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神庙屠恶(1/2)
入夜。
阴云吞月,山风飒飒,一场春雨将至。
一乘小轿从小柳村头上了官道,数支火把迎着山风,火星儿飘入茶园,远观似萤火成群。
“快些快些!务必赶在其他村子前头把人送到!”
“您也太难为人了,咱们村子离得远,怎么能赶上其他村子的人”
“那就抬着轿子跑呀!县祭大人要待选神官,再过三日就要去州城了,没听说神殿的接引使明日傍晚就会抵达县庙了吗咱们村里的姑娘要是能由神殿来行净法,那可是光宗耀祖之事!你们还不赶紧的”
“是是!”
轿子吱嘎吱嘎地摇着,几个庄稼汉子举着火把跑了起来,仿佛未到神庙,人人便能预料到轿中少女罪孽深重,巴不得献与神殿来使了。
火光流缎般的淌向后方,后方的官道上不知何时多了几道黑影。
破风之声自后方而来,刹那之间,一颗人头飞起,七八个人倒下,轿子咣当一声落了地,里头传出一声娇呼。
嗖!
一颗飞石射入轿内,呼声立止。
官道上一静下来,暮青便从茶园的矮坡后走出,上了官道之后瞥了眼轿前的无头尸身,顺着血泼洒的方向望去,见保正的头颅正提在月杀手里。
“面具何时能做好”暮青问。
“主子只管先行一步,不出半个时辰,面具自会送到主子手里。”月杀将人头递给了身后的侍卫。
“不必送我手里,送他手里。”暮青指向一个个头儿不高、身形跟保正有几分相似的侍卫,随即便绕到轿前,撩开了帘子。
轿中歪坐着个少女,身穿雪罗裙,头戴白纱笠,山风灌入轿中,白纱飘起,隐约可见少女容貌秀丽,颇得几分娇媚姿色。
暮青的目光寒了下来,随即钻入轿子里,刷的放了帘子。片刻之后,她从轿中出来,身上已换上了轿中少女的衣裙。
月杀立刻打了声暗哨,茶园坡后又现出约莫百人来。
神甲军并未全部下山,天黑之后,暮青只点了百名侍卫下山蹲守。轿子从小柳村里抬出来后,她忽然下令动手,随后命众人原地待命,自己一人上了官道。
巫瑾和景子春都在这百人里,两人皆不知暮青意欲何为,只是巫瑾在暮青起身时瞥见官道上有血溅出,因而猜测侍卫杀了人,于是一听见暗哨便当先现身往官道走去。
但还没走上官道,他就忽然住了脚步!
只见官道上立着个白衣女子,深山叠树,腥风拂衣,她兀自面南而立。今夜无明月,那白纱下恰似故人的容颜却比山间明月动人。
景子春险些撞上巫瑾,一句“圣女殿下”差点儿喊出口。
巫瑾因此回过神来,一上官道就神色忧忡地问道:“妹妹这身衣装……莫非要扮作斋戒之女混入神庙”
暮青道:“不然呢”
巫瑾皱了皱眉,少见的有些强硬,“不可!你若只想混入城中,使何计策为兄都不拦你,万万不可进神庙!”
