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晚熟的人 > 11.红唇绿嘴

11.红唇绿嘴(1/2)

目录

乙亥岁尾老父病重我由京返乡陪护。一日下午忽听窗外大街上传来一女子的号啕众人皆愕然。少顷号啕声从胡同里转过来逼近我家院子更加响亮骇人。我大姐惊道“‘高参’来了”

只见一个女人仰着红彤彤的大脸张着大嘴哭嚎着进入我家院子“大舅啊……俺的个亲舅啊……你怎么狠心撇下俺走了啊……”

我大姐恼怒地冲出去。父亲举起一只颤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别……别……别惹她啊……”

我大姐恼怒地说“‘高参’你这是唱的哪一齣”

“高参”满脸的悲痛表情就像落在烧得通红的炉盖上的一滴水欻的一声便消失了随即换上了一副惊愕的表情说“不是说俺大舅‘老’了吗”

“俺大好好的呢”我大姐说。

“您看看您看看这些该死的造谣分子”她一边说着一边闯进了我父亲的居室看到我后她的脸上出现了喜洋洋的表情道“表哥您啥时回来的”然后伸出手来——其实我们老家人见面尤其是男女之间并无握手的习惯但把她的手晾在那儿也不妥当——我感到她的手又大又硬力气很足心中便莫名地对她生出一丝敬意。然后她又与我堂弟等人一一握手这派头既不像个女人也不像个农民倒很像一位市里来的干部。最后她俯身问躺在床上的我老父“大舅你还认识我吗”我老父摇摇头。她提高嗓门说“大舅我是覃家庄上的覃桂英啊”我父亲还是摇头。她又说“大舅我是二梅啊我姐姐叫大梅啊”我父亲直着眼不吭声。我姐姐大声说“覃家庄俺姑的侄女‘高参’”

我父亲笑了用微弱的声音说“‘高参’……知道太有名了……了不起……”

父亲的脸上好久没见到笑容了也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我的心里感到欣慰因“高参”号啕而来带给我们的不快也随之消散。

“俺大舅真幽默。”“高参”道。

“坐下吧。”我父亲说。

坐在我对面的堂弟慌忙站起来把凳子让给“高参”。我也恭恭敬敬地为她倒了一杯茶。她呷了一口茶摸出一盒细支中华烟问“不介意我抽烟吧”我大姐道“‘高参’你还是别抽了俺大咳嗽。”她将烟装到口袋里道“也是尽管抽烟是人权的一部分但我的人权要建立在不侵犯别人人权的基础上才可以实施。”我诧异地看着这位出语不凡的胖大妇人一时找不到要说的话想说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又觉得不妥当便生生地咽了下去。我姐姐看出了我的尴尬便道“你可不知道‘高参’有多厉害胶东半岛都有名的人物。”

我堂弟道“岂止是胶东半岛全中国都有名呢”

“姐弟你们就别讽刺我了。”“高参”嘴里这样说但她的神情却是一副很享受的样子“跟表哥这样的大作家比我算什么草民一枚”

“您老人家可不是‘草民一枚’”堂弟说“您是著名‘公知’策划大师”

“什么‘公鸡’‘母鸡’‘大师’‘小师’”她说“我不过是一个为弱小者争利益为受迫害者鸣不平为创造和谐、公正、民主的乡村社会而不计报酬、不遗余力的乡村知识分子。”

她的话让我震惊。她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从一年级下学期到二年级上学期我与她共同使用一张桌子。因为她是我姑的侄女也算是沾亲带故所以我们俩相处得还算友好我记得她爱好画小孩无论是上语文课还是算术课她都在偷偷地画小孩。她的所有课本的空白处都画着大大小小的小孩她画的小孩都是大头细脖招风耳看上去很有趣。她小学之后又混过两年农业中学我之所以说“混”是因为那时的农业中学没有什么文化课基本上以干活为主。这样的学历在当时也不算低但放在眼下那就跟文盲差不多了。最近几年我有很多时间待在故乡发现我当初那些小学同学一个个都变得妙语连珠分析起问题来头头是道其见识与境界都不逊于大学教授。而当年我所熟悉的那种见了公社干部就吓得不敢大声说话的农民已经不存在了。在一次关于新农村文学的研讨会上我说新农村之所以新当然包括新房子、新街道、新家具、新食品、新品种、新的耕作方式等等但更重要的是新人二十岁三十岁的农村青年是新人像我们这些“50后”经历过人民公社大集体劳动的一代人实际上也与时俱进地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尤其是在互联网时代大部分农民也都成了智能手机的使用者他们几乎是无师自通地成了网络大海里的游鱼。他们使用着网络也创造着网络他们在网络上扮演着与自己的身份大相径庭的角色他们像鱼虾一样在网络海洋里寻找着自己的食物有时候也能扑腾出大大小小的浪花……

