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2/2)
四人一路攀援纵跃,到达峰顶。见此峰东南北三面俱是山环,只西面是一片大森林,黑压压一望无际,那些树俱是千年古木,高干参天,笔也似直。树顶浓荫密罩,枝叶繁茂,一株挤着一株,密排怒生在那里,气象甚是苍郁雄伟。
方环对元儿道:“入林不远,藏有一个低崖,崖侧有一大深潭。梅花鹿和山鸡甚多,常在那里游息。还有许多不知名的禽鸟,生着五色毛羽,好看极了,我们捉几个回家去养着多好。”方端道:“今日我见山外堵得那块石头,你和明弟也颇有几斤蛮力,连砍数下,俱未动损分毫。虽然经元弟宝剑砍开,毕竟来得古怪。这里如有怪异,为世除害固所应该,但是我等俱有老亲在堂,岂可轻易涉险此时我越想越觉不对,依我看,我们急速下去,走到以前去过的地方,得了彩头便走,想那用石堵孔的人,见石被我们毁去,未必甘休,等午间雷大哥接了雷老伯赶回,和姑父大家商量好了,分出人来埋伏在外面,看清那堵孔的是个什么样人物,再作计较。此时仍以悄悄前往,不可深入为是。否则我们只顾在此耽延,今日有客来,不比往常出猎。如过时不归,一则母亲与姑父俱要担心,二则雷老伯父来了也无人接待。”元儿闻言,首先称是。司明、方环虽然不愿,因方端说得有理,便都默然认可。
四人且说且行,不觉已到峰下,走入森林以内。初进去时还见天光,越往前走,树木越密,虽在深秋,因为地暖,依然一片浓荫,暗沉沉映得人眉发皆碧,共走了有半里之遥,忽然林木渐稀,时有枯木古干扑卧地上,树身也不时发现有擦伤抓裂之痕。远望前面,密林中似有野兽来往。又走几步,遥闻啸声。司明断定那是虎啸,说前面不远便是水塘,肥鹿甚多,大家轻轻掩过去,不要和上次一样将它惊走。
言还未了,方端一眼瞥见一只高大的梅花鹿,顶带长角,正从身侧大树后面丛草里惊起。知树木大多,鹿角碍事,容易擒到,心中大喜。抖手就是一镖,正打在鹿的后腿上面。那鹿原是在树隙里一片浅草地上伏卧,骤闻人声惊起,又吃了一镖,越发骇得没命一般,低着头从林缝中飞窜过去。四人当然不舍,随在鹿后紧紧追赶,沿途林木虽密,偏那鹿生息此间,地形大熟,只管绕着林木飞驰。因有密林遮蔽,暗器不易发出手去,追不多远,便近水塘。眼看前面逃鹿绕过水塘侧那片草原,往对面密林中跑去,经行之处正是一株高有十多丈的参天古桧下面。那鹿刚起步前窜,倏地连身往树林间四足乱登,哟哟直叫。
司明方要追将过去,方端目光到处,大吃一惊,猛地一把将他抓住。同时元儿也看见树梢上盘踞之物,便将后面追的方环拉住,一同躲在树后。司明刚问何故,方端忙一伸手将他口堵住。附耳低声道:“呆子,你看树上那是什么东西我们还不快走!”司明抬头定睛一看,原来树巅上盘着一条似蛇非蛇,又宽又扁的怪物。因为全身盘绕在大树上面,看不出有多长,但估计单单从树梢到地,已有十丈左右,那东西周身梅花斑纹,与鹿皮颜色相似,形如锦带。一头被鹿背遮住,看不甚清,不知是头是尾。另一头,仓猝间也不知藏在何处。只见它身体宽有二尺,厚只两三寸。舒卷之间,甚是敏捷,那鹿已被它卷了上去。
四人知道厉害,正打算往回路溜走,猛地又听一声怪啸,耳音甚熟,细一寻找,竟是日前所遇怪鸟。方环知那鸟目光敏锐,凶猛非凡,连忙悄声止住三人不要乱动,以防被它警觉。正在附耳低言,猛地忽听对面怪物所盘树身乱动,枝叶纷飞。百忙中偷眼往外一看,只见对面绿树荫里露出两三点龙眼大小的星光,那怪物的一个怪头却从死鹿腹际昂将起来。接着便听叭的一声,死鹿落地。这时四人方看清适才卷起逃鹿的是怪物的尾巴,其形状只尾根尽头处像一把大蒲扇,别的花纹宽扁均与身体一样。那个头却怪得出奇,比身体还扁还阔。颈间有一大包隆起。因为头薄,那三只怪眼好似三朵星火镶在嘴唇上面,闪闪发光。怪物的身体已疾如流水般绕住树干,一阵旋转将下半身仍绕紧树身不放,上半身却蟠屈在树的空权里,不时毒信吞吐,缩颈翘首,向着外面天空,似在等候敌人前来争斗神气。