“混进城中有何用处此番改道图鄂,若只是我与大哥带着几个侍卫,那自然有的是法子潜入中州,可我们带了大军千人,身份文牒都不好弄到手,更别说去往中州的路引了。路引可是官凭,唯有官府能盖发,那何不找大安县祭来替我们办”
找大安县祭……
景子春刚上官道,听见此话心头猛地一跳,险些以为自己年纪轻轻就患了心疾。他往地上看了一眼,默默地数了数人数,好言好语地问道:“皇后殿下就打算带这几个人去见大安县祭算上您也不过十人。”
“哪有十人”巫瑾回头淡淡地看了景子春一眼,眸光凉似严冬寒月,叫人肌骨生寒。
景子春心头一惊,不由急忙垂首,心道自打见了三殿下起,似乎还没见他恼过。
巫瑾道:“神殿的接引使明日傍晚抵达大安县庙,你一向聪慧,岂能不知这些少女此时被送去,即是供人淫乐的侍卫们乔装成村民只能将你送入县庙,却逗留不得!到时你孤身一人在那淫窟里,万一有险,营救不及,你可想过后果”
暮青却道:“神殿之人明日傍晚抵达,县祭自要盛情款待一番,酒足饭饱过后再行淫乐之事,故而侍卫进城后有整整一日的时间来备身份文牒,他们会接应些人进城,入夜后潜入神庙助我成事。”
图鄂国内其实早有朝廷安插的密探,但考虑到在他国安插密探不易,如若命密探动用潜伏的势力掩护神甲军潜入中州,万一被神殿察觉,步惜欢苦心经营的暗子便会暴露,故而暮青一直没命月杀联络密探。况且,此番随军的还有南图使臣,暮青怎会毫不设防的把底牌全都亮明给人看
在听说小柳村中有待嫁少女要前往县庙斋戒时,她就在盘算此计了。
鄂族戒律森严,待嫁少女入了神庙之后,村人不可能在内久留,这看起来虽险,却正是她所需要的。这一路走来,很少有机会撇开南图使臣单独行事,今夜刚好有此良机。今夜,她亲点下山的这百人都是信得过的,且第一批护送她进城的都是神甲侍卫,如此一来,侍卫们从神庙离开之后,月杀便可以立即与密探联络,而不必担心联络网会暴露在他国之人的眼皮子底下。而且,探子只接应百来人进城的话,暴露的风险也会小许多。
神殿的人傍晚才到,白天她孤身待在县庙里危险不会太大,关键要看夜里。
“妹妹有所不知,依鄂族惯例,凡是待选神官,神殿皆会派人护送,而护卫队正是神殿鬼军。鬼军皆是神殿豢养的蛊人,自身奇毒无比,个个狠辣无情。明日抵达的神殿接引使必定带着鬼军,哪怕只有三五十人,侍卫要对付他们也很棘手。”巫瑾摇了摇头,依旧不赞成此计。
“所以说,这回若想成事,需得大哥出手襄助!我要今夜随我下山的百人一同前往大安县,天亮之前于县城附近寻一处藏身之地,等待接应!”暮青显然已经考虑过应对蛊毒之法了。
巫瑾怔了怔,“你想要为兄对付蛊人”
“不,我想请大哥放倒神庙内的所有人。”暮青望着巫瑾,山风疾涌,火舌翻狂,似要把天烧个窟窿,“我要拿下大安县庙,而且要不声不响地拿下,不可使一人听见异响,不可使半丝风声传出,恳请大哥助我!”
暮青抱起军拳,冲巫瑾认认真真地恭身一礼。
巫瑾默然良久,几番想要开口,却被那弯折的腰身给逼了回去,半晌过后,终是一叹,“助你,也是助我,妹妹何需如此客气”
“不客气些,大哥哪能答应再在这官道上争执下去,天都要亮了。”暮青直起身来,眸中盛着淡淡的笑意。
“……你!”得知中计,巫瑾一时语塞,摇着头低低地道,“难怪他总拿你没办法……”
此话声音颇低,转眼便被呜咽的山风所吞,巫瑾抬眼时神色已然如常,从怀中摸出只玉瓶递给了暮青,“此乃迷香,药性颇烈,你带在身上,倘若有险不可逞强,知道了吗”
“知道了。”暮青将药瓶接来手中,见瓶身小巧,握在手心里刚好,便将其收入了袖中,而后转头唤道,“景子春!”
景子春正心惊着,听见暮青唤他,急忙吱声,“臣下在!”
暮青问:“大安县祭可识得圣女之貌”
景子春道:“回皇后殿下,应当不识得。大安县偏远,县祭是木家旁支的一个子弟,名叫木兆吉,算是木彦生的远房堂弟,无甚学识大志,只因他是嫡子,他爹当年在大族倾轧之时替嫡支顶罪而被处死,族中念此功劳,便将他安置到了大安县这偏远之地,任他荒唐纵乐,只要不惹出麻烦来,一概不理会他。”
“哦那可就怪了,他既无大志,为何要参选神官”暮青问。