“高参”的手机响了一声她迅速地将一款老旧的“华为”从宽大的黑色半大衣口袋里摸出来点开手机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覃姐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平度有一个客户想见你有空的话就去赵志餐馆我订个包间。”她按着手机留言骂道“去你娘的我正要找你算账呢你说俺大舅‘老’了我现在就在俺大舅身边俺大舅精神好着呢刚刚吃了半只烧鸡还喝了二两茅台你这个造谣分子我饶不了你”她将手机装进口袋说“这个‘花脖子’睁着眼说瞎话他给我发微信说您大舅‘老’了你快去看看吧我一听脑袋里轰的一声眼睛里冒了一阵金花急急忙忙地就赶来了……”她探身问我父亲“大舅你不生我的气吧都是‘花脖子’这个杂种造谣”我父亲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谁是‘花脖子’”我问。

“‘花脖子’是你小说《黄玉米》里的土匪啊表哥”她说“被‘别光腚’那小子注册成了他的微信名。”

“谁是‘别光腚’”我又问。

“别叔宝的三儿子别广庭。”我堂弟说。

“小名叫‘铁柱’那个”我大姐道“你当兵那年六月生的他大哥叫金柱他二哥叫银柱。”

我算了一下感叹道“怪不得老了我当兵走那年生的小孩都四十五岁了。”

我堂弟道“‘别光腚’当爷爷都当了三年了。”

这时“高参”口袋里的两个手机同时响了。她摸出了刚才摸出过的那款旧“华为”又摸出一款新“苹果”。她看了一眼苹果手机嘟哝了一句又看华为手机揿响还是那位“花脖子”的声音“覃姐你可别怨我我是听‘九儿他爹’说的。他说你大舅可能‘老’了因为他从村委的监控器上看到莫言回来了……您看看您看看表哥这年头……”

我吃了一惊道“村子里还有摄像头太厉害了”

“高参”道“所以表哥得网络者得天下失网络者失天下得网络者得民心失网络者失民心。我们要做网络的主人不做网络的奴隶。所以网络是天堂网络也是地狱所以可以利用网络伸张正义也可以利用网络冤杀好人可以利用网络消费也可以利用网络赚钱……总之网络能把人变成鬼也能把鬼变成人当然也可以把人变成神……叫喊了几十年的‘缩小三大差别’通过互联网实现了。刚兴起互联网时那句‘在网上没人知道你是一条狗’这话现在基本上还适用。总之表哥自从有了互联网我觉得自己才真正地过上了人的生活……”

“佩服覃桂英不‘高参’”我说“我枉在北京待着但实际上孤陋寡闻感谢你给我上了一课。”

“表哥我和我的网友们都是你的铁杆粉丝你可以去你的‘吧’里看看看看我们是怎样挺着你、护着你为你与那些喷子们打架的。”

“谢谢老同学我真的落伍了谢谢你给我上了一课。”

“你与你朋友新近开那个‘两块砖’公号我已关注了。太保守了表哥你们根本不熟悉网络的运作规律折腾了大半年才几千个粉丝如果交给我给你们经营三个月我不给你顺来一百万粉我就不姓覃了。”

“你早就不姓覃了”我堂弟说“你姓高叫‘高参’。”

“姓高也没什么不好俺姥娘家不也姓高吗”

“我很想知道你用什么方法能给我们吸来一百万粉丝。”我说。

“哎哟表哥这事可不是一句半句能说清的这么着”她摸出两块手机道“加个微信过几天咱们坐下来细聊。”

“你扫我吧。”我说。

“我把自己推给你好几次请你加我你都不理我”她白了我一眼然后用两块手机先后扫了我的二维码说“你得确认我‘高参’和‘猪大自肥’。”

“‘猪大自肥’这名字真好”我说。

“我还有三个名字呢一个是‘孩子哭了给他娘’一个是‘奶胖不算胖’还有一个是‘梅开二度’。”

“你有五个手机”我惊讶地问。

“平度的‘老丈人的青鱼’有十二块手机呢。”她说“我还有两个公众号一个叫‘红唇’一个叫‘绿嘴’表哥你得空关注一下。”她俯身向我父亲说“大舅我先走了过几天再来看你。俗谚道‘一个谣言增寿十年’大舅你要树立信心不要老觉得自己老了该死了没那事这美好的生活大好的时光怎么能舍得死现在咱们县的平均寿命已经到了八十四岁百岁老人有一百多个就您这身板一定能活到一百二十岁六世同堂”

她走后我父亲悄声对我说“千万小心她啊……”

