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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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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在位于丘陵山麓的一座独幢小房子里,地址属于神奈川县镰仓市。虽说在镰仓,但我住在靠山的那一带,离海边很远。

以前我和上代一起住在这里,但上代在三年前去世,如今我独自住在这幢老旧的日式家屋中。因为随时可以感受左邻右舍的动静,所以并不觉得特别孤单。虽然入夜之后,这一带就像鬼城,笼罩在一片寂静中,但天一亮,空气便开始流动,到处传来人们说话的声音。

换好衣服、洗完脸后,在水壶里装水、放在炉上煮滚,是每天早晨必做的事。趁着烧开水时,拿起扫把扫地、擦地,把厨房、缘廊、客厅和楼梯依次打扫干净。

打扫到一半时,水煮开了,于是暂停打扫,把大量开水冲进装有茶叶的茶壶中。在等待茶叶泡开的这段时间,再度拿起抹布擦地。

直到把衣服丢进洗衣机后,才终于能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喝上一杯热茶。茶杯里飘出焙炒过的茶叶的香气。我直到最近才开始觉得京番茶好喝,虽然小时候难以理解上代为什么要特地煮这种枯叶来喝,但现在,即使是盛夏季节,清晨要是不喝一杯热茶,身体就无法苏醒。

当我怔怔地喝着京番茶时,邻居家楼梯口的小窗户缓缓打开了。那是住在左侧的邻居芭芭拉夫人。虽然她的外表百分之百是日本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叫她,也许她以前曾经在国外生活。

“波波,早安。”

她轻快的声音好像乘着风冲浪似的。

“早安。”

我也模仿芭芭拉夫人,用比平时稍微高一点的声音说话。

“今天又是个好天气,等一下有空来我家喝茶,我收到了长崎的蜂蜜蛋糕。”

“谢谢。芭芭拉夫人,祝你也有美好的一天。”

每天早晨,我们都会隔着一楼和二楼的窗户打招呼。我总会想到罗密欧与朱丽叶,很想暗暗偷笑。

一开始其实有点不知所措。因为竟然连邻居的咳嗽声、打电话的声音,甚至冲马桶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有时候会产生错觉,还以为和邻居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即使没有特别注意,也会很自然地听到对方的动静。

直到最近,才终于能够镇定自若地和邻居打招呼。和芭芭拉夫人道过早安,我一天的生活终于正式开始。

我叫雨宫鸠子。

上代为我取了这个名字。

名字的来历,当然就是鹤冈八幡宫的鸽子。八幡宫本宫楼门上的“八”字,是由两只鸽子靠在一起组成的。又因为《鸽子波波》这首童谣的关系,所以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大家就叫我“波波”。

只不过,一大早就这么潮湿,真让人不敢恭维。镰仓的湿气超可怕。

刚出炉的法国面包很快就变得软塌塌的,而且还会发霉;原本应该很硬的昆布,在这里也完全硬不起来。

晾完衣服后,马上去倒垃圾。名为“垃圾站”的垃圾堆放处位于流经这一带中心的二阶堂川桥下。

可燃垃圾每周收两次,其他纸类、布类、宝特瓶和修剪的树枝、树叶,以及瓶瓶罐罐,每周只收一次;周六和周日不收垃圾;不可燃垃圾每个月只收一次。一开始觉得垃圾分类分得这么细,真是烦不胜烦,但现在已经能够乐在其中。

倒完垃圾,刚好是小学生背着书包,排队经过我家门口去上学的时间。小学就在离我家走路几分钟的地方,走进山茶文具店的客人,大部分都是就读于这所小学的学童。

我再度打量自己的家。

对开的老旧门板上半部镶着玻璃,左侧写着“山茶”两个字,右侧写着“文具店”。店如其名,门口的确种了一棵高大的山茶树,守护着这个家。

钉在门旁的木制门牌虽然已经发黑了,但定睛细看,仍然可以隐约看到“雨宫”二字。虽说只是信笔挥洒,但玄妙入神。不论玻璃上还是门牌上的字,都是上代写的。

雨宫家是源自江户时代、有悠久历史的代笔人。

这个职业在古代被称为“右笔”,专门为达官显贵和富商大贾代笔;靓字——写一手好字当然成为首要条件。当年,镰仓幕府里也有三位优秀的右笔。

到了江户时代,大奥中也有专为将军正室和侧室服务的女性右笔。雨宫家的第一代代笔人,就是在大奥服务的女性右笔之一。

自此之后,雨宫家传女不传男,代代皆由女性继承代笔人这份家业。上代是第十代,我继承了她的衣钵;不,实际上是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变成了第十一代代笔人。

以血缘关系来说,上代是我的外祖母,但是从小到大,她从不允许我轻松地叫她一声“阿嬷”。上代在从事代笔人业务的同时,一个人把我抚养长大。

只不过现在的代笔人和以前大不相同,举凡替客户在红包袋上署名。写雕刻在纪念碑上的文章。写有新生儿与父母名字的命名纸。招牌。公司经营理念和落款之类的文字,都成为主要的业务内容。