就这一转眼工夫,怪乌已飞临怪物头上,先不下击,只管在空中盘飞,回旋不已。那怪物却瞪着怪眼,随着怪鸟飞处旋转,一瞬也不瞬。相持不多一会,怪鸟想是相持得有些不耐,倏地一声怪啸,就从水塘侧那片草地的上空,束紧双翼,陨石飞星般直击下来,眼看飞离怪物头顶只有丈许。猛见怪物似长虹贯日般,呼的一声张开大嘴,红舌如焰,连身飞起,朝怪鸟迎去。那怪乌想是识得厉害,竟然不敢挨它。猛地又是一声怪啸,头昂处,两翼微一舒展之间,朝着怪物的头上斜飞而过,两下里相去仅止三尺左右,彼此都扑了个空。怪乌飞势太猛,树木太高,耳听枝断柯折之声,树梢被它钢翎横扫之处,便折落了一大片,随着两翼风力,满空飞舞,半晌方才缓缓降落。
这时四人暗中不但看清那怪物身首虽扁,那张嘴张开来竟和门板相似,大得出奇。并且还看出那怪乌除了原来一双钢爪之外,肚腹之间还生着一只怪爪与人手相似,长与爪齐,大有三尺,可以随意屈伸。
这一场纷扰过去,怪鸟在空中盘旋了一阵,二次又复横空下击,那怪物也照旧抵挡。话不重叙,怪鸟连番下击,经过四五次没有得利,好似暴怒起来,口里怪叫越急。未后见钢爪伤不了怪物,竟在飞起时节,将挨近怪物左右的树木乱抓。有那低的便被它连根拔起,高的也吃它抓了个稀烂粉碎,仅剩树身和一些残枝断干。不消片时,除怪物盘锯的一株参天老桧因有怪物保护,没有多大伤损,近梢繁枝却也被它扫断不少。这一来,双方争斗越看得明显。
方氏弟兄和司明、元儿见了这般凶恶声势,吓得哪敢妄动。怪物形象虽然可怕,看上去还有些迟蠢,并看出它没有树身缠住作凭藉,不能飞跃,那怪鸟却是大半尝过厉害,知道它目光敏锐,越飞得高远,越能明察秋毫。尤其这次所见,比上次所见要大得多,腹下又多添那么一只怪爪,四人藏身之处本甚隐秘,万一往回路逃走,被它发现,舍了怪物,径来追人,如何抵御元儿虽有双剑,但是前次赤身去救司明,原因一时情急拼命,虽然侥幸伤了怪鸟一剑,将它惊走,当时几乎连身都被它双翼兜起,事后追思,甚是胆寒。加上方端再三劝阻,也就不敢自恃。大家都是一心想让怪物将怪鸟缠住,姑无论是否两败俱伤,到底便于逃走。偏偏相持了个把时辰,除左近树林遭殃,丝毫未分出什么胜负。四人俱恐家中父母师父惦念,正在焦急之际,见那怪鸟忽然得了机会。
原来那怪鸟因屡击不中,已经情急,恰巧这一次是想避开怪物正面,转翼侧击,不想怪物目光也是锐利非常。见怪鸟斜飞下投,长身旋转屈伸之间,便似匹练抛空般迎射上去,两下里来势均疾。怪鸟恐被它长嘴咬住,翼稍一侧,拼命向前斜飞上去。因为飞得较低,竟被侧面的树干阻住。怪鸟本不长于退飞,何况下面还有强敌,离身仅只数尺,一着急,奋起神力,怪叫一声,便冲了过去。只听咔嚓连声,怪物左侧的几株大树,上半截全被它铁翼扫断,怪物盘踞之所越显孤立。怪鸟虽得逃走,左翼钢翎也折落了不少。怪鸟情性原本凶猛,小挫之后,越加暴烈,飞出去没多高远,便即飞回。这时怪物附近谙大树全部零落倒断,大有四面受敌之势,怪鸟照先前在空中盘旋了两次,倏地两翼一收,又从正面下击。
四人方暗笑怪鸟专攻怪物的前面,未免太蠢,谁知怪鸟却早打好主意。它飞临怪物头上两丈多高,等到怪物上半截长身子正在一屈一伸,蓄势待发之际,并不再往下落,仍照先前一击不中,凌空逃走,往前飞去。这次怪鸟飞行较高,怪物即便往上冲起,相去也有丈许。因为每次都是这般方式来去,怪物以为怪鸟怕它,疏于防范。略为作势往上起了起,见怪鸟又从头上飞过,便又缩了下来,不做理会。就这一眨眼的工夫,没料到怪鸟预存机诈,并不往上斜飞。它一飞过怪物的头顶,众人方听风声呼呼,天际又起了一阵极细微的破空声浪。未及转头注视,那怪乌已经如鱼鹰投水般,猛地二次一束两翼,头朝下,尾朝上,直往怪物盘踞的树后投射下去,三爪齐舒,将怪物下半截扁身子抓个正着。
