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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不起眼的敌人(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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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就是万历同志执政四十余年的大致成就,具体说来,就是斗争、斗争、再斗争。

先斗倒张居正,再斗争国本、妖书、梃击,言官、大臣、首辅轮番上阵,一天到晚忙活这些事,几十年不上朝,国家是不怎么管了,山东、山西、河南、江西及大江南北相继告灾,文书送上去,理都不理。而更滑稽的是,最大的受害者不是老百姓,而是官员。

在万历年间,如果你考上进士,也别高兴,因为考上了,未必有官做。

一般说来,朝代晚期,总会出现大量贪官污吏,欺压百姓,摊派剥削,但我可以很负责地讲,万历年间这个问题很不严重,因为压根就没官。

老子曾经说过,最好的国家,是老百姓不知道统治者是谁,从某个角度讲,万历同志做到了。

按照以往制度,六部给事中的名额,应该是五十余人,而都察院的名额,应该是一百余人。可到了万历三十五年,六部给事中只有四个人,而且其中五个部没有都给事中,连个管事的都没有,都察院的十三道御史,竟然只剩下五个人,干几十个人的活,累得要死。

更要命的是,都察院是监察机构,经常要到全国各地视察,五个人要巡全国十三个省,一年巡到头,连家都回不去,其中最惨的一位兄弟,足足在外巡了六年,才找到个替死鬼,回了京城。

基层御史只有五个,高层御史却是一个都没有,左都御史、右都御史经常空缺,都察院考勤都没人管,来不来,干不干,全都靠自觉。

最惨的,还是中央六部,当时的六部,部长副部长加起来,一共只有四个。礼部没有部长,户部只有一个副部长,工部连副部长都没有,只有几个郎中死顶。

其实候补进士很多,想当官的人也多,可是万历同志就是不批,你能咋办?

最搞笑的是,即使万历批了,发了委任状,你也当不了官。

比如万历三十七年(1609),朝廷实在顶不住了,死磨硬泡,才让万历先生批了几百名官员的上任凭证。可是几个月过去了,竟然无人上任,再一查才知道,凭证压根就没发。

因为根据规定,发放凭证的是吏部都给事中,可这个职位压根就没人,鬼来发证?

官员倒霉不说,还连累了犯人,到万历三十八年(1610),刑部大牢里已经关了上千名犯人,一直没人管,有些小偷小摸的,审下来也就是个治安处罚,却被关了好几年,原因很简单,刑部长官退了,又没人接,这事自然无人理。

不过犯人还是应该感到幸运,毕竟管牢房伙食的人还在。

当官很难,辞官也难,你今天上完班,说明天我不干了,谁都不拦你,但要等你的辞职报告批下来,估计也得等个几年。如果你等不及了,就这么走也行,没人追究你。

总而言之,万历的这个政府,基本属于无政府,如此看来,他应该属于无政府主义者,思想如此超前,着实不易。

一般说来,史料写到这段,总是奋笔疾书,痛斥万历昏庸腐朽,政府实效,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而在我看来,持这种看法的,不是装蒜,就是无知。

因为事实绝非如此。万历年间,恰恰是明代经济最发达的时期,所谓资本主义萌芽,正是兴盛于此。

而老百姓的生活,那真是滋润,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明初的时候,出去逛要村里开介绍信,未经许可乱转,抓住就是充军。万历年间,别说介绍信,连户口(黄册)都不要了,你要有本事,跑到美国都没人管你。

至于日常活动,那就更不用说了,许多地方衙门里压根就没官,也没人收苛捐杂税,贪污受贿,许多农民涌入城市打工,成为明代的农民工。

这帮人也很自由,今天给你干几天,明天给他干几天,雇主大都是江浙一带的老板,虽说也有些不厚道的老板拖欠民工工资,但大体而言,还算是守规矩。

久而久之,城市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就是所谓的市民,明代著名的市民文化由此而起,而最受广大市民欢迎的文化读物,就是《金瓶梅》、三言等等。