“皇后殿下圣明。”景子春暗道一声敏锐,说道,“臣下之前也不知晓此事,方才听见那保正之言也很意外,不过一想木家暗中投靠了左相一党,此事也就说得通了。”
暮青闻言挑了挑眉,示意景子春接着说。
景子春道:“皇后殿下有所不知,神官大选虽说是由各地祭司参选,但实际上各大族一般只举荐一名德才兼备的子弟,举一族之力保这名子弟进入天选,争夺神官之位!木家乃是大族,在南图及图鄂皆地位显赫,因而决不可能举一族之力保一个木兆吉,木家很可能是要放弃神官大选。”
话到此处,不必再说下去,暮青已然明白了。
巫瑾淡淡地道:“景家在长老会里一贯支持我娘,木家本与景家结盟,如今却转投盘川一党。神官和盘川等人自有属意的继位人选,木家为表诚意,自然会指一个毫无夺位之能的子弟参选。”
景子春讥嘲地道:“殿下说的是,这木兆吉一旦进入天选,只有死路一条。他一死,不但空出个大安县祭的位子,还除了个惹事的祸根,木家总归是不亏。”
巫瑾淡淡地笑了笑,没接话。
暮青接着问道:“那神殿的接引使呢可识得圣女之貌”
景子春道:“接引使和鬼军常在神殿行走,理应识得圣女之貌。”
暮青点了点头,诸事皆心中有数之后便看向那假扮保正的侍卫,对景子春道:“你路上跟他讲讲县庙里各级官员的服制以及神庙的规矩,也跟本宫说说入庙斋戒的规矩,免得出错,惹人疑窦。”
“……是,臣下领旨。”景子春朝暮青一礼,姿态恭敬,心中却不免起了惊意。
且不说英睿皇后远涉敌国,一进敌国边境就想取一县官衙的想法有多胆大,只说此计,神殿来使在即,大安县必定戒严,她若不想惊动县庙,至多能接应百人进城,而她今夜下山前点了百人,人数刚刚好,且都各有用处,即是说,她在下山之前就已有决策了,只是不说罢了。
为何不说,景子春大抵能猜度一二,许是此计奇险,英睿皇后料到反对之人必定不少,以她的性子,除了三殿下,怕是懒得跟别人多费口舌。
“事不宜迟,动身吧!”暮青一声令下,一名侍卫便掀开轿帘儿,把那待嫁的少女给抱了出来。少女身上盖着大氅,暮青扫了眼地上被打晕的村民,对侍卫们道,“安置好这些人,清扫好现场。”
“是!”侍卫领了旨意,暮青便上了轿子。
月杀点了几个擅于乔装的侍卫,几人换上了小柳村村民的衣裳,揣上身份文牒,便举起火把抬起了轿子。
月杀留下一队侍卫善后,余下的人都跟在轿后一同动身赶往大安县。
景子春回头望了神脉山一眼,不由苦笑,希望恩师等人在山上苦等他们不回,后知后觉猜出英睿皇后之计时,莫要犯了心疾才好。
庆州大安县。
烟雨绵绵,曲道空蒙,城门口天不亮就排起了长队,打眼一瞧,都是各村送待嫁少女斋戒的轿子。烧尽的火把在轿旁冒着黑烟,活似谁家坟头儿上插着的青香。
城门守尉早已识得各村的保正,今早却查得颇严,查到小柳村的轿子时,守尉点了下人数,问道:“怎么这么多人”
保正堆笑着道:“小的村儿离得远,听说接引使大人今日驾临神庙,多喊几人轮流抬轿才能来得快些不是”
守尉一听,顿时了然,撩开轿帘儿往里一瞅,见轿中少女垂首端坐着,白纱笠遮了容颜,云袖外微露的指尖儿却慑人心神。南国素来无严冬,这手却叫人见之思春冰,虽寒也俏。
只是一截指尖儿罢了,竟有这般好颜色……
守尉不由生了轻蔑之色,放下帘子之后随意翻检了几张身份文牒就放了人。
此等妖女,还是速速让神庙收了的好。
……
阳春三月,南国已是姹紫嫣红。
不同于大兴国东贵西贱南富北贫的街市格局,鄂族以中为贵,神庙屹立于城央之巅,由箭楼围墙拱卫,下建官邸,层级相递,从城门望去,仿佛烟火缭绕的市井之中坐落着一座高城,青石古道,锦树繁花,烟雨一拢,就将那高城拢在了轻云淡雾里,明明是人间官邸,却幻如云阙仙府。
天青古道,春雨如丝,十几顶小轿沿路上行,默如朝圣。
百鸟啼林,花开成海,一顶顶轿子停在箭楼下时,抬轿的汉子们无不气喘吁吁,可谁也不敢扇风抹汗,四处张望。
箭楼上没人出声喝问,也无人出来盘查,少顷之后,神道之门就开了。
门一开,花海石梯入得眼帘,一人行来,雪袍广袖,衣袂袖口皆绣有咒文,身后跟着两个少年门子。
