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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 失乐园(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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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后面扳她的脸,扳成仰望的样子。思琪说,老师,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女生吗?从来没有,只有你,我跟你是同一种人。哪一种人?我在爱情里有洁癖。是吗?我说收过那么多情书也是真的,可我在爱情是怀才不遇,你懂吗?你知道吴老师庄老师吧?我说的他们和一堆女学生的事情都是真的,但是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学文学的人,我要知音才可以,我是寂寞,可是我和寂寞和平共处了这么久,是你低头写字的样子敲破它的。思琪想了想,说:那老师,我应该跟你说对不起吗?可是老师,你也对不起我啊。李国华在压榨她的身\_体。思琪又问,老师,你真的爱我吗?当然,在一万个人之中我也会把你找出来。

把她弓起来抱到床-上。思琪像只毛毛虫蜷起身来,终于哭出来:今天没办法。为什么?这个地方让我觉得自己像妓-女。你放松。不要。你看我就好。我没办法。他把她的手脚一只一只掰开,像医院里看护士为中风病人做复健的样子。不要。我等等就要去上课了,我们都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好吗?思琪慢慢感觉自己像走进一池混浊的温泉水里,走进去,看不到自己的手脚,慢慢觉得手脚不是自己的。老师的胸前有一颗肉芽,每一次上下晃动,就像一颗被拨数的佛珠坠子,非常虔诚的样子。突然,思琪的视角切换,也突然感觉不到身\_体,她发现自己站在大红帐子外头,看着老师被压在红帐子下面,而她自己又被压在老师下面。看着自己的肉-体哭,她的灵魂也流泪了。

那是房思琪从国一的教师节第一次失去记忆以来,第两百或第三百次灵魂离开肉-体。

醒来的时候她正在风急火燎地穿衣服,一如往常。但是,这次老师不是把头枕在手上假寐,而是跳下床抱-住她,用拇指反复她耳鬓的线条。头皮可以感觉到他粗重的呼吸,既是在深深出气,也是在闻她的头发。他松开手之前只说了一句话:「你很宠我,对不对?」太罗曼蒂克了,她很害怕。太像爱情了。

想到他第一次把一支新手机给她,说这样好约。第一次从那只手机听见老师的声音,她正安坐在便利商店近门口的座位。他在电话那一头问,你在哪?我一直听到叮咚、叮咚的声音。她很自然回答,在便利商店里啊。现下才想到,在电话那一头,他听起来,必定很像她焦急地走出门外、走进门内。当然或者他没有想那样多。但她一股滑稽的害臊。简直比刚刚还要害臊。怎么现在突然想到这个呢?

思琪坐在地上胡思乱想。老师的打呼声跟牲口一样,颜楷似地筋肉分明。总是老师要,老师要了一千次她还每次被吓到。这样老师太辛苦了。一个人与整个社会长年流传的礼俗对立,太辛苦了。她马上起身,从床脚钻进被窝,低在床尾看着老师心里想这就是书上所谓的黧黑色。他惊喜地醒来,运球一样运她的头。吞吞吐吐老半天。还是没办法。果然没办法。他的o体看起来前所未有地脆弱、衰老。他说:「我老了。」思琪非常震动。也不能可怜他,那样太自以为是了。本来就没有预期办得成,也不可能讲出口。总算现在她也主动过了,他不必一个人扛欲望的十字架了。她半是满足,半是凄惨,慢吞吞地猫步下床,慢吞吞地穿衣服,慢吞吞地说:「老师只是累了。」

毛毛先生的珠宝店是张太太介绍给伊纹的。伊纹刚搬来的时候,除了念书给思琪她们,便没有其它的娱乐,给老钱太太看见她一个人读书又会被骂。

毛毛先生本名叫毛敬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上门的贵妇太太们叫他毛毛。与年轻人亲热起来,贵太太们也自觉得年轻。毛毛先生懂这心理,本来他就是怎样都好的一个人。渐渐地,竟没有人知道他的本名,他自己也像是忘了的样子。

伊纹第一次去毛毛的珠宝店,刚好轮到毛毛先生看店。一般总是毛毛先生的妈妈看店,而毛毛先生在二楼设计珠宝或是选宝石。珠宝店的门面倒也说不上是气派或素朴,就是一家珠宝店,很难让人想到别的。

伊纹其实早已忘记她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毛毛了,只是不知不觉间习惯要见到他。但是毛毛先生记得很清楚。伊纹那天穿着白地碎花的连身无袖洋装,戴着宽檐的草帽,草帽上有缎带镶圈,脚上是白色t字凉鞋。伊纹按了门铃,推开门,强劲的季风像是把她推进来,洋装整个被吹胖,又迅速地馁下去,皱缩在伊纹身上,她进屋子把帽子拿下来之后,理头发的样子像个小女生。虽然说总是伊纹来去,而毛毛坐在那里,但毛毛再也走不出去了。伊纹整个人白得像一间刚粉刷而没有门的房间,墙壁白得要滴下口水,步步压缩、进逼,围困毛毛的一生。

毛毛向伊纹道午安,伊纹一面微微鞠躬一面说她来看看。请问大名?叫我许小姐就好了。那时候伊纹刚结婚,在许多场合见识到钱太太这头衔的威力,一个人的时候便只当自己是许小姐。毛毛本能地看了伊纹身上的首饰,只有右手无名指一只简单的麻花戒。或许只是男朋友。毛毛立刻被自己的念头吓到。有要找什么吗?咦,啊,我也不知道。伊纹笑了,笑容里有一种极其天真的成分,那是一个在人间的统计学天然地取得全面胜利的人才有的笑容,一个没有受过伤的笑容。要喝咖啡或茶吗?啊,咖啡,咖啡太好了。伊纹笑眯了眼睛,睫毛像电影里玛丽安东尼的扇子。毛毛心头凉凉的,是屋外有冰雹的凉,而不是酒里有冰块的凉。那么美的笑容,如果不是永远被保护在玻璃雪花水晶球里,就是受伤。

伊纹顺一顺裙子,坐下来,说她想看那对树枝形的耳环。小指长的白金树枝上细细刻上了弯曲的纹路和环状的树节,小钻像雪一样。伊纹被树枝演衍出来的一整个银白色宇宙包围。伊纹四季都喜欢──就像她喜欢生命而生命也喜欢她一样──但是,硬要说,还是喜欢冬天胜过夏天,抬起头看秃树的细瘦枯手指衬在蓝天上,她总感觉像是她自己左手按捺天空,右手拿枝铅笔画上去的。伊纹用双手捧起咖啡杯,不正统的姿势,像在取暖。小羊喝奶一样嘬嘴喝咖啡,像是为在雪花树枝面前穿得忒少而抱歉地笑了。从来没有人为了他的珠宝这样入戏。

伊纹在镜子前比了比,却忘了看自己,只是从另一个角度看那小树枝。她自言自语道:好像斯汤达尔啊。毛毛先生自动接下去:萨尔斯堡的结晶盐树枝。伊纹把耳朵,小牙齿,长脖子,腋下都笑出来。第一次有人知道我在自言自语什么。这对耳环就是从斯汤达尔的爱情论取材的。是吗?伊纹说破了毛毛,却觉得此刻是毛毛看透她。毛毛很动荡。仿佛跌进盐矿里被结晶覆盖的是他。他身上的结晶是她。她是毛毛的典故。她就是典故。伊纹不觉得害臊,新婚的愉悦还停留在她身上,只觉得世间一切都发乎情,止乎礼。伊纹从此喜欢上毛毛这儿,两个人谈文学一谈就是两三个小时。偶尔带走几只从文学故事幻化而来的首饰,伊纹都觉得像走出乌托邦。走出魔山。走出糖果屋。她不知道对毛毛来说这不只是走出糖果屋,根本是走出糖果。

这时候毛毛先生只知道她是许小姐。在楼上对着镜子偷偷练习叫你伊纹。叫我伊纹就好啰。

伊纹常常带三块柠檬蛋糕来找毛毛,一块给毛妈妈,一块给毛先生,一块给自己。一面分,一面倔强地对毛毛先生说,不能怪我,那么好喝的咖啡没有配蛋糕实在太狠心了。「我就是草莓季也不买草莓蛋糕,毛先生知道为什么吗?」「不知道。」你笑得像草莓的心。「因为草莓有季节,我会患得患失,柠檬蛋糕永远都在,我喜欢永永远远的事情。」伊纹接着说下去,「学生时期我跟坐在隔壁的同学变成好朋友,我心底都很害怕,如果她不是坐我隔壁,我们还会是朋友吗?又对自己这样的念头感到-羞-愧。」

「所以许小姐不是路过?」伊纹又笑了,「对,我不是路过。」看着你切蛋糕的时候麻花戒指一闪一闪的。毛毛没有说,那如果你知道你第一次按门铃,走进来,那一串「铃」字在我身上的重量,你还会按吗?伊纹继续说,所以啊,我喜欢比我先存在在这世界上的人事物,喜欢卡片胜过于eail,喜欢相亲胜过于搭讪。毛毛接了下去:喜欢孟子胜过于庄子,喜欢hello kitty。成功逗你笑了,你笑得像我熬夜画设计稿以后看见的日出,那一刻我以为太阳只属于我。我年纪比你大,我比你先存在,那你可以喜欢我吗?毛毛低头铲咖啡豆,低头就看见伊纹有一根长头发落在玻璃台面上。一看心中就有一种酸楚。好想捡起来,把你的一部分从柜台的彼岸拿过来此岸。想把你的长头发放在床-上,假装你造访过我的房间。造访过我。