怪物骤不及防,那仗以用武的上半身,叠帛也似盘屈在树枝空处,身子又是奇扁,一时转折不便,中了怪鸟暗算。因为疼痛,像儿啼般怪啸了一声,便将上半身转电也似直往树后绕去,张开又长又阔的大口,朝着怪鸟便咬。怪乌虽然得胜,无奈来势大猛,只图伤敌,没有想到退路。怪物下半身虽然被它扑住,三只鸟爪全都陷入木内甚深,不易拔出。加上头下尾上,更是费劲。眼看怪物回身来咬,一着急,便用尽力气,拼命想要挣脱。两翼直扇,三只钢爪不住一分一挺,只扇得左近林木风涌如潮,扇上一点便都断折。那株参天古树受了这半日的震撼伤残,已是不支,哪再禁得起这般的神力鼓荡,不消两三次折腾,只听咔嚓两声过去,怪乌的三只钢爪竟然裂木而出,那株怪物盘踞高有一二十丈的老桧树,受不住这样绝大的暴力震撼,也同时倒了下来。怪鸟钢爪本来锋利若刀,加上三只都抓在怪物下半身上,脱身时节被它用力一挣一分,当中一只钢爪已将怪物的脊骨抓裂。再被左右双爪往下一分,爪尖便在怪物身上往横里划过,立时将其裂成两段,仅剩下爪隙里一些残皮肉藕断丝连般挂住。那又大又粗的树身倒了下来,恰巧压在怪物身上,一任怪物多么厉害,也是禁受不了。它骤负奇痛,往前一挣,立时断处中分,疼得怪物不住怪叫。下半截身子还盘绕在断树上面,上半截身于已是失去了凭依,暴怒之下,当时一个前挣猛劲,就势张开血盆一般大口,连身向怪鸟,穿了上去。
那怪乌先时钢爪入木,陷在树身上面,及见怪物回身,张口来咬,一时情急拼命,使了猛力,才得脱离危险。偏偏身躯上下倒置,不便飞翔;前面又是断木如排,阻障甚多。刚飞窜出去三丈远近,头部便撞在断木上面。断木虽被它撞断了几根,那鸟头究竟不如腹下钢爪厉害,头脑先已受了大伤。疼痛昏眩中,侥幸可以昂着起飞。那怪物恨它入骨,必欲拼个死活,加上一股子急劲,也同时在后面斜穿上来。眼见怪鸟只要被怪物又长又宽的嘴咬上,双方都难保活命。
在这怪乌、怪物两败俱伤之际,那天半破空之声已是越来越近。但方端、元儿等四人目睹恶斗奇观,都注意双方的最后胜负,通没注意别处,当怪物上身大半截凭空从断树空里窜出去时,那下半截身子失了主体,已和散帛坠地似地掉了下来。这时最前面的怪乌铁羽横飞,恰似两片墨云,夹着当中一团灰雾,疾逾奔马,钊飞疾转;那怪物又似彩练抛空,长虹贯日,电驶星投。那怪鸟吃断树一阻一顿,未免飞翔略缓,没有怪物来势迅疾。它们眼看首尾相衔,越来越近,相去咫尺,就要拼命。
四人正盼怪物将怪鸟咬住,两败俱伤,不但可以乘机逃走,弄巧还可代人世间除去两个大害。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四人英眸凝注,瞬息之间,倏见一道半青不白的光华,恍如日陨中天,银河泻地一般,从横侧面碧霄中直往怪鸟怪物的空当里斜穿下来,先迎着怪物只一绕,狂风中犹如两段黄练舒卷抛落,怪物立即身首异处。怪鸟也忽然似被什么东西阻住,两翼只管尽力招展,却不能往前飞行一步。四人忽见前面又生巨变,大吃一惊,定睛往怪鸟腹下一看,只见那道青白光华敛处,现出一个身材高大,穿着一身白衣,面红如火,头梳抓髻,道童打扮的人,一双手已抓紧在怪鸟腹中间那对怪爪上面。那怪乌原本性野非常,身虽被人擒住,哪里甘服,翼爪铁喙同时动作。一面拼命飞挣腾扑不已,一面施展钢喙钢爪,不住抓啄。恼得那道童性起,厉声大喝道:“不知死活的孽畜!好意救了你的命,却这般不识好歹,竟敢和我倔强。”说罢,手扬处,似有青自光华闪了一下,那怪鸟便乖乖地敛了双翼,随着那红脸道童落下。那道童说话声如霹雳,震得山谷都起回音。
