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之死(1/2)
彦太郎被任职的棉布批发店辞退,回到父亲身边已经过了三个月了。对他来说,靠着在旧藩主伯爵家辛苦打杂、年过五十的父亲养活,绝非乐事。为了设法找到工作,父亲拉下老脸四处请托,自己也到处奔走。但正逢不景气 (1) ,不仅没学历,更没有一技之长,自然没有店家愿意雇用他。虽然有一间商家回复说,如果他愿意住在店里,倒是可以考虑雇用他,他却拒绝了。因为,他有个无法住在店里工作的苦衷。
彦太郎从小就犯说梦话的毛病。他说梦话的时候,吐字清晰,一旁的人若不知他是在说梦话而搭腔,他还会跟着接话下去,持续没完没了的一问一答,等到早上醒来他却不再记得。由于他说梦话时的吐字实在太过清晰,几乎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境界,因而在邻里轰动一时。这个毛病在他从小学毕业进入职场后曾经痊愈过好长一段时间,只是不知为何过了二十岁却再次复发,最麻烦的是,眼看这个毛病越来越严重了。
好一阵子以来,每到半夜他便会摇摇晃晃地起床,在附近走来走去。这还算是轻微的症状,严重的时候,他甚至会在睡梦中把大门——那是雇用他并提供吃住的棉布批发店——的门锁打开,绕着町内逛上一圈再回来,把门关好后回床上继续睡觉。
若只是这种不会干扰到别人的行为,顶多说声这家伙怪吓人的也就没事了,问题是到最后,他会在梦游时将别人的物品拿回来,竟在无意中成了小偷。这种事一再发生,就算是梦中的行为,店里也不可能雇用小偷。眼看再熬个三年就可学成出师自己开店,结果在这关键的时间点,他终究还是被赶出棉布批发店。
一开始,当他得知自己有梦游症时,受到很大的打击,不惜从微薄的零用钱中拿钱请医生诊治;同时大量购买各种医学书籍,试着自我治疗,甚至求神拜佛,戒掉最爱吃的麻薯许愿祈求康复。不料,他这棘手的恶疾依旧无法根治。不,不仅无法根治,甚至愈显严重,到最后,终于犯下那起改变他命运的梦中罪行。啊,我真是造孽啊!除了悲叹自己的不幸之外,他已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到目前为止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还尚未变成法律上的罪人。但是,今后难保不会因为什么事犯下更严重的罪。说不定,就算在梦游中杀人也未尝不可能发生。
无论是看书还是听人叙述,梦游病患杀人似乎都不是什么稀罕的事。他记得很清楚,还在棉布批发店工作时,负责煮饭的老爹曾说过一个让人闻之色变的故事,而且那还是老爹年轻时的亲身经历。故事是说,一名因美德而受到村民赞赏的妇女,竟然在睡梦中挥舞割草用的镰刀杀了丈夫。
想起这件事,他每到晚上就惶惑不安。对一般人来说是消除一日疲劳的安眠之床,唯独对他而言,简直成了地狱。好在自从搬回家后,暂时不再发病了,只是这种暂时好转的情形丝毫无法令他安心,最后导致他再也提不起勇气接受提供吃住的工作了。
可是,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儿子却毫不犹豫地推辞,父亲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实在无法理解。而父亲对他长大之后再次复发的毛病一直不知情,以至于连儿子是因为什么过失而被棉布批发店辞退都不甚清楚。
那天,一辆黄包车进入伯爵的门长屋 (2) ,在父亲只有两个小房间——三榻榻米和四个半榻榻米大小——的狭小住处前放下拉杆,只见儿子彦太郎神色难看地从车上拎着行李走下来。父亲大吃一惊,禁不住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讪讪地敷衍着,淡淡地回答说出了一点儿丑事。
第二天,棉布批发行的老板寄来一纸书信,信上说,这次因故暂时决定将令郎遣回。但绝非令郎有任何过失所致云云,尽是这种场合惯见的老套说辞。
收到这封信后,父亲当下认定,一定是他在茶屋学会喝酒,挪用了店里的公款。之后,父亲只要一有空就会命他坐在面前,骂他是没出息的窝囊废,以老派人的思维给他出谋划策。
彦太郎刚搬回来时,若坦白说出真相或许也就没事了,但他完全找不到适当的时机多作解释,使他父亲的误解不断加深以致猛对他说教。后来,情况发展到不管发生任何事,他都不愿再说出病情复发的事了。
他的母亲在三年前就过世了,他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只剩下父子俩相依为命。但正因是这样,或是那种可称为近亲相憎的微妙感情,使得父子间彼此感受到隐约的隔阂。
他赌气隐瞒病情,多少也是受到这种微妙的情感因素影响。不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年届二十三岁的他,实在不好意思坦承自己有这样的毛病。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把难得找到的工作机会推掉,父亲想当然会更加气愤。彦太郎受此影响,变得莫名的暴躁。情况演变至今,变成双方只要一开口就会大吵起来,再不然,就是沉默瞪视好几个小时,今天也是如此。
连续下了两三天雨,彦太郎每天当做日课的散步也无法成行,从附近租书店租来的讲谈本 (3) 也都看完了,他感到无所事事,不知如何打发时间,只好茫然地坐在父亲的小桌前。
家里小到最多只能隔成四个半榻榻米和三个榻榻米大小的空间,从榻榻米、墙壁乃至天花板,到处都很潮湿,一种令他不由得联想起父亲的刺鼻臭味扑面而来。加上又是正值燠热的八月中旬,下了雨依旧闷热难耐。
“哼,去死,去死,去死……”
他抓起桌上以铅屑凝铸而成的笨重镇尺狠狠地敲打桌子,赌气似的叫喊。过了一会儿,又陷入一阵沉默。每当他不发一语的时刻,肯定是在做十万圆的发财梦。
“啊,要是有十万圆那该有多好,这样我就不用工作了。光靠利息就足够生活了,连我的病也可以请名医治疗,只要多花一点儿钱,不可能治不好。还有爹也是,他都已经这把年纪了,也用不着再卑躬屈膝地替人打杂。这一切,全需要钱、钱。只要有十万圆就好办了。要是有十万圆,银行利息是六分利,一年六千圆,一个月就会多出五百圆,实在太棒了……”
于是,他的脑中浮现出以前棉布批发店的掌柜带他去过的茶室的情景,还有当时坐在他身旁那名浓眉艺伎的身材、声音、风情万种的姿态。
“对了,刚才想到哪里来着。啊,对了,十万圆!可是到底要上哪儿弄到这么大笔的钱呢?可恶,去死,去死,去死……”他又再次抓起镇尺狠狠敲打桌子。
就在他重复这些动作时,电灯乍然亮起,是父亲回来了。
“我回来了。伤脑筋,这雨可真大。”
最近,彦太郎只要一听到这个声音,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便油然而生。
父亲把被雨弄脏的鞋子收拾干净后,神色疲惫地往四个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穷酸的长方形箱式火盆前一坐,脱下湿透的深蓝色立领外衣,仅穿着一件皱绸衫 (4) ,再从长裤口袋取出钢制烟管 (5) ,抽起烟来。
“彦太郎,你煮了什么吃的了吗?”