伊纹在珠宝和毛毛面前很放松。一个是从小习惯了,一个是他仿佛很习惯她。伊纹很难得遇见面对她而不是太紧张或太大方的男人。她很感激毛毛,觉得毛毛他自身就像从她第一次造访就沿用至今的咖啡杯一样──就算她没来的期间给别人用过,也会再洗得干干净净的。她不知道毛毛从此不让人碰那咖啡杯了。懂得跟她一样多的人不是不多,但是能不卑不亢地说出来的人很少。毛毛把一个作家写一本小说花费的十年全镂刻进一枚别针里,上门的富太太们从来不懂,他也不感觉糟蹋或孤高,只是笑吟吟地帮太太们端着镜子。

毛毛有时候窝在楼上画设计图,画到一半手自动地移到稿子的边角画起一只女式九号麻花戒。戒指里又自动地画上一只无名指。回想你叫我毛先生的声音,把这句话截断,剩下一个毛字,再播放两次:毛毛。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小名这样壮丽。无名指旁又自动画上中指和小指,椭圆形的指甲像地球公转的黄道。你是从哪一个星系掉下来的。你一定可以原谅我开车从店里回家的路上,看到唯一被都市放过的一颗星星还亮着,就想到未完的稿子,想到未完的稿子就要熬夜,熬夜看见日出了还是要去店里,看着店里的电子行事历就在心里撕日历,就想到再一天就又可以看见你了。到最后我竟然看见星星就想到你,看见太阳也想到你。手又自动地画起了食指和拇指,指头上的节和手背上的汗毛。不能再画下去了。其实只要每个礼拜看到你好好的就好了。

那天伊纹又带了三块蛋糕来。毛妈妈看到伊纹,马上说请等等,我去叫毛毛下来。千层派皮上高高堆垛了香草卡士达。伊纹一拿蛋糕出来,就告解一样对毛毛说,「一年四季都吃得到香草蛋糕,那是因为欧陆从前殖民中南美洲,我还这么喜欢吃香草口味的甜食,想想我其实很坏。」毛毛先生的笑浅浅的,可以一把舀起来喝下去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无论伊纹带来的甜食有多少奶油,从来不会沾到毛毛先生的小胡子。两个人很自然地从殖民谈到康拉德。

毛毛收十桌面,伊纹正说到,「我自己是女-人,却从来读不出康拉德哪里贬抑女-人。」突然张太太按门铃,走进来了。奇怪张太太的一头红卷发本应该远远就看到。张太太的声音比寒流还激动,哎呀,钱太太也在这里,怎么没邀我啊,干脆咱大楼在这儿开派对啊,毛毛你说好不好?

钱太太。毛毛的心整个变成柠檬,又苦又酸,还被削了皮又榨了汁。我一直以为的眼熟,是像福斯言情小说里那种一见如故,那种上辈子看过你。原来我真的看过你,原来那天那个让人无法直视的新娘是你。原来我飞到香港挑的粉红钻戴在你脖子上。伊纹的笑容像视觉暂留。毛毛先生的笑容搁浅在唇髭上。张太太的声音像竞选车一样,那么大声,可是没有一个字听进去。张太太走了之后,伊纹抱歉地笑了:「对不起,我一直不好意思叫自己钱太太。」毛毛慢慢地、轻轻地说:「没关系。」你那样对我笑,我怎么可能不原谅你。反正我本来就是最没关系的人。

后来入夏,毛毛先生是唯一发现伊纹的长袖没有随着季节脱下来的人。除了思琪她们以外。毛毛责备自己是不是想看见伊纹的手臂。伊纹除了袖子,还多出一种畏寒的表情。当他问她要不要咖啡的时候,她会像被吓到一样,声音跳起来:嗯?他知道她低头的时候不是在看首饰,只是怕泛红的眼眶被看见。也知道她抬起头不是为了看他,只是不要眼泪-流-出来。你怎么了。要是我不只是你的珠宝设计师就好了。我宁愿当你梳子上的齿。当你的洗手乳的鸭嘴。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那天张太太和吴妈妈、陈太太一齐来看新一批的珠宝。说是看珠宝,还是八卦的成份多。人人都知道毛毛和毛妈妈等于是没有嘴巴。毛妈妈招呼她们。毛毛先生捧着刚影印好的设计图,纸张热腾腾得像刚出炉的面包,下楼梯的时候,他听见张太太的声音说:「所以说,都打在看不见的地方么。」打得很厉害吗?「当然厉害!小钱先生以前可是陆战队的!我表弟以前也是陆战队的,那个操啊!」毛妈妈听见脚步声停了,跟太太们鞠躬抱歉一句,慢慢地走上楼。上楼看见毛毛把设计图揉成球往墙上扔。毛妈妈只是自言自语似地,用面线白米的口气说一句,就又下楼了:「不要傻了,人家就算离婚也不会跟你在一起。」原来毛妈妈早就知道了。也许比毛毛自己还早知道。

他想起有一次伊纹一面拿着一只鸡尾酒戒端详,一面说这只我好像看过?他马上把她第一天第一次来这里翻过的首饰全端上来,连她那天的衣着都流利地背出来。像背白日依山尽一样清瘦而理所当然的声音。想起伊纹那时候惊喜的笑容,笑里却有一种往远处看的表情,像是看不到现在。

毛毛先生晚上开车回到家,打开电脑看新闻,有人贪污,有人偷窃,有人结婚。他觉得新闻的白底比平时还要白,而黑字又比平时还要黑。他解开裤子,一面想着伊纹,伊纹笑起来的时候睫毛簇拥到一起,刚认识她的一个夏日,她的肩膀在小背心之外露出了酒红色蕾丝的肩带,趴下去看橱窗的时候乳被玻璃挤出了领口,想着她念法文时小红舌-头在齿间跳跃。一面想着伊纹一面自慰。满室漆黑,电脑萤幕的光打在毛毛身上,他的裤子瘫在小腿上。没办法打下去了。毛毛o着下半身,小学毕业以来第一次哭了。

在李国华的台北小公寓,思琪坐在地板上摩娑沙发扶手卷起来的绒布羊角,一面摸一面说:老师,你可以带我去看医生吗?你怎么了?我──我好像生病了。你不舒服吗,你该不会怀孕了吧?不是。那是什么?我常常会忘记事情。忘记事情不是病。我的意思是,真的忘记事情。你这样讲话老师听不懂。小小声地说,你当然听不懂。李国华说:「你对老师不礼貌喔。」思琪指着地上自己的衣裤,说:「你这是对学生不礼貌。」李国华沉默了。沉默像冰河一样长。我爱你,我也是会有罪恶感的,你可以不要增加我的罪恶感吗?我生病了。你到底生什么病?我常常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去学校。听不懂。思琪吸了一口气,鼓起耐心开始说:我常常在奇怪的时候、奇怪的地方醒过来,可是我不记得自己有去过那些地方,有时候一整天下来我躺在床-上才醒过来,我完全没有印象自己一整天做了什么,怡婷常常说我对她很凶,可是我根本不记得我有骂她那些话,怡婷说那天我上课到一半就直接走出教室,可是我根本不知道那天我有去学校,我忘记了。

思琪没有说的是,而且她没有办法睡觉,因为她连趴在桌上十分钟也会梦见他插进她,她每次睡着都以为自己会窒息而死。她只好每天酗咖啡,怡婷被磨豆的声音吵醒,气呼呼走出房间,每次都看到月光下思琪脸上牵着亮晃晃的鼻涕在泡咖啡。怡婷说,你有必要这样吗,像骷髅一样,你拿我的作业去抄,老师又跟你在一起,现在你连我的睡眠也要拿走?思琪也不记得那天她拿起磨豆机就往怡婷砸,她只记得她有一天竟没跟怡婷一起走回家,开门也不熟悉,拿成了他小公寓的钥匙,插半天插不进去,终于开好门以后,就看到客厅一地的渣滓。

思琪高中几年,除了李国华,还会梦到别的男人强污她。有一次梦见数学课的助教,助教瘦黑得像铅笔芯,喉结鼓出了黑皮肤,撑在她上面吞口水的时候,喉结会哆嗦一下,喉结蠕动着说:「都是你的错,你太美了。」喉结像电影里钻进人皮肤底下的蛋白石颜色甲虫,情话钻进喉结里,喉结钻进助教的喉咙里,而助教又钻进思琪里。有很久她都不能确定那是否只是梦。每次数学课改考卷,思琪盯着助教念abcd,a是命令,b是脏话,c是嘘了要她安静,d是满足的微笑。直到有一天,助教在讲台上弯腰,思琪无限地望进他的衬衫,她发现助教从不戴项链,但是梦里的助教配着小小的观音玉坠子。所以是梦。还有一次梦到小葵。也是很久都不知道那是否只是梦。直到有一天伊纹姊姊在电话里说小葵在美国读书,三年了都没有回台湾。原来是梦。还梦过刘爸爸。梦过她自己的爸爸。

李国华想到书里提到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以前叫作退伍军人病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的症状之一就是受害人会自责,充满罪恶感。太方便了,他心想,不是我不感到罪恶,是她们把罪恶感的额度用光了。小女生的阴\_唇本身也像一个创伤的口子。太美了,这种罪的移情,是一种最极致的修辞法。

李国华问思琪,你要看心理医生吗?还是你想要跟心理医生讲些什么?心理医生会从你那儿问出什么?思琪说,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只是想睡好,想记得东西。你这样多久了?大概三四年吧。怎么可能三四年你都不声不响,现在就要看医生,照你说的,你根本就不正常啊!思琪慢吞吞地说:因为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会这样。李国华笑了:「正常人哪会那样呢?」思琪看着指甲,慢慢地说:「正常人也不会这样。」李国华又沉默了,沉默是冰山一角,下面有十倍冰冷的话语支撑着。你是要找架吵吗?你今天为什么这么不听话?思琪把另一只白袜子穿上,说,我只是想好好睡一觉。然后她不说话了,这件事再也没有被提起。

