叫沙窝五耳这样有个讲说不是凭空捏造。”

“好”大家齐声道“就叫‘沙窝五耳’”

大家不约而同地举起杯豪气地碰了酒溅到手上不去管了都干了亮亮杯底。我把烫热的酒递给三叔三叔又给大家倒满杯。

杨结巴道“我们就不搞磕头烧香、就血为盟那一套了但年齿还是要排一下的。我1934年生属狗三十周岁。”

三叔道“我1943年生属羊二十一周岁。”

邱开平问三叔道“你是几月份生日”

三叔道“正月初八

邱开平道“那我是老三了我也是1943年生的生日是10月7号阴历不知道但肯定比你小。”

邓然指指郑华波道“我们俩同岁1944年但我的生日比他小十天。”

杨结巴伸出一根食指指点着说“我老大你老二你老三你老四你老五今后咱们就以兄弟相称”

邓然道“我最小小弟敬四位哥哥一杯”

三叔道“五弟慢来我们四个先共同敬大哥一杯吧”

五人举杯都很激动猛碰之后一饮而尽。

杨结巴激动万分道“四位贤弟现在是新社会咱不搞封建时代同生共死那一套但咱们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帮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三叔道“大哥说得对我们都是有志青年大哥能唱我们四个能吹。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这时母亲端上一盘煎青鱼。

“鱼上来了该吃饭了今天咱们就先喝到这儿吧过几天到我办公室里咱们放开一喝”杨结巴道“不过在终席之前还得请二弟给我们吹奏一曲否则这宴席就不圆满。”

“其实我早就嘴痒了”三叔道“我给大家吹奏印度电影《拉兹之歌》的插曲如何”

“太太太……好了……”杨结巴说“这部电影如果没有这首插曲起码要减色一半呢”

城里的三个耳鼓起掌来。

三叔喝了一口茶眯眼凝神片刻嘬起口唇先吹出一套花样繁多的过门然后便吹出那令人心神荡漾的旋律。我们都屏住呼吸沉浸在音乐所营造出的意境里。我那时没看过这部电影但我在“狼窝”里听杨结巴和宋老师绘声绘色地讲述过这个故事所以我的脑海里浮现着许多光怪陆离的画面。在这些画面里活动着的主人公拉兹就是我的三叔而那位贵族小姐丽达就是我的三婶。后来我听懂行的人说我三叔口哨演奏的过人之处除了吐气和吸气都能发声之外还在于他能即兴地在基本旋律之上进行变奏在于他对声音的丰富的想象力让我们听着是那首歌但又不完全是那首歌。就像一个美丽的姑娘在花丛中忽隐忽现使她的美丽添加了神秘就像月亮在云中时隐时现使它的光辉增添了含蓄。

三叔一曲吹罢拱手对大家说“献丑了各位兄弟指教”

城里的三个耳眼泪汪汪地鼓掌。他们是懂音乐的人我觉得懂音乐的人大多数都是感情丰富、心地善良的人所以即便后来我知道他们做过坏事也没有改变对他们的良好印象。

“二弟还还还……还让人活不活了”杨结巴拍了自己的腮帮子一巴掌说“大大大……大才绝对是大才你不但是口哨演奏家还是作曲家”

“大哥”三叔红着脸说“我就是吹着玩儿。”

“二弟”杨结巴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三弟四弟五弟也是这样大家都要坚持学习等待时机时机一到宝刀出鞘”

……

一直闹到红日平西这四个人才走。都有了酒意有的脸红有的脸黄但腿脚都有点儿不利索了。我看到母亲如释重负的神情听到两只喜鹊在墙外槐树梢上喳喳噪叫。我帮他们开了自行车锁他们都将手扶在了自己的车把上站在院子里似乎恋恋不舍的样子。夕阳正照着东厢房的窗户窗户上新糊的红纸被要糖吃的孩子戳得稀烂。一直陪着三婶并担当护卫任务的我姐姐把脸贴到窗根上喊“三叔你来一下”

“干什么”三叔问。

“俺三婶找你”姐姐说。

“快去快去”杨结巴流畅地说“夫人下令焉敢不听”

我说“杨大叔我发现你喝醉了就不结巴了”

母亲训斥道“没大没小的孩子”

“等一下”三叔道“我送走朋友。”