只要是写字的工作,上代来者不拒,不管是老人俱乐部颁发给门球冠军的奖状,还是日式餐厅的菜单,或是邻居家儿子找工作时用的履历表,她都照接不误。

虽然表面上开了一家文具店,但是说白了,其实就是和文字相关的打杂工。

最后,我为文冢换了水。

虽然外人会觉得那只是一块石头而已,但对雨宫家来说,这块石头比菩萨更重要。那是埋葬书信的地方。如今,盛开的蝴蝶花围绕在文冢周围。

早晨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

在山茶文具店开始营业的九点半之前,是我的片刻自由时间。今天我要去芭芭拉夫人家,共度早餐后的早茶时光。

回想起来,我这半年很拼命。虽然上代去世后,大部分后事都由寿司子姨婆帮忙处理,但仍然有一些无法凭寿司子姨婆一己之力处理的麻烦事;因为当时我逃到国外,使得待处理的杂事堆积如山。我在回国后,带着仿佛刷洗烧焦锅底般的心境,缓慢而肃穆地解决了这些事。而所谓锅底的焦痕,主要是关于遗产和权利的事。

在二十多岁的我眼中,那种事根本微不足道。但上代在年幼时被雨宫家收为养女,所以有许多复杂的隐情。虽然我曾经有一股冲动,想把所有事情统统丢进垃圾桶,但想到某些大人在等着看笑话,反而在紧要关头激发我产生了一丁点儿动力。

而且,如果我真的放弃一切,这幢房子马上就会遭到拆除,变成停车场或是改建成公寓。如此一来,我最爱的山茶树也会被砍掉。

我无论如何,都希望亲手保护这棵从小就很喜爱的树。

这天下午,我被电铃声惊醒。

我似乎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淅沥沥打在地面的雨声成为绝佳的催眠曲。

这几天,中午过后都会下雨。

我每天早上九点半打开山茶文具店的店门开始营业。观察客人上门情况的同时,也在后方的厨房吃午餐。因为早上只喝热茶、吃一点水果,所以会好好吃一顿午餐。

今天店里没什么客人,所以不小心在里头的沙发上睡着了。原本只打算眯一下眼睛,没想到竟然睡熟了。也许经过半年时间,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不再感到紧张了吧,最近经常觉得很困。

“有人在吗?”

女人的声音再度传来,我慌忙往店堂跑去。

刚才听声音时,就觉得有点熟悉,一看到脸,果然是认识的人。她是附近鱼店鱼福的老板娘。

“哎哟,波波!”

鱼福的老板娘一看到我,双眼立刻发亮。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干脆爽朗,手上拿了一大沓明信片。

“今年一月。”

鱼福的老板娘听到我的回答,立刻提着长裙的裙摆,单脚伸向另一只脚后方,用搞笑的方式弯下身子鞠了一躬。没错没错,鱼福的老板娘以前就这样。我不由得怀念地回想起这件事。

以前只要上代差遣我去买晚餐的食材,鱼福的老板娘就会把糖果、巧克力或花林糖之类的甜食塞进我嘴里。她明知道上代禁止我吃这种甜食,却仍然硬塞给我吃。小时候我经常抱着一丝幻想,觉得如果我妈妈是像她一样的人,我一定会很幸福。

但是,虽然就住在附近,为什么整整半年都没见到她?这件事让我感到有点不安。老板娘笑着对我说:

“我娘家的妈妈卧病在床,所以我前一阵子一直待在九州岛。我们刚好擦身而过,所以都没有遇见。看到你很有精神的样子,真是太高兴了!之前还经常和爸爸聊起,不知道波波最近好不好。”

鱼福老板娘口中的“爸爸”是指她的丈夫。她丈夫几年前罹患重病去世了。我之前在加拿大打工度假时,寿司子姨婆用电子邮件告诉了我这件事。

“太好了,每年都有很多客人期待收到我们的盛夏问候卡。本来还在烦恼,不知道今年该怎么办,幸好听说山茶文具店又开张营业了。我原本还不太相信,所以过来看一下,真是太高兴了!”

鱼福老板娘一边口齿清晰地说着,一边把手上那沓明信片交给了我。那是邮局发行的夏季明信片,还可以参加抽奖。

老板娘的字并不难看,就像是漂亮的羽衣轻柔地在天空飘舞着,但她每年都委托山茶文具店代笔。唯一的原因,就是彼此都是从上代开始就建立了交情。

“那就麻烦你按老样子处理。”

“没问题。”

生意就这样谈成了。

老板娘站着和我闲聊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无论是穿了多年的花卉图案围裙,还是及踝的白袜,或是夹住刘海儿的大发夹,一切都让我感到怀念。如今,鱼福这家店已经交给她儿子和媳妇负责,她本人则含饴弄孙享清福去了。老板娘有三个孩子,都是儿子,所以她说不定是把当时还年幼的我当成自己的女儿般疼爱。

我翻开月历,用粉红色的荧光笔在小暑和立秋的日子做了记号。在小暑前的是梅雨季问候,小暑和立秋之间才是盛夏问候,一旦过了立秋,就变成残暑问候了。我很久没有接到这么大宗的代笔工作了。