出小公寓,大楼门口,骑楼下有街友。地上的铁便当盒里硬币散如米饭上的芝麻。街友在用手移动下-身的断肢。思琪按着裙子蹲下去,和街友平视,把钱包里的散钱哗啦哗啦倒出来,捧着放到他手上。街友揣着钱,一面折了又打开身\_体,右脚的残肢磕在砖地上响亮的一声一声。他连连说:好小姐,你一定会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啊。思琪微笑,大楼的穿堂风把她的头发泼起来,蜜在护唇膏上。她无限信服地说了谢谢。

上计程车之后,李国华对她说,很好,你爸爸妈妈教得好,你不知道晞晞已经领养了几个黑小孩──但是你别再给那个乞丐了,我好歹算半个名人,我们两个在门口磨磨蹭蹭的,不好。思琪没有说话,她只是把沾在嘴唇上的头发拈下来。啃着发梢,被口水濡——湿——的头发在嘴里沙沙作响,她开始白日梦,她想,啊,这个沙沙的声音,在路树哭叶的季节,有一条铺满黄叶的大河,任自己的身\_体顺着这河漂流,一定就是这样的声音。老师还在讲晞晞领养的小孩。作祖父的人了,思琪突然笑出来。老师问她笑什么。没事。你真的有在听我说话吗?有。思琪一边含着发尾一边心想:你真的有要我听你说话吗?

小公寓有贮藏间,别墅有仓库。李国华就是那种就是被打发去买菜,也会把整个超市每一种菜都买过一轮的人。他有时候会觉得,赚钱,大量蒐集骨董,是对他另一面的生活最好的隐喻。他总是对小女学生说:「我有好玩的东西给你看。」心里头激动不已,因为这句话的双关如此明显,却从来没有人发现。他指点着被带去小公寓的女学生,要她看墙上的胶彩仕女图。仕女在看书,眉眼弯弯如将蚀之月。女学生试图看懂那画的时候,他从后面把她的四肢镣成一束,而另一只手伸出去,他总说这一句:「你看,那就是你。你知道在你出现之前我有多想念你吗?」被带去卧室她们总哭。而客厅里的仕女的脸孔还总是笑吟吟、红彤彤、语焉不详的。

李国华只带思琪去他在内湖的别墅那么一次。别墅仓库里满满是骨董。门一推开,屋外的阳光投进去,在地上拉开一个金色的平行四边形。一尊尊足有小孩高的木雕随意观音,一个跌在另一个身上,有的甚至给新来的磕掉了口鼻。无数个观音隔着一扇扇贝壳屏风和一幅幅苏绣百子图,隔着经年的灰尘,从最幽深处向思琪微笑。思琪感到一丝-羞-辱,淡淡地说:「看不懂。」他狡猾到有一种憨直之色,问她:「当初给你上作文课,你怎么可能不懂。你那么聪明。」思琪认真想了想,说:「我觉得以为自己有能力使一个规矩的人变成悖德的人,是很邪恶的一种自信。也许我曾经隐约感到哪里奇怪,但是我告诉自己,连那感觉也是不正当的,便再也感觉不到。」她理直气壮的声音又瘫痪下来:「但也许最邪恶的是放任自己天真地走下楼。」

说是带她去别墅,其实还只是带去别墅二楼客房的床-上。他又假寐,思琪继续说下去,前所未有地多话,像是从未被打断过:「以前,我知道自己是特别的小孩,但我不想以脸特别,我只想跟怡婷一样。至少人称赞怡婷聪明的时候我们都知道那是纯粹的。长成这样便没有人能真的看到我。以前和怡婷说喜欢老师,因为我们觉得老师是『看得到』的人。不知道,反正我们相信一个可以整篇地背长恨歌的人。」

星期一拉她去『喜』字头的小旅馆,星期二『满』字头小旅馆,星期三『金』字头小旅馆,喜满金很好,金满喜也很好,在岛屿上留情,像在家里梦游,一点不危险。说书,说破她。文学多好!

那次思琪问她之于他是怎么呢?他只回答了四个字:「千夫所指。」问他是千夫所指也无所谓吗?记得老师的回答,「本来有所谓,但是我很少非要什么东西不可,最后便无所谓了。」便第一次地在大街上牵起她的手,他自己也勇敢不已的样子。虽然是半夜,陋巷里,本来就不可能有人。抬头又是满月,她突然想到天地为证那一类的句子。走回小公寓,他趴在她身上,她只感觉到手背上给月光晒得辣辣的,有老师手的形状留在那里。想到千夫所指这个成语的俗漤,可以随意置换成千目所视,甚至千刀万剐,反正老师总是在照抄他脑子里的成语辞典。思琪很快乐。

李国华回高雄的期间,思琪夜夜传简讯跟他道晚安。转背熄了灯,枕了头,房间黑漆漆的,手机萤幕的光打探在她脸上,刻画出眉骨、鼻翼、酒窝的阴影。酌量字句的时候,不自觉歪头,头发在枕上辗着,辗出流水金砂的声音。整个头愈陷愈深。传简讯的口吻也还像从前国中时写作文那样。道了晚安也不敢睡着,怕作梦。看着被子里自己的手,不自觉握着他送的说能帮助入眠的夜明珠。夜明珠像摘下阴天枝头的满月,玉绿地放着光。可是满月太近了,那些坑坑疤疤看得太清楚了。

李国华最近回高雄老是带礼物给师母和晞晞,带最多的是骨董店搜来的清朝龙袍。一涮开来,摊在地上,通经断纬的缂丝呈明黄色的大字人形,华丽得有虎皮地毯之意。晞晞一看就说:「爸爸自己想蒐集东西,还把我跟妈咪当成借口。」而李师母一看就有一种伤感,觉得自己永远不会理解她的枕边人。死人的衣服!有的还给斩了首示了众!她总是苦笑着说这我看不懂,你自己拿回去研究吧。师母不知道那是另外一种伤感──受伤的预感。李国华每每露出败阵而驯顺的模样,乖乖把龙袍收起来。下一次再送的时候他几乎相信师母是真的可能喜欢。皇后的明黄不喜欢,那妃的金黄呢?妃的金黄不喜欢,那嫔的香色呢?一件一件收回自己小公寓的贮藏间,最后几乎要生起气,气太太永远不满意他的礼物。又一转念,高贵地原谅太太。

每次收礼,李师母心中的恐惧都会以伤感的外貌出现。对师母而言,伤感至少健康,代表她还在恋爱着这人。他从十多岁就不善送礼,好容易两人第一次出国,他在当地的小市集挑了在她看来根本等于破烂的小骨董回家。这还是蜜月旅行。刚刚在补习班一炮而红那年,他有一天揣摩着一尊唐三彩回家,「三彩,主要是黄绿白,但当然三不只有三种颜色,三代表多数」,直到她跟着他念一次「黄,绿,白」,他才松手说:这是送你的。

这多年,李师母唯一不可思议的是他宠晞晞到固执的地步,晞晞十多岁就买上万块的牛仔裤,上了国中便拿名牌包。她也不好生气,生气,她从此就变成两个人当中黑脸的那一个了。问他可不可以拜托同补习班的老师帮晞晞补习,他只说了两字:「不好。」她隐隐约约感觉他的意思是那些人不好,而不是这个主意不好。同衾时问了:「补习班那些人是不是不太好?」「怎么不好?跟我一样,都是普通人。」手伸过去抚-摩她的头发,常年烫染的头发像稻壳一样。对她微笑:「我老了。」「如果你老,那我也老了。」「你眼睛漂亮。」「老女-人有什么漂亮。」李国华又微笑,心想她至少还有眼睛像晞晞。她的头发是稻壳是米糠,小女生的头发就是软香的熟米,是他的饭,他的主食。李师母只知道他不会买礼物是始终如一。思琪在台北愈是黏他他愈要回高雄送礼物,不是抵销罪恶感,他只是真的太快乐了。

思琪她们北上念书之后,伊纹的生活更苍白了。她开始陪一维出差。最喜欢陪一维飞日本,一维去工作,她就从他们在银座的公寓里走出来,闲晃大半天。日本真好,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待办事项四个字,每个人走路都急得像赶一场亲人的喜事,或是丧事。一个九十秒的路灯日本人只要十秒就可以走完,伊纹可以慢慢地走,走整整九十秒,想到自己的心事被投进人潮之中变得稀释,想到她总是可以走整整九十秒的斑马线,黑,白,黑,白地走。她浪费了多少时间啊。她还有那么多的人生等着被浪费!

