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彻底的个人体力劳动(2/2)
只不过在我心中,跑步这一行为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其实对我来说,对我将要做的事情来说,它在某种形式上是必要的行为,这种自然的认识一成不变地存在于我心中。这样的思想自始至终从背后推动我向前。严寒的早晨,酷暑的正午,身体疲倦兴致不高的时候,它温和地鼓励着我:“来吧,今天也加把劲,跑一圈去。”
不过,读了那篇关于神经元形成的科学报道,我重新认识到自己此前所做的事情和真实的感受(体感),在本质上并没有错。不如说我深深感到,细心聆听身体诚实的感受,对从事创作的人来说是一项重要的工作。无论是精神还是头脑,归根到底都是我们肉体的一部分。不太清楚生理学家是怎么阐述的,但让我来说的话,精神、头脑和身体之间并没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
这是我一贯的主张,可能有人要说“又来啦又来啦”,但毕竟是重要问题,在这里还是得旧话重提。似乎有些死缠烂打的味道,对不起了。
小说家的基本工作是讲故事。而所谓讲故事,就是要下降到意识的底层去,下降到心灵黑暗的底部去。要讲规模宏大的故事,作家就必须下降到更深的地方。这就好比想建造高楼大厦,地基就必须越挖越深。而越是要讲周密的故事,那地下的黑暗就越浓重深厚。
作家从那片地下的黑暗中寻觅自己需要的东西,即小说需要的养分,带着它返回意识的上层领域,并且转换成文章这种具备形体和意义的东西。那片黑暗之中,有时会充满危险。栖息在那里的东西往往会变幻各种形象,蛊惑人心。加上既没有路标又没有地图,有些地方还被打造成了迷宫,如同地底洞窟一般,所以稍一疏忽便会迷路,可能再也无法返回地面。在那片黑暗中,集体无意识与个体无意识混作一团,太古与现代融为一体。我们将它未加解剖地带回来,有时那一大包东西说不定就会产生危险的结果。
想同那种深厚的黑暗之力对抗,并且日复一日地面对种种危险,就需要强韧的体能。虽然无法用数值表明究竟要强韧到何种地步,但强韧肯定远远好于不强韧。而且这所谓的强韧,并非与他人相比如何如何,而是对自己来说是“满足需要”的强韧。我通过每日坚持写小说,点点滴滴地体悟和理解了这个道理。心灵必须尽可能地强韧,而要长期维持这心灵的强韧,就必须增强、管理和维持作为容器的体力。
我所说的“强韧的心灵”,并不是指现实生活层面的强韧。在现实生活中,我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普通人。既会为了无聊的琐事受到伤害,也会脱口说出本来不必说的话,然后又耿耿于怀、懊悔不已。面对诱惑时总是无力抗拒,对无趣的义务则尽量视而不见。因为无足轻重的小事会怒不可遏,真正重要的大事上却反而麻痹大意、疏忽误事。虽然注意尽量不找借口,有时也忍不住脱口而出。心里想着今天最好不喝酒,却不知不觉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喝起来。像这些方面,我猜自己恐怕和世间的普通人差不多。不,弄不好还低于平均值呢。
然而说到写小说这项工作,我却能一天连续五个小时坐在书桌前,始终保持一颗强韧的心。这种心灵的强韧(至少其中大半)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后天获得的东西。我通过有意识地训练自己,才掌握了它。进一步说,只要有心去做,即便不说是“轻而易举”, 至少谁都能通过努力在一定程度上掌握。当然,说到这种强韧,它就像身体的强韧一样,不是要同他人较量竞争,而是为了让此时此刻的自己保持最佳状态。
我并不是要大家变得充满道学气,或变得清心寡欲。这两点与写出美妙的小说并没有直接的关联。只怕是没有吧。我不过是极为单纯而务实地建议:多留意一些身体上的事情岂不更好?
