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之上(1/2)
1
那天,我在整理房间的时候找出一本旧照相本。其实,说是“找出”并不合适,因为这本照相簿一直存在于我的脑海之中。不管我把它藏在哪里,从来不曾将之忘却。
我把它放在书房的桌子上,郑重地翻阅起来。
翻到那一页时,我的手停下了。那上面贴着照片和一则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新闻。照片上是一座白色的灯塔。
那件事已经过去十三年了。今年四月我已年满三十一岁,佑介也该三十二岁了吧。
那件往事尘封在我心底,从未对任何人讲述过。
十三年前的秋天,我十八岁,佑介十九岁。
佑介是我的同班同学,但由于出生年月的关系,他整整大我一岁,在班里也最为年长。
我和佑介从幼儿园起直到大学一直都在同一所学校念书。这一巧合除了我们两家住得很近的缘故以外,大概只能用神秘的超自然力量来进行解释了。上大学以后,虽然我们进了不同的院系,但由于宿舍楼挨得很近,所以还是可以时不时地见上一面。
我们俩的关系当然不坏,但也谈不上是什么密友。佑介对我俩友谊的评论就是“不错”二字。
“关系不错”——这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倒也很是恰当。我们的友情就像两条丝线,历经复杂而漫长的岁月,彼此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大一那年的秋天,暑假刚过,天气依然炎热异常。我想为学生时代多留下一些回忆,又想锻炼锻炼自己,便打算独自外出旅行一趟。
也不知道佑介是从哪儿听来了这个消息,他突然起劲地找到我,说想跟我一块儿去。见我面露难色,他建议道:
“那这样好了。我们沿着相反的方向各玩各的,回来以后再比比谁的经历更有意思。”
“为什么要这么干?”
“没有什么为什么,这就是一个游戏啊,游戏!你看怎么样?”
“看来我不让你去都不成。”我说。
这个提议虽然古怪,我却能模模糊糊地明白他的用意。或许他认为我根本就没有独自旅行的能力。在佑介的人生大戏之中,我始终扮演着怯懦无力、没有他的帮助就注定将一事无成的角色。
我们决定使用周游券漫游东北地区。行程不定,只要能尽量多玩一些地方就好。
虽说是分头行动,我们仍然搭乘同一辆列车出发,只是在不同的车站下车罢了。我打算先行周游东北的南部地区,佑介则打算一气朝青森县进发。
“你今晚打算住哪儿?”
列车启动后不久,佑介问道。
“我已经在车站附近的商务旅馆订好房间了。”
他听后,从鼻子眼里轻蔑地哼了一声。
“单人旅行就不该住什么旅馆,你这位公子哥儿也就这点能耐。你看我就完全不靠那些,大不了在车站的候车室里猫一晚就是了。”
我听他这么说,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
“我从明天开始就要露营了,早做好准备了。”
“我劝你还是小心点吧。平日里你又不好好锻炼身体,到时候要吃不消的。”
“就这么几天工夫我能坚持下来。”
“是嘛,要我说,你还是不要太勉强了。独个儿旅行不适合你啊。”
说着,佑介在我肩上重重拍了一下。
之后,我们随意闲聊着打发时间。虽说是“我们”,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佑介在自说自话。他得意地吹嘘着社团生活如何丰富多彩,自己如今又是如何享受着完美的大学生活,就像是故意要让我好好领教他的丰功伟绩似的。
“领教”——还真是这回事儿呢。佑介见不得我满怀自信地独自踏上旅途,所以才想出了这个与我比试高低的主意,打算将我一举击垮,再度陷入自卑的深渊。
由始至终,我都是一个缺乏自信的人。
因为缺乏自信,所以我习惯于躲在别人身后。
这个“别人”就是佑介了。我的存在使他得以扮演一个能为友人遮风挡雨,器宇轩昂的英雄形象。
我回想着,我俩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形成这种关系的?应该可以追溯到幼儿园时代了吧。那时候的我身材矮小,成天就知道藏在几乎和高年级的同学一样身强力壮的佑介背后。
