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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的错误(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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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赢了,我赢了,我赢了……”

北川的脑中,唯有我赢了这个念头如风车不断旋转,除此之外容不下其他念头。

此时此地,他连自己正走在何处,打算去哪里都没有概念。基本上,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走路。

过往行人望着他特立独行的步伐,面露疑惑之色。就一个醉汉而言,他的脸色倒是很正常,若说他是病人,又显得太有精神了。

what ho!what ho!this fellow is dancg ad!he hath been bitten by the tarantu (1)

他那疯癫的步伐不禁令人想起爱伦·坡这段疯狂的文句。北川绝非真的被毒蜘蛛咬到,不过,眼下的他已被比毒蜘蛛更可怕的偏执念头所俘虏。

他全身沉醉在复仇的快感中。

“我赢了,我赢了,我赢了……”

伴随着轻快的节奏,北川喃喃不休,胜利的片段如同璀璨的烟火,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

从今天起,他总算能够摆脱在那漫长的一生中片刻不停息、无可挽救的痛苦的折磨。自无能为力的痛苦中挣脱后,他总算熬出头了。

这只是我的心理作用,怎么可能?是真的,是真的,我甚至可以拍胸脯保证。他听我说了老半天后,不是承认失败了吗?他当下不是一脸铁青,低头认输了吗,这不是胜利是什么?

“我赢了,我赢了,我赢了……”

在这单调的、没有话力的旋涡之间,这些思想碎片如同电影字幕般在他脑中忽隐忽现。

夏空宛如阴翳混浊的病眼,乌云密布,连一丝微风也没有,家家户户的门帘与遮阳篷犹如雕刻静物纹丝不动。往来人群仿佛预感到某种难以言喻的厄兆般,纷纷疾行而过。没有任何声音,死寂覆盖了周遭。

北川身处其中,像个孤独的异乡人继续着他疯狂的步伐。

走了又走,依然没有止境,闪着钝光的道路在北川的前方无尽绵延。

对于徬徨不知何去何从的人来说,东京市可说是座永无止境的迷宫。

小路,大路;直路,弯路,一条接一条地串联延伸。

“然而,这是何等精密又何等深刻的复仇。他所做的一切肯定算得上道高一尺。可惜,相较于他的复仇计划,我的报复手法却是魔高一丈!这是天才对天才的决斗,是天衣无缝的艺术;这是他在上半场独领风骚,下半场由我独撑的,是堪称完美的艺术剧。不过,不管怎么说,胜利终究属于我……我赢了,我赢了,我把他狠狠地击垮了。”

北川的鼻头布满汗珠,在夏日艳阳下他丝毫不感疲倦地继续往前行。对他来说,酷暑根本不是问题。

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极端的、令他无法思考的狂喜一点一滴沉淀,意识逐渐恢复过来。

他脑中终于有多余的空间好好品尝记忆中胜利的甘美滋味。

——那是暌违了三个月的拜访。自从那件事发生前夕见过一面后,两人直到今天才碰面。

野本只寄了一封信表达对那场横祸的慰问,连他的新居也没造访的意愿,这更让北川的心头起了疙瘩。

而北川也好不到哪去,受到野本尴尬的心情影响,光是跨过野本家的门槛就已令北川不快得几乎差点儿吐出来了。

两人根本就是天生的死对头。

即使是同校同科系,而且还同桌而坐,但北川就是不喜欢野本,想必野本也将他视为眼中钉,北川一向如此深信。

两人过去曾是情敌的事实更是加深了北川的反感。打从那时起,北川即便只是瞄到野本的背影,心理上的反感都会让身体不由自主地扭曲痉挛。在这种状况下又发生了这次的事情,于是,两人之间本来就已摇摇欲坠、勉强保持平衡的脆弱关系彻底破裂了。

他深信,到了这个地步,除非以命相搏斗个你死我活外,已别无其他化解两人关系的方法了。北川在时机尚未成熟之前,极尽所能隐藏今天造访的真正目的。不过,敏感的野本似乎早已察觉,他的眼里写满恐惧,闪烁飘忽的眼神不时在北川周遭游移。