“赶快来”我姐敲着窗户道。

那三个三婶曾经的工友有叫她顾双红的有叫她蜡烛红的嘈嘈杂杂地说再见再见你现在是我们嫂子啦……

“俺三婶让你们都不许走”我姐道“俺三婶有东西给你们三叔快来。”

“兄弟们稍候”三叔说着便进了厢房。

几分钟后三叔拿着四个用红绸布缝制、用丝线绣着花鸟的荷包出来。荷包里装着烟糖。

“谢谢弟妹”杨结巴说。

“谢谢嫂子”三个城里青年道。

1971年5月下旬的一天“沙窝五耳”中的四个耳站在三叔的坟前面色肃穆地看着跪在坟前的三婶和她的女儿清灵与儿子清泉。

清灵当时是六岁半清泉一岁半。

三婶一向寡言好像也寡哭当然这个“寡哭”是我的生造但我的确也想不出更恰当的词来形容三婶的这个特点。

那天是三叔遇难三十五天按风俗上“五七坟”。我蹲在坟前用四块新砖摆出的所谓“锅”前烧纸。坟墓坐落在一道丘岭的高坡上这里是村子的公葬地。三叔的坟墓旁边就是他的父母亲的合葬墓稍远一点儿那个小小的墓里埋着三婶父母的骨殖。周围还有数十座坟墓。多数坟墓上都长满绿草、荆棘墓间的空地上凌乱生长着针刺锐利的酸枣树。两只野兔子在坟墓间追逐着吸引了两个孩子的目光。风从两道岭之间的深沟中刮上来吹得纸灰团团旋转我不得不反复地用一根树杈子镇压着那些燃烧的纸片防止它们被刮到公墓外的那片松树林子里引发火灾。

“锅”前供着一碟饼干一碟糖果四个橘子四个馒头还有一碟子煎鱼。

杨结巴——此时他已是县样板戏学唱团里的著名演员他扮演的李奶奶虽然扮相有几分粗鄙但嗓音洪亮宽厚且能唱出“雌音”实在是罕见开口就是满堂彩。他高腔明亮低音婉转真是一唱三叹千回百折连道白也是纯粹的京腔结巴的痕迹一丝不存。这个样板戏学唱团的老班底是原来的县茂腔剧团那些人都是吃国库粮拿工资的公职人员只有杨结巴是农村户口。但听说很快就会给他转正而一旦转了正就是乌鸡变凤凰了。他蹲下来长叹一声用筷子夹了一条鱼扔到火里悲悲切切地说“二弟呀吃吧。”又抓了几块糖捏了两页饼干拿了一个橘子都扔到火里。又掰了一半馒头投到火里再次高声祝祭“二弟啊吃点吧……”他的富有感情色彩的祝祷闻之令人鼻酸我的眼泪哗哗地流出来。清灵放声大哭“爸爸呀……爸爸呀……爸爸……我想你了啊……”杨结巴扑通一声跪了地大放悲声先是哭渐渐变成唱“哭一声二贤弟命运凄惨遇矿难丧青春命归黄泉。可恨这阎王爷他不长眼二贤弟盖世英才再难施展。原指望兄弟们同生共死不承想贤弟你先化青烟。眼看着五个耳缺了一耳撇下了众弟兄好生孤寒——”在杨结巴跪下那一刻三个耳也跟着跪下了。邓然号啕大哭郑华波双手掩面邱开平额头触地。这几位结义兄弟的情谊深深地感动了我眼泪流多了头痛欲裂。馒头饼干被烧焦香味弥漫开来一群麻雀从坟墓上空旋风般飞过去。两只喜鹊在前方的一个坟头上噪叫。那一岁半的小儿清泉咧着嘴哭了几声便蹒跚着去拿糖。他连同糖纸一起塞进嘴里口水从嘴角上流出湿了胸前肚兜。也许是因为咂不出甜味他哭了。所有人都在哭只有三婶不哭。三婶一身重孝头发披散目光呆滞呆呆地跪着仿佛一尊石像。我吓坏了我说“三婶三婶您哭吧您哭出来吧……”