洗把脸醒脑后,我立刻开始进行准备工作。

首先拿出使用多年的鱼形印章,在明信片背面盖上鱼福专用的图案。这是很简单的作业,可以在顾店时完成。接鱼福的盛夏问候卡已经有好几年,不,已经好几十年了,虽然内容很简单,但由于数量惊人,所以不能轻忽。上代把使用多年的各种道具都分箱收藏得很好。因为是多年的老客户,即使不需要一一确认内容,也可以写出很有鱼福特色的盛夏问候卡。

问题在于正面。每一张卡片写的内容都不同,无法像背面那么简单。

空着肚子没力气握笔,在文具店打烊后,我决定先去吃晚餐。

每天的晚餐几乎都是外食,虽然伙食费的开销比较大,但我懒得自己下厨做一人份的晚餐,幸好镰仓是观光胜地,有很多餐厅,不必担心找不到东西吃。

享受完今年第一次的中式凉面,我绕路去了镰仓宫。虽然我很习惯一个人走路,但镰仓的夜路很暗;尤其靠山这一带的路灯很少,还不到晚上八点,便已伸手不见五指。

为了给自己壮胆,我走路时故意拖着木屐,发出声响。雨在傍晚就停了,但天气不太稳定,随时可能下起倾盆大雨。

如果说,鹤冈八幡宫这处神社是祭祀镰仓幕府的开创人源赖朝的,那么镰仓宫就是祭祀镰仓幕府终结者的神社。神社后方至今仍然保留着主祀护良亲王当年遭到幽禁的土牢,只要付费,就可以进里面参观。

因此,同时参拜鹤冈八幡宫和镰仓宫总让我有一丝愧疚感,但也不能偏袒某一方,所以仍一如往常地合掌祭拜。沿着阶梯往上爬,灯光照亮了本殿前方的巨大狮子头。

回到家,冲个澡洗净身体后,把平时放在壁橱角落的书信盒拿了出来,缓缓打开盖子。上代送我的这只桐木书信盒里放着自来水笔、钢笔等所有代笔工作相关的工具。

书信盒盖子表面有一只用螺钿镶嵌成的鸽子,这是上代特地向京都的工匠定做的定制品,但原本用宝石镶的鸽子眼睛已经掉了,尾巴也用胶带粘了起来。这也成为让我回想起不愉快过去的证据。

我这辈子永远不会忘记,我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以吕波”。

我在一岁半的时候,可以准确无误地背完从“以、吕、波、耳、本、部、止”开始,到最后“无”为止的五十音习字歌。记忆中,我三岁时可以用平假名写下习字歌;四岁半已经会写所有的片假名。这是上代热心教导的结果。

我在六岁时第一次拿毛笔。上代说,多练字就可以进步,于是在六岁那一年的六月六日,我拿起有生以来第一支自己专用的毛笔。那是用我的胎毛制作的毛笔。

我至今仍然清楚记得当天的事。

吃完营养午餐,从学校一回到家,上代已准备好新袜子在家里等我。那是一双很普通的长筒袜,只有小腿旁绣了一只兔子而已。当我换上新袜子后,上代缓缓地对我说:

“鸠子,你来这里坐。”

她的表情从来不曾像那一刻般严肃。

我听从上代的指示,在矮桌上铺好垫板、放上宣纸,再用文镇压住。我模仿上代的样子,自己动手完成这一连串作业。砚台、墨条、毛笔和纸整齐地排放在面前。这四样东西被称为“文房四宝”。

我在听上代说明时,拼命克制焦急的心情。不知道是否因为兴奋的关系,我甚至不觉得腿麻。

磨墨的时间终于到了。用砚滴把水倒进砚台的墨膛。这是我梦寐以求的磨墨时间。墨条那种摸起来有点凉凉的感觉让我内心悸动不已。我一直想试试磨墨。

在此之前,上代禁止我碰触她的代笔工具。看到我拿毛笔在腋下搔痒,就会马上把我关进储藏室,有时甚至不准我吃饭。但是,她越不叫我靠近,我就越想靠近,越想亲手摸一摸。

在这些工具中,最吸引我的就是墨条。那块黑色的东西含在嘴里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一定比巧克力、比糖果更美味。我确信不疑地这么认为,而且爱死了上代磨墨时飘来的那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神秘香气。

所以,对我来说,六岁那年的六月六日,是我盼望已久的书法初体验。虽然手上拿着梦寐以求的墨条,却怎么也磨不好,上代对我大发雷霆。

虽然只是在墨膛磨完墨后,再推入储墨的墨池这么简单的动作,但六岁的我怎么也做不好。斜斜地握着墨条,想磨得快一点,但上代立刻打我的手,我根本无暇把墨条含在嘴里尝味道。

这天,上代要我在宣纸上不停地写“〇”。就像在写平假名的“の(no)”一样,持续不断地画圈。当上代撑住我的右手时,我可以轻松画圈,但轮到我自己写的时候,线条就变得歪七扭八,就像迷路似的;粗细也不一,时而像蚯蚓,时而像蛇,有时候甚至像鼓着肚子的鳄鱼,笔下的圆圈一点都不稳定。