两人对坐在崭新的皮质座垫上,前面放着先前送来的冰啤酒,自打一开始,周围就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诡谲暗云。

“我很清楚你不愿提起那件事情的原因。面对事发之后首度碰面的我,你着实害怕提起那起不幸的事情,甚至连一句慰问的话都说不出口。”几句无关痛痒的寒暄之词过后,北川再也按捺不住,骤然挑起战火。

只见野本赫然一惊,仓皇瞥开眼。

北川坚信,当时他之所以脸色发青,绝对不是因为转过脸时适巧映上满园青青翠色——

“我开的第一枪,准确贯穿了他的心脏。”北川依旧在陌生的偏僻街道上大步迈进,继续沉缅于回忆中的惬意片段。

就像反刍动物会把吃进胃里的食物再次吐出咀嚼反复享受一样,北川也把今天与野本的会晤,巨细靡遗地一边斟酌每个字句的细节,一边慢条斯理地反复回想。占了上风的快意远胜一切,北川不由自主地沉迷其中。

“我察觉到那个,是最近的事。当下我只觉得难受到欲哭无泪。说来丢人,老实说,我迷恋妙子。正因为迷恋,以至于她在世时,我才拼命工作到令你和其他友人都惊讶的地步。能够如此专心投入工作,都是因为感受到妻子面露单边酒窝的可爱笑容,柔顺地坐在我身旁的安心感。

“我永远难以忘怀她过世后头七的那天早上。不经意间,我在报纸文艺版的角落读到生田春月 (2) 的译诗——不知终将有彼日,魂萦梦系念亡妻——读到这句时,长大后就已忘记如何哭泣的我,不禁悲从中来,泪水竟夺眶而出,无法遏制。直到妻子过世后,我才明白我有多爱她……你大概压根儿不想听我说这种废话吧!我也不想多说,尤其不想在你面前表达我对她的爱意。可是,我必须让你彻底明白,妻子的死让我多伤心,妻子的死如何毁掉我的一生,就算再怎么不情愿,我也必须勉强自己说出来。”说到此北川不胜感伤。

然而,谁能想象得到这番看似没出息的冗言赘语,其实是令世人震惊的可怕报复行动的第一步呢!

“随着时间流逝,即使很缓慢,但悲伤终究会渐渐淡去。不,悲伤的本质不变,只是心里不再沉溺于痛苦之中,我那原本只会哀恸哭泣的心,总算有点儿心思注意其他事了。于是,一想起过去被悲伤占据注意力、不该遗忘却被我遗忘的疑惑,我便猛然惊醒……正如你也知道的,妙子的死,疑云重重,自打我从悲伤中清醒过来后,有一个谜团一直困扰我。

北川从一开始就对妻子的死抱持怀疑。连小孩都救出来了,为何只有妙子被那场火烧死,这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

那是三个月前的暮春时节发生的事。

当时,北川住在租来的双拼式公寓里,这种公寓颇具地位象征。某日,同栋的住家在半夜失火,他家也在当下付之一炬。

这场大火延烧了五户方才熄灭,也许是风力太强,火苗的扩张速度快得令人难以招架。众人忙着抢救贵重物品、保护小孩,感受着唯有此种情况下才能体会到的紧迫感与心慌意乱,即使时间漫长也觉得不过是短暂一瞬,而那气势宛如巨蛇之舌的“火焰”,大得惊人,舔舐摧毁人类住宅的速度迅速快得令人瞠目结舌。

北川最先抢救出的是幼儿——他抱着出生未久的幼子,随即将孩子送往离他家两三町 (3) 外的友人家。

他把哭叫的孩子托给友人的妻子后,再请友人一起返回火场,协助抢救家中物品。

穿着睡衣心神慌乱的北川仿佛退化回人类尚不知如何言语的原始时代,一边毫无意义地喃喃呓语,一边气喘吁吁地来回奔跑。

在他与友人来回奔跑两趟后,火势蔓延的范围和强度都已无法控制,别说是搬运物品了,反应不及的话连性命都有危险,他只好暂且在友人家安顿下来,由于喉咙干渴到疼痛的地步,他二话不说地接连灌下几杯开水润喉。

