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眼下,那还不过是传说(2/2)
免色在此打住。尽管他把这私人事项就连细部也对我说得那么详细具体,但其中几乎听不出性感意味。给我的印象俨然在我面前朗读医学报告书。或者实际也是如此。
“婚礼七个月后,她在东京一家医院平安生下一个女孩。”免色继续,“距今十三年前的事。说实话,她的分娩我是很久以后从别人口中得知的……”
免色向下看了一会儿空了的咖啡杯的内侧,就好像在缅怀其中装满温情的时代。
“而且,那个孩子说不定是我的孩子。”免色使劲挤压似的说道。并且像征求个人意见似的看我的脸。
他想说什么呢?花了一会儿时间我才琢磨明白。
“时间上吻合,是吧?”我问。
“是的,时间正相吻合。从和她在我的办公室相会那天算起,九个月后那个孩子出生了。她在即将结婚前选择大概最可能受孕的日子来我这里,把我的精子——怎么说好呢——刻意地收集走了。这是我怀有的假设:虽然一开始就没指望和我结婚,但她决意生下我的孩子。事情怕是这个样子的。”
“但没有实证。”我说。
“嗯,当然没有实证。眼下那还不过是假设罢了。但是,有类似根据的东西。”
“但对她来说,可是相当危险的尝试哟!”我指出,“若是血型不一样,后来可能知道另有父亲——莫非下决心冒那样的危险?”
“我的血型是a型,日本人大多是a型,她也好像是a型。只要不是出于某种情由而做正规dna检验,暴露的可能性应该相当低——这个程度的算计她是做得到的。”
“但另一方面,只要不做正规dna检验,那就证明不了你是不是那个女孩的生物学父亲。对吧?或者直接问母亲?”
免色摇头:“问母亲早已不可能了。她七年前离世了。”
“可怜。还那么年轻!”我说。
“在山里散步的时候,被好几只金环胡蜂蜇死了。本来就是过敏性体质,受不了蜂的毒素。送到医院时呼吸已经没了。谁都不知道她那么过敏,估计本人都不知道。身后丈夫和一个女儿剩了下来。女儿十三岁了。”
和妹妹死的时候基本同岁。
我说:“就是说,你有类似根据的东西让你推测那个女孩可能是你的孩子。是这样的吧?”
“她死后不久,我突然接到来自死者的信。”免色用沉静的语声说。
一天,一枚大号信封从一家闻所未闻的法律事务所附带投递证明书寄到他的办公室。里面有打印的两通书简(有律师事务所名称)和一枚淡粉色信封。来自法律事务所的信有律师签名:“同函奉上xxxx(曾经的恋人的姓名)女士生前委托的书简。xxxx女士指示倘若自己发生死亡那样的情况,要我将这通书简寄送于你。同时提示不能让除你以外的人看见。”
以上是这通书简的主旨。书简还极为事务性地简单记述了她的死亡原委。免色一时无语。而后清醒过来,用剪刀剪开粉红色信封。信是她用蓝墨水钢笔手写的,写满四页信笺。她的字非常漂亮。
免色君:
不知道现今何年何月,反正你把这封信拿在手里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为什么我不知道,但从很早以前我就总是觉得自己要在较为年轻的时候离开这个人世。正因如此,才这样周到地安排自己的后事。倘若这种安排全都派不上用场,那当然再好不过——但不管怎样,你既然这么读这封信,那么就是说我已经死了。想到这里,心中分外凄凉。
我想先交代一句(或许无需专门交代),我的人生本来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这点我很清楚。所以,避免声张、不说多余的话、静悄悄退出这个世界,对我这样的人恐怕是合适的选择。但有一点,免色君,或许有一件事我必须给你留下话来。若不然,我觉得我将永远失去作为一个人给你以公正的机会。因此,我决定把这封信委托可以信赖的相识律师转交给你。
我那么唐突地从你身边离开当了别人的妻子,而且事先一声也没告诉你——我为此由衷感到歉疚。想必你非常吃惊,或者觉得不快。抑或冷静的你根本不为这种程度的事大惊小怪,全然无动于衷也未可知。但不管怎样,那时的我除此以外已经无路可走。这里恕我不予细说,但这点务请给予理解。我确实几乎别无选择余地。