我想起了一个多月前陪伴三婶去龙山煤矿处理三叔后事的情景。母亲与姐姐帮着照看两个孩子父亲陪爷爷在胶州医院做膀胱结石手术奶奶已于两年前去世家中再无他人陪同三婶去煤矿的重任落在了我肩上。我们搭乘农场的拖拉机进了县城到火车站买了两张到坊子的慢车票。巨大的悲痛冲淡了我第一次坐火车的兴奋但我还是回忆起了跟随三叔来拉三婶的嫁妆时曾对三叔表达过此生能坐一次火车便满足的愿望我也记得三叔给我的承诺我一定让你坐上火车三叔我真的沾你的光坐上了火车但你没了我宁愿永远不坐火车三叔您也不要没了呀。想着想着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三婶脸色苍白目光直直的让我缪得慌我真怕三婶疯了。到了煤矿一个副矿长接待了我们简单地说了三叔遇难的过程。瓦斯爆炸三叔工作的那个掌子面上有二十多个人一个也没上来。大爆炸……副矿长说小高是个好同志是我们文艺骨干口哨吹得出神入化口琴吹得也好还会吹笛子工会主任插嘴说我们正准备把他抽调到矿山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没想到出了这事。矿长摸出手绢擦眼睛。我们很悲痛很惋惜……我想见见人三婶道。……大爆炸几百米巷道都塌了而且瓦斯浓度非常高……矿长为难地说。……我想见见人……三婶道。工会主任说大嫂瓦斯爆炸后又引起大火所以……我想见见人三婶道。……我们给您最高额抚恤金工会主任把一个信封递过来。我想见见人三婶又喃喃了一遍便一头栽倒在地……

眼前这座新坟里埋葬着三叔的衣服鞋帽是我从煤矿背回来的。我虽然只有十四岁但我表现得很勇敢三婶昏倒后我抓起了一个炉钩子指着副矿长“快救我三婶我三婶要是死了我就杀了你们我就把你们煤矿点火烧了我跟你们拼了……”他们找来了医生给三婶打了针。三婶醒过来大叫一声“他爸爸你疼死我了呀今后的日子你让我们娘仁怎么过呀……”三婶干号着没有眼泪猛然又哽住咳几声吐出一口鲜血……

杨结巴站起用手绢擦眼睛他已经混到不用衣袖或手背擦眼泪的阶级了说“弟妹三位贤弟起来吧人死不能复生二弟走了可我们还得活下去尤其是弟妹还肩负着抚养儿女的重任哭坏了身体二弟在天之灵也不得安宁啊。”

“爸爸爸爸你回来吧我想你了……”清灵哭道。

“爸爸……”清泉也口齿不清地叫着。

两个孩子的哭叫宛如钢刀戳在我心上我跪在被纸烧得发烫的地面上放声哀号。

杨结巴拉起郑华波然后又拉起邓然与邱开平。郑华波抱起了清泉邱开平抱起了清灵。杨结巴似乎有点儿气恼地对我说“行了小光快起来收拾一下劝你三婶回家。”

杨结巴和邓然一边一个扯着三婶的胳膊把她拉起来。三婶挣扎着要跪。杨结巴说“弟妹为了孩子回去吧”

三婶停止挣扎幽幽地说“你们先走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坐一会儿就一会儿。”

杨结巴道“弟妹为了这两个孩子你可要想开点……清灵、清泉来领妈妈回去。”

清灵拉着三婶的手清泉扯着三婶的衣襟哭叫着“娘回家吧……回家吧……”

三婶对清灵说“好孩子你带着弟弟跟着伯伯和叔叔先到前边等我娘要跟爸爸说几句话儿……”

我们站在公墓外的小路上等候三婶为了让孩子们不哭杨结巴给他们每人嘴里塞了一块糖还给他们每人一个橘子、一页饼干。三叔坟前的“锅”里那些燃烧未尽的纸片还在冒着细弱的白烟那两只喜鹊已经落在距三叔坟墓只有几步远的那棵酸枣树上噪叫着跳跃。我突然想这一定是三爷爷和三奶奶在显灵啊他们没变乌鸦而变成了喜鹊这是个多么好的兆头啊但杨结巴侧耳对郑华波说的一句话解构了我的想象他说“喜鹊是等着吃‘锅’里的祭奠品呢。”三婶跪着腰板挺得笔直她侧面对着我们。杨结巴抬腕看了看手表他升到戴手表的等级了下午三点的太阳光照耀着三婶使她的全身孝服焕发着刺眼的光芒。三婶在对三叔说什么呢我猜不到也不敢猜一猜就心疼。我放眼岭下看到了我们的村庄看到了在教堂的遗址上建起的小学看到了我的家看到了在教堂东南方向那片高坡上三婶家的四间房屋和小小的院落。那是村子的新址按照公社和大队联合制订的规划我们的村庄要在五年之内全部搬到这里而旧村庄腾出来的土地据说要建设一所完全小学和一所农业中学。岭下平畴上麦子将熟西风过处麦浪滚滚一群麻雀冲天而起然后便归于寂静这时突然从三叔的坟墓前传来了口哨声。