四小兄弟见道童一来,怪乌、怪物一死一擒,哪知什么厉害轻重,元儿和方环首先异口同声说了一句:“这定是位剑仙无疑,我们快去见见。”一边说,一边往前面就跑。司明也忙跟着追了上去。方端最为精细,因那道童比大人还高,装束却不伦不类,落地时节更看出他浓眉如漆,相貌凶恶,心中正犯踌躇。见三人相次追出,一把未把方环拉住,暗道:“不好!”寻机一动,便不随他三人前进,仍在藏处偷看动静。
那道童原是路过,先并不知四人藏在林后隐处。身一落地,刚取出一瓶药物,倒了些在死怪物的身上,猛听对面有人说话。接着便见三个幼童奔来,不但个个相貌清奇,资禀高厚,而且为首一人还一手持着一柄短剑,日光下寒芒耀彩,流光四射,确是两口极好的异宝奇珍。再往来人脚底下一看,除头一个持双剑的童子步履身轻异乎寻常,仿佛练过几天内功外,余者资质虽佳,只不过武功有些根底,并未受过高明传授。猛地心中一动,不禁喜出望外。暗想:“今日无心中收伏了一只异鸟,又遇上这两口仙剑,真是奇逢良遇,不可错过。”
当下道童不俟三人走近,便迎上前喝道:“无知顽童,那条三眼锦带蛟虽已被我用飞剑斩去,但是这东西奇毒无比,你们不可上前,招呼挨上,连肉都烂尽。”一面装作好意说话,一面又接近元儿下手。猛听左侧灌木丛中有一人老声老气地骂道:“你这不识羞的鬼崽子,得了便宜不走,还想在我老头子跟前假装风魔,骗小孩子的东西。叫你知道我老头子的厉害。”言还未了,早黑糊糊飞起一片东西,朝那道童脸上打去。
那道童忽听有人答话,便猜是这三个小孩子的师长,暗想:“这孩子点点年纪,却有这种奇珍在手,他的师长必非常人。且莫管他,就近先将剑抢了过来,顺手时便连小孩也一齐抢走;否则,也可见机而退。”想到这里,紧步上前,一手仍紧擎着那只怪鸟,另一只手便往元儿胸前点去。准备将元儿点住,抢了双剑再说。却不料元儿虽因一时看见道童剑斩怪蛟,手擒怪乌,起了敬羡之心。及至见他飞奔近前,忽听旁边灌木内另有人出声相骂,那道童面容骤变,满脸凶恶之容,目光只注视在自己两口剑上,便已有了戒心。又见他手指一起,似要朝自己胸前点到,越发知道不妙。刚脚底一垫劲,往后纵退开去,那片黑影已经打到道童脸上。
那道童一心只顾注意元儿手中双剑,以为手到必得。不曾想到答话的人不但手比他快,而且本领惊人,一大片东西发出来,竟会一丝声响皆无。刚觉眼前一黑,想躲避已经不及,只听叭的一声,打了个满脸花,两眼难睁。热辣辣并不怎样疼痛,只觉得奇臭刺鼻。他张口想骂,恍似迎面又来了股软劲,打中脸上的那一摊东西,又无端塞了个满嘴,其味咸苦,腥臊异常。只气得暴怒如雷,恨不能立时和仇人拼个你死我活。一面张口乱吐,一面忙伸左手往脸上乱抓。刚刚睁开两眼,还未及看清敌人打来的是些什么污秽之物,猛觉心里一阵恶心,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连适才人口秽物和日里所吃的酒肉,全都倾肠倒肚呕吐出来,同时手上还抓着一把又粘又腻的东西。忍不住定睛一看,也不知是什么野兽虫蛇拉的稀粪,颜色紫灰灰,其臭直不可形容。刚顺手往地下一甩,猛地又觉口里奇臭,其中秽物似未吐尽,心里一犯恶心,二次又呕吐起来。
偏偏那只怪鸟也来凑趣。这东西性本猛烈异常,起初被擒就不住打算挣脱,只因被道童禁法制住,不能飞遁。及至道童中了暗算,怪鸟不耐奇臭,等道童二次呕吐时节,忽觉禁法在无形中失了效用,哪里还肯怠慢,竟然展开铁羽,望空便飞。