不管是谁在佑介面前都甘拜下风。只要他一声令下,全班同学都像训练有素的军队一样忠实地予以执行。当然了,他那副骄傲自大的做派也会招致同学的不满。大家不敢招惹他,却会把气撒在最为弱小的人头上——那就是我了。为了自我保护,我只好选择藏身于佑介之后。佑介似乎也非常享受这种被人依赖的感觉。
上中学以后,我的体格渐渐赶上了众人,佑介的身高在班里也已经不再显眼,但我俩的力量对比关系仍然没有发生变化。佑介是领导,我则是助手或小喽,跟在他身后,能经历许多意想不到的趣事。老实说我对此倒也甘之如饴。
上了高中,对异性的关注意识逐渐觉醒,他开始以一种新的形式使唤我:在和女孩子约会的时候拉上我当陪衬。和我这样缺乏男性魅力的同伴站在一起,他在无形之中便显得更为高大。
当时的我被迫充当这种角色,心里自然很不痛快。但事到如今再冷静下来想想,他逼着我当陪衬也并非只是想在女生面前露脸,可能也因为初中时代呼风唤雨的佑介在上了高中之后不再出众。学习也好,体育也罢,他样样平庸,再没有人害怕他,也没什么人特别尊重他的意见了。
自尊心极强的佑介无法忍受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变。为了使自己地位的下降不那么明显,他需要把一个更差劲的对象带在身边作对比。这个对象自然还是我。只要我像往常一样对他言听计从,佑介就可以继续品味那份优越感,并因此得以维护他那强烈的自尊心。
列车在山腹中行驶着。
佑介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是终于说累了,还是已经无话可说了。我凝视着他的侧脸,像是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睁开眼睛,朝我望来。
“怎么了,干吗盯着我看?”
“没什么。你刚才睡着了?”
“是啊。”他用指尖揉揉眼皮,“一下子就睡过去了,我在旅行时常这样。我这个人,不管在哪儿都能马上入睡,这也算是我的优点之一吧。”
又开始自吹自擂了吗?我强忍不快,微微苦笑了一下。
“你刚才也睡了?”
“没有,我不困。”
“是吗?该睡的时候就得睡,这可是消除疲劳的秘诀哦。你这人就是神经质。安眠药带好了吧?”
“带了。”
“嗯,那就没问题了。”
佑介歪着半边脸颊笑了,“就连我也总是把一种叫做波旁的药放在背包里呢,也算是一种安眠药吧。不过药性不强,独自旅行时还是应该时刻保持头脑清醒哦。”
听他言中之意,又在指摘我的不是。千万别放在心上,我告诫自己。
此次旅行的最大目的就是使自己在精神层面上变得更为坚强,同时也有把与佑介十多年以来的力量对比关系做一次彻底清算的愿望包含其中。只要对自己满怀信心,那种在佑介面前毫无来由的自卑感也将不复存在吧。
当然,佑介必然对此心怀不满。他怎么会允许一直处于自己支配之下的小跟班突然想要独立的想法呢?所以他才想出这个主意,目的是为了在旅行结束以后对我的行程和经历讽刺打击一番,以维持我俩在精神层面上一贯的不平等关系。
这回绝对不能输给他,我心想。这次旅行,我可不能只是走马观花地看过就作罢。
我们从上野乘了大约五个小时的列车,到达了仙台站。佑介信心十足,望向我的时候还露出些许揶揄的神色。然而,就在我们挥手告别时,他的眼神中突然流露出不安和迷茫,这倒让我很是意外。
在仙台住了一夜后,我游览了松岛和石卷,并于次日途经平泉到达了花卷,在作家宫泽贤治老家附近的一处民宅住了下来。
是夜,我心中突然感到焦虑起来,因为我在旅途中至今也没能邂逅任何奇闻逸事。既没有与女大学生结识共度良宵,也没有与当地人结为好友,共同探访神秘未知的世界。
此时此刻,佑介正在干些什么呢?我躺在被窝里,凝视着天花板沉思默想。他那个人是情场老手,相貌又英俊,这会儿大概已经有女伴儿了吧。事后,他自然又会在我面前大肆吹嘘,从而再度摧毁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些许自信。
明天还是到日本海去吧,我想。与大海的波涛汹涌相比,自己的这些烦恼不是显得非常琐碎和愚蠢吗?