一维每次来日本都会找一个他以前在美国念书的好朋友,他们总讲英文,伊纹也跟着一维唤他吉米。每次请吉米上公寓,伊纹总要先从附近的寿司店订三盒寿司便当,日文夹缠在英文里,便当连着朱砂色漆器一齐送过来,上面有描金的松竹梅。松树虬蜷的姿势像一维的胸毛。竹子亭亭有节像一维的手指。一朵沾在歪枝上欲落未落的梅花像一维的笑容。

吉米是个矮瘦的男人,在日本住忒久也看得出他有一股洋腔洋调,也说不出为什么,也许是衬杉最上面两颗解开的扣子,也许是鞠躬时的腰身不软,也许是他都直接唤她伊纹。今天,一维跟伊纹说,本来毕业了就想拉吉米到公司工作,但是他太聪明了,我不能想像他会甘愿待在我手下。在日本,伊纹只要傻傻地当个好太太就好了,在日本的一维也确实让她甘心只做个太太。只是,这次一维回家的时候带了一瓶大吟酿,伊纹看见长形木盒的脸色,就像看着亲人的棺材。晚上,吉米下班就来访了,看见满桌的饭菜马上大声用英文说,老兄,你怎么不多来日本啊?一维笑得像枝头不知道自己是最后一朵的梅花。唤老兄,拍肩膀,击拳头,在伊纹看起来都好美,那是在异国看见异国。只有吃完饭一维叫她拿酒出来的时候她才像醒了一样。

一维上楼中楼,拿要给吉米的台湾伴手礼,伊纹说了声不好意思就离开座位,从饭厅走向厨房,木盒像个不可思议的瘦小婴孩的棺木。吉米坐在饭桌前。一维在楼上看见吉米盯着伊纹的背影看,伊纹蹲下来拆箱子的时候露出一截背跟-臀-连接的细白肉,可以隐约看见伊纹嵴椎的末端一节两节凸出来,望下延展也隐约可以想见股沟的样子。他的地盘。这里是他的地盘,那里也是他的地盘。一维突然觉得阁楼的扶手像拐杖一样。若无其事走下楼,酒倒好了,小菜也齐了。从大学兄弟会谈到日本黑道,从寿司谈到二战时冲绳居民集体自杀。一维讲话愈来愈大声,干杯的时候伊纹每次都以为杯子会迸碎。

聊到深夜的时候,伊纹累了,说抱歉,趿着拖鞋进卧室找亮眼的眼药水。一维跟吉米招招手就跟进去。一维抱-住伊纹,从背后伸手进去。伊纹小声地说,不行,不行,一维,现在不行。一维把手伸到别的地方。不行,一维,那里不行,真的不行。一维除了手掌,手指也动用了,除了嘴唇,舌-头也出动了。不可以,一维,不可以,现在不可以。一维开始解开自己。至少让我把卧室的门关起来,一维,拜托。一维知道吉米全听见了。

吉米坐在饭厅听伊纹。懒散地把头靠在高椅背上。一个台湾人,中年了也夜深了还逗留在日本首都的黄金地段,十多坪的饭厅天花板上o露出正年轻的美东夜空,听朋友的老婆。摇摇晃晃出了他们的公寓门,路边居酒屋写着汉字,看起来跟台湾的招牌一模一样。而橱窗里的人形模特应该是头的地方是一个个钩子状的问号。

一个季节刚刚过完,一维又得去日本。伊纹在旁边听一维跟吉米讲电话,眼前新闻在说什么突然都听不懂了。

有时候思琪从台北打电话回高雄给伊纹,思琪讲电话都跟白开水一样,哗啦哗啦讲了半小时,却听不出什么。那天房妈妈半嗔半笑说思琪从不打电话回家,伊纹在席上凝固了脸孔。下次思琪再打电话回来更不敢问她学校如何,同学如何,身\_体心情如何,太像老妈子了。她知道思琪不要人啰嗦,可是她不知道思琪要什么。她每次哗啦啦讲电话,讲的无非是台北雨有多大,功课多么多,可是真要她形容雨或作业,她也说不上来,就像是她口中的台北学生生涯是从电视上看来的一样。伊纹隐约感觉思琪在掩盖某种惨伤,某种大到她自己也一眼望之不尽的烂疮。可是问不出来,一问她她就讲雨。只有那天思琪说了一句,今天雨大到「像有个天神在用盆地舀水洗身-子」,伊纹才感觉思琪对这个梦幻中的创伤已经认命了。

怡婷倒是很少打给她,也不好意思问刘妈妈怡婷有没有音信。

伊纹不喜欢夏天,尽管从没有人问她,她总觉得满街满城的人对她的高领抱着疑问,她觉得那些爪状问号像钩子一样恨不得把她的高领钩下来。这次到了东京,伊纹照例向寿司店订了寿司。描金的朱色漆器看起来还是像一维,可是订了这多次,盒器堆堆叠叠在楼中楼,斜阳下有一种惨澹之意。愈是工笔的事情重复起来愈显得无聊。伊纹幽幽地想,自己若是到了四十岁,一维就六十几岁了,那时他总不会再涎着脸来求欢了。可是说不准还是打她。单单只有被打好像比较好受。比下午被上晚上被打好受。想到这里就哭了,眼泪滴在地上,把地板上的灰尘溅开来。连灰尘也非常嫌弃的样子。

今天一维和吉米没有喝酒。光是谈马英九的连任就谈了一晚上。伊纹不知道,自己听见一维叫她,眼睛里露出惊吓的表情。吉米说谢谢伊纹的招待,问一维可以陪他走一段吗?一维笑说这好像送女生回宿舍门口。

吉米一踏出门,被风吹眯了眼睛,热风馁在马球衫上,吹出他瘦弱的腰身。一维亲热地勾着吉米的脖子,无意识地展示他物理上或任何方面都高人一等。吉米眯着眼睛看一维,用他们的英文开口了:老兄,你打她了对吧?一维的笑容一时收不起来,你说什么?你打她了,对吧?一维放开吉米的脖子,浅浅说一句,飞一趟听你跟我说教。吉米推一维一把,看着他簇新的衣领一时间竟幻想到伊纹拥抱着一团脏衣服跟洗衣机搏斗的样子,才没有把他推到墙上去,喔,这真的一点都不酷,你搞不搞得清楚状况啊?一维没有回推他,只是站得用力,让人不能动摇他半分,他说,这不关你的事。靠,你真的是混蛋,你以为她像以前那些女孩子一样,拿一些钱就闭嘴走人?她是真的爱你!一维停顿一下,像是在思考,又开口,微微笑说,我看到你在看她。你说什么屁话?我说的屁话是,我看见你盯着我的老婆看。一维继续说,就像以前在学校你老是跟着我追同一个女-人。此时,吉米的脸看起来像家家户户的冷气滴下来的废水一样,一滴一滴的。滴,滴答,滴,滴答。吉米叹口气,你比我想像的还糟,说完就转身走了。一维这才发现满街都是人,太阳照在东方人的深发色上,每一个头颅都非常圆滑、好说话的样子。一转眼就找不到吉米的身影了。

伊纹第一次见到吉米是在婚礼后的派对上。婚礼是老人的,派对是我们的。伊纹喜欢一维说「我们」两个字,他说「我」字嘴唇嘟起来欲吻的样子,「们」字的尾巴像一个微笑。一维真可爱。

婚礼上有官,有媒体,那都算了;伊纹和一维去订制婚纱,伊纹喜孜孜地画了心目中婚纱的样子,简单的平口,很澎很澎的纱裙,背后有一排珍珠扣。我不知道你会画画。你不知道的还很多。手摸进她的腰,那你什么时候让我知道呢?你很坏。伊纹笑得手上的画笔都颤-抖,纸上的纱裙皱纹愈来愈多。一维回家,老钱太太一看设计图就说不行,「她干脆把胸部捧出去给人看好了。」婚纱改成蕾丝高领长袖,鱼尾的款式。伊纹自我斗争一下就想,算了,婚礼只是一个日子,以后我爱怎么穿就么穿,在家里脱—光光也可以。想到这里笑出声来,笑到睫毛像群起革命一样拥戴她的眼睛,大眼睛淹没在睫毛里。

婚礼之后包了饭店高楼层的露天餐厅,在泳池旁开了派对。请的都是一维的朋友,大家都讲英文。伊纹蜡在那儿给人拍打照相,对她而言,这只是穿上喜欢的衣服的日子。香槟、红白酒一瓶一瓶地开,有人喝到走进泳池里。那人从水里甩出头,第一句就骂了:靠,我可以——湿——,手机不能——湿。大家都笑了。

一维在美国念书的时候参加了大学的兄弟会,入会资格只有两种:一是很有钱,二是很聪明。伊纹没有问过一维是靠哪一种进去。一维喝起酒来闹得真凶。一维对麦克风大喊,吉米,你在哪,给我到台上来。谁?伊纹凑过去问。我要介绍给你,我的兄弟。

伊纹站在台上,看见人们一丛一丛聚在一起招呼了又分开,分分合合比干杯还快。一个人走过来,一个人走过去,像在打一种复杂的毛线,一个人穿过一个人,再一个人织进另一个人里面。脱下西装外套的来宾看起来跟打领结端小菜的侍者没有两样。吉米?谁?仿佛有一个矮小的男人朝这里走过来。又马上被一个胖大的身影遮住。胖大男人走了。每个人都是古埃及壁画似的侧面,只有那矮小的男人直面着他们走来。又有人把那矮小男人遮住。伊纹感觉自己的智力正在渐渐褪色。那个矮小男人终于近了,暴露出整个的自己,他走到台上,跟一维拥抱。在高大的一维怀-里矮得像个小孩。喔,这是吉米,全校最聪明的人,聪明到我不敢叫他来我们公司上班。吉米你好,叫我伊纹就好啰。

闹到深夜,伊纹累得熘进室内,在饭店的长桌上就趴着睡着了。吉米去找厕所的时候,被这一幕迷住了:室内太暗了,满室金银像被废弃一样,两张六十人的长桌平行着,那么长,从这里望过去,桌的另一端小得像一个点,长到像绘画教学里的透视技法。小小的新娘子趴在这一头,粉色洋装外露出背部,肩颈,手臂,白得要化进白桌巾里。外面的灯光透过格子窗投进来,光影在桌上拉出一个个菱形,像桌子长出异艳的鳞片。新娘子像睡在神话的巨兽身上,随时会被载走。