“叩见庙祝大人!”各村保正见了来人,纷纷领着村人伏跪叩首。
庙祝立在神道门内,并未行出,只是拢着袖说道:“今日神殿来使,县祭大人要清修,尔等不得叨扰,斋戒之女入庙,送行者返回静待。”
“谨遵庙祝大人法旨。”今日连保正都不得入内,众人却齐声宣喝,无敢不从。
领命之后,众人皆未起身,依旧伏跪在地。
只听门子宣道:“斋戒之女入神道门——”
少年嗓音清亮,话音落下,帘风拂起,十几名待嫁少女下了轿子,规规矩矩地立在神道门前,直到庙祝带着门子拾阶而上,少女们才排着长队进了神道门。
暮青走在队伍后头,一直没有回头,只听见厚重的门声在身后拖起了长调儿,而后轰然而闭。
各村的人这才起身,抬起轿子,默然而归。
人群里,小柳村的队伍看起来甚是平常,进入市井之后,一行人跟随其他村的空轿一同到了驿馆。
小柳村的人多,九个人分住在一间通铺陋舍里,房门一关,月杀便脸色一寒,给其余侍卫使了个眼色,命众人且先待命,自己打开后窗翻了出去。
神道门内。
暮青隔着面纱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沿途的布局,只见繁花拥着神道,烟雨流雾遮着人眼,神庙如在奇门幻阵之中,难窥布局全貌,就只见乱花零落在青石梯上,少女们同着雪罗裙拾阶而上,风拂来,面纱飘摇花也飘摇,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一群仙子初登瑶台。
石梯有一百零八级,望见神庙前门时,少女们周围已是雨雾缭绕,回头俯瞰,已然只见重重花海,不见凡尘街市了。
暮青忽然想起巫瑾那句钱粮供奉流入神殿之言,料想此言应当不虚。平地筑高庙,耗费之大可谓劳民伤财,如非百姓信奉神权,而神殿神庙又供奉万足,怎能筑得起这人间仙境般的高城
这只是区区县庙,若往中州去,还不知会是何等的富丽景象。
“斋戒之女入神庙——”这时,少年门子清亮的嗓音将暮青的思绪扯了回来,少女们纷纷回头站好,跟随庙祝和门子进了神庙。
一入神庙,视野立刻开阔了起来,石道抱廊,秀殿雁塔,翘脊飞檐,南国清雅秀逸之风扑面而来,鄂族自治两百余年,神庙已然成为官府,看起来却仍是庙宇的风貌布局。
前庙名曰神见,殿内正壁塑有祖神金身宝像,四壁设有壁窟,供放着鄂族历代神官牌位,祖神像左侧立有神碑,与祖神及历代神官同受香火供奉。
大殿中央摆着织锦蒲团,暮青在后方左侧跪了下来,面朝神碑,回忆着景子春路上口头教授的规矩,学着身旁少女们的举止顶礼而拜。
礼毕,少女们顶礼不起,听庙祝训示。
“《祭书》曰:‘女子愚,诱人堕落乃其天性,明君背离仁道,贤士背离正道,无不为女子之祸。唯行净法,可除污浊’……”
暮青听着,左耳进,右耳出,余光一直落在神碑上。可惜她不能抬头,看不见碑文,只得耐着性子等。
可庙祝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正当暮青怀疑他要把《祭书》里的糟粕之言都背完时,少女们纷纷直起腰身,双手交叠,垂首听颂。
暮青有样学样,听庙祝又诵起了咒文,便隔着面纱瞥起了碑文。
只见神碑高约七尺,飞凤头,盘云座,上刻金文:“永盛初年,兵争再起,庆州生灵涂炭。圣女亲临庆州为民祈福,时逢南图新君即位,御驾亲征,兵锋所向披靡,庆州遍地伏尸。圣女素衣赤足,孤入敌营,自请为质,以止战乱。南图帝囚圣女于洛都神殿,圣女身在敌国心在神都,因察知南图伐我之心不死,不得已计怀圣胎。永盛三年春,圣女诞下一子,以皇嗣为质,逼南图议和。永盛五年春,两国议和,圣女归国,携子为质,居于神殿。圣女爱民,宁毁圣洁之身,不弃护佑万民之责,实为功德无量。稚子无辜,半为神族,半为皇族,生而为人,唯为止战,百姓安乐,无此子之功乎止战之功,恩被万民,立此神碑,布告世人,此后万世,永受香火。”
碑文不长,所记之事却比步惜欢言道的详细许多,但也不是那么记之甚详。
暮青阅罢之后,只觉得仍有疑点。
比如,当年南图新君御驾亲征,既然兵锋所向披靡,庆州遍地伏尸,说明南图胜算颇大,至少有可能夺取庆州,那么南图皇帝为何要在自己有胜算的时候答应圣女的求和之请呢