按照现在的说法,这些书籍大都含有封建糟粕,应该限制传播,至少也要写个此处划掉多少字之类的说明,但当时连政府都没人管,哪有人理这个,什么足本善本满天飘,肆无忌惮。

穿衣服也没谱,朱元璋那时候,衣服的材料、颜色,都要按身份定,身份不到就不能穿,穿了就要打屁股,现在是没人管了,想穿什么穿什么,还逐渐出现了性别混装,也就是男人穿女装,涂脂抹粉,搞女性化(不是太监),公然招摇过市,还大受欢迎。

穿女装还好,而更耸人听闻的是,经常有些人(不是个把),什么都没穿,光着身子在市面上走来走去,即所谓裸奔。刚奔的时候还有人喊,奔久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至于思想,那更是没法说,由于王守仁的心学大量传播,特别是最为激进的泰州学派,狂得没边,什么孔子孟子,三纲五常,那都是“放屁”、“假道学”,总而言之,打倒一切权威,藐视一切准则。

封建礼教也彻底废了,性解放潮流席卷全国,按照“二拍”的说法,女人离异再嫁,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青楼妓院如雨后春笋,艳情小说极其流行,涌现了许多优秀作者和忠实读者群。今天流传下来的所谓明代艳情文学,大都是那时的产物。

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无话可说了。

自然经济,这是纯粹的自然经济。

万历年间的真相大抵如此,一个政治纷乱,经济繁荣、文化灿烂、生机勃勃的世界。

然而这个世界,终究被毁灭了。

毁灭的起因,是一个人。这人的名字,叫李成梁。

【不世之功臣】

李成梁,是一个猛人,还不是一般的猛。

他出生于嘉靖五年(1526),世袭铁岭卫指挥佥事,算是高级军官,可到他这辈,混得相当差劲,家里能卖的都卖了,非常穷,穷得连进京继承官职的路费都没有。

他本人也混得很差,直到四十岁,还是个穷秀才。后来找人借钱,好歹凑了个数(继承官职,是要行贿的),这才捞到官位,还真不是一般的惨。

但此后,他便一发不可收拾。

当时的辽东很乱,虽然俺答部落改行做了生意,不抢了,但其他部落看俺答发了财,自己又没份,更不消停,一窝蜂地来抢,什么插汉部、泰宁部、朵颜部、王杲部,乱得一塌糊涂,乱到十年之内,竟然有三位明朝大将战死。

然后李成梁来了,然后一切都解决了。

打仗,实际上和打麻将差不多,排兵布阵,这叫洗牌,掷色子,就是开打,战况多变,就是不知道下一张摸什么牌,而要想赢牌,一靠技术,二靠运气。

靠死运气,怎么打怎么赢,所谓福将。

靠死里打,怎么打怎么赢,所谓悍将。

李成梁,应该是福将加悍将。

隆庆四年(1570),李成梁到辽东接任总兵,却没人办交接手续,因为前任总兵王首道,是被蒙古人干掉的。

当时辽东的形势很乱,闹事的部落很多,要全列出来,估计得上百字,大致说来,闹得最凶的有如下几个:

蒙古方面:插汉部,首领土蛮。泰宁部,首领速巴亥。朵颜部,首领董狐狸。

女真方面:建州女真,王杲部。海西女真,叶赫部、哈达部,首领清佳努、孟格部禄。

这些名字很难记,也全都不用记,因为他们很快就会被李成梁干掉。

以上这些人中,最不消停的,是土蛮。他的部落最大,人最多,有十几万人,比较团结,具体表现为抢劫时大家一起来,每次抢的时候,都是漫天烟尘,铺天盖地,明军看到就跑,压根无法抵挡。