我说“大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每到夏末秋初高密东北乡便阴雨连绵有时连续半个月不见太阳。我当年初读拉美作家的作品感觉到他们小说中描写的阴雨天气与我记忆中的故乡十分相似。那么多的雨大雨、中雨、小雨、雷阵雨、夹带冰雹的雨有时候还有夹带着鱼虾的雨下个不停不停地下庄稼地里积水数尺河道中洪水滔滔经常决堤危及人命和畜命。那时候我们每年只有一季收成那就是在深秋洪水消退时拿着木棍在淤满黄泥的土地上点种小麦。牲畜下不了地犁耙都没有用只能用这样原始的方法点种。只要能够点种上第二年初夏便会有小麦的丰收。可惜的是总有很多的土地在播种小麦的季节里还汪着深深的水只能等待第二年开春后种高粱。高粱是高秆作物一般情况是涝不死的但在洪水最大的那几年里高粱也被混烂了。当时人们不知道气候有周期以为这地方永远就这样了据说县里有人曾向上级报过提案希望能将高密东北乡几十个村庄的人移到高密西南部丘陵地带。但人是奇怪的动物明知这地方无法生存也不愿意离开还说什么“生处不嫌地面苦穷死饿死不离乡”。这时我们公社一位在江南当过兵的副书记突发奇想向公社书记提议地里有这么多水为什么不种水稻呢如果种上了水稻水害不就变成水利了吗公社书记也感到这是个好得不得了的建议便往县里汇报县里领导也觉得好于是就报到省里然后由省里有关部门协调从福建省调来了十几个技术人员指导我们高密东北乡人民种植水稻。要改变一个地区的耕作习惯几乎就是一场革命年纪越大的越反对年纪越小的越赞同。那时候我与覃桂英正读着三年级学校为配合这场旱田改水田的种植革命组织我们排演节目到集市上去表演宣传。我们戴着班主任李圣洁老师为我们制作的庄稼面具我扮演地瓜王昌扮演玉米杜茂扮演高粱覃桂英扮演水稻。我们用地方戏茂腔调唱着沈庆丰老师为我们编的词儿我唱我是一个大地瓜泡水变成豆腐渣。王昌唱我是一棵老玉米沱在水里烂成泥。杜茂唱我是一棵红高粱泡在水里哭亲娘 。覃桂英唱我是一棵金水稻泡在水里哈哈笑我在水里笑我在水里长我在水里开花我在水里结籽。我在水里长成大米老人爱吃小孩更爱吃 。我们一起唱最好吃的菜是白菜最好吃的肉是猪肉最好吃的米是大米……

为了抢季节四月下旬我们小学停了课帮助农民去插秧。村里给我们一方水田任我们闹腾。几位社员为我们运来秧苗并帮我们均匀地投掷到水田里。南方的四月已经很暖和北方的四月其实还很冷。风刮过来水田里泛起寒意大家都犹豫着不愿脱鞋袜下水。我们的班主任李圣洁老师率先脱掉鞋袜挽起裤腿跳进水田。她扎着两根长及臀尖的大辫子两条腿白得刺眼这个细节虽然过去了半个多世纪我还记忆犹新。老师率先垂了范班干部们也都不甘落后纷纷地脱鞋脱袜噗噗通通地跳下水田。尽管那个时代贫富差别不大但家境还是有别。家境好的同学已经换下棉裤穿上了夹裤和单裤。家境差的同学都还穿着棉裤。单裤挽到膝盖处不费劲但棉裤挽不到这个高度。那时候三年级的小男孩没有穿短裤的如果脱掉棉裤就直接光了屁股。那时的孩子受英雄主义教育都积极追求进步都幻想着能有表现自己英雄气概的机会譬如我们班的劳动委员王顺就曾先把生产队的草垛点着火然后又奋不顾身去扑救结果烧成轻伤英雄没当成还差点儿被开除了学籍。既然裤腿挽不到膝盖之上脱了棉裤又伤风化于是我们这些穿棉裤的就只能把棉裤挽到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然后噗噗通通地跳下水田。最后田埂上只剩下扮演过水稻的覃桂英她上穿花棉袄下穿一条蓝夹裤这说明她的家境还是比较好的。我听姑姑说过覃桂英的父亲也就是我姑姑的堂小叔子是一个神枪手他手持一杆土枪带着一条猎狗每年冬天都能打到数百只野兔当时每只野兔能卖一块钱数百只野兔就是数百元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他除了打兔子还擅长用铁夹剪他的铁夹剪每年冬天能夹住数十只黄鼠狼每张黄鼠狼的皮能卖好几块钱这又是一笔很大的收入她穿着一双肥大的条绒布面的自家缝制的鞋子孤零零地站在田埂上。李圣洁老师喊道“覃桂英下来啊”覃桂英学习很好家庭出身也好她爹能够在冬闲时节持枪打兔子就因为她家是雇农。地、富、反、坏、右分子和他们的后代如敢持枪打猎早被抓进班房了。她是少先队中队长学校里挂号的好学生平时在各项活动中表现都是最积极的安地站在田埂上。“下来啊覃桂英”李圣洁老师大声喊。李圣洁老师的大声喊叫把我们的目光都集中到覃桂英身上更准确地说是集中到覃桂英脚上。我们第一次发现她的鞋子怎么那么宽大啊当时大多数孩子都穿着从供销社买来的胶鞋因为母亲们都要下地劳动根本无空一针一线地做鞋子于是我们就回忆起来覃桂英从来没穿过胶鞋她一直穿着自家缝制的鞋子而且那鞋子的前端是那么样的肥大。她的黑条绒鞋面的前端还对称地绣着两个红色的蝙蝠图案。这图案更夸张了那鞋子前端的肥大。在老师的催逼和全班同学的注视下她慢吞吞地将裤腿挽至膝盖显露出那两条又细又长的土黄色的腿。裤腿挽起更显出了鞋子的肥大。“脱下你那双绣花鞋下来”李圣洁老师不无讥讽地说。在那年代里“绣花鞋”可不是一个好词这个词几乎是与地主资本家的小姐少奶奶联系在一起的。于是我们都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但最终覃桂英也没脱下她的“绣花鞋”她哭着高高地挽着裤腿裸露着两条土黄色的麻秆腿穿着肥大的绣花鞋跳进了水田。当时我的脑袋蒙了我相信我们班的年龄小的同学都蒙了也许那几个年龄大的同学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我们的老师李圣洁这个当时在村民们眼里如同天仙一样的大辫子姑娘其实也没猜出其中的原因而且她还以为这是覃桂英对她的反抗。她此前已跟福建来的技术员学会了插秧的技术现在她以身示范教我们这项陌生的劳动。