笔管不要倒下,要笔直竖起来。

手肘抬高。

不要东张西望。

身体正面朝前。

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

越是想要同时完成上代的所有要求,我的身体越容易倾斜,呼吸节奏紊乱,动作也变得畏首畏尾。眼前的宣纸上写满了奇形怪状的圆圈。因为一直重复相同的事,所以开始感到厌倦。毕竟我当时才读小学一年级。

所以,六岁那一年的六月六日,这个第一次练书法的日子,并没有成为一个灿烂辉煌的日子,但我为了不辜负上代的期待,之后仍然刻苦练习。

终于能够一口气把顺时针的圆圈写成相同的大小后,又开始用相同的方式练习逆时针的圆圈。

非假日时,每天吃完晚餐后,就是练书法的时间。二年级之前,每天练一小时;三四年级时,每天练一个半小时;升上五年级后,每天要练两小时。而上代也都陪着我一起练习。

练习逆时针的圆圈时,起初根本不知道写到哪里,但渐渐终于可以顺利画出大小相同、粗细均匀,形状也四平八稳的圆圈。

努力有了回报。终于,即使闭上眼睛,我也能轻松画出漂亮的圆圈。

圆圈的练习结束后,又接受了逐一练习平假名的特别训练,直到能完美写出“いろはにほへと”等所有平假名。我在练习的时候发挥了想象力:

“い”是两个好朋友一起坐在原野上,面对面开心地聊天。

“ろ”是天鹅优雅地浮在水面上。

“は”的第一笔就像飞机降落在跑道上,之后再度朝天空展翅而去,在空中表演特技。

一开始先把纸放在上代为我写的范本上照样摹写,之后再看着模板临摹,最后即使不看模板,也能够写出来。通过上代的考核后,才终于能接着写下一个平假名。

每个文字都有背景,都有发展的过程。虽然对当年还是小学生的我来说,要理解这些有点困难,但有时候,了解成为假名基础的汉字,就能够透过形状记住假名的正确写法。

当时所用的字帖是《高野切第三种》,它被认为是《古今和歌集》现存最古老的抄本。上代说,接触好字有助于进步,所以当别人在看绘本时,我每天都得翻阅这本字帖。

虽然我完全看不懂那些被认为由纪贯之所写的文字内容,但觉得那些字妖艳而美丽。我觉得那每个行云流水般的文字,就像是把正式礼服十二单衣一件一件脱下似的。

我花了大约两年时间,才终于能漂亮地写出五十音的平假名和片假名。小学三年级那年的夏天,我正式开始练习汉字。

只要遇到长假,上代的热忱就更是旺盛。我没有时间和同学一起去游泳或是吃刨冰,所以也没有结交任何能很有自信地称为“闺密”的朋友。班上的同学应该都觉得我很阴沉、不起眼、缺乏存在感吧。

我第一个练习的汉字是“永”字。接着又反复练习了“春夏秋冬”和自己的名字“雨宫鸠子”,直到可以写出漂亮的字体为止。

平假名和片假名的字数有限,但汉字无穷无尽,简直就像踏上了没有终点、永无止境的旅程。而且,除了楷书,还有行书和草书。不同书体的笔顺也各不相同,根本永远学不完。

我的小学时代几乎都在练字中度过。

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没有任何愉快的回忆。上代对我耳提面命,说只要耽误一天,就要花三天的时间才能补回来,所以我即使去参加校外教学或修学旅行时,也都带着自来水笔,背着老师偷偷练书法。我一直相信这是天经地义的,从来不曾怀疑过。

我一边回想起陈年往事,一边端正姿势,开始磨墨。

如今,水已经不会溅到砚台外,我也不会斜拿着墨条磨墨。

虽说磨墨有助于平静心情,但我久未感受到全身意识朦胧的舒服感觉。

并不是想睡觉,而是自己的意识慢慢沉入某个深不见底的黑暗之处,只差一步,就可以达到出神的境界。

我试写了一下,确认墨色的深浅后,在明信片正面写上收件人的地址和姓名。

上代教我的书信礼仪第一课,就是要正确无误地书写收件人的名字。

上代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信封是一封信的体面,所以必须写得特别仔细优美,字迹清晰。