道童在气急败坏之际,猛觉手中擎的怪鸟用力一挣,便往横里展开。知道禁法已被人在暗中破去,只是到手之物,还不肯舍。百忙中不及行法,强忍呕吐,使足力气,想将怪鸟抓住。那怪鸟力大绝伦,起初一则为他飞剑斩蛟威势所震,二则又受了禁法困制,乖乖服从,单凭人力如何能行。就在道童惊慌失措之际,那一双数丈长的阔翼已是横展开来,同时那比刀还利的铁喙,也向道童手上猛啄。道童心里一惊,刚暗道一声:“不好!”怪鸟的一双钢爪又跟着抓到。总算道童也是久经大敌,起初不过骤中暗算,满脸口眼鼻俱是污秽填塞,奇臭熏人,急怒攻心,神志昏乱。这时已觉出万分不妙,还是对付仇敌要紧,不敢再加坚持。忙将手一松,就势将身一矮,往后一退,原打算避开怪乌一双钢爪。谁知那怪鸟虽是只求逃走,本无伤他之心,不知怎的,飞起时节忽然左翼低斜,往下打来。道童以为怪乌既脱手掌,必然朝前高飞,铁喙、钢爪俱已避过,万没料到会受对方仇敌操纵,有此一着。二次想躲,已经不及,被怪鸟翼梢扫在右肩上,几乎打了个骨断臂折,一下子跌倒在地。
如是稍有灵机的人,仇敌还未见面,就连番吃了许多大苦,就该三十六着,走为上策才是,他偏执迷不悟,忍着奇痛,纵起身来往对面一看,只见那只怪鸟仍在前面,离地约有数尺,双翼只管招展扑腾,却似被什么禁法制住,不能往前飞行一步。再仔细往怪乌腹下一看,才看出地下还站着一个浑身穿白的矮胖粗短红脸老头。那老头穿着一身白衣,除脚底下穿的一双多耳黄麻鞋外,白眉白发,皓首如银,一双大眼又明又亮,凹鼻阔口,短袖外露出两只又胖又白又粗的手臂。一手也和自己先时一样,擎着那只三爪神乌腹下的钢爪;另一手却拿着一段一分为二的树干,上面还附着些用来打得自己满脸开花,奇臭难闻,似粪非粪的秽物。一领白道袍长只及膝,露出两段胖藕也似的短腿。浑身上下,除那一双精光四射,乌黑如漆的眼睛和那一张其红如火的脸外,竟是无一不白。正站在那里举着那半片木干,指着自己直乐呢。
那道童横行多年,几曾吃过这般大亏,本想寻见敌人拼个死活才罢。及至一见了老头这般古怪容貌,猛地想起近年传说当年与神驼乙休、怪叫花穷神凌浑同辈,同时号称“海内三奇”的那个异人的形状,正与此人相类,知道厉害,不禁胆寒起来。由于适才苦头吃得大大,见来势不善,虽然略为加了点仔细,不敢骤然出手,但仗着平时没和敌人有甚仇隙,仍还弄不明白,不肯就此罢手。便喝问道:“我路过此地,斩去毒蛟,与世人除害,与你并无仇怨,你为何对我暗算用污秽之物伤人,是什么道理”
老头笑骂道:“不知死的孽畜,你师徒作恶多端,不久便要伏诛遭报,还敢在我这里胡闹那锦带蛟虽然毒重,因我在此,从未出山伤人。我原想制服了它,替我防止俗人侵扰,这东西本也难得驯化,今日劫鹿吞吃,已动杀机,你无心杀了它,就是将这鸟儿捉去,准备为你爪牙,也不算是冒犯我老人家。偏偏你贪心不足,打算用百练聚毒散将这锦带蛟的毒水化炼,凝成岂能便宜了你你适才吃的便是那蛟拉的粪,其毒非常,这还是念你无知误犯,再在此逗留迟延不走,惹得我老头子生了气,便叫你死也死得难过。”
那道童闻言,越知适才所料不差,益发心惊。知道此人心辣手狠,疾恶如仇,再不见机,决难讨好;加上心中奇秽未消,受毒已重,急于回山医治。便忿忿问道:“欺凌后辈,不算汉子。看你形状,听你说话,以及这里地名,你莫非便是银发叟么”老头笑骂道:“你这孽畜,居然倒有一点眼力。既知是我,先时又何必自作强项,我迟早寻你老鬼算账,快些逃命去吧。”说罢将手一扬,便有千百道银丝飞起。那道童疑是老头动手,骇得胆落魂飞,径直破空逃去。
四人眼看那千百银丝飞入林际,朝着那锦带蛟尸身旁边一阵乱转,只见砂石惊飞,银光如雨,霎时间便成了一个深坑。银发叟先将银丝招回,对那怪鸟道:“孽畜还不下去,帮点忙去!”那怪鸟此时真也听话,飞过去爪喙齐施,一阵扒抓,顷刻问连锦带蛟和死鹿,大树干,俱都埋人士内,地也填平。然后依旧飞回,这番却不栖在银发叟的手上,竟在近侧一个矮树桩上落下,剔毛弄翎,圆睁着一双精光四射的怪眼,顾盼生姿,端的神骏非凡。