又比如,碑文上说,圣女生子是为了以子为质,逼南图议和。可巫瑾在南图诸皇子中排行老三,即是说,南图皇帝当时并不是苦无皇嗣,那为何会因一个鄂族圣女所出的孩子束手就范,答应议和呢
这些在碑文中被含糊过去的事,兴许才是当年的真相。
暮青思量着碑文的事,不知不觉间走了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殿中一片死寂,四周目光如针。
暮青将目光从神碑上收了回来,只见庙祝目光威严,前头身旁跪着的少女们也都在看着她,少女们的面纱已然撩开,都已露出了容貌。
暮青这才知道,原来是那该死的咒文念完了,选秀……不,是斋戒进行到看脸的阶段了。而她恰在此时职业病犯了,一碰上疑点就推敲了起来,愣是引了人的注目。
但这点儿状况并不足以令暮青慌张,她见惯了风浪,心中连层波澜都没兴起,只是淡定地把面纱一撩,搭在了斗笠两旁。
大殿上顿时生出了嘶嘶抽气之声。
南国秀丽,女子婀娜,柔婉也好,俏艳也罢,都不过是那巷陌里花儿,纵然好看,亦不过是百花姿色。
女子之色,千娇百媚易得,孤清之姿难觅,大安神庙里的花海开了一年又一年,从未生出过一枝迎霜之竹傲雪之松,以至于乍然得见,庙祝和门子一时间皆失了神。
半晌,殿内骚乱了起来,少女们纷纷挪开,唯恐挨着暮青。
庙祝回过神来,立刻给一个门子使了个眼色,少年疾步走到暮青身旁,摘了她的腰牌。
另一个门子手中端着玉盘,腰牌被放了进去,只见上头写着:小柳村,柳媚儿。
这名字与姿容甚不般配,但进了神庙的女子叫什么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今夜侍奉接引使大人的人选有着落了。县祭大人为了此事严选多日,一直对送来的姿色不甚满意,没想到最后一日竟能寻见这等天人之姿,但望县祭大人到时莫要不舍得把此女献与旁人才好。
庙祝心里嘀咕着,面儿上平静无波,收了暮青的腰牌之后便从前排少女们面前一一走过,停在谁面前,门子就摘谁的腰牌,腰牌被摘的少女无不面如纸白。
一行十几个少女,被摘了腰牌的有五人,按斋戒之礼,需入后庙祭坛行净法,而那些被留在神见殿内的少女则只需在祖神金身宝像前静思一日,日落前就可以回家婚配了。
一时间,有人喜有人悲,唯独暮青面色清冷,无悲无喜,只是抬手放下了面纱。
这在庙祝看来再寻常不过,这般清冷的女子自然是有些心气儿的,她定然自知会被留牌子,心中早有准备,故而不愿在人前显露那卑微乞怜之态罢了。
庙祝给门子使了个眼色,门子意会其意,命留了腰牌的五名斋戒之女依腰牌被留的顺序站到他身后,随他前往后庙。
暮青是最先被留了腰牌的,神庙如此安排无非是想把她看得紧些,暮青心中冷笑,她可没想逃,她就是为了见一见神殿的接引使和县祭而来的。
后庙离神见殿不远,暮青跟在那少年门子身后从殿侧行出,路上留意着各所的布局和护卫的班值岗哨。那门子带着她们绕过三道曲廊,过了一座飞桥之后就进了后庙。
一下飞桥,视野就被海棠林所遮,只隐约可见红海绿林之外有座雁塔,门子并未立刻带她们去祭坛,而是到了雁塔门外。
门外守有披甲护卫,门子道:“尔等白日需在塔内面壁斋戒,夜里到了吉时方可前往祭坛。”
说罢,门子打开塔门,紧盯着暮青和其他四名少女入了塔,而后关门上锁,转身走了。
暮青一进塔内就扬了扬眉,只见塔底还关着一些少女,加上她们这几个新来的,足有三十多人。
见此情形,一个少女倚着塔门滑坐下来,抱紧双膝哭了起来。其他三人也悲从中来,蹲在地上抱成了一团。
那些早被关入塔底的少女们沉默地看着新人,不一会儿,所有人的目光就聚到了暮青身上——整个塔里,只有她一人站着。
暮青打量着塔内,见塔有七层,底层供有祖神金身宝像,四壁绘有色彩斑斓的壁画,东侧有座楼梯。
暮青转身便上了楼梯,到了二层,发现上面也是四壁绘有壁画,画的是祖神下界建国的景象。暮青对神说没兴趣,见塔内有窗,她便径直上了七层,从塔顶小窗向外眺望,只见雁塔东边立有七柱神像,神道之后隐约可见一座阔大的高台,烟雨天里火都未熄。