所以李成梁来后,第一个要打的,就是这只出头鸟。

自从李大人出马后,土蛮就从没舒坦过。从万历元年起,李成梁大战五次,小战二十余次,基本算是年年打,月月打。

总打仗不奇怪,奇怪的是,李成梁每次都打赢。

其实他的兵力很少,也就一两万人,之所以每战必胜,大致有两个原因:首先是技术问题,他属下的辽东铁骑,每人配发三眼火铳,对方用刀,他用火枪,明明白白就欺负你。

其次是战术问题,李成梁不但骁勇善战,还喜欢玩阴招,对手来袭时,准备大堆财物,摆在外面,等蒙古人下马抢东西,他就发动攻击。此外,他还不守合同,经常偷袭对手,靠这两大优势,十年之内,他累计斩杀敌军骑兵近五万人,把土蛮折腾得奄奄一息。

看到这段史料,再回忆起他儿子李如松同志的信用问题,不禁感叹:家庭教育,是很重要的。

土蛮歇了,泰宁也很惨,被打得到处跑不说,万历十年(1582),连首领速巴孩都中了埋伏,被砍了脑袋。

蒙古休息了,女真精神了。

女真,世代居住于明朝辽东一带,到万历年间,主要分为四个部落:海西女真、建州女真、黑龙江女真、东海女真。

黑龙江和东海的这两拨人,一直比较穷,吃饭都成问题,连抢劫的工具都没有,基本上可以忽略。

而最让人头疼的,是建州女真。

当时的建州女真,头领叫做王杲,这人用今天的话说,是个给脸不要脸的人。

他原本在这里当地主,后来势力大了,明朝封他当建州卫指挥使,官位不低,这人不满意,自封当了都督。

王杲的地盘靠近抚顺,明朝允许他和抚顺做生意,收入很高,这人不满意,诱杀了抚顺的守将,非要去抢一把。

因为他经常不满意,所以李成梁对他也不满意,万历元年(1573),找个机会打了一仗。

开始明军人少,王杲占了便宜,于是他又不满意了,拼命地追,追到后来,进了李成梁的口袋,又拼命跑,从建州跑到海西,李将军也是个执着的人,从建州追到海西,王杲束手无策,只能投降。

投降后,属下大部被杀,他本人被送到京城,剐了。

但在乱军之中,有一个人跑了,这个人叫阿台,是王杲的儿子。十年后,祸患即由此而起。

建州女真完了,下一个要解决的,是海西女真。

海西女真中,第一个被解决的,是叶赫部。

应该承认一点:李成梁除掉叶赫部的方法,是相当无耻的。

万历十一年(1583),叶赫部首领,贝勒清佳努率两千余人来到开原,准备进行马市贸易。在这里,他们将用牲畜换取自己所需的各种物资。

高兴而来,满载而归,过去无数次,他们都是这样做的。

然而这次不同。

当他们准备进入开原城时,守城明军拦住了他们,说:

“你们人太多了,不能全部入城。”

清佳努想了一下,回答:

“好的,我只带三百人进城。”

但当他入城后,才惊奇地发现,这里没有商人,没有小贩,没有拥挤的人流,只是一片空地。

然后,他听到了炮声。

炮声响起的同时,城外的李成梁下达了攻击令,数千名明军蜂拥而起,短短几分钟之内,清佳努和三百随从全部被杀,城外的明军也很有效率,叶赫部只跑掉了四百四十人。

然后是哈达部。

相对而言,哈达部人数少,也不怎么惹事,李成梁本来也没打算收拾他们。但不幸的是,哈达部有个孟格部禄,孟格部禄又有个想法:和叶赫部联合。

这就有点问题了,因为李成梁先生的目标,并不是蒙古,甚至也不是女真,他选择敌人的唯一标准,就是强大。

强大,强大到足以威胁帝国的程度,就必须消灭。

本着这一指导原则,李成梁偷袭了哈达部,将部落主力歼灭,解决了这个问题。

自隆庆四年至万历十九年,在二十二年的时间里,李成梁把辽东变成了静土,并不干净,却很安静。

如果各部落团结,他就挑事,挑出矛盾后,就开始分类。听话的,就给胡萝卜吃;不听话的,就用大棒。多年来,他作战上百次,大捷十余次,歼敌十多万人,年年立功受奖,年年升官发财,连戚继光都要靠边站,功绩彪炳,无懈可击。