这时元儿等三个小孩俱都看得呆了,也忘了上前见礼。只有方端一人躲在适才隐身的树后,因看出那斩锦带蛟的道童有异,始终没有出来,先时很代元儿等三人捏一把冷汗,不住心中默祝仙佛保佑,及至银发叟一出现,便分出了两下来意善恶以及人的邪正,再一提起和矮叟朱梅是老朋友,越知不是外人,心便放了一大半,等银发叟惊走道童之后,方端首先奔上前去,跪在地下见礼道:“弟子等年幼无知,误入仙山,若非仙长相救,几遭不测。望乞宣示法名,以便终身敬仰。”言还未了,元儿、方环、司明三人也被方端提醒,奔将过来,跟着跪倒行礼。
银发叟先命众人起来,笑指着司明说道:“两次都是你这孩子领头来到此地,几乎连小命送掉。第一次你们来,我不在家,守山老猿说你们只到林外转了一转,便即回去。我知你们二次定然还来,这里野兽厉害还在其次,毒虫怪蟒甚多,遇上便难活命,那守山老猿并不能帮你们制伏。我近月来想补积一点功果,又时常出门闲游,恐你们小小年纪,误蹈危机,好心好意弄一块石头,将出路封闭,你们偏将它毁了去。你们虽不认得我,我却常听朱矮子说起你们的来历,他还说内中有一红紫眼珠小孩,新近得了铸雪、聚萤两口双剑,是他将来收山弟子,名叫裘元。今日一见,果然矮子眼力不差。那蛟原被我封闭穴内,被老猿无心中将它放了出来。我追寻到此,见蛟鸟恶斗,只不伤害你们,我还想多看一会热闹。谁知鬼老的大徒弟神目童子邱槐从山外路过,闻见腥风,跟踪到此。他因峨眉门下有儿只仙禽,心中不服,看上那只三爪神鸟。原想将锦带蛟斩了,将三爪神鸟带回铁砚峰去,用法教练好了,寻李英琼、秦紫玲,石生等人拼个高低。我见恶蛟已被他代我斩去,总算除了人间一害,三爪神鸟虽然被他擒去,也算是酬了他一时之劳。反正这东西终究不是峨眉门下神雕、神鹫、神鹗的对手。”
说到这里,猛听那三爪神鸟在树上朝着银发叟叫了两声,银发叟回头笑骂道:“你这畜生,大似有不忿之状。”银发叟又接着往下说道:“我料邱槐造不出多大的反,本想由他带去就带去。谁知这业障竟识得锦带蛟两腮中所藏的毒汁,连软脊管中毒髓俱都其毒无比。他师徒原精炼毒之法,专门搜寻各种恶蟒毒液,炼成之后拿去害人。当时生心在蛟身上,洒了消形敛毒的药粉,想将蛟身化去,收采毒液,即此我已万难容忍。他同时又看出元儿手中两口仙剑是个异宝奇珍,起了贪心,想将剑夺到了手,再如得便,连你们三个小孩也一齐摄回山去。漫说朱矮子曾经再三托我,说裘元是他将来传授衣钵之人,正经入门拜师学道,须在五年之后,这五年中要在外积修那十万外功,要遇不少险难魔劫,请我和诸同辈道友便中相助,不能坐视;就是外人,我也不能任三个天真未凿的小孩断送在恶人手内。本不难用飞剑将这业障斩首,终念他虽然无心为善,却有斩蛟之功,暂时仅给他吃了一点苦头,饶了他的狗命。虽然便宜他暂活些日子,他师徒恶贯将盈,早晚仍是难逃显戮。不过这业障一双鬼眼最毒不过,所炼妖法和剑术,已尽得旁门真传。你们三人既被他见过,异日相遇,难免不遭毒手。即使现在就去寻求剑仙,炼了飞剑,二三年内也敌他不过。”
言还未了,四人忽同时福至心灵,二次重又跪下,各自报名,口称弟子,哀求收录仙师门下,传授道法。银发叟笑道:“你们还是起来,有话好商量。我和朱矮子一样,最不愿人朝我跪拜。”四人听银发叟有了允意,个个心喜,不禁欣然起立,恭听训示,银发叟又道:“裘元是朱矮子心爱徒弟,我不能收。日前老猿禀报,只说是几个会武艺幼童误入此山。我当是近山猎人之子,没有在意。今日方知你三人资质虽不如裘元,也还不差。方端与我无缘,却是不能收录;方环、司明颇似我少年时情性。我正因以前几个徒弟相继失足,迟我多年功果。你二人既然诚心拜我为师,可回去各自禀明了父母。等我明日出山访友回来之后,即着守山老猿持我柬帖,前去相召便了。”