一维走进来了,嘿。嘿。他们一起看着这个画面。伊纹的背均匀地起伏。老兄,要对她好,你知道我的意思吗?吉米小声说完这一句,就插着口袋去厕所了。

一维用西装外套盖住伊纹。回到外头,他拿着麦克风,用英文说,好了,大伙儿,睡觉时间到了。兄弟会里最疯的泰德高举酒瓶,大声说,喔,少来了,全世界都知道你急着想回家干嘛。一维笑了,喔,泰德,fuck you。泰德手里的酒洒出来,喔,你将要fuck的不是我。一面做着猥亵的姿势。大家笑得更厉害了。而屋子里的伊纹只是静静地睡着,窗外灯光移动的时候,伊纹也长出了鳞片,像是她自己也随时可以起飞。

房思琪放学了总是被接回李国华的公寓。桌上总是摆了一排饮料,老师会露出异常憨厚的表情,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只好全买了。她说,我喝什么都可以,买那么多好浪费。他说,没关系,你挑你喜欢的,剩下的我喝。思琪觉得自己跳进去的这个语境柔软得很怪异。太像夫妻了。

思琪拿了咖啡起来喝,味道很奇怪。跟手冲咖啡比起来,便利商店的罐装咖啡就像是一种骗小孩子的咖啡──跟我的情况很搭。思琪想到这里,不小心笑出声来。什么那么好笑?没事。没事笑什么?老师,你爱我吗?当然,我在世界上最爱的人就是你,从来没想到我这么老了竟然才找到了知音,比爱女儿还爱你,想到竟然都不觉得对女儿抱歉,都是你的错,你太美了。

他从包里掏出一叠钞票,钞票有银行束带,思琪一望即知是十万元。他随意地把钞票放在饮料旁边,就好像钞票也排入了任君挑选的饮料的队伍。给你的。思琪的声音沸腾起来:「我不是妓-女。」你当然不是,但是我一个礼拜有半礼拜不能陪你,我心中有很多歉疚,我多想一直在你身边,照料你,打理你的生活,一点点钱,只是希望你吃好一点,买喜欢的东西的时候想起我,你懂吗?那不是钱,那只是我的爱具像化了。思琪的眼睛在发烧,这人怎么这样蠢。她说,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收的,妈妈给我的零用钱很够了。

李国华问她,今天没课,我们去逛街好不好?为什么?你不是欠一双鞋子吗?我可以先穿怡婷的。逛也不一定要买。思琪没说话,跟着他上了计程车。思琪看着涮过去的大马路,心想,台北什么都没有,就是很多百货公司。他们踏进以平底鞋闻名的专柜,思琪一向都穿这家的鞋子,也不好开口问他他怎么认得。思琪坐在李国华旁边试鞋子,店员殷勤到五官都有点脱序,思琪马上看出什么,觉得自己也像是漂漂亮亮浴着卤素灯被陈列在那里。李国华也看出来了,小小声说,「精品店最喜欢我这种带漂亮小姐的老头子。」思琪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马上说,我们走吧。他说,不不不,拿了鞋,便结帐。思琪觉得心里有什么被打破了,碎渣刺得她心痛痛的。思琪隔天回到她和怡婷的家,才发现他直接把那叠钱塞-进她的书包。马上想到,这人倒是很爱随便把东西塞-到别人里面,还要别人表现得欢天喜地。她充满痛楚,快乐地笑了。

从百货公司回到小公寓,思琪还在赌气。老师问她,别生气了好吗?干嘛跟漂亮东西过不去?我说了,那不是钱,那也不是鞋子,那是我的爱。礼物不就是这样美丽的一件事吗?礼物不就是把抽象的爱捧在手上送给喜欢的人吗?他半蹲半跪,做出捧奉的手势。思琪心想,就好像是古代跟着皇帝跳祈雨舞的小太监,更像在乞讨。讨什么?讨她吗?

他的小公寓在淡水河离了喧嚣的这岸。夏天太阳晚归,欲夕的时候从金色变成橘色。思琪被他压在玻璃窗上,眼前的风景被自己的喘息雾了又晴,晴了又雾。她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太阳像颗饱满的蛋黄,快要被刺破了,即将整个地流淌出来,烧伤整个城市。

她穿衣服的时候他又悠哉地躺在床-上,他问,「夕阳好看吗?」「很漂亮。」漂亮中有一种暴力,忍住没有说出口。他闲散地说,「漂亮,我不喜欢这个词,太俗气了。」思琪扣好最后一颗扣子,缓缓地转过去,看着他坦着身\_体自信到像个站在广场已有百年的雕像,她说,「是吗?那老师为什么老说我漂亮呢?」他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扬起语气说,「要是能一个月不上课跟你厮混多好。」「那你会腻。」他招招手把她招到床边,牵起她的小手,在掌心上写了:「是溺水的溺。」

大起胆子问他:「做的时候你最喜欢我什么?」他只答了四个字:「娇喘微微。」思琪很惊诧。知道是红楼梦里形容黛玉初登场的句子。她几乎要哭了,问他:「红楼梦对老师来说就是这样吗?」他毫不迟疑:「红楼梦,楚辞,史记,庄子,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这四个字。」一刹那,她对这段关系的贪婪,嚷闹,亦生亦灭,亦垢亦净,梦幻与诅咒,就全部了然了。

不知不觉已经天黑了,从淡水河的这岸,望过去熙攘的那岸,关渡大桥随着视线由胖而瘦,像个穿着红色丝\_袜的轻艳女-子从这里伸出整只腿,而脚趾轻轻蘸在那端市区的边际。入夜了,红色丝\_袜又织进金线。外面正下着大雨,像有个天神用盆地舀水洗身-子。泼到了彼岸的黑夜画布上就成了丛丛灯花,灯花垂直着女-子的红脚,沿着淡水河一路开花下去。真美,思琪心想,要是伊纹姊姊不知道会怎样形容这画面。又想到,也没办法在电话里跟伊纹姊姊分享。这美真孤独。美丽总之是孤独。在这爱里她找不到自己。她的孤独不是一个人的孤独,是根本没有人的孤独。

思琪在想,如果把我跟老师的故事拍成电影,导演也会为场景的单调愁破头。小公寓或是小旅馆,黑夜把五官压在窗上,压出失怙的表情,老师总是关灯直到只剩下小夜灯,关灯的一瞬间,黑夜立刻伸手游进来,填满了房间。黑夜蹲下来,双手围着小夜灯,像是欲扑灭而不能,也像是在烤暖。又不是色情片,从头到尾就一个男人在女孩身上进进出出,也根本无所谓情节。她存在而仅仅占了空间,活得像死。又想到老师最喜欢幻想拍电影,感觉到老师在她体-内长的多深邃的根。

老师从来不会说爱她,只有讲电话到最后,他才会说「我爱你」。于那三个字有一种污烂的怅惘。她知道他说爱是为了挂电话。后来,思琪每次在她和怡婷的公寓的鞋柜上看到那双在百货公司买的白鞋,总觉得它们依旧是被四只脚褪在床沿的样子。

自从张太太她们那次之后,伊纹就没有来过毛毛先生的店里。毛毛先生每天在心里撕日历,像撕死皮一样,每一个见不到你的日子都只是从腌渍已久的罐子里再拿出一个,时间不新鲜了。整个蝉叫得像电钻螺丝钉的夏天,伊纹都没有出现。柠檬蛋糕还是永永远远的,毛毛先生也一样。

那天毛毛先生在店门口讲手机,突然伊纹从远处大马路斑马线上跳进他的眼眶,他马上把电话切断,小跑步起来。白上衣白长裤,一定是你,不是也要追追看。第一次觉得街道无止尽地长。钱太太!钱太太!她像是听很久才听懂那名衔是在喊她,迟迟地转过来。这一幕像慢动作一样。是你。伊纹戴着漆黑的墨镜,不能确定是不是看着毛毛。他在伊纹面前停下来,喘了一下,钱太太,好久不见。啊,毛先生,你好。钱太太怎么会路过这边呢?啊,咦,我忘记自己要干嘛了。伊纹笑了,皱出她那双可爱的小酒涡,可是此时酒涡却有一种待填补的表情。我可以陪你走一段吗?啊?我可以开车载你,我车子就停在那边,手长长指出去,那个停车场。好吧。两个人沉默地低头走路的时候,我很难不去看白长裤在你小小的膝盖上一皱一皱地,像潮汐一样。很难不去看你靠近我的这只手用力地握了起来,握出手背上一根一根骨头,像是怕我会情不自禁去牵你。我也无法不去想像你的墨镜下拳头的痕迹。

毛毛帮伊纹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好险天气已经凉了,否则车给太阳晒得。毛毛坐上驾驶座。你要去哪呢?我真的忘记了。伊纹抱歉地笑了一下之后,把下唇的唇蜜咬掉。两个人没有一个要先系上安全带。「钱太太。」「叫我许小姐,拜托。」「伊纹。」毛毛念伊纹这两个字,就好像他从刚出生以来就有人反复教他这个词,刻骨铭心地。毛毛看见她的墨镜下流出了眼泪,伊纹马上摘了墨镜,别过头去擦眼泪,毛毛一瞬间看见她的眼睛不是给打的,只是哭肿了,但是那血脉的颜色仿佛比乌云颜色的瘀青看了更叫人心惊。

毛毛开始说话,仿佛是自言自语,又温柔得像新拆封的一包面纸,伊纹从没有听过他一次说那么多话:「伊纹,你已经忘记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情景,可是我没有忘记。有点蠢,三十几岁的人在这边讲一见锺情。我不是贪心的人,可是愈认识你我想知道的愈多,深夜回到家我会对自己背诵你说的话。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你的婚礼上,大概你那时也没有看见我。我回想起那天,交换誓词的时候,你看着──钱先生──的眼神,我真的愿意牺牲我拥有的一切去换取你用那样的表情看我一眼。」毛毛停顿一下,继续说:「有时候我会想,或许我真的就不是你喜欢的型,我身上没有那种昂贵的血液。」