虽然父亲一再要求他负责煮饭,但他几乎从未听命行事,尤其是早餐,父亲多半一边唠叨,一边自己生火。今天,当然也没准备任何吃的。
“喂,你干吗不说话。你看你,开水也不烧,害我连身体都擦。”
不管说什么彦太郎都不回话,父亲在无可奈何下,只得嘿咻一声起身走进厨房,窸窸窣窣地准备起晚餐来了。
彦太郎听着从厨房传来的动静,定睛凝视着桌前墙壁,在他心中,正激荡着不知该以憎恨还是悲伤来形容的感情。在天气好的日子,遇到这种尴尬的情形时,他一定会二话不说就出门,随意在附近信步闲逛,倒霉的是今天根本无法出门,除了没完没了地与被水汽弄脏的墙壁大眼瞪小眼外,什么事也做不成。
不久,以烤鲑鱼当做晚餐的父亲享受起晚酌这唯一的乐趣。之后,当酒喝掉一半时,他总算渐渐恢复精神,开始那套老掉牙的说教了。
“彦太郎,你过来一下……你为什么都不回答我呢。我叫你过来,你乖乖过来就对了。”
他继续坐在桌前,只是不耐烦地稍微转个方向,今晚头一回正眼面对父亲。映入眼帘的竟是那张除了秃头和皱纹之外,其余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此时的父亲,浑浊的双眼已被酒精染得通红。
“你每天这样游手好闲,难道都不觉得可耻吗……”随后又漫无边际地以别人的儿子为例,最后说,“我啊,并没有要求你养我。只是,拜托你千万不要拖累我这个老头子,整天无所事事。这样你听懂了吗,你到底是懂还是不懂?”
“我知道啦。”彦太郎气冲冲地回答,“不是说了吗,我正在拼命找工作,找不到工作我有什么办法。”
“怎么会找不到,上次某某先生介绍的工作你为什么要拒绝?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是说过那份工作必须住在店里,我才不喜欢的吗?”
“住在店里有什么不好?管它是通勤还是住在店里,不是都一样吗?”
“……”
“你以为自己还有资格挑三拣四的吗?之前的工作为什么会搞砸,就是因为你太任性。你或许自以为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其实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别人既然好心介绍工作,你乖乖去上工就对了。”
“你说这种话有什么用,工作都已经推掉了,事到如今还能怎么样。”
“所以喽,我才说你目中无人。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就擅自回绝。自己把工作回绝了,还有脸说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你这像话吗?”
“那你到底要我怎样……既然我在家这么碍眼,我出去总可以了吧?放心,我明天立刻搬走。”
“混、混账!这是你对父亲该有的说话态度吗?”
父亲随即抓起面前的酒瓶,朝着彦太郎的眉心掷来。
“你干什么?”
才刚这么大叫,他已朝父亲扑了过去。这举动实在太过疯狂,父子之间迅速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搏斗。讽刺的是,这并非今晚才有的戏码。这阵子几乎每晚都会上演一回,早已成了日课之一了。
每一回,在打斗的过程中总是彦太郎先受不了,“哇”地放声大哭……他到底为了什么而如此伤心?所有的一切都令他悲伤。穿着立领西服卖老命工作的五十岁父亲,赖在父亲家中无所事事年富力强的自己,面积仅有三榻榻米与四个半榻榻米的两个房间、宛如乞食小屋的家,看起来样样都如此可悲……
接下来还会上演什么戏码呢?
父亲从火盆的抽屉里取出浴牌,想必是上澡堂去了。过了一会儿父亲回来后,总是用一副要讨好他的口吻说:
“完全放晴了呢,喂,你睡了吗?月亮很漂亮,你不去院子看看吗?”
说着自己已从檐廊走下庭院。彦太郎俯卧在四个半榻榻米房间的墙边,维持着之前号啕大哭时的姿势,动也不动一下。他连蚊帐也没挂,任由全身被蚊子叮咬,与闹别扭的妻子没什么两样,自暴自弃,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像念经一样,不断重复他的口头禅:“去死,去死……”终于,他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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