突然,他蓦地回神,才发现一直没见到妙子。

之前明明看到她跑出去了,而且,她应该知道北川会到这位友人家中避难才对,却迟迟不见她的踪影。

再怎样也无法相信她会冲回熊熊燃烧的火场里,于是北川当下只能姑且茫然地等候着,期待她会出现在友人的家门口,哪怕是衣不遮体也无所谓。

友人家的玄关杂乱无章地堆满行李、资料盒、文件等各式物品。友人夫妻、北川以及抱着孩子发抖的年轻女佣,不时面面相觑,陷入了情绪崩溃前的诡异沉默。

屋外,从火场传来的骚动声清晰可闻。

“喂”、“哇”或“啊啊啊……”之类的噪声,以及穿越马路的仓促脚步声,还有站在友人家附近的邻居带着睡意却又紧张害怕的说话声混在一起,交织出一幅与北川毫不相关的音乐背景。

尖厉的火灾警笛声戏剧化地从四面八方传来,既凄厉又酣畅,此起彼落响个不停,好像不把人搞得心神不宁就不甘心似的。

相较之下,安全待在家中的他们,却沉默得令人匪夷所思。不知过了多久,在那漫长的等待中,他们依然保持静默。

就连刚才哭得撕心裂肺的幼儿亦完全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友人的妻子刻意以闲话家常的轻松态度、沉稳冷静的语气说:

“嫂子不知是怎么回事,你说对吧,老公。”

“是啊,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真奇怪。”友人一边打量北川,一边小心翼翼地说。

好一阵子后,等他们再出去寻找妙子时,原本猛烈的火势已欲振乏力,几近熄灭。

然而,在火灾现场及附近找来找去就是不见妙子的身影。他们挨家挨户地打听,当所有人都提供不出消息时,天也微微亮了。累得筋疲力尽的北川只好先行回到友人家,打地铺躺下。

第二天,负责清理火场的专业拆除工人在北川家的废墟中挖出一具女尸。这才确定,妙子不知何故冲入熊熊燃烧的家中,因此葬身火窟。

这实在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足以令她冒着生命危险返身扑向火海。赶来参加丧礼的远房亲戚对妙子的死议论纷纷,最后一致认为“这一定是因为过度惊恐导致神志失常,才会一时精神错乱”。

“据我认识的一位老太太说,她是知道发生了火灾的,却慌慌张张地跑回到米缸前,莫名其妙地量米,仔细装入桶中。大概她真觉得米最重要。遇到这种事,再精明能干的人也难免不知所措吧!”妙子的母亲强忍着几欲哽咽的冲动说道,浓重的鼻音暗示了她的悲伤欲绝。

孩子刚出生不久,爱妻年纪尚轻便撒手人寰,此一点就足以对一个男人造成致命的打击,更何况还得面对妻子如此惨不忍睹的死状……我真想也让你看一眼她的遗容,若眼前放着她的遗骸,不知我还能否同你平静地诉说,如果能,不知这会是一个何等不可思议的场面。

“她的遗体竟是一团乌黑的焦炭。看到的那一刻,不忍之心逃逸到九霄云外,只剩阵阵作呕的感觉此起彼伏,当我接到通知赶到现场,迎接我的就是有生之年从未见过的扭曲景象。我说什么也无法相信,眼前这团乌黑的焦炭竟是三年来陪伴在我身边的爱妻。乍看之下甚至看不出那是一具人类的尸体,别说是眼睛鼻子,就连手脚都无法分辨。只是一团漆黑,上面点缀着的鲜红血肉,自黑色表皮下绽裂开来。