田里的水冰凉彻骨淤泥大概有半尺深淹没了我们这些穿着棉裤下水的裤脚于是我们在水田的行动就成了真正的拖泥带水。李圣洁老师左手握着一把秧苗右手捏着两棵秧苗弯下腰去。她一弯腰那两条大辫子便垂到水里仿佛湿漉漉的牛尾巴。她一甩头那两条大辫子飞起来落到她的背上但接着滑到了另一边飞起的水星泥点落到我们身上脸上。那大辫子又从那边滑下去像两条黑蛇吸水。甩了几个回合后她无奈地放下手中的秧苗用湿漉漉的手把湿漉漉的辫子挽盘在头上这使得她的脑袋像一大坨肠胃健康的牛屙出的粪。她举起右手的秧苗说每穴三至五棵用食指、中指和拇指捏住手指先入泥勿伤秧苗根部……其实她的动作也很笨拙。一群三年级的顽皮孩童在一个从没插过秧的大辫子老师指导率领下的插秧很快便成了一场混乱的闹剧水田里泥水四溅。插下的秧苗大半漂浮在水面。有一个女同学大声哭叫起来因为有一只蚂蟥钻进了她的腿肚子。对这个哭叫的同学还是覃桂英。这种偶然性并不是叙事者的刻意安排而是历史事实如此。“你又怎么啦”李圣洁老师问。“蚂蟥蚂蟥钻到腿里去了。”覃桂英哭着说。我们围上来看果然看到一只蚂蟥将半截身体钻到覃桂英左边腿肚子里。李老师是城里人没见过蚂蟥钻人的事”她伸手欲扯那蚂蟥我们班年龄最大的谷文雨大叫道“别拔一拔就断拔断后留在肉里那半截就进了血管然后便钻到脑子里去了。”听他这么一吆喝覃桂英更像杀小猪般嚎叫起来。李老师急问“那怎么办”谷文雨道“最好的办法是用热尿滋或者用鞋底扇。”用热尿滋显然不妥用鞋底扇比较妥当。谷文雨几步跳出水田从田埂上那一堆鞋子里捞过一只又下田来对准覃桂英的腿肚子扇了一鞋底。啪的二声响嗷的一声叫蚂蟥没出来。啪啪几声响嗷嗷几声叫蚂蟥掉下来。覃桂英的腿肚子上出现了一个绿豆粒般大的洞一股黑红的血涌出来。一见血覃桂英哭得更凶了好像小命即将报销一样。谷文雨跑到田埂上撕了一把刺儿菜放到手心里揉烂然后糊到覃桂英腿上。刺儿菜又名小蓟是止血良药我们都知道但李圣洁老师不知道。她训斥谷文雨“你弄了些什么中了毒怎么办”谷文雨说“这是中药《本草纲目》上都写着的”谷文雨的爷爷是医生他的话有根据李老师便不再吭声。此时覃桂英也嚎累了腿上的血也止住了。李老师就说“行了你上去吧洗洗脚回家吧。”覃桂英挣扎着往田埂上走但刚走了两步就又嚎起来李老师问她又嚎什么她说鞋子被吸在泥里了。李老师说你也是奇怪了为什么要穿着鞋子下水田难道你的脚是三寸金莲李老师这句讥讽之言我们这些野孩子似懂非懂但对覃桂英来说却是字字穿心李老师将要为此付出沉重代价暂且不提。且说李老师发动谷文雨等人帮着覃桂英从淤泥中抠出鞋子又将覃桂英扶到田埂上这时覃桂英沾满了黑泥的双脚犹如两只胖头大黑鱼那两只断了襻的鞋子像两只沤烂了的死猫。李老师说谷文雨你帮覃桂英到水渠那边洗洗脚洗洗鞋子然后送她回家去。但覃桂英打死也不让谷文雨陪她去水渠边洗脚洗鞋她自己也不洗脚洗鞋她就那样带着两脚泥提着两只沉重的大泥鞋哭哭啼啼地走了。走出几百米后我们看到她坐在了水渠边。李老师还不放心就吩咐谷文雨去看一下免得她滑到水渠中发生意外。谷文雨很不情愿地走过去但我们随即听到了覃桂英的哭声和骂声是那样激烈只有猫被踩了尾巴才可能发出那样的声音。我们看到覃桂英挖着泥巴投掷谷文雨我们看到谷文雨倒退着、躲闪着然后大步流星地跑回来。我们看到覃桂英趿拉着鞋子走远我们看到谷文雨红涨着脸回来我们听到李圣洁老师责问谷文雨“你怎么惹了她”我们听到谷文雨大声说