除了万历十一年的那一场战役。

万历十一年(1583),李成梁得到了一个消息:阿台出现了。

从战火中逃离的阿台,带着对明朝的刻骨仇恨,开始了他的二次创业。经过十年不懈的杀人抢劫,他成功地由小土匪变成了大强盗,并建立了自己的营寨,继续与明朝对抗。

对付这种人,李成梁的办法有,且只有一个。

万历十一年(1583)二月,他自抚顺出兵,攻击阿台的营寨。

攻击没有想象中顺利,阿台非常顽强,李成梁竭尽全力,放火强攻全用上,竟然未能攻克,无奈之下,他找来了两个帮手。

这两个帮手,实际上是帮他带路的向导,一个叫尼堪外兰,另一个,叫觉昌安。

这两位都是当地部落首领,所以李成梁希望他们出面,去找阿台谈判,签个合同把事情结了。

当然了,遵不遵守合同,那就另说了,先把人弄出来。

两个人就这么去了,但是,李成梁疏漏了一个重要的细节——动机。

同为建州女真,这两个人有着不同的动机,和不同的身份。

尼堪外兰是附近的城主,之所以帮助李成梁,是因为除掉阿台,他就能够获得利益。

而觉昌安跑过来,只是为了自己的孙女——阿台是他的孙女婿。

当两人来到城寨下时,不同的动机,终将导致不同的行为。

觉昌安对尼堪外兰说,我进去劝降,你在外面等着,先不要动手。

尼堪外兰同意。

觉昌安进入城内,见到了阿台,开始游说。

很可惜,他的口才实在不怎么样,说得口干舌燥,阿台压根就没反应。

时间不断逝去,等在城外的尼堪外兰开始不耐烦了。

但他很明白,觉昌安还在里面,无论如何不能动手。

正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李成梁的使者来了,只传达了一句话:

“为何还未解决?”

对李成梁而言,这只是个普通的催促。

但这句话,在尼堪外兰的脑海中,变成了命令。

他之所以跑来,不是为了觉昌安,更不是为阿台,只是为了利益和地盘,为了李成梁的支持。

于是,他打算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

他走到城寨边,用高亢的声音,开始了自己的谈判:

“天朝大军已经到了,你们已经没有出路,太师(指李成梁)有令,若杀掉阿台者,就是此地之主!”

这是一个谎言。

所谓封官许愿,是尼堪外兰的创造,因为李成梁虽不守信用,但一个小小的营寨,打了就打了,还犯不着许愿开支票。

但事实证明,人穷志短,空头支票,也是很有号召力的。

应该说,游牧民族是比较实诚的,喊完话后,没有思想斗争,没有激烈讨论,就有人操家伙奔阿台去了。

谁先砍的第一刀无人知晓,反正砍他的人是争先恐后,络绎不绝,最后被乱刀砍死,连觉昌安也未能幸免。

虽然城外的李成梁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知道该干什么,趁乱带兵杀了进去。

因为他不知道尼堪外兰的那个合同(估计知道了也没用),所以也就没有什么顾忌,办事也绝了点——城内共计两千三百人,无一生还。

和觉昌安一起进城的,还有他的儿子塔克世,同样死在城里。

不过对于李成梁而言,这实在无关紧要,多死个把人无所谓,在他的战斗生涯中,这只是次微不足道的战斗,打扫战场,捡完人头报功,回家睡觉。

尼堪外兰倒是高兴,虽然觉昌安是惨了点,毕竟讨好了李成梁,也算大功告成。

但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个人已经点燃了火种,燎原冲天的烈焰,终将由此而起。他是觉昌安的孙子,他是塔克世的儿子,他的名字,叫做努尔哈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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