“不知你是否看过用望远镜拍下的火星照片,你可知所谓的火星运河,那种带着奇怪印象派风格的网纹状图案?那就是我的妻子,漆黑的团块,表面仿若皴裂的火星地表,骇人的鲜红血纹遍布其上,那还是人吗?不,不,那只是某种来历不明的恐怖物体。那真的是我的爱妻妙子吗?我不相信!现场救援人员似乎对我的怀疑早已司空见惯,便指向那团黑炭的某处,让我确认。我仔细辨认,看到一个发光的白金细环戒指。那是妙子的,昨天她还戴着呢,看来事实已不容置疑了。

“此外,我后来得知,除了妙子之外,当晚没有其他人下落不明。

“妙子的死给我的打击很致命,比起死在火场的惨烈、如焦炭般遗体骇然的视觉冲击,当时间冲淡这些外在因素的感官影响后,始终困扰我的是妙子的死因。她的死太让人生疑、太不可理解了。她为什么要死,她没有非死不可的主观缘由,无论在物质抑或精神上,都不存在足以让她萌生一种一死以求解脱的因由。另外,她也不是那种会被突发意外吓到心智失常的软弱女子。她外表柔弱,但其实相当沉稳干练,这点你应该也很清楚。好吧,就算退一步假设她真的心智失常,应该也不至于贸然冲入火场。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能让一个女人甘冒失去生命的危险也要冲入火场的重大理由,究竟会是什么?这个疑问不分日夜在我脑中盘旋不去,压得我快喘不过气来。纵使知道死因,明知事到如今也挽不回妻子的生命,我依然无法停止思考。我费了很长的时间思索着各种可能。

“将贵重物品遗忘在家中,为了取出来,才贸然冲回火场——这是我最先想到的可能。

“可是,她有什么贵重物品?对于妙子的生活细节,我向来不会太过留意,她到底拥有哪些东西,我压根儿没概念。不过,她应该没有什么比生命还宝贵的物品才对吧!于是,我又胡乱推测其他理由,可是全然缺乏可能性。最后,我终于意识到必须放弃这个与死人一起永远埋葬的疑问。英文有个说法叫做dead secret,妙子的死因正是名副其实的dead secret。

“你应该听过所谓的盲点吧?我认为,再没有比盲点作用更可怕的事情了。通常一提到盲点,多半是指视觉上的现象,但意识上其实也有盲点,也就是‘大脑的盲点’。有时看似无关紧要的事会在不经意间忘记,有时我们居然怎么也想不起最要好的朋友的姓名。说到世上什么最可怕,我想应该没有比这个更可怕的了。我一想到‘大脑的盲点’就会坐立不安。比方说,我要发表颇富见地的学术观点,万一‘大脑的盲点’忽然在那精心拟定的学说中发挥作用怎么办?一旦产生盲点,除非有什么机会可以消除,否则自己根本无法意识到实际上我们已经遭遇盲点。对于从事学术研究的我们来说,盲点的作用尤其可怕。

“可是,话说回来。关于妙子的死因,我渐渐地感到好像和我‘大脑的盲点’有关。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苦苦思索之际,有个声音在我脑中不断低语:还有比这个更明显的事实吗?有个模糊的、面目不清的幻象在我脑中蠢蠢欲动,不断暗示‘我就是你老婆的死因哦’。可是,当我追踪到离真相仅一臂之遥时,眼前突然漆黑一片,所有的线索都断了。”

北川按照预订计划,细细道来。他按捺住焦躁,尽量拖延亮出底牌的时间。他像一个孩子,正在享受虐杀蛇带来的快感,冷眼旁观野本的苦苦挣扎。他先试一寸再试五寸,一次又一次地朝野本的要害戳刺。