伊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拿下墨镜,上唇的唇蜜也被她吃掉了。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两个人都感觉这沉默像在一整本辞海里找一片小时候夹进去的小手掌枫叶,厚厚的沉默,翻来覆去的沉默,镶上金边的薄透圣经纸翻页的沉默。伊纹只说了一句话,不知道算不算是回答他,她抬起头,很用力地用红红的小白兔眼睛望进去毛毛的眼睛,她说:我怀孕了。

在高雄家里,伊纹一定要看十点的新闻,与其是看新闻,不如是倒数着有没有人会打电话来拉一维去喝酒。整点新闻开场的音乐像卡通里的主角变身时的配乐一样,神采奕奕地。今天,电话响了。伊纹发现自己随着电话声直打颤。她看见一维说好。她听见一维走进更衣室。她看见衣架被扯动的声音。像是日本一个个吊在那儿的电车扶手,进站的时候会前后晃动。

一维一打开更衣室的门就看见伊纹的脸,原本应该是紧紧贴在门上,那么近。一维笑了,吓我一跳。伊纹用身\_体挡着更衣室,没有要让一维出去的意思。你怎么了?伊纹的眼泪一颗颗跳下她的脸颊。一维,你爱我吗?我的蜜糖,我的宝贝,你怎么了,我当然爱你,不要哭,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伊纹像跌倒一样啪地坐到地上,两腿大开像个小孩,驼着背把脸埋在手里,哭得像一具孩尸。一维蹲下来,你怎么了,我的宝贝。一维从没有听过伊纹的声音这样大。你不要给我理由不爱你好不好?伊纹把手上的钻表卸了,往地上一掼,表里的指针脱落了,没有指针的表面看上去像一张没有五官的脸。我一心一意喜欢你、爱你、崇拜你,你要我当笨蛋我就当,你要我吞下去我就吞,不是说好要守护我爱顾我的吗,到底为什么要打我?伊纹不断踢动双脚,像个尿失禁的小孩子,哭到没有办法呼吸,手指一格一格耙着书墙,爬到卧室吸气喘药。抱着自己缩在床头柜前抽搐地哭。一维伸手要拍拍她,她以为又要打她,吓得跌倒了,牛奶色的四肢都翻倒。伊纹,伊纹伊纹我的亲爱的,我不去了,今天不去,以后也不去了,好吗?我爱你,都是我的错,我真的好爱你,我再也不喝了,好不好?

一整个晚上,一维要碰伊纹,她都露出受惊正逃猎的小羊表情,眼睛大得要掉出来。伊纹哭累了,靠着床的高脚睡着了。一维要把她抱到床-上,碰到她的一瞬间,她在梦中拧起了眉头,紧紧咬着牙齿,红红的眼皮像涂了眼影。一维第一次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事了。她在一维的臂弯里那么小,放下去的时候对折的腰肢张开来,像一朵花为他盛开。一维去收十客厅,大理石地上静静躺着他买给她的表和一杯打翻的水。收十好玻璃渣子,回卧室,已经比深夜还要深,一维发现她醒了,躺在那儿睁大眼睛流眼泪,像是她也没发现自己哭了一样,像是每次他这个时间才回家看到的一样。一维拉张椅子在床边坐下,问伊纹要不要喝水,她说好。扶她起来,她小口小口喝水的样子真可爱。她把杯子还给他的时候,手和杯子一起留在他的手里。她静静地说:一维,我怀孕了,前几天去医院确定了,我叫他们先别告诉你,应该是在日本有的。

从此一维和伊纹变成世界上最恩爱的夫妻。一维只要看见婴儿用品就会买一件粉红,一件粉蓝的。伊纹笑他浪费,说如果是男生,用粉红色也没什么不好啊。一维会眯起眼睛说再生一个就不浪费了,一面把小玩具放进推车里一面把伊纹笑着打他的手拿过去-吮-吻。

思琪和怡婷都是冬天的小孩,十三,十四,十五岁的生日,都是和伊纹姊姊一起过的,因为伊纹也是冬天的小孩。升上高三,要过十八岁生日,思琪只觉得木木的,没有长大的感觉。生日当然不是一种跨过去了就保证长大的魔咒,可是她知道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长大了,她的心事就算是喂给一个超级黑洞,黑洞也会打出一串凌乱的饱嗝。更何况黑洞就在她里面。大家都说她太白了,白得像石膏雕塑。她总是会想像一双手伸进自己的肚子,擦亮一支火柴,肚子内壁只刻着那句老师对她说的:「雕塑,是借由破坏来创造。」

一维领伊纹上毛毛先生的店,要挑诞生礼给肚子里的宝宝。毛毛先生看着他们手牵手走进来,毛毛的脸看起来就像烧烤店门口那篮任人拿的薄荷糖。啊,钱先生钱太太,恭喜。伊纹看着毛毛的眼神像海。我好想往里面大喊,像我们最喜欢嘲笑的日本励志爱情电影那样,把手圈在嘴边,把我的名字喊进你的海眼里。

宝宝的话,我推荐脚炼,对宝宝安全。一维马上说,那就脚炼吧。简单的款式就好,伊纹接着说。毛毛看见一维的手放在伊纹的大腿上。简单的话,像这样呢?几笔就画出来。就这个吧,一维看起来很开心。最近案子有点多,一个月以后可以吗?一维笑了,还有九个月给你做!毛毛笑着回答,钱先生一定很开心。那当然!钱太太也一定很开心吧?嗯。送客的时候毛毛发现伊纹穿平底鞋只到一维的胸前,而他必须抬起头才能看见一维的眼睛,必须低下头才能看见伊纹的。你的睫毛在挠痒我的心,可是它没有格格笑,它痒得哭了。一维早已坐进驾驶座,上副驾驶座之前,伊纹大大地跟他挥挥手,他却觉得还是睫毛在挥手。回去店里,上二楼,很快地选定了克拉布数,画好了一比一的设计图,修改的地方仔细地用橡皮擦擦干净,擦到那脚炼在白纸上显得理所当然到跋扈。只要你幸福就好了。

伊纹没有隔几天就上毛毛先生这儿。毛毛问她:钱太太很开心吧?前两天才问过同一句话,可是彼此都知道不是同一句话。嗯,开心,真的开心。那太好了。毛毛发现自己说的是真心话,他全身都睁开了眼睛,吃吃地流泪。只有眼睛没有流泪。我要来拿给我的小朋友的坠子。小朋友?啊,当然。

一双白金坠鍊,细细的鸟笼里有青鸟站在秋千上,鸟笼有清真寺穹顶,鸟的身\_体是水汪汪的搪瓷,眼睛是日出般的黄钻,鸟爪细细刻上了纹路和指甲,鸟笼的门是开着的,轻轻摇晃,鸟和秋千会跟着荡起来。伊纹轻轻晃着坠子,又拈着还给毛毛先生,她手指碰到他的掌心柔软地方的时候,毛毛觉得自己是高岗上被闪电噼开的树。「毛先生真的是艺术家。」「哪里,钱太太客气了。」「太谦虚这点也很艺术家。」「其实做完这个,我心里蛮骄傲的。」两个人都笑了。「心里头骄傲也非常艺术家呢。」你笑起来真美,想把你的笑风化了收在绒布盒子里。

伊纹突然敛起笑容,来掉头弄自己的婚戒,又瘦了,一推就推出来。这个象征不好。马上停下玩弄的左手。伊纹开口了:「那天,对不起。」毛毛愣了一下,慢慢地开口,用很小声但不是说秘密的语气:「该说抱歉的是我,我说了令你困扰的话。可是想想,觉得自己给你带来困扰,这样的想法也好像在自抬身价。总之很抱歉。」伊纹默默把青鸟坠子的绒布盒子啪地夹起来,关了一个还有一个。关上盒子,四指和拇指合起来的手势,像是她从学生时代就喜欢逗邻居小孩玩,套着手指玩偶的样子。拇指一张一弛,玩偶说出人话,孩子们笑得像一场大梦。她知道毛毛知道她的手势在做什么。毛先生喜欢小孩吗?喜欢。他又笑出来,可是我待在店里十年没看过几个小孩。伊纹笑了,她说,我从来没有想过喜欢小孩的人该选什么工作,可以遇到小孩,却又不用管教他们。他们都笑了。毛毛没有说的是,喜欢你的小孩,就算是钱一维的小孩也会喜欢。

毛毛先生上楼之后一整天都在画一只鸡尾酒戒,各色搪瓷迷你花卉团团包围一颗大宝石,藤蔓从戒身爬上主石,主石上沾着一双蝴蝶,蝴蝶身上有拉花,花纹里有小宝石。画了一整天,腰酸背痛,起身活络的时候嵴椎卡卡响。一只反正无法实现的鸡尾酒戒。第一次觉得自己画得其实蛮好。第一次做一整天白工。那几天毛毛都在修改那只鸡尾酒戒,连3d图都做好了。为你浪费的时间比其他时间都好,都更像时间。

过没几天一维竟来毛毛的店。毛妈妈一如往常端坐在那儿,啊,钱先生,需要我叫毛毛下来吗?好。毛妈妈走上楼,特地加重了脚步。钱先生在楼下。钱先生?小钱先生?对,找你。下楼,漾出笑容,钱先生怎么来了?马上对自己专业的亲热感到-羞-愧。就是这人打得你不见天日。原来一维想送伊纹生日礼物。毛毛先生这才知道伊纹的年纪。小心翼翼地问,有要什么石头吗,多大?一维挥挥手,预算无所谓。又补了一句,但是不要跟别人一样的。要简单还是复杂的?愈华丽愈好,愈梦幻愈好,你不知道,伊纹她整天都在做白日梦。