那里说不定可以让我焕然一新。
2
我乘坐列车来到日本海附近,在x车站下了车(隐去站名当然是有理由的),并在那里乘上一辆巴士。这车像是已经开了几十年了,椅套破破烂烂的。路况也很差,颠得我屁股生疼。车上另有好几名乘客,有几个人一看就是当地人,还有两名年轻女性,像是坐办公室的。我想上前搭讪,却又没那胆量,胡思乱想之际,错过了时机,巴士已经在目的地停了下来。
那是日本海的一个小海角,空旷的原野一望无际,只有一座灯塔突兀地立在那里。除此之外,就是一些观光客拖着疲惫的步伐摇摇晃晃地走着。
我站在海角顶端俯视着大海。只见巨大的岩石遍布海滩,波浪汹涌地拍击着海岸。我并未感受到期待当中的冲击和震撼,心中不免有些沮丧。
走过灯塔跟前时,我看到一同乘坐巴士的两名女性走了进去,便也迈步跟了过去。反正周边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供玩乐。
一进门,我就看到一名男子坐在一个接待窗口模样的地方收取登塔费。他三十岁上下,戴着眼镜,皮肤黝黑,双臂异常粗壮。
我顺着盘旋楼梯登上了灯塔顶部,从这里眺望到的景色也没有想象中那般激动人心。我兴味索然,决定再绕着灯塔转一圈就离开。我可没有在这种地方磨磨蹭蹭的闲暇,更何况今晚住的地方还没有着落呢。
正当我想下楼时,边上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请问你是一个人在旅游吗?”
我寻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正是刚才那个收费的男子,靠在栏杆上注视着我。他的身材高大强壮,胸脯极为厚实,像是要把白衬衫的扣子都崩掉一般。一架粗犷的双筒望远镜垂在他的胸前。
我应了一声“是”,他藏在眼镜后面的眼睛眯了起来。
“那可真叫人羡慕呐。也只有年轻人才有空这样玩喽。你是学生吧?”
“是的。”
“大学的……”
他的双臂环抱在胸前,把我粗粗打量了一阵,问道:“大概是三年级吧?”
“你猜错了,我才一年级呢。”
“嗯,那就是才考上大学了。所以才要出来好好放松一下吧。”
“应该说我是想干一些只有现在才能干以后就干不了的事情。”
“原来如此。”
他好像也曾经历过这样的青葱岁月,点头不迭。
“你正在东北地区转悠?”
“是啊,如果有时间的话,我还想到北海道去玩呢。”
“嗯,那挺好的。怎么样,玩得还高兴吧?有没有喜欢的地方?”
“这个嘛……嗯,有几个地方还挺不错的。”
“比如说呢?”
我有点为难,转过脸去,日本海进入了眼帘,便道:“这里就很好啊,虽说不是什么旅游胜地,但反倒比有些名胜古迹更耐看呢。”
对当地人恰当地恭维一番肯定没错。果然,他露出十分高兴的样子。
“嚯嚯,中意我们这儿吗?正像你说的,这里可是个不为人知的好地方呢。特别是从这个灯塔望出去的景色简直美极了,就连心都好像被洗得干干净净一样呢。”
他面朝日本海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又朝我转过身来,“下去一起喝杯咖啡怎么样?不过是速溶的哦。”
这段经历应该能向佑介吹嘘一番了吧?我喝着塑料杯里的速溶咖啡心想。这也算是和当地人打成一片了呢。
这名灯塔管理员姓小泉,一个人在这里工作。
“就您一个人吗?一直都是如此?”
我有些惊讶地问道,他苦笑了一下。
“那倒不是,有一名同事和我搭班。我们刚换过一次班,从今天夜里到后天中午轮到我当值。”
“就算是这样,也够呛得很呢!”
我环视了一下观测室。这是一个大约十平方米的小房间,屋内放满了各式各样的计量器具。一台扫描记录器正在工作,均匀地在记录纸上画出红、黑和蓝色的线条。
我坐在靠墙的一个破旧的沙发上,边上放着一张小矮桌,小泉就坐在桌子对面。
“今天天气不错啊,我们去看落日怎么样?”
他看看手表说。我也看了看腕表,快五点了。
“从这里看到的夕阳很特别哦。你见过太阳沉入大海的景象没有?”