“她两只脚都是六趾”

我就不详说水田插秧之后第二天喝得醉醺醺的覃桂英之父扛着土枪来学校找李圣洁老师算账的事了。我也不打算细说几年之后覃桂英当了红卫兵的头头用一把锈钝的破剪刀钗下李老师的双辫子然后拧成一条鞭子抽打李老师面颊的事了。但我永远忘不了覃桂英之父覃老九对着我们学校院子里那棵钻天白杨树开那一枪。覃老九与我姑父是堂兄弟大排行第九故人称覃老九。他那一枪震动了我们学校校长吓得脸色干黄李老师吓得脸色苍白。覃老九弯腰捡起从白杨树上掉下来的一只血乎乎的麻雀扔到李圣洁老师面前高声大嗓地喊道“你们到覃家庄访访我家上溯八辈子都是贫农没有贫农就没有革命欺负贫农女儿就是欺负革命”说完他便扬长而去。我尽管可以不说但我也永远忘不了覃桂英抽打李老师时那凶狠的表情。当时她只有十一岁。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为什么会那样的毒辣这事儿至今我还是感到困惑。面对着谷文雨与覃桂英毒打李老师我们还跟着喊口号尽管我们都知道插秧那天李老师根本不知道覃桂英脚上有赘趾如果知道以她的知识和教养她绝不会让覃桂英下水。尽管我们都知道在覃老九持枪闹学校后的那个暑假里李老师出钱出力带覃桂英去县人民医院做了矫形手术——李老师的父母都是上海下放来的高级大夫——手术非常成功手术成功的标志是覃桂英穿着当时女孩子都喜欢穿的那种白球鞋在操场上跳绳。按说李老师已经很好地弥补了她无意中带给覃桂英的心理伤害甚至她都可以算作覃桂英的恩人但面对着暴行我们无人敢言不敢言也不完全是胆小怕事而是基于一种巨大的困惑。现在回想起来谷文雨从覃桂英手里夺过那根辫子扭成的鞭子抽打着李老师翘起的屁股时有明显的性侵意识是十足的流氓行为而当时学校里那位眼珠泛黄的造反派总头目周玄黄老师不但不制止反而领我们喊口号打倒反动学术权威的狗崽子李圣洁打倒资本家的臭小姐李圣洁许多年后当我质问谷文雨为什么要那样侮辱李老师时他红着脸说都是周玄黄教唆的。许多事可以不写但李圣洁老师之死必写。就在那次剪辫批斗后不久李圣洁老师跳进了学校伙房院中的水井。当人们几天后将她从井中捞上来时她的尸身已泡得发了胀。面对着她的尸身学校的实际负责人周玄黄也手足无措。这些造反派大多数不具备处理复杂问题的能力他们的特征是疯狂他们的特长是破坏。最终还是被打倒的校长给周玄黄提了两个建议一是建议他向上级报告请公安人员来检验尸体确定死亡性质二是建议他派人去通知死者的父母。但当时正是党委政府和公检法被砸烂、革命委员会又没成立的混乱时期周玄黄派一个老师去公社汇报那老师回来说找不到人汇报。而去县医院找李圣洁父母的那位老师回来说李圣洁的父亲死了母亲疯了。校长又向周玄黄建议跟村子里协商一下把尸首埋了吧。当时村子里的干部也全被打倒村子里的红卫兵头头是周玄黄的小舅子姐夫给小舅子下令小舅子就安排了村子里的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和被打倒的支部书记、大队长等人用苇席将李圣洁老师的尸体卷起来抬到两县交界处的一块荒地里挖了一个坑埋掉了。这帮人按照习惯还给李圣洁老师堆了一个坟头也许是有意也许是无意他们在坟头前保留了一棵野生的杏树苗十几年后那棵杏树已长得有四米多高由于无遮无拦枝杈便自由地向四处伸展生成了一个庞大的树冠成了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这棵杏树从第三年便开始开花结杏子花开得十分美丽但杏子又涩又酸无法入口。我上到五年级便辍学回家务农当时中学已停止招生覃桂英、谷文雨等人上完六年级也都回了家。后来在小学校旁边建了两排瓦房成立了一个农业中学学制两年谷文雨、覃桂英等人又回来上中学我也很想去上但当时学校已由贫下中农管理而管理中学的贫农代表就是覃桂英的父亲覃老九。覃老九当时与他的堂哥也就是我姑父不知为了什么原因闹矛盾城门起火殃及池鱼我上中学的权利就被剥夺了。剥夺我上中学的理由是我婶婶的娘家是富农而我父亲和我叔叔还没有分家。