他很清楚,这似乎是牢骚、似乎言不及义的长篇大论对野本来说是多么残酷的攻击武器。

野本默默听他叙述。起初他还会附和着说“嗯”或“原来如此”,渐渐地他再也不吭声,一副听腻了无聊叙述的表情。

然而,北川坚信,野本是出于恐惧才陷入沉默。他知道野本是担心万一贸然开口,说不定会化为恐惧的尖叫声,因此索性保持缄默。

“有一天,越野来找我。越野就住在我家附近,他不但在失火时帮忙,还让我们借住他家,以渡过难关,对我非常照顾。那天他在分析妙子的死因时为我带来重大的提示。越野表示,那是从某位目击者口中听来的,据说妙子当时一边大声嚷嚷,一边在熊熊燃烧的屋前来回奔跑。由于四周太过嘈杂,那位目击者听不清她到底在叫嚷什么,但那个男人确定妙子是因为某件重要的事情而焦虑异常。现场的人都冒死拼命救火,似乎没人注意到妙子的异常举动,过了一阵子,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名男子,朝妙子走去。”

说到这里,北川的眼神凛然一变,他意识到这番话会让对方陷入恐惧,便以毒蛇自暗穴中窥视猎物的目光,阴森凌厉地射向野本。

“目击者本以为那个男人会走到妙子身旁,没想到他竟骤然右转,折向来时的方向跑了。接着,妙子态度转为震惊,她杏目圆睁,仿佛要求助般四下张望。但那也只是瞬间的迟疑,下一秒钟她已纵身冲进陷入一片火海的屋子了……那名目击者也没多想之后的情形,他做梦也没料到那个举止不太正常的女人会被活活烧死,因而没夹杂在人群中观望后续发展。结果,当他听说第二天从火场挖出的是越野友人的妻子时,他满怀遗憾地道歉说,早知如此,他当时一定会立刻通知越野。

“听了这番话之后,我心想,妙子果然没有精神错乱,她的确是基于某种重大原因,才会贸然冲进火场。

“‘不过话说回来,那位走到妙子身旁,转眼又立刻消失的男人,到底是什么人呢?’经我这么一问,越野竟然压低嗓门,神情严肃地说:‘关于这点我倒有个想法。’……事发之时越野慌忙地扛着我的行李奔跑,他曾经和一个男人擦身而过。他觉得眼熟于是慌忙转身试图确认对方时,那个男人已钻入大批看热闹的人群中,就此消失无踪。越野事后告诉我那个男人的名字,你猜那是谁?那是和我、越野都非常亲密的多年老友……那个男人,为何碰到越野这个老朋友连声招呼也不打,就逃命似的不知去向呢?为何我家房子失火,他却连慰问也没有就径自离开了?关于这些情况,不知你有何看法?”

北川的叙述渐渐触及核心。

面前的野本依旧不发一语,脸上尽是某种异样的表情,他的双眼出神地盯着北川滔滔不绝的嘴巴。虽然打从一开始就不停地自斟自酌喝了不少啤酒,但他的脸色,与起初相较,苍白得简直判若两人。

占了上风的北川像已获得事实真相般,兴奋异常,益发口若悬河了起来。

野本紧张得两颊似火烧,然而腋下却被冷汗浸湿了。

“不过,光听到这谜样的事实,我依然无从判断。我的确已逼近事实的真相,只是,所谓的真相,看似即将揭晓,偏又毫无答案。即便已逼近到无限小的距离,还是无法触及本质,这不禁令人感到焦躁难耐,而比焦躁更严重的,即是恐慌了。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这分明就是‘大脑的盲点’在起作用,因而不住地浑身打战。一转眼,又过了两三天。

“没想到,一桩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成了戳破这个盲点的契机。我犹如大梦初醒,一切皆水落石出。我当下气得拔身跳起。那家伙,越野告诉我的那个男人,就是我恨了又恨、怎么恨也恨不够的浑蛋。我恨不得马上冲进他家,活活掐死他……抱歉,我太激动了。我应该冷静地慢慢叙述才对……就在这时,我望着孩子,他正被妙子娘家找来的新奶妈抱在怀里。孩子对新奶妈还很陌生,一直口齿不清地喊着‘妈妈,妈妈’,无助地吵着要死去的母亲。孩子的天真实在让我好心疼。