天哪这是三婶吹口哨三婶竟然会吹口哨三婶果然会吹口哨。我们都屏住呼吸捕捉着每一个声波。我无暇也没想到去看一下三叔的四个结义兄弟的表情我只看着三婶。只能看到三婶的右侧面颊而且也因强光而晃眼看不到三婶的口型也看不清她腮上肌肉的跳动。三婶吹出的哨声起初无节无奏听来仿佛是北风吹进空瓶发出的呼啸又如冷风掠过电线时的叫嚣也似深秋的虫子悲凉的哀鸣但接下来便无比的婉转与抒情让人产生花前月下之联想。坦率地说当时我并无花前月下之体验只是感到心里有那么一种说不出来的想哭又很温暖的感觉。然后又变调成急促的旋律仿佛一只小鸟看到巢卵遇险时在低空的盘旋呼叫。后来又慢下来旋律很是耳熟很像芭蕾舞剧《白毛女》中那段“北风吹”“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

岭下远远地传来车辆的轰鸣我看到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开进我们村庄。

三婶停止了她的吹奏慢慢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朝我们走来。我知道她瘸得没这么严重因为长时间的跪使她的腿血脉不通走一会儿就会恢复常态。我听到杨结巴感叹道“都是人才啊可惜了”那三位青年一定是深有同感我看到他们一齐点头。我恍然记起他们中的谁提过三婶也擅吹口哨的事但没想到她吹得如此出色。由此我也就明白尽管三叔有恩于她的养父但让她下定决心嫁给三叔的最主要的原因也许是共同的特长与爱好这看似简单实则深奥实则变幻无穷的口哨。许多年后我认识了一个在国际比赛中屡获大奖的口哨王与他谈起我的三婶、三叔和口哨以及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风靡一时的吹口哨热潮。他是青岛人距我老家不远。他说他少年时听老师说过高密有个吹口哨的不但吹气能发声而且呼气也能发声这就解决了口哨演奏中声音不连贯的问题这个问题一解决口哨才真正上升到艺术的境界。青岛的口哨王研究探索了许多年才找到吸气发声的诀窍但比我三叔晚了几十年。我不知道三婶是否也能吸气发声因为那时我根本不懂而且我听三婶吹口哨唯此一次回忆起来她的口哨声那样的流利婉转一定也掌握了吸气发声的高难技巧。杨结巴懂吗他是否跟我一样只觉得好听但不明白为什么好听。那三个高密城里的青年都是口哨爱好者而且还跟三婶同在棉花加工厂工作过尽管不是一个部门但三婶这样的人一定是引人注目的她的吹口哨的才能是否在厂里的某次文艺晩会上展现过呢三婶走到我们面前时我突然从她身上嗅到一股膻味就像我七年前在她娘家蜡烛店里嗅到的一样。现在想起来我那时也许是回忆起了蜡烛店的气味而不是从三婶身上嗅到了这种气味。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终生难忘——三人当中那位一直少言寡语的邱开平突然跪在了三婶面前流着泪说“二嫂顾双红我们对不起你……”邓然与郑华波也跟着跪下来道“二嫂原谅我们吧……”杨结巴——我不能再写“结巴”这两个字了——杨连升大叔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这是干什么三弟四弟五弟你们这是唱的哪一齣呢”

“我们……我们欺负过二嫂……”邱开平说。

“我们有罪请二嫂原谅我们吧。”邓然说。

“从今后这两个孩子就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帮二嫂把他们抚养成人……”郑华波说。

三婶道“谢谢你们从今以后我跟你们没任何关系了。”

给三叔上“五七”坟那天也是杨连升大叔倒霉的日子。在我们下岭回村的路上我看到过的那辆吉普车迎着我们开来在距离我们十几米时停住有两个穿白上衣、蓝裤子头戴大盖帽的警察钻出来站在车旁等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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