覃老九虽然是个文盲但他却成了管理学校的模范。他的阶级觉悟高看问题能看到根本。县革委曾请他给全县的管理学校的贫农代表们讲话。他说

“其实也没什么经验就几句话那就是决不能让那些地、富、反、坏、右的后代们读书识字不但不让他们的儿子孙子读他们的孙子的孙子也不让读这样就能保证我们的江山不变颜色。”

当时我每天赶着牛羊从农业中学的窗户外经过看到我那些昔日的同学在教室里打闹有时也会看到他们在操场上打篮球打排球心里感到很失落。我姐姐安慰我说这样的学上不上都一样但我心里还是难以排解失学的痛苦。有时候我会牵着牛久久地伫立在操场边上看着他们追逐打闹。我看到以学生身份被结合到学校革委会担任副主任的覃桂英手拿着一沓稿子在操场边上边走边背诵。很快她便成了名闻全县的演说家她的高亢的嗓门丰富的面部表情变化多端的手势和肢体动作赢得了无数的赞誉和掌声也为她走上政坛铺平了道路。

我牵着牛羊在操场边上还看到谷文雨在篮球场上的杰出表演他在中学生里边依然是年龄最大个头最高。我看过中学与邻县中学的一场比赛谷文雨是主要得分手他的带球三步上篮潇洒而漂亮引得女生们一阵欢呼。尤其他的鼻子被对方的后卫一掌扇破后他表现出的风度和轻伤不下火线的精神更让观众赞掌四起。

后来覃桂英又到公社驻地的高中去上学中学毕业后就到公社革委会当了勤务员负责给公社的领导端茶倒水之类的工作公社成立宣传队后她又成了宣传队的报幕员谷文雨高中毕业后回了家。我知道他的理想是当兵但体检时发现他的心脏长在右边。尽管他又蹦又跳又喊又叫来证明他的身体很好而且比那满院子参加体检的青年都好但最终他还是被淘汰了。征兵的名额太少而想当兵的身体合格政审合格青年太多心在左边的已经足够挑拣何必选一个心在右边的呢据说这些都不是他落选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负责征兵工作的公社武装部部长把这件事当做一件奇事向前来检查征兵工作的县武装部政委吕森汇报时那吕森竟然说心脏生在右边这不天生是个右派吗也许吕森政委只是开了一个玩笑但下边的人听了可就是如雷贯耳所以在许多年后谷文雨酒后还会大声叫骂

“吕森啊你这个老王八蛋毁了我的前程。”

谷文雨没当成兵心情十分低落这时大队党支部在党组织的吐故纳新运动中发展他入了党并随即让他担任了党支部副书记这显然是把他当成了支部书记的接班人来培养的当农村干部虽然比不上当国家干部风光但也比当社员要好很多。有一次在通往公社那条大路上我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与骑着一辆崭新的大金鹿自行车的谷文雨迎面相遇时我跳下车想与他叙叙同学之情他却仅仅是含义不明地嗷叫了一声便飞驰而去。这让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以至于十多年后他为了女儿找工作的事求到我时尽管我碍于面子没拒绝但心里感到很别扭。