“然而,留下这么可爱的孩子离开人世,不,是被人杀害的母亲更加可怜。想到这里,我依稀听见初为人母的妻子自另一个世界声声呼唤‘宝宝,宝宝’的声音。

“我想,这一定是妙子死不瞑目的冤魂在向我诉说,暗示着什么。妙子喊‘宝宝,宝宝’的声音,让我刹时受到强烈震撼。对了,一定是那样没错……除了‘宝宝’,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足以令妙子丧失理智、奋不顾身地投身火海……一旦打破盲点,长期遭到遏阻的思绪如海啸般喷涌而出。

“当时,我先带着孩子逃到朋友家避难,妙子或许完全不知情。火灾现场的情况太过混乱,的确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我一跳起来就立刻抱起孩子冲出去,一边对刚从被窝爬起来慌张穿衣服的妻子大吼:‘快逃!小孩我带走!’不过,我不确定手忙脚乱的妙子是否听清楚我喊叫的内容。说不定她根本无暇多想,凭着本能逃到屋外后,这才想起孩子。所以她才会不停地喊着‘宝宝,宝宝’,焦急无助地在屋前转来转去。在那种紧急情况下,人的心理会和平常的截然不同。最好的证据就是连我自己第二趟搬行李跑向越野家时,都还不断怀疑‘咦,孩子到哪里去了’。”

说到这里,北川略微顿了顿,仿佛要确认效果般,眼角一斜,用余光窥视野本。当他发现野本脸色愈加苍白,甚至紧咬着牙关,便满意地点点头,再次将叙述推向关键点。

“假设有个很固执的男人,对某个女人怀恨在心。男人想尽办法找机会报复这深仇大恨,却意外碰上女人的家中失火。基于某种机缘,男人正好在场,他幸灾乐祸地旁观女人一家惨遭横祸的景象时,发现女人正在门口仓皇徘徊地嚷着‘宝宝,宝宝’。于是男人灵机一动,心想这正是大好机会。

“他当下凑近女人身旁,用催眠般的声音暗示她:‘宝宝啊,正在屋里睡觉呢!’说完随即离开。这是何等令人防不胜防的完美复仇!若是平常,想必谁也不会轻易被这种暗示左右。可是,若想杀害一名心急如焚、担心孩子安危几欲疯狂的母亲,又不留下任何犯罪的线索,这可是万中选一的障眼法。我虽是愤怒,却也不得不佩服此人的出色机智。

“过去,我一直认为天底下不可能有那种绝对不留下证据的犯罪手法。可是,该如何解释此计谋的巧妙处?就算思维再怎么严谨缜密的法官恐怕也找不到任何足以制裁他的蜘丝马迹吧!那句除了已逝的人之外,任谁也没听见的耳语,能当做什么证据?或许,的确有几名目击者发现他的怪异举止而留下印象,但是,那又能怎样?为了慰问家逢不幸的友人的妻子而到她身旁说几句话,这本来就是人之常情嘛。纵使退一步,假设那句耳语真的被某人听见,那个男人想必也是有恃无恐:‘我当时是真的相信宝宝还在里面才会那样说,就算嫂子因此投身火海而葬身火窟,那也不关我的事。难道你以为,我事先就能料到她会做出那种疯狂的行为吗?’他事后只要这么说不就推得一干二净了,这是何等残忍的阴谋啊,这个人的确是杀人天才,你说是吗,野本?”

北川说到这里再次停住,而后,一副接下来总算要戳向要害似的,紧张焦躁地频频伸舌舔唇。他就像一只猫,思索着如何逗弄奄奄一息的老鼠,他的眼神凄厉而又虎视眈眈,直直地盯着野本。

北川一开始之所以与野本认识,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两人同校,更重要的是,当时这群年轻人疯狂地仰慕同一个女子,才会物以类聚。身为其中一员,彼此看对方眼红却又密切保持联系,个个野心勃勃地怀着不俘获芳心不罢休的劲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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