四人中,元儿已得矮叟传偷,允许人门,不过是目睹灵奇,随众求拜,一见不准,尚不在意。惟因银发叟单不收录方端,漫说方端以为是自己资质大差,仙缘浅薄,心中愧恨,无地自容,便是三人也都出乎意料之外,个个代他难过,再三苦求不已,银发叟只是不允。方端在小弟兄当中最识大体,通明事故,天性尤极纯厚。一见仙人执意不允,想起亲仇未报,好容易遇见万世难逢的仙缘,却和矮叟朱梅一样:仙灵咫尺,一任他每日背人跪在岩前苦苦哀求,终无复命。不禁伤心落下泪来。
司明最是莽直,见了这般情况,便拉着银发叟的胖手说道:“我方二哥又孝母亲,又比我们规矩懂事,师父怎地偏心不收若异日遇见那鬼道童,不把他害了么”银发叟也不理他,径用手抚着方端的背说道:“哪个神仙不爱孝节烈之事我不收你,并非你一人资质不济,独无仙缘。一则我与你无此一段缘法;二则我在人间不久,入门弟子从奉到我柬帖那日起,便须来此随我修炼,至少两三年内须要抛去万缘,不能私自出山一步。你老母在堂,如你弟兄二人同时离家,我纵允许,问你能否听朱矮于说,你急报父仇,曾在金鞭崖下昼夜背人焚香跪求,已有多日。几次为你至诚感动,打算破格收录,令你拜在他师弟的门下,也因你心志不能专一,暂时有些碍难,才行中止。你早晚仍是此道中人,不过晚成罢了,伤心则甚至于异日业障为害,因你适才机警,未随他们三个出来,不曾被他看见,也无足虑。”
方端闻言,恍然大悟,跪谢道:“弟子父仇未报,自忖资质驽下,难列门墙。一时情急悲感,竟忘了老母衰病。此时随师入山,自无人服侍奉养。如非恩师指点愚蒙,几乎成了千古罪人。”银发叟笑道:“自来没有不忠不孝的神仙。似你这般天性笃厚,已是仙佛中人,早晚自有机缘就你。此时天已近午,你们应该及早回去。我那守山老猿身材高大,生相狰狞,此时先让你们见上一见,以免日后送书柬去时,乍见惊疑。”
说罢,嘬口一声长啸,其音悠扬,响震林樾,半晌方止。尾音甫歇,先是远处林梢起了一阵细碎之声,由远而近。不一会,前面树梢动处,一个老猿纵将下来,奔近银发叟面前,便即跪倒,似人言非人言地叫了几声,众人也听不出说些什么。只见它生得凹鼻凸嘴,火眼白发,浑身苍绿,身高约有丈许,两只长臂直垂到了地面,爪利如钩,果然狞恶非常。老猿叩罢,便即起身侍立,目不旁瞬,望着银发叟,态甚恭谨。银发叟指着四人说道:“你先送他们出了山口,便即回来,我还有事命你去做。以后见了他们,有用你去处,须要听话。回时还将出口处用石堵好,以免外人进来。”老猿闻言,回首望着四人,一双火眼光芒四射,滴滴溜直转。方端忙叫方环等三人与老猿见了礼。
银发叟道:“你们原为狩鹿而来,只是我这里的众生,只要不为恶过甚,俱由它自在生息。你们如还要时,出了山中,可着这老猿代你们打算。”说罢,也不容众人还言,将足一点,一片白光闪过,恰似新年放的花炮,撒了一天银雨,晃眼不知去向。只有老猿还垂着两条长臂,站在旁边。
方端知道银发叟已去,忙命三人跪下朝天谢送,叩头起来,老猿已经晃着一双长臂,走向前去领路。方环同元儿道:“明弟因为害过一回眼,姑父用了点草药治疗,虽然医好,却变了一双红眼,我们才给他起了这火眼仙猿的外号,不想今天倒遇见真的火眼猴子了。”说时,方端恐老猿听了不愿意,便朝方环使了个眼色,叫他噤声。那老猿回头望了方环一眼,仍自前行,四人均未在意。
走没多远,司明忽然想起心事,想向老猿要一只小猿,养在家里。知方端听了必要拦阻,暗中拉了元儿一把,故意落后,悄声和元儿商量道:“这老猿这般高大,子孙想必不少。我想和它商量,要一只小猴到家中养着,你看怎样”无儿拦道:“此事万使不得,休说读了仙猴,并且你已在仙师门下,不久要入山学道,要它何用方二哥知道必不愿意,还是不提的好。”司明道:“我正想方三哥出家,有方二哥侍奉老母。我爹爹虽说身体强健,但是膝前只我一个,我姊姊又不在家,我去之后,早晚做饭服侍,洗衣烧火,谁人代我去做我想这仙猿既是通灵,它的子孙也必是个仙种,只要它肯来,便可和人一样使唤,这有多好。你可千万别和方二哥说。”