我堂姐小学时与我同班后来上农中又与谷文雨、覃桂英同班。到公社驻地上高中时她又与覃桂英同班她了解这两个人的所有情况。我堂姐说谷文雨回乡当了支部副书记后曾向在公社当服务员的覃桂英求婚但遭到了拒绝。我堂姐说覃桂英对她说这事时十分鄙夷地说谷文雨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说他们两个在小学时就合伙把李圣洁老师欺负得跳了井他们应该算革命战友啊。我堂姐说公社陈书记看好覃桂英了早晚会把她转成吃国库粮的干部一旦转成干部就会让她做自己的儿媳妇。你想想我堂姐说人家覃桂英有这么好的前程怎么能看上谷文雨

我当兵前最后一次见到覃桂英是在公社卫生院的病房里。那是1975年的中秋节前此时我已经在县第五棉花加工厂当合同工。我回家背口粮时见母亲躺在炕上痛苦呻吟。我在自行车后座上绑了一根木棍把母亲用绳子揽在木棍上防止她掉下来。我驮着母亲到了公社卫生院正好遇到了在卫生院当副院长的我同学杨忠义的哥哥杨忠仁。杨忠仁替我母亲诊断了一下说是急性胆囊炎需要住院。当时公社卫生院里只有四间病房三间是普通病房。每个病房里四张病床一个房间是干部病房里边有三张病床。普通病房没床位干部病房暂时无人住。杨忠仁就把我母亲安排在干部病房里他对我母亲说

“大婶子你先在这里住着如果有干部来住院再想办法。”

我母亲虽然病得沉重但还是对杨忠仁千恩万谢并嘱咐我永远不要忘记杨大哥的恩德。

我工作的棉花加工厂距医院只有一墙之隔我向厂里请了假便过来照顾母亲。一个名叫王寅之的男护士颇不耐烦地给我母亲挂上吊针然后怒气冲冲地问

“谁安排你们住进来的”

我恭恭敬敬地说是杨副院长。他蔑视地哼了一声吓得我心惊肉跳。

下午又有一个病号住进了这间病房生病的人是县农业学大寨工作队的队员一个胖乎乎的知青听口音是青岛人侍候他的就是覃桂英这时我才知道她已经是学大寨工作队的队员。由县一级组织向社村派驻学大寨工作队是一个全国性的、持续了四年之久的运动。工作队成员由机关干部、工厂工人、知识青年和少数农村户口的青年积极分子组成。他们的任务就是督促农民走社会主义道路割资本主义尾巴。那些人白天巡回检查有时也帮社员干点农活晚上开会演讲。演讲的内容基本上是套话、假话、空话许多的豪言壮语许多的四六字排比句许多的顺口溜。一个社会的败坏总是与文风的败坏相辅相成浮夸、暴戾的语言必定会演变成弄虚作假、好勇斗狠的社会现实反过来说也成立。我没有听过覃桂英在学大寨工作队时期的演讲但她的铁嘴大名在当时的高密县流传甚广。她所在的那个工作队驻扎在窝铺村窝铺村中有一位在棉花加工厂当合同工的张师傅与我很好。当他知道我与覃桂英的同学关系后说你这位同学绝对是个人才她讲起话来高声大嗓滔滔不绝一口气讲三个小时不重样。演讲时她嘴角上挂着泡沫一手叉着腰一手挥舞着刚一看感觉她有点儿装模作样听一会儿就觉得她是自然形态。张师傅说尽管听她讲一晚上也记不住她讲了什么但大家都愿意去听不应该是去看她表演。

覃桂英陪同着那青岛口音的工作队员进入病房我有点儿自惭形秽。因为在棉花加工厂工作我身上沾满了棉绒球儿头发纠结成团在原本的其貌不扬基础上又加上了衣衫褴褛。她上下打量了我几眼问

“你怎么在这里”

“俺娘病了。”我说。

她似乎是很不情愿地看了我母亲一眼然后问

“怎么啦”

“急性胆囊炎。”我说。

我母亲睁开眼问我

“谁”

“覃家庄俺姑的侄女。”

“大外甥女啊越长越俊了。”我母亲说。

听我母亲夸她俊她显然很高兴便俯身对我母亲说

“大妗子您好好养着打打吊针就好了。”

我坐在母亲病床前那个摇摇晃晃的小方凳上看着那位紫红面皮、粗重眉毛的男护士王寅之用近乎谄媚的好态度为那工作队员挂上了吊瓶然后指着那张空床对覃桂英说

“覃副组长晚上您可以睡这张床。”

这时我才知道覃桂英不但参加了学大寨工作队而且还当上副组长。

这位男护士临走时又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我心中只有怕不敢恨。我怕他给我母亲打针时使用没消毒的针管我害怕他在我母亲吊瓶的液体里注入酒精我怕他把我母亲赶出病房所以在他恶狠狠地瞪我时我慌忙地站起来就差为他下跪鞠躬了。