毛毛突然明白为什么觉得这人奇怪,也许世界对他太容易了,他又不像伊纹宁愿自己有罪恶感也不要轻慢别人,一维的毛病就是视一切为理所当然。马上想到伊纹说她为什么不喜欢维多利亚时期的小说,伊纹说:「古典这两个字,要当成贬意的话,在我的定义就是:视一切为理所当然。」这人真古典。毛毛翻了几张图,一维都说不够。毛毛上楼印了最近那只戒指的图下来,影印机的光横行过去的时候毛妈妈的眼光也从毛毛身上切过去。一维看一眼就说这个好,就这个吧。联络香港的金工师傅,一个键一个键按电话的时候,毛毛很幸福。没有黑色幽默或反高潮的意思,他只是婉曲地感到本属于伊纹的就一定会到伊纹手上。

再没几个礼拜就要大考,怡婷还是收到很多同学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大部分是书,也不好跟她们讲她早不看这些了,只是道谢。两个人走路回家的路上怡婷撒娇又赌气地对思琪说,礼物在家里。回家以后两个人交换了卡片和礼物,怡婷收到的是银书签,思琪收到的是喜欢的摄影师的摄影集。

怡婷在卡片上写道:「好像从小我们就没有跟对方说对不起的习惯,或者是没有说对不起的机会。很难开口,我只好在这里向你道歉。但是我也不是很确定自己对不起你什么。其实,我听见你夜哭比谁都难受,可是我不理解那哭的意思。有时候面对你,我觉得自己好小好小,我好像一个沿着休火山的火山口健行的观光客,而你就是火口,我眼睁睁看着深邃的火口,有一种想要跳下去,又想要它喷发的欲望。小时候我们夸夸谈着爱情与激\_情、至福、宝藏、天堂种种词汇的关系,谈得比任何一对恋人都来得热烈。而我们恋爱对象的原型就是老师。我不确定我嫉妒的是你,或是老师,或者都有。与你聊天写功课,我会发现你脸上长出新的表情,我所没有的表情,我心里总是想,那就是那边的痕迹。我会猜想,如果是我去那边,我会不会做得更好?每次你从那边回来,我在房间听你在隔壁哭,不知道为什么,我连你的痛苦也嫉妒。我觉得那边并不在他方,而是横亘在我们之间。如果不幸福,为什么要继续呢?希望你早点睡。希望你不要再喝酒。希望你不要酗咖啡。希望你坐在教室里听课。希望你多回我们的家。说『为你好』太自以为是了,但是我总觉得你在往陌生的方向前进,我不确定是你丢下我,或其实是我丢下你。我还是如往常般爱你,只是我知道自己现在对你的爱是盲目的,是小时候的你支持着我对现在的你的爱。可是天知道我多么想了解你。十八岁是大日子,我唯一的愿望是你健健康康的,希望你也许愿自己健健康康的。很抱歉前几天说了那么重的话。我爱你,生日快乐。」

一回家,她们也马上收到伊纹姊姊寄来的礼物和卡片。两个人的礼物一样,是个异常精致的鸟笼坠子,那工丽简直让人心痛。思琪马上浮现毛毛先生穿着蓝衣衫的样子。

伊纹姊姊的字跟她的人一样,美丽,坚强,勇敢。伊纹在给思琪的卡片上写了:「亲爱的亲爱的琪琪,十八岁生日快乐!虽然你们好远好远,但至少有一样好处,这几年的礼物都是用寄的,你就不能退还给我了。我十八岁的时候在干嘛呢?我小时候好像幻想过,一过了十八岁生日,我就不是聪明,而是有智慧。甚至还幻想过一夜长高。我十八岁的时候会整本地背一个人的圣经和围城,神曲和哈姆雷特,听起来很厉害,其实此外也没有别的了。十八岁的时候,我没有想像过自己现在的样子,我一直是个苟且、得过且过的人,总以为生活就像背辞典,一天背十页就一定可以背完。现在也是这样,今天削苹果,明天削梨子,再往后,就想不下去了。跟你们每天一起念书的时光,是我这一生中最逼近理想未来的时刻。以前,我以为自己念完博士就考大学老师,在大学当助教,当讲师,当副教授,一路走上去,理所当然到可恶。后来你们就是我的整个课堂。我常常在想,我是不是无意中伤害了你们,尤其是你,琪琪。写实主义里,爱上一个人,因为他可爱,一个人死了,因为他该死,讨厌的角色作者就在阁楼放一把火让她摔死──但现实不是这样的,人生不是这样的。我从来都是从书上得知世界的惨痛,忏伤,而二手的坏情绪在现实生活中袭击我的时候,我来不及翻书写一篇论文回击它,我总是半个身\_体卡在书中间,不确定是要缩回里面,还是干脆挣脱出来。也许我长成了一个十八岁的自己会嫌恶的大人。但是你们还来得及,你们还有机会,而且你们比我有智慧。真的,你相信吗?你还来得及。我现在身\_体起了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也许其实跟十八岁的可爱少-女所感受到的生理变化是相似的,也许相似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有机会再详细跟你讲。我好喜欢你打电话给我,可是有时我又会害怕,我不敢问你你好吗,大概是我懦弱,我怕听见你跟我说你其实并不好,更怕你不要我担心遂说你好。高三的生活一定很辛苦,有时我还害怕你跟我讲电话浪费了你的时间。好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大大方方地问你,你好吗?也大大方方接纳你的答案。我想念我们念书的时光,想念到秘密基地喝咖啡的时光,如果把我想念你们时在脑子里造的句子陈列出来,那一定简直像一本调情圣经,哈。一维在旁边要我向你招手问好。最后,我想告诉你,无论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从小得像蜉蝣,到大得像黑洞的事情。你们生日了真好,我终于有借口可以好好写信给你们。生日快乐!希望你们都还喜欢生日礼物。ps 你们去买一整块蛋糕吃光光吧!你诚挚的,伊纹。」

房思琪随身带着这两封信。在李国华的小公寓只要一穿好了衣服,就马上从书包掏出信来。思琪问李国华,又似自言自语:「我有时候想起来都不知道老师怎么舍得,我那时那么小。」他躺在那里,不确定是在思考答案,或是思考要不要回答。最后,他开口了:「那时候你是小孩,但是我可不是。」她马上低下头用指腹描摹信上伊纹姊姊的笔迹。老师问她怎么哭了。她看着他说没事,我只是太幸福了。

一维说今年不办派对了,我只想我们两个人好好的。是三个人,伊纹纠正他,手伸进他的袖管里。伊纹笑着说,但是无论如何蛋糕是一定要吃的。一维买了一块小蛋糕回家,伊纹拆蛋糕的脸像个小孩,她把老牌蛋糕店的渍樱桃用拇指食指拈起来,仰起头吃下去,红红的樱桃梗在嘴唇前面一翘一翘地,非常性感。吐出来的樱桃核皱纹深刻,就像每次他从她坦白的小-腹爬下去,她大腿中间的模样。伊纹每次都想夹起来,喃喃道:一维,不要盯着看,拜托,我会害——羞-,真的。

关灯点蜡烛,数字的头顶慢慢秃了流到身\_体上,在烛光里伊纹一动也不动,看起来却像是在摇曳。嘬起嘴去吹灭的时候像两个飞吻。开了灯,两支蜡烛黏着许多大头烛泪,像一群精子要去争卵子的样子。一维拿鸡尾酒戒出来,伊纹一看就叹了一声,喔,天啊,这根本是我梦里的花园,一维,你真了解我,你真好。

晚上就收到女孩们从台北快递来的包裹,一只比她还大的凯蒂猫,伊纹紧-紧-抱着玩偶,像是就可以抱着她们。

包裹里夹着思琪给伊纹写的卡片:「最亲爱的伊纹姊姊,今天,我十八岁了,好像跟其他的日子没有两样。或许我早就该放弃从日子里挖掘出一个特别的日子,也许一个人的生日,或无论叫它母难日,甚至比拿香念佛的台湾人过耶稣的生日还要荒唐。我没有什么日本人所谓存在的实感,有时候我很快乐,但这快乐又大于我自己,代替我存在。而且这快乐是根据另一个异端星球上的辞典来定义的,我知道,在这个地球上,我的快乐绝对不是快乐。有一件事情很遗憾,这几年,学校的老师从没有给我们出过庸俗的作文题目,我很想写我的志愿,或者我的梦想。以前我会觉得,把不应该的事当作兴趣,就好像明知道『当作家』该填在『我的梦想』,却错填到『我的志愿』那一栏一样。但现在我不那么想了。我喜欢梦想这个词。梦想就是把白日梦想清楚踏实了走出去。我的梦想,是成为像伊纹姊姊那样的人──这句话并不是姊姊的生日礼物,是事实。姊姊说十四行诗最美的就是形状:十四行,抑扬五步格,一句十个音节──一首十四行诗像一条四四方方的手帕,如果姊姊能用莎士比亚来擦眼泪,那我一定也可以拿莎士比亚擦掉别的东西,甚至擦掉我自己。莎士比亚那么伟大,在莎士比亚面前,我可以用数学省略掉我自己。我现在常常写日记,我发现,跟姊姊说的一样,书写,就是找回主导权,当我写下来,生活就像一本日记本一样容易放下。伊纹姊姊,我非常想念你,希望你一切都好,希望所有俗套的祝福语都在你身上灵验,希望你万事如意,寿比南山,希望你春满乾坤福满门,希望你生日快乐。爱你的,思琪。」

李国华很少看错人,但是他看错郭晓奇了。

晓奇被撵出李国华的台北小公寓以后,开始玩交友网站。在她,要认识人是太容易了。一开始就讲明了不要谈恋爱,仅仅是约在小旅馆里。晓奇是一个坚强的人,也许太坚强了。每次搭捷运去赴约,捷运的风把她的裙子吹胖,她心里总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那些男人,有的一脱裤子便其臭无比,有的嘴巴比内裤还臭。但是这正是晓奇追求的,她要糟蹋自己。她不知道她花了大半辈子才接受了一个恶魔而恶魔竟能抛下她。她才知道最肮脏的不是肮脏,是连肮脏都嫌弃她。她被地狱流放了。有什么地方比地狱更卑鄙、更痛苦呢?