写每一张明信片的地址时,都要稍微调整位置,让收件人的姓名能够刚好位于明信片正中央。

上代极端追求字体的优美,至死不渝,但也随时提醒自己不能自命清高、孤芳自赏。

即使写得一手靓字,如果别人完全看不懂,就无法称得上是精粹,反而会变成一种庸俗。

这句话是上代的口头禅。不论字写得再好,若心意无法传达给对方,就失去了意义。所以,她平时虽会练习草书,但实际进行代笔工作时,几乎不曾用草书写过。

简单明了最重要,以及代笔人不是书法家这两件事,是我从小就牢记在心的,所以也一直遵守上代的教诲,写信封时的笔迹特别清晰,而且使用任何邮差都能够一目了然的楷书。

而且,上代还规定,书写数字时,为了避免错误,一律统一使用阿拉伯数字。

我花了将近一个星期,完成了鱼福老板娘委托的盛夏问候卡。令人高兴的是,没有写错任何一张。

忙着张罗这些事时,六月也接近了尾声。今年的梅雨季很短,眼看着就快结束了。

六月三十日是鹤冈八幡宫每年固定举行大祓仪式的日子。

下午,我比平常稍微提早了一点走出家门,一路闲逛,往八幡宫走去。山茶文具店每周六下午、周日和国定假日都休息,所以今天可以放心外出。

我要去领新的大祓注连绳。

大祓注连绳是将注连绳两端绑起来的环状装饰,许多镰仓的人家都会把它挂在大门口,只有在每年举行两次的大祓仪式时才能换新。

六月三十日的夏越大祓时所发的大祓注连绳中央,挂着水蓝色的纸带;至于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新年大祓时所发的大祓注连绳中央,挂的则是红色纸带。山茶文具店目前还挂着一年前的旧大祓注连绳。

虽然我算不上虔诚的人,但在大祓注连绳这件事上,我想规规矩矩遵守习俗。上代也一样,无论工作再怎么忙,每年两次的大祓仪式都绝不缺席。

我先去交纳了三千元的供奉费,领取了新的大祓注连绳。因为时间刚好,所以就去参加了大祓仪式。

钻过用茅草制作的巨大茅草环那瞬间,立刻明确感受到夏天的气息。天空明亮灿烂,看起来格外蔚蓝。

我暗自觉得,镰仓的一年始于夏季。两只老鹰很有威严地在茅草环另一边的高空盘旋着。

用像是写数字“8”的方式钻过茅草环三次,最后从侍奉神明的巫女手上接过神酒含在嘴里,心里的纠结便轻柔地解开了。天空看起来变得更蓝,自己也好像融入了蓝天之中。

踩着软绵绵、有些醉意的步履回家后,立刻把新的大祓注连绳挂在店门口。终于能用焕然一新的心情迎接夏天了。

因为四下无人,我小声地说了声:“新年快乐。”不知道是否听到了我说话的声音,一阵南风吹来,轻轻吹动了水蓝色的纸带。

第二天,蝉开始放声大鸣,仿佛证明夏天真的来了。

昨天还静悄悄的,月历刚翻到七月那一页,蝉就开始唧唧鸣叫,这实在太奇妙了。今年的梅雨季提早结束,名副其实的夏天正式报到了。

不过说真的,夏季是山茶文具店的淡季。不光是山茶文具店,就连来镰仓的人也不多。即使车站周围很热闹,但十之八九都是去由比之滨的海水浴场或材木座。

北镰仓的明月院虽以绣球花闻名,但一月到七月,就会把所有的花都修剪掉,所以这一带并没有什么观光景点,而且,镰仓的夏天热得要命,游客根本没心情观光。

因为店里生意冷清,所以我干脆专心在家里整理。虽然寿司子姨婆大致整理干净了,但家里仍然到处残留着上代留下的东西。

如果是值钱的东西,还可以请古董商来家里收购,但上代的遗物没有任何历史价值,大部分都是无用的废纸,甚至有的看起来像是我以前练书法的宣纸。我把这些东西全都塞进垃圾袋。就算偶尔有客人上门,只要按店门口的电铃,即使我在后头,也可以马上听到。

文具店的营业时间从上午九点半到太阳下山,转眼已是黄昏,我正打算打烊。

电铃声轻轻响起。

我跑向店堂,一位年纪看来不到七十岁、典型的镰仓女士站在那里;但我以前没见过她。

娇小的她穿着一件蓝底白色小圆点的灯笼袖洋装,手上的阳伞也是和洋装一样的圆点图案。头上戴了一顶优雅的花朵草帽,手上戴着白色蕾丝手套,全身上下看起来就像一瓶可尔必思。

“欢迎光临。”我向她打招呼。可尔必思夫人突然开口对我说:

“砂田家的权之助今天早上死了。”

看她的样子,不像是来买文具的。可能是来委托代笔的客人。在这件事上,我的直觉和上代一样敏锐。

顾名思义,山茶文具店是一家卖文具的小店,代笔业务并没有写在招牌上,但附近的邻居和以前的熟客不时会上门委托代笔。

“权之助……吗?”

我既没听过权之助,也不知道砂田家是哪一户人家。

“哎哟,你不知道吗?在这一带很有名啊!”