而这种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说不定与世间大众想象的小说家形象大相径庭。我一边这样说,一边感到有种不安渐渐袭上心头。过着自甘堕落的生活,置家庭于不顾,把夫人的衣物送进典当铺里换钱(这形象好像有点太陈旧?),有时沉湎于美酒,有时沉溺于女人,总之是随心所欲无所不为,从这样的颓废与混沌中催生出文学来的反社会文人——这样一种古典的小说家形象说不定才符合世间大众的期待。要不然就是那种向往参加西班牙内战、在炮火纷飞中噼噼啪啪敲击打字机的“行动派作家”。而住在安稳的郊外住宅区里、过着早睡早起的健康生活、日复一日地坚持慢跑、喜欢自己做蔬菜沙拉、钻进书房每天按部就班完成固定工作量的作家,只怕谁都不会渴望吧?我可能是往大众心目中的浪漫幻想上,不停地泼着无情的冷水呢。
比如有一位叫安东尼·特罗洛普的作家。他是十九世纪的英国作家,发表了许多长篇小说,当时很受欢迎。他在伦敦的邮局里供职,写小说只是兴趣爱好,但他很快在写作上获得成功,成为风靡一时的流行作家。然而他直到最后都没有辞去邮局的工作。每天上班之前早早起床,勤奋地坚持写稿,完成自己规定的写作量,然后出门去邮局上班。特罗洛普似乎是位干练的职员,晋升到了相当高的管理层职位。伦敦街头到处安置着红色的邮筒,据说那就是他的功劳,此前可没有邮筒那玩意儿。邮局的工作似乎很对他的脾胃,不管写作多么繁忙,他都不曾动过辞职去当专业作家的念头。可能是个有点古怪的人吧。
他在一八八二年六十七岁的时候辞世,作为遗稿留下来的自传在死后刊行,于是他那没有丝毫浪漫色彩、规矩死板的日常生活首次被公之于众。此前人们并不知道特罗洛普是何许人也,等到真相大白于天下,评论家和广大读者都愕然失色,或者说大失所望。据说此后,作家特罗洛普的人气和声誉在英国一落千丈。而我听到这个故事,却老老实实地感到钦佩:“好厉害,真是个了不起的人。”虽然我还没读过特罗洛普的书,却对他满心崇敬。然而当时的大众完全不是这样,他们好像颇为生气:“怎么回事?我们读的居然是这种家伙写的小说?”说不定十九世纪英国的大众对作家——或作家的生活方式——追求的是反世俗的理想形象。我要是也过着这种“普普通通的生活”,很可能会遭受和特罗洛普先生相同的命运。一想到这些就不免惶恐。不过,特罗洛普先生在进入二十世纪之后重新得到评价,要说是好事,也确实算是好事……
如此说来,弗朗茨·卡夫卡也是在布拉格的保险局里做公务员,工作之余孜孜不倦地写小说。他好像同样是一位勤恳干练的官吏,职场同僚都对他另眼相看。据说一旦卡夫卡没去上班,局里的工作就会出现停滞。与特罗洛普先生一样,他是那种既扎扎实实完成正业,从不偷工减料,又把小说当作副业认认真真去写的人——只是我感觉拥有一份正业,似乎成了他许多小说最终未能完成的借口。但卡夫卡的情况不同于特罗洛普先生,这种中规中矩的生活态度反倒有受到好评的一面。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差异?真有些不可思议。人的毁誉褒贬这东西实在难以理解。
总而言之,向作家要求这种“反世俗的理想形象”的诸位,我觉得非常对不起你们,而且——这句话我好像重复过许多遍了——归根到底这只是对我而言:肉体上的节制,是把小说家继续当下去的必不可少的条件。
我想,混沌这东西其实人人心里都有。我心里有,你心里也有,不必非得在现实生活中以肉眼可见的形式具体展示出来。换句话说,它不是那种可以比画着向人炫耀的事物:“瞧瞧,我心里的混沌有这么大呢。”如果想邂逅自己内心的混沌,只消静静地闭口不言,独自下降到自己的意识底层即可。我们必须直面的混沌,值得严肃面对的真正的混沌,恰恰就在那里,就潜藏在你的脚下。
而要诚实地将它原原本本化为语言,你就需要沉默的专注力、永不气馁的持久力、在某种程度上被牢牢地制度化的意识,以及维持这种资质的必不可少的体力。这或许是了无情趣、名副其实的散文式的结论,但也是身为小说家的我的基本想法。不管遭受批判也好,得到赞赏也好,被人家砸来烂番茄也罢,投来美丽的鲜花也罢,总之我只会这样的写法——以及这样的活法。
我喜欢写小说这种行为,所以才像这样写小说,并几乎光靠写小说为生,这实在是值得庆幸的事。能过上这样的生活,我也感到万分幸运。实际上,如果不是在人生某一刻被破格的幸运惠顾,这样的好事只怕绝无可能吧。我十分坦诚地这么认为。这与其说是幸运,不如说是奇迹。
就算我身上多多少少有点写小说的才能,可那不过像油田和金矿一样,如果不去开掘,必定会永远埋在地下长眠不醒。也有人主张:“只要有强大丰富的才能,总有一天会开花结果。”但以我的感受来看——我对自己的感受还是有那么一点自信的,好像未必是那样。如果那才能埋藏在相对较浅的地下,即便放着不管,它自然喷发的可能性也很大。然而如果在很深的地方,可就没那么容易找到它了。不管那是多么丰富出众的才华,假如没有人下定决心“好,就从这里挖挖看”,拎着铁锹走来挖掘的话,也许就会永远埋藏在地底,不为人知。回顾自己的人生,我对这一点有切身的感受。事物是要讲究时机的,而时机稍纵即逝,一旦失去,几乎再也不会重来造访。人生往往变化无常、并不公平,有时甚至还很残酷。我算是机缘巧合,碰巧抓住了这个好机会。如今回首往事,更觉得这纯粹是鸿运当头。