依景子春之言,祭坛之火终年不灭,那里应当就是祭坛了。
暮青记住了方位,而后下了塔楼,一到塔底,就见哭的人也不哭了,所有人都在盯着木梯口。
“你、你该不会想寻短见吧听说此前有个姑娘从塔顶的高窗跳了下去,后来……满门被诛了。”一个少女仰头望着站在木梯口的暮青,嗓音甜软。
暮青见这少女倚着塔门,认出她是刚刚那个最先哭鼻子的,听她话里有关切之意,于是答道:“我没想寻短见。”
“那你去塔顶做甚”
“初来乍到,随便逛逛。”
“……”
塔底顿时静悄悄的,少女们盯着暮青,隔着面纱都能叫暮青感觉出她们目光里的古怪。暮青本打算到人堆里坐着,见此态势索性就地坐在了楼梯上。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少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早劝你们别哭了嘛!咱们就该像这位姑娘一样,不就是行那净法吗有何可怕的”
“……不可怕吗我听说,前阵子我们邻村郭家村的一个姐姐从神庙回家后人已不行了,她原是定了亲的,夫家得知此事,说她罪孽深重,连夜去把婚事退了。她含恨而死,族里却说她已经许了人,不许她葬在郭家的坟地里,可夫家又不肯认她,她爹娘只好寻了个乱葬岗把她给埋了,可怜得很。”那倚着塔门的少女怯生生地说道。
“我也听说过……这些事儿总能听见,我们村里人都说自打县祭大人被荐入神官大选后,事儿就越来越……”
“嘘!”一个少女赶紧打断此言,低声呵斥道,“你不想活了也不想叫你爹娘活了”
那少女吓了一跳,抱紧双膝缩了起来,话音里带了哭腔,“我想我娘……我娘总说,都怪她的肚子不争气,生个女儿出来遭这份儿罪,我只希望回到家中时还能有口气见见我娘……”
一听这话,其他少女也哭了起来。
“我也想我爹娘……”
“我也想……”
塔底渐渐的又传出了呜咽之声,暮青坐在木梯上听着,一言不发。
女子无才便是德也好,无貌便是德也罢,病根在哪儿,多说无益。
等吧!
等到夜里,拿刀说话!
傍晚,大安县城门大开,一辆华车慢慢悠悠地进了城门。马车飞篷朱门,雕窗半敞,里头丝竹绕耳,四周战马高骏。
护军约有五十来人,皆头戴黑斗笠,裹着黑披风,他们的相貌从无人见过,只知他们的披风上绣着血红的咒文,咒文形如锁链,将人死死缚住,像捆着阎罗殿里的恶鬼。
大安百姓伏跪于路,任车轮马蹄踏起的泥水溅在身上,谁也不敢挪动,只听着车轮声慢慢悠悠地往城央而去,上了青石古道后就渐渐的听不见了。
而就在这一时间,神庙内,雁塔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子入塔唤道:“柳媚儿。”
暮青从木梯上起了身。
“随我来。”门子未叫别人,只唤暮青出塔。
少女们缩在一起,目光在暮青和门子身上来回睃着,谁也不知为何有人能单独出塔,也不知被留在塔内的人命运终将如何。
暮青也没头绪,只是晨时在神见殿内看那庙祝的神色,她猜自己八成会被安排去侍奉神殿的接引使。此刻看这天色,接引使也该到了,莫非是侍奉神殿之人有单独的安排
心中猜测着,暮青跟着门子就出了雁塔。
夕辉似火,烧红了半片海棠林,林道西边通着一座幽殿,细瀑峻石,朱梁花窗,一木一瓦都透着秀雅之美。
殿开三间,门子将暮青引进了西殿,吩咐道:“在此候着即可。”
此殿挨着飞瀑潭水,西窗开着,窗台上摆着盆石景,飞瀑水溅在其上,石窟生烟,灵逸秀美。而殿内的墙上挂的却是三十六幅春宫秘戏图,梨木云榻的春帐后摆着玉势、骨鞭、红烛、银针等物,锦枕上放有《素女经》一本。
这座幽殿显然是囚禁禁脔之地。
暮青环视着殿内,心中刚有计较,却忽听见咔哒一声。
门子出了大殿,把殿门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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