元儿虽觉不妥,但是又觉司明所说也是人子一番孝心,拦又不好,不拦也不好,正在迟疑,司明已经冒冒失失跑向前面。后面三人对于老猿全存着一番敬意,相隔约有三丈多远,随着前进。一见司明抢走向前,挽着老猿手腕,连说带比。方端恐他又去生事,连忙追上前去时,司明话已说完,拉了老猿一只毛手,相井同行。这时正行经一个上下相差约数丈的危崖,老猿竟伸手抱起司明纵了下去,神态甚是亲密。此次回路,老猿原是抄的一条捷径,纵跃攀援,本甚难走。等到方瑞等三人赶到,老猿已从下面回纵上来,比着手势要抱三人。方端探头往下一看,正是来时经行的那座孤峰的下面,不但危崖耸立,底下还隔着一条宽约两丈的绝涧。再看司明,已被老猿抱着纵向涧对岸,拍手相招。这般险的形势,任是三人平素身轻力大,也不敢轻易尝试,只得恭敬不如从命,一任老猿主持。老猿先蹲下身子,方端趴在背上,抱持着它的头颈。然后一手抱起方环,一手托起元儿,随便一跃,恍似飞将军从天而下,直朝崖下涧的对面纵去。三人被老猿背抱着,只觉两耳风生,和腾云一般,转瞬间已落在对面涧岸,一点声息都无,足踏实地。喜得方环、元儿、司明等三人拍手跳跃。不住称赞。方端心才放下,当着老猿,不便询问司明所说何话。见老猿神气平善,估量司明未曾把话说错,也就放开一边。
再走不多一会,已出山口。老猿朝四人连比了几个手势,意思是叫四人暂候片刻。四人站定以后,老猿一声长啸,飞身树上,只见一个白苍相间的影子疾如穿梭般在山前一片丛树梢上闪了几闪,便即不见。四人想起适才险状和此番奇遇,俱都惊喜交集,只有司明想起老父无人作伴,高兴了一会,又发起愁来。
四人闲着无事,因银发叟和四人分手时,曾命老猿回山时节,将洞口堵好,正商量代老猿照样去运石头。忽闻虎啸连声,山风突起,震得林木摇晃,沙石腾飞。元儿方喊得一声:“有虎!”手拔双剑,便要迎上前去。猛听方环、司明齐声喊道:“雷大哥,不要怕,是自己人,快到这里来。”元儿朝前一看,果是雷迅,骑在虎背上,忘命一般跑来,手里暗器如连珠似的,直朝后面发去。身后追的正是适才走去的老猿,一手夹着一只大梅花鹿,一手伸出,连接雷迅的暗器,纵跃如飞,已快要追到雷迅的身后。四人恐有失误,连忙一同抢上前去。刚刚放过雷迅,老猿已经追到面前,立定,指着雷迅,不住比手画脚。方端便喊过雷迅,说道:“这是我等拜兄雷迅,想必适才彼此不知,有甚误会之处,望乞猿仙看在我四人份上,恕他不知之罪吧。”老猿闻言点了点头。方端又叫雷迅与老猿见礼。
雷迅依言行礼之后,便对四人道:“我与家父早就到了你们家,见过司老伯和伯母。伯母知道你四人是往红菱磴打鹿,午前必归,谁知等到过午不见到。我看出伯母似乎有些担心。还是司老伯说你四人脸上连日俱带喜气,决无凶险。我知谷中险恶,终不放心,请三位老人家且饮且候,便骑虎出来,追寻你们踪迹。走没多远,在那边山角遇见这位猿仙,正擒一只肥鹿,待要夹起。是我不知,想捡便宜,动手没两下,便被它将我一柄双刃鲤鱼锏夺去,折为两段。我看出不妙,幸而见机得快,骑上虎便逃。连发许多暗器,俱被猿仙接去,正在害怕,不想却是一家。我昨晚才与贤弟等分手,几时和这位猿仙相熟,怎我竟不知道”方端道:“说起来话长,母亲、姑父俱已等急,我们回家再说吧。”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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