然而幸运这东西,说起来无非是一张入场券。在这一点上,它与油田和金矿性质迥异。并不是说只要找到了它,弄到了手,接下来就万事大吉,从此便一劳永逸、安享清福。有了这张入场券,你可以进入庆典会场,但仅此而已。在入口处交出入场券,走进会场,然后该如何行动、去哪里、要看什么、拿起什么、舍弃什么?如何克服可能出现的障碍?这终将变成个人才能、资质和本领的问题,变成个人气量的问题,变成世界观的问题,有时候还会变成极其单纯的体能问题。不管怎样,这都不是单凭幸运能应付周全的事。
当然,就像有各种类型的人一样,作家也分为各种类型。他们有各种活法,有各种写法;有各种看待事物的方式,有各种选词择句的方法,当然不能世间万事一概而论。我能做的,唯有谈论“像我这种类型的作家”而已,因此内容当然有限。然而同时,仅仅从同为职业小说家这一点而言,有个别的差异贯穿始终,根底上肯定也有某种相通之处。一言以蔽之,那大约就是精神上的强韧。走出迷惘,身受痛批,被亲近的人出卖,经历意外的失败,有时丧失自信,有时自信过头,总之遭遇了一切可能的现实障碍,却还要坚持把小说写下去——就是这样一种坚定的意志。
如果想让这坚定的意志长期维持下去,生活方式将不可避免地成为问题。首先要活得十全十美。所谓“活得十全十美”,是要在某种程度上确立收纳灵魂的“框架”(亦即肉体),再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推动它前行。这便是我的基本想法。所谓活着,多数情况下是漫长得令人厌恶的持久战。不想坚持不懈地向前推进肉体,仅仅打算积极地维持意志或灵魂的强韧,那么依我所见,这在现实层面几乎毫无可能。人生可不会那样姑息宽纵。一个人的倾向如果偏往某一方,迟早会受到来自另一方的报复(或者说反弹)。向一方倾斜的天平必然会往回摆动。肉体与精神的力量就像车子的双轮。它们在维持平衡的状态下共同发挥作用,才能产生最正确的方向和最有效的力量。
举个极为简单的例子,如果虫牙阵阵作痛,就无法安坐在桌前写小说。哪怕你大脑中有多么美妙的构想,有多么坚定的意志要写小说,有多么丰富的才华去创作优美的故事,可如果肉体连续不断地被物理性的疼痛袭扰,就不太可能集中心力执笔写作了。先去看看牙医,治疗虫牙——也就是把身体整治好,然后再坐到书桌前。我想说的简而言之就是这个。
这是非常非常简单的理论,却是我在迄今为止的人生路上亲身学来的东西。肉体力量与精神力量必须均衡有度、旗鼓相当。必须达成让两者互补的态势。战斗越是进入胶着期,这个理论就越有重大的意义。
当然,假如你是一位稀世天才,觉得像莫扎特、舒伯特、普希金、兰波、梵高那样,在顷刻之间绽放出绚丽的花朵,留下几部震撼人心、或美妙或崇高的作品,让芳名永垂青史,生命就此燃烧殆尽,如此便足矣,我这种理论就完全不适合你。我到现在为止所说的话,请你统统忘个一干二净,随心所欲地过日子吧。不用说,那是一种非常完美的活法。而且莫扎特、舒伯特、普希金、兰波、梵高那样的天才艺术家,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必不可缺的。
但如果十分遗憾,你不是什么稀世天才,只想在自己拥有的(或多或少的)才能上投入时间,将它多少提高一点、把它培育得强劲有力的话,我的理论或许还能发挥相应的效力。尽量让意志变得坚定,同时也要把那意志的根据地——即身体整治得健康结实一点,尽量保持在没有障碍的状态,并将这种状态维持下去。这与综合地、均衡有度地提升你生活方式的品质密切相关。只要不吝惜这种踏踏实实的努力,自然而然地,创作品质也会得到提高。这就是我的基本想法——好像还是重复前言,但这个理论并不适用于有天才资质的艺术家。
那么,该如何提升生活方式的品质呢?方法因人而异。有一百个人,就有一百种方法。只能各自寻觅自己的道路,就像只能各自寻觅自己的故事与文体一般。
我又要举弗朗茨·卡夫卡为例了。他英年早逝,年仅四十便死于肺结核,而且遗留的作品展示的作家形象异常地神经质,身形也给人弱不禁风的印象,但他对待身体竟出乎意料地认真。据说,他是彻底的素食主义者,夏日里每天在摩尔多瓦河游一英里(一千六百米),日日花时间做体操。我可真想看看卡夫卡神情严肃地做体操的样子啊。
我在成长过程中,经过一错再错、反复尝试,终于摸索出属于自己的做法。特罗洛普先生找到了特罗洛普先生的做法,卡夫卡先生找到了卡夫卡先生的做法。请你也找到你的做法。不管在身体还是精神方面,每个人的情况必定各不相同,大概都拥有自己的理论。不过,如果我的做法能为你提供参考的话,也就是说,如果它多少具有一些普遍意义,我当然会感到非常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