“不好意思。”

我有预感,这件事说来话长。于是我乘机请可尔必思夫人坐在圆椅凳上,她微微跛行了过来,轻轻坐在椅子上。

我从后头的冰箱里拿出冰麦茶,倒进杯中后,再端出来。我把麦茶放在托盘上,递到她面前。

“我之前就听说那孩子有心脏病。”

可尔必思夫人再度开口。

“大概是最近天气突然变热了,所以没有体力撑下去了。明天是守灵夜,后天就要火葬。”

“这样啊。”

虽然我还搞不清楚状况,但还是跟着附和。我并没有听说这附近有谁发生了不幸。

“我的腿不方便,虽然很想赶过去,但没办法,所以我想,至少要寄个奠仪。”

仔细一看,可尔必思夫人的左脚脚踝包着绷带,难怪刚才在店里走动时,她的脚有点跛。

“是啊。”

我乖乖地应和着。

“所以我想请你马上帮我写一封吊唁信,和奠仪一起寄过去。”

“好的。”

我怔怔地看着她的手,简短地回答。

上代曾经告诉我,当客人上门委托代笔时,不要盯着对方的脸。因为每个客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从此之后,在聆听委托代笔的客人说话时,我不会看着对方的眼睛,而是看着对方的手。可尔必思夫人的手晒得很黑,没想到她手臂的肌肉饱满,骨骼也很粗大。

“一想到砂田太太不知道有多难过……”

可尔必思夫人说着,拿出手帕擦了擦脸,不知道是擦汗还是擦眼泪。她的手帕也是圆点图案。

“可不可以请您告诉我一些关于权之助的往事呢?”

听到我的发问,可尔必思夫人双手拿起麦茶的杯子,一口气喝完了。虽然已经是傍晚六点多,但温度计的刻度仍然停在三十摄氏度左右。写吊唁信之前,我希望稍微了解一下权之助。

“那孩子很聪明。”

可尔必思夫人得意地说。

“砂田家不是没有孩子吗?所以砂田太太和她老公商量之后,就把权之助带回家了,听说当初亲戚都很反对。”

“所以说,权之助是砂田夫妇的养子吗?还是寄养在他们家的孩子?”

要真是这样,好不容易建立的缘分又断了,砂田太太应该很难过。

“也许吧……”

可尔必思夫人不置可否地说着,而且语气很微妙。她拿出自己的手机操作起来。

“找到了,这就是权之助啊。”

她给我看了张有点模糊的照片,说话的语气似乎在责备我搞不清楚状况。

起初我还看不清楚照片的主题是什么,只知道那并不是人。

“是猴子吗?”

我很没自信地问。夫人点着头,啪嗒一声收起了手机。

“原来的饲主不幸辞世,所以它被送到动物之家,后来砂田太太看到了它。”

可尔必思夫人说着,从皮包里掏出一只奠仪袋放在桌上。奠仪袋上浮贴着一张便条纸,上面写有夫人的名字。

“不好意思,时间有点仓促,希望你尽可能快一点。”

“好的,没问题。”

“费用我过几天送来,请你准备好请款单。”

可尔必思夫人说完,用阳伞当成拐杖,微微歪着身子走出山茶文具店。她的脚步比来时稍微轻快了些。

我关上店门,立刻开始工作。

丧事相关的信件有很多规矩,我翻开上代留下的家传宝典,确认了相关要点。

用力做了个深呼吸后,我才开始磨墨。

写吊唁信时,磨墨的方向和平时相反,也就是要逆时针方向磨墨。

平常向来是顺时针方向磨墨,反方向磨墨很不顺手,但还是用墨条把砚台中央的水慢慢磨开,同时必须适时停止。因为写吊唁信所用的墨色不可太深。

在措辞上必须注意的是,必须避免使用“屡次”“再度”“又”“重复”等忌讳的词语。同时,因为丧家都不喜欢死亡再度降临,所以也不能写以“此外”“又及”等词开头的附言,也不需要在收件人名字左下方写上“亲展”“御中”等表达敬意的文字,更不需要结尾语。

我静静地拿起毛笔。

泪腺仿佛变成了磁铁,瞬间吸收了世界上所有的悲伤。其中也包括小时候养的金鱼翻肚死去时的哀伤,以及寿司子姨婆去世时的悲恸。

我用比平时更淡的墨写完吊唁信。

之所以要用较淡的墨,是代表因为过度悲伤,眼泪滴落砚台,而让墨色变淡的意思。在写这封信时,我的脑海中数度浮现出可尔必思夫人的面容。甚至有那么一下子,我觉得自己的手和可尔必思夫人的手一起握着毛笔。

用淡墨在白色卷纸上写完内文,再从和平时相反的方向将卷纸折起,让文字露在外侧。一般来说,正式书信都会使用双层信封,丧事所用的书信则使用单层信封,以免不幸双至。如同参加葬礼时,必须避免浓妆艳抹或佩戴花哨的首饰,信封也和信纸一样,都要使用素白色。

用淡墨在信封中央写上收件人的地址和姓名,等墨干后,再把完成的吊唁信装进信封,然后直立放在有着上代和寿司子姨婆牌位的佛坛上的特等席——这是为了避免弄脏重要的书信。信封封口并没有黏合。无论信件的内容有多“制式”,我必定会等到隔天早上才黏贴封口,以便在充足的睡眠后,能以冷静的头脑重新检视所写的内容。