“那倒没有。”
“是吧。即使是住在太平洋边上的人们也只能见到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却见不到太阳落入大海的壮观景色呢。咱们一起去看吧,我知道有个不错的地方。”
灯塔管理员手一拍大腿站起身来。
“您走得开吗?说不定还有观光客要来呢。”
“没事,你刚才乘坐的巴士是来这个地方的末班车,所以今天不会再有客人过来了。再说,灯塔观光只开放到五点为止,早些闭塔也没问题。”
“这样啊。”
既然如此让他带我逛逛也好,我心想,能得到当地人如此称许的地方肯定错不了。
我刚想背上背包,他又道:“就把东西搁在这儿吧。我们还得爬山呢,背个包挺不方便的。”
“但是,我想看完落日之后就直接乘巴士离开此地呢。”
“我们及时赶回来就行了,肯定能赶上。万一错过了,我用车把你送到最近的车站总行了吧。”
“那可太麻烦您了。咱们还是早去早回吧。我就带个相机过去。”
我俯身从背包中取出相机。就在那一瞬间,我心中忽然隐隐浮起一种不安来:他是怎么知道我乘坐的是末班巴士的?
与此同时,我还想起了他胸前挂着的双筒望远镜。
“快走吧。要是错过按快门的绝佳时机,可就要遗憾喽。”
我正在胡思乱想,他放下白衬衫的袖口催促道。
“好,咱们这就走吧。”
我把照相机拿在手里,跟在他身后。他怎么可能一直在监视我呢?我心想。
3
小泉走得很快,我们赶了好一会儿路,还不见太阳落山的迹象。早知如此还不如把背包带在身边呢,我心生懊悔。
我们一边俯视着左手边的海岸,一边在杂草丛生的原野上走着。
“前面有一处地方鲜花盛开,漂亮得很呢。”
小泉指着前方一处隆起的小山说。他对时间好像并不在意。
我们又走了一阵子,到了他刚才手指的地方,却并没有看到什么漂亮的花朵。小泉见我东张西望,便道:
“就在那儿啊。你看,看见了吗?”
说着,又指指前方。我这才看见在距离我们两百多米的地方,一处面朝海洋的斜坡之上正密密麻麻地开放着白色的花朵。
“就是那里了,我们过去吧。”
他说着,在我面前轻轻招了一下手。
“不用了,到这里就可以了,没多少时间了。”
“是嘛,那就在这里看夕阳好了。”
他坐在草地上,我也在他身边坐下。
“小泉先生常常来这里散步吗?”
“是啊,这可是个好地方呢,不管来多少趟都不会腻味。我对这里的季节变换也了如指掌。这就是在城市里生活所不能体会到的乐趣了。”
“我还真羡慕您呢。”
“是吧?你要是也有这样的机会就好了。”
“是啊。”
我点点头,又看看手表。乘车时间已经迫近了。还是回灯塔去好了,我心想。
“今晚住的地方已经定下了?”
他好像觉察到了我的心思,问道。我摇摇头,回答说所以我想尽快返回x车站,好给自己物色一个歇宿的地方。
“既然是这样……”他说,“你今晚就在这里过一夜怎么样?”
“在这里过夜……您是说,在灯塔吗?”
“是啊。”他点头微笑道。
“我们平时都是在这里睡的,所以被褥什么的都有。才两个人嘛,可以宽宽敞敞地睡得很舒服呢,就是不太干净,嘿嘿。”
“那可要打扰您休息了。”
“没事。就我一个人,孤单得很,正想找个人说说话呢。”
“但是……”
“别犹豫了,就这么着吧,也省得去住贵得要命的旅馆了。”
“那我可就叨扰啦。”
我一冲动就应了下来。在灯塔过夜可也称得上奇事一桩了,可得和佑介好好说说,省得这家伙总以为我是那种只会住旅馆的公子哥儿。
“好嘞,那就这么定了。咱们还得想想晚饭该怎么办呢。我们一起去买点什么可好?”
小泉站起身来,我有些手忙脚乱。
“那个,我们不是还要看太阳沉入海中的景象吗……”
“啊,对了对了。我光顾着说话,连要紧事儿都忘了。”
他苦笑了一下,又坐回草地上。
待我把太阳落入日本海的美景拍了个够,我们便往回走去。步行了大约十分钟左右,一家小小的食品商店出现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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