可是,我也剩有一个选择余地,它被集中于仅此一件事、仅此一次的行为上。记得我最后见你时的情形吧——我突然去你办公室的那个初秋的黄昏。也许你看不大出来,但当时我的确走投无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感觉上自己好像不再是自己了。尽管如此,尽管我心里乱作一团,但那时我采取的行为从最初到最后都是我彻底算计好的。而且我对那时自己的所作所为至今也没觉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后悔。那对我的人生具有非常大的意义,大得恐怕远远超出我本身的存在。
我期待你一定理解我的那一意图、最终原谅我。并且祝愿那件事不至于给你个人带来某种形式的麻烦。因为我清楚你比什么都厌恶那种状况。
免色君,我祝你度过幸福而长久的人生,还要祝你这一出类拔萃的存在在哪里得到更长久更圆满的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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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信免色不知反复看了多少遍,以致照字面原封不动地记了下来(实际上他也对着我从头至尾照本宣科似的背得一气呵成)。信上充满种种样样的感情与暗示,或为光影,或为阴阳,或为复杂的隐形画遍布其间。他像研究谁也不再讲的古代语言的语言学者一样,花了好多年时间验证其字里行间潜伏的所有可能性。他取出一个个单词一个个修辞,进行种种组合,交错,颠倒顺序。而后得出一个结论:她婚后七个月生的女孩基本可以断定是她在办公室皮沙发上同免色播下的种子。
“我委托关系密切的律师事务所调查了她留下的女孩。”免色说,“她结婚的对象比她年长十五岁,经营不动产。虽说是不动产,但由于丈夫是当地地主之子,业务以自己继承拥有的土地和建筑物管理为中心。当然其他物权也有若干,不过业务涉及范围不广,也不怎么活跃。本来就有即使不工作也不影响生活的财产。女孩的名字叫真理惠,平假名(1)写作‘まりえ’。七年前因事故失去妻子后,丈夫没有再婚。丈夫有个独身妹妹现在和他住在一起,帮他料理家务。真理惠是当地公立初中的一年级学生。”
(1)平假名:日文字母。另有“片假名”,主要用于标写外来语。“まりえ”发音为“arie”。
“那位叫真理惠的女孩,你见过她吗?”
免色沉默有顷。而后字斟句酌地说:“从离开些地方看见过几次,但没有交谈。”
“见的感觉怎么样?”
“长得像我?这种事自己无法判断。说像觉得什么都像,说不像觉得什么都不像。”
“有她的照片?”
免色静静摇头:“不,没有。照片应该是能弄到手的。可我不愿意那样做。把一张照片塞到钱夹里带在身上走来走去又有什么用呢?我寻求的是……”
但下面的话没有继续下去。他缄口不语,虫们的喧嚣旋即填埋了其后的沉默。
“不过免色先生,你刚才好像说自己对血缘那个东西完全没有兴致。”
“一点不错。过去我对血缘这个东西没有兴致。莫如说一直尽可能远离那样的东西。这一心情现在也没有变化。可是另一方面,从真理惠那个女孩身上我已经不能把眼睛移开了,不能简单地放弃对她的思考了,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我找不出应说的话。
免色继续道:“这种事完全是初次体验。我总是控制自己,并引以为自豪。可是如今对一人独处,有时甚至感到不堪忍受。”
我把自己的感觉断然说出口来:“免色先生,这终究不过是我的直觉——事关真理惠这个女孩,看上去你好像希望我做什么。会不会是我过于敏感了呢?”
免色略一停顿,点点头。“其实,怎么说好呢……”
这时忽然觉察,那般热闹的虫声,此刻彻底消失。我扬起脸,目视墙上挂钟:一时四十几分。我把食指贴在嘴唇上。免色即刻默然。我们在夜的静寂中侧耳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