上代在生前常说,妖魔鬼怪会躲藏在晚上写的信中。也许是出于这个原因,她几乎不曾在太阳下山后工作。

完成工作后,发现已经快九点了。夏蝉在白天聒噪地叫个不停,入夜后便安静下来,四周一片寂静,简直就像身处深山秘境,只不过仍然闷热不已。

我拿着皮夹,想外出随便找点东西填饱肚子。镰仓的商店一早就开门,但也很早就打烊,幸好还有几家餐厅营业到深夜。不知道是否因为专心写吊唁信的关系,总觉得如果不喝点酒的话,脑袋这么清醒,晚上会难以入睡。

我走进车站附近的葡萄酒酒吧,用颜色很漂亮的粉红葡萄酒为自己干杯庆功。在为权之助的冥福祈祷的同时,吃着加有白凤豆和开心果的法式肉酱。这是我第一次写吊唁信,不知道是否因为顺利完成工作而松了一口气,比平时更快便有了醉意。我在十点半离开了酒吧,以免赶不上往镰仓宫方向的末班公交车。

隔天早晨,我再次仔细重读了每字每句,确认没有错字、漏字和失礼的文句,然后小心翼翼地糊贴好信封,最后盖上刻有“梦”字的封印章就大功告成了。

我将吊唁信附在奠仪里,以挂号寄出。当然也没有忘记在奠仪袋上写上可尔必思夫人的名字。

那个周末的早晨,我正在院子里晾衣服,芭芭拉夫人向我打招呼。

“等一下要不要一起去吃早餐?”

“好啊。”

今天是星期天,山茶文具店一整天都休息。

因为今天没事,原本打算去参加附近一家寺院举办的坐禅会,但早晨的阳光太强烈,才晾个衣服就觉得浑身瘫软。难得去外面吃早餐也不错,可以转换一下心情。

“要去哪里?”

我稍微提高了音量,让芭芭拉夫人可以清楚地听到我的声音。

芭芭拉夫人在绣球花围篱后方仔细地擦着口红。因为连日酷热,绣球花早已垂头丧气。虽然绣球花只要一枯萎,就露出很寒酸的样子,但就算我和芭芭拉夫人交情甚笃,也不能擅自修剪她院子里的绣球花。

“等你准备好再叫我,好吗?”

我正在晾最后一件内衣,芭芭拉夫人擦完很有气质的粉红色口红后对我说。

虽然每次出门前,花很多时间准备的人都是芭芭拉夫人,但我并不会说什么。芭芭拉夫人再度对着镜子抿着双唇,发出“啵,啵”的声音。

好邻居,就是即使没有事先约好,也能视当时的气氛,轻松地临时相约出门。在我小时候,我家和芭芭拉夫人家之间并没有这样的交流。我不记得上代和芭芭拉夫人关系密切,但也不记得她们交恶,顶多是传递小区公告传阅板的关系而已。

但是,就在我长大成人、一度离开镰仓,又回来后,和芭芭拉夫人变得特别投缘,开始密切来往。之后,就和她维持着若即若离的良好关系。

早晨八点多,我骑着脚踏车,载着芭芭拉夫人出发了。虽然让高龄的芭芭拉夫人坐在脚踏车的后座上有点不安,但她很灵活,紧紧抱住我的腰。侧坐在脚踏车上的芭芭拉夫人,就像女学生般天真无邪。

当我们飒爽地骑在还没有什么人的小町路上时,芭芭拉夫人提议说:

“今天天气很不错,要不要去‘花园’?”

我内心也有相同的想法。

我们经过平交道,穿越铁轨,来到后车站。横须贺线的铁路沿线都开满了白色的花朵,每次看到这派景象,就深刻体会到夏天来临了。

来到今小路后,一路骑向“花园”。

花园就在纪伊国屋那个转角,星巴克隔壁。目前这个季节,可以坐在户外的露天座位,一边眺望对面的一片山景,一边用餐。

我点了吐司套餐,芭芭拉夫人点了谷麦套餐,我们一边闲聊,一边悠闲用餐。通常都是聊哪里开了新的商店;哪家餐厅开了分店后,餐点味道变差了;或是咖啡店老板对打工的女生性骚扰这些当地的八卦消息。每次津津有味地聊着这些无聊话题时,时间总是一下子就过去了。

喝完餐后咖啡时,已经快十一点了。芭芭拉夫人从她心爱的藤编包中拿出崭新的iphone。

“你买了新手机吗?”

我盯着她的iphone问道。

“是小男友给我的,他说有了这个,就可以随时联络了。”

iphone的背景图片是芭芭拉夫人的小男友之一。虽然在芭芭拉夫人眼中是小男友,但在我眼里,都已经是如假包换的老爷爷了。

话说回来,芭芭拉夫人到底有几个男朋友?我忍不住羡慕起来。桃花很旺的芭芭拉夫人整天都忙着约会。

聊着聊着,芭芭拉夫人的手机响了。“喂?”她发出的声音已经进入了妖媚模式,让我佩服不已。芭芭拉夫人必定是用这种方式,在无意识中向对方施了魔法。就连在一旁听她说话的我,也忍不住小鹿乱撞,好像坠入了情网。