像我母亲这种生了病多半是拖着熬着靠自身的免疫力而痊愈的人偶尔用一次抗生素那效果就格外地显著只输了两瓶药她就说好多了并说肚子有点儿饿了。我回到棉花加工厂拿着我那个破瓷碗想去食堂给我母亲打点儿饭。我翻了一下口袋只有两斤粗粮票和一毛五分钱菜票。我向同宿舍的人借细粮票他们都说没有。他们是与我一样从家里背粮来换饭票的农民工没有细粮票才是正常的有细粮票是不正常的。有细粮票的是那十几个吃国库粮的正式工人我实在不好意思去向他们借细粮票。无奈何我只好打了三个窝窝头一毛钱的炒豆角。我往医院走心中羞愧无比为我每月一次花两毛钱去理发为我与工友凑钱喝酒为我花两块多钱买一双尼龙袜子总之我痛恨自己无能而奢侈让重病的母亲跟我一起啃窝头。

等我进入病房时更大的尴尬和羞辱正在等着我。那位工作队的男队员与覃桂英正在吃饭。窗台上摆着一盆鸡汤床头柜上摆着一盘黄瓜拌烧肉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盘辣椒炒猪肝还有四个冒着热气的雪白的馒头。覃桂英坐在床边正在专注地给那男队员喂鸡汤。她目不斜视不看我们。我从内心感谢她这种漠视因为她的任何一个眼神都会让端着三个冷窝头的我无地自容。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男工作队员是青岛自行车厂供销科长的儿子他父亲帮我们公社党委搞了六张大金鹿自行车票这在当时可是了不起的大事。所以他住院后医院领导另眼相看安排食堂炖只老母鸡、炒几个菜是顺理成章之事。据说他后来又给医院的领导要了两张自行车票他给没给侍候他的覃桂英弄张自行车票不得而知。

我母亲见我端来了这样的饭叹息一声令我无地自容。母亲看出了我的尴尬说

“你们厂里这窝头闻起来香喷喷的。”

这时在附近砖厂当炊事员的我舅家表哥一步闯进来他是医院杨忠仁副院长的妹夫一看我母亲手里的窝头他斥责我道

“表弟你怎么能让俺大姑吃这个大姑您先别吃等一会儿我回去给你弄点儿热乎的。”

我把表弟送到门外看着他骑着自行车向砖厂飞驰而去。我回去安慰了几句母亲便走到医院门口等表哥。大约半个小时表哥一手扶车把一手提着个饭盒疾驰而来。

吃完了表哥送来的一碗热面条和两个荷包蛋母亲满脸都是满足的表情。她提着我的乳名叮嘱我这辈子千万别忘了你表哥。我说

“永远忘不了。”

这一夜月光很好病房里没有窗帘月光照耀得房子里一片通明。母亲时睡时醒我坐在凳子上趴伏在床边装睡。那男工作队员原本就是个普通感冒打完吊针吃了那么多美食月光照进屋时他已经精神抖擞躁动不安。我越是不想听他说话他的话声愈是往我耳朵里钻。开始时他还有所顾忌低声地炫耀着他父亲的权势他诸多的在青岛的要害部门掌握大权的亲戚他还有一个姨夫是中国驻南美洲某国大使馆的武官他的小姨从南美给他家寄来了龙舌兰酒还有魔鬼辣椒他说那种辣椒之辣无法想象他说他曾把一根辣椒悄悄地扔进栈桥下的海水中第二天早晨海面上就浮起了一层肚皮朝天的鱼人们把这些鱼捞回去煎着吃吃一口鼻子就往外蹿血……只是他一个人说覃桂英一声不吭仿佛病房里没有她的存在仿佛病房里只有一个滔滔不绝的、云山雾罩的吹牛者。我尽量使自己闭目不见、充耳不闻但这青年的吹牛具有强烈的吸引力讲到他用魔鬼辣椒抹了一下野狗的鼻子那野狗被辣得像野猫一样爬上了十几米高的大树时我差点儿笑出声来。后来那青年好像说累了声音低了下来后来又发出了一些奇怪的声音我实在抵御不了那声音的诱惑歪头看了一眼发现他们俩已经摞在了一张床上……

第二天上午王寅之横眉立目地对我说

“上午公社领导的家属要来住院你们马上把病床腾出来”

“吊针不是还没打完吗”我问。

“那我不管反正你们必须马上把床腾出来。”他说。我去办公室找杨忠仁希望他能说说情容许我母亲把吊针打完但杨忠仁低声对我说

“兄弟我刚挨了书记一顿批嫌我违反规定把大婶子安排进干部病房。”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