芭芭拉夫人挂上电话后,觉得很好笑似的耸了耸肩。

“他就在隔壁的星巴克。他说想早点见到我,所以提早到了我们约会的地方等我。那个人是顺风耳,搞不好我们刚才聊天的内容全被他听到了。”

芭芭拉夫人吐了吐舌头,压低声音对我说。虽然她嘴上这么说,但急急忙忙拿出化妆盒,利落地补了口红。

只隔了一道围墙的星巴克御成町店,直接使用了漫画家横山隆一先生的旧居,除了小型游泳池外,樱花树和紫藤架也都保留了下来。我想一个人长时间享受阅读时光的时候,经常会去隔壁的星巴克。无论在里面坐得再久,店员都不会给客人脸色看,感觉很不错。

芭芭拉夫人今天的约会行程是开车去叶山一带兜风,参观美术馆之后,傍晚去吃天妇罗,吃完再回家。虽然她也邀我同行,但我是骑脚踏车来这里的,而且也不想当电灯泡,于是便客气地道谢并婉拒了。

“那改天再聊。”芭芭拉夫人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开了。账单上放着五百五十元,那是她刚才吃的谷麦套餐的钱。我暗自认为,吃饭各自付钱,是邻居之间维持良好关系的秘诀。

观光客的身影渐渐多了起来,我也跟着起身离开。

只要看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是不是镰仓本地人。正式迎来夏季的镰仓,到处都是衣着清凉、从东京来海水浴场玩的年轻人。

学生开始放暑假后,原本生意就很冷清的山茶文具店变得更加门可罗雀。上代曾因无法忍受店里的生意太清淡,于是在店门口排放桌子,开设了书法教室,但她实在太严格,学生都逃走了,没有人敢再上门。

话说回来,山茶文具店的商品传统到不行。

笔记本、橡皮擦、圆规、尺、马克笔、胶水、铅笔、剪刀、图钉、橡皮圈、信纸、信封,都是基本款中的基本款。

基本固然很重要,但这里的商品完全没有一丝玩兴,所以色彩也很单调。我觉得应该卖一些除了附近的中小学生之外,年轻女生也会喜欢的可爱漂亮文具。只不过我想归想,迟迟没有付诸行动。

店里没卖自动铅笔也是一大失策。之所以不卖自动铅笔,是因为上代严格坚持的执着。

她认为,铅笔最适合写字。

小孩子用自动铅笔写字简直岂有此理。如果有学生上门买自动铅笔,她就会生气地把客人教训一顿。把自动铅笔简化成“自动笔”的叫法,也会让上代怒不可遏。

虽然销量并不尽如人意,但对一家小文具店来说,这里的铅笔种类很丰富。“b”前面的数字决定铅笔的深浅,数字越大,笔芯越柔软,颜色也越深。销路最好的是hb和2b这两种笔芯较硬的铅笔,店里还有10b这种罕见商品。10b的笔芯直径是普通笔芯的两倍,是一支要价四百元的高级货,也被称为“毛笔铅笔”。

天气实在太热,我懒得整理房间,于是一边顾店,一边用毛笔铅笔练习五十音习字歌。

话说,家里唯一的一部冷气机坏了,请附近的电器行老板检查后,说维修的零件已经停产,无法修理。

所以家里热得像桑拿。因为山茶文具店店面的唯一一台电风扇,就装在天花板附近的墙上,所以我总是坐在那里,一步都不想离开。最近我整天都坐在店里,托着下巴照顾生意。

练字到一半时,竟拿着毛笔铅笔就这样睡着了。自从冷气机坏了之后,我比以前更想睡。听说睡觉是克服酷热的防卫本能,所以我放任睡魔恣意作乱。

当我睁开眼睛时,没想到和一个女孩四目相交,我吓了一大跳。

我忍不住紧张起来,以为该来的还是躲不过。不是我在自夸,镰仓撞鬼的目击情报层出不穷,尤其我住的这一带更是频繁。镰仓在历史上曾发生过激烈的战役,到处都是有人遭到杀害,或整个家族惨遭灭门的地方。也就是说,镰仓是一大灵异场所。

但是,眼前这个女孩似乎不是幽灵。我觉得她好像有点面熟,但想不起她是谁。她剪了个妹妹头,看起来像是头大身细的木偶娃娃“木芥子”。

木偶妹妹没有向我打招呼,劈头就说:

“阿姨,你的字很漂亮。”

在小学生的眼中,超过二十五岁的我当然是阿姨。尤其我今天找不到衣服穿,所以把上代生前常穿的无袖棉质洋装穿在身上,看起来说不定更老气。

“你要找什么吗?”

问完这句话之后,原本还想补充“如果你要找自动铅笔,这里没有卖”,但舌头转不过来。睡魔仍然占据全身每一个角落。

木偶妹妹板着脸,不耐烦地用力摇着手上的扇子。她扇的风也有几丝吹到我这里。凉风很舒服,身体又快要融化了。

“阿姨,你会帮我写信,对吗?”

木偶妹妹瞪着我问道。我原本以为她是来买文具的。我从没有接过小学生委托代笔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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