那些男人见了她多半很讶异,赴约前一心以为交友网站上晓奇少报了体重或多报了上围。有人甚至布道起来,你还这么年轻漂亮,何必呢?晓奇睁大了眼睛问:何必什么?男人便不说话了,只是静静脱衣服。每一个要与陌生男子见面的日子都是高音的日子。大学课堂上老师说什么渐渐听不到了。

有个男人带她回家,男人家里的墙壁都是黑色硅矿石,黑色小牛皮沙发好软,简直要被压进去。男人的头蓄在她的颈窝里,晓奇偏着头闻到那是小牛皮,心里想:好奢侈。没有想到更奢侈的是一个个男人作贱从小这样规矩的自己。男人结束的时候轻轻地痉挛,像是知道她心不在焉,害怕吵醒她。躺下来之后男人第一句便用了英文说,我的上帝啊。上帝那个词的字首拖得很长,像大房子里唤一个熟极的佣人。晓奇一听就笑了。

晓奇去一家出名的酒馆喝酒。老板把握着一瓶酒,酒瓶上有约束的铁嘴,他用华丽夸饰的抛物线来回调酒。晓奇看着老板耸起的二头肌想到老师。老板抬起头看了晓奇一眼。晓奇问他,你们开到几点?男人回答:早上。早上是几点,晓奇忍住没有问,跟老师在一起的几年学会了忍耐。她一直坐在那里,直到太阳点点滴滴漏进来,不知道为什么感觉那玻璃不是窗玻璃而是酒瓶的玻璃。男人笑着对晓奇说:现在是早上了,我们要打烊了。整间店只剩下她坐在吧台前,他在吧台后讲话非常大声,仿佛他们一人踞在一座山头上,隔着的不是屋外挖进来的阳光隧道之雾霾,而是山岚。老板就住在店头楼上。

还有一次,晓奇倒是面目都不记得,只记得棕色的头发和高轩的浓眉,高出她双-腿之间。老师从不会这样。老师总是舌-头游到肚脐就停了。晓奇只觉得一阵滑稽。她像个任人饮水洗脸的湖。老师倒是每次都按着她的头,而她像羔羊跪乳。只记得老师的大手耙抓着她的头皮,那感觉像久久去一次美容院,美发师在洗头的时候一边按摩。想着头皮就能忘记嘴巴。但是高中之后晓奇上美容院再也不洗头了。

晓奇也很快进了追求她几年的几个学长的房间。男生总是问:「要不要来我家看dvd?」学长趴在她身上抽搐,她总是把头越过男生的脖子,侧过去电视的那一边,认真地看起电影,只有纯情的男主角和重病的女主角接吻的时候,她才会默默流下眼泪。看着看着,她渐渐明白电影与生活最大的不同:电影里接吻了就要结束,而现实生活中,接吻只是个开始。

她枯着白身\_体在那边看电视,电视的光在漆黑的房间里伸出七彩的手来,摸她一把。男生萎甤着五官问她,那我们是男女朋友了吗?她的身\_体撇开电视的光之手,而男生的脸像一盆久未浇水的盆栽。男生继续追问,你也喜欢我吧?只有男生把遥控器抢走,晓奇才会真的生气。你难道一点感觉也没有吗?你都已经给我了,你怎么可能不喜欢我?晓奇捡起男生枯手上的遥控器,转到电影台,看了一会儿,电影里的金发爸爸亲-吻了金发小女孩,金发爸爸要去拯救地球。晓奇心想,如果老师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他一定会自满,老师一定懂得我是在自残。男生生气了,难道你只是单纯跟我做?她转过脸来,手指梳了梳头发,露出异艳的脸,用一个男生一生中可能听过的最软香的声音说:「难道你不喜欢吗?」后来这句话在学校传开了。

晓奇在城市里乱走,常常看到路人模仿老师。有的人有老师的手,有的人有老师的脖子,有的人穿了老师的衣服。她的视线会突然断黑,只左前方一个黑衣服的身影被打了舞台灯光,走路的时候黑手臂一荡一荡的,一下一下拉扯她的眼球,她遂被遛着走。老师,是你吗?她的眼球牵动她的身\_体,她跌跌撞撞地挨挤到那男人旁边。像扶着洞-穴——穴-壁走向一个光。不是老师。为什么你偷穿老师的衣服?为什么你有老师的手臂?她的视线断了,站在大街上迟迟地看着人群被眼里的眼泪融化。

晓奇的闺蜜约她出来吃饭,晓奇心里有一种冷漠的预感,像是还没走进清粥小菜的店里就已经在心里填好了菜单。欣欣说,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讲,学校最近很多人在说你坏话。晓奇问,什么坏话?我也是听来的,说你跟很多学长,当然我很生气,我告诉他们你不会这样。晓奇把手贴在落地窗上,让冬阳在桌上照出影子,手指已经够瘦了,照出来的影子甚至还要瘦,像流言一样。晓奇把吸管咬得烂烂的。那些是真的。真的?我真的那样做了。为什么?很难解释。天啊,郭晓奇,你知道有多少人说你,说你好上吗?你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气跟他们澄清吗?结果竟然是真的?总有原因吧?你喝酒了吗?没有,我很清醒,太清醒了。欣欣一听到这里就哭了。晓奇看到她的眼泪马上生了气,站起来就走,不懂世界上竟有人在她哭之前就先哭了。

郭晓奇的二一通知单从学校寄回家里的时候,她对家人宣布说不再上学了。郭妈妈哭着说她乖巧的小孩哪里去了。晓奇说那个女生高三的时候就已经死了。郭妈妈问高三是什么意思。晓奇只说了三个字:李国华。

全家沉默了两秒钟,箱型电视里有啦啦队在呼喊,邻居养的鸟儿在争食,阳光在树上沙沙作响。两秒钟里,地球上有好多人死亡,有更多人出生。两秒钟后,郭爸爸的声音如土石流,淹埋了整个家:你以为做这种事你以后还嫁得出去?什么叫「这种事」?乱伦!那两个字像石头一样击中晓奇的眉心,晓奇倒在长藤椅上,藤椅痒痒地嘎吱响。妈妈把喉咙都吼出来,你跑去伤害别人的家庭,我们没有你这种女儿!爸爸把拳头都吼出来,他一定是个骗子,骗年轻女生的第一次!晓奇的眼泪一路烧灼她的脸,她说,我们是真心相爱。你跟一个老男人-上-床,做-\_爱,性交!家门口纱门的小方格子现在看起来像一张罗网。爸,妈,不要这样对我说话。不然你去找他啊,你们相爱,叫他收留你啊!晓奇拿了手机就要走,妈妈抓了手机掼在地上,掀盖手机张大嘴巴啃着地砖,背盖的粉红色跑马灯笑咪咪的。晓奇把脚套进鞋子,妈妈推了她,鞋也不用穿了!

虽说是春天,太阳还是晒得马路辣辣的,赤脚踩在柏油路上,那感觉就像眼睁睁看着一盆花旱死。晓奇一路赤脚走到李国华的秘密小公寓附近,隔着马路停在小公寓对面,靠着骑楼柱子就瘫下来,整个人一坨在地上。随着时间开始腐烂,直到下午,她看见熟悉的皮鞋裤脚下了计程车,她张嘴叫喊的时候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也马上发现车的另一边下来了一个小女生。显然比她小了多年。看着他们进电梯,晓奇还以为自己会瞎掉。

晓奇招计程车回家,跳表一下,那殷红的电子钟仿佛是扎她的血。司机不认识她家,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希望司机永永远远迷路下去。郭爸爸郭妈妈说要把事情告诉李师母。

李国华李师母约郭爸爸郭妈妈晓奇在饭店高广华盖的餐厅。李国华选的地点,说是人少,其实他知道郭家在做小吃摊,光是饭店的装潢就可以吓掉他们一半。李师母特地从高雄北上,和李国华坐在桌的那一端,郭家坐一头。郭爸爸郭妈妈穿得比参加喜筵还庄重。晓奇的表情像是她砸破了自己最珍爱的玻璃杯。而且再珍爱那杯也不过是便利商店集点的赠品,人人家里有一个。

郭爸爸提起嗓子,问李老师爱晓奇吗?李国华把右手纳在左手掌里,款式简单的婚戒长年不脱,紧箍着左手无名指,而皱纹深刻的指关节看起来比戒指更有承诺的意味。他讲课有好几种语气,其中有一种一听就让学生知道这个段落要画三颗星星。李国华用三颗星星的声音开口了:「我爱晓奇,可是我也爱师母。」晓奇听了这句话,欲聋欲哑,毛孔发抖,一根根寒毛都举起手想要发问:那天那个计程车上的女生是谁?而师母一听这话就哭了。郭爸爸郭妈妈不停向师母道歉。

晓奇看见老师驼着背,衬衫领口可以望进去,老师胸前有一颗小小的红色肉芽。她想到这几年老师在公寓里自己按了一下肉芽便说自己变身成吃人的怪兽,追着她跑。想起老师在她坦白的腰腹上写了一百次「晓奇」,讲解道,博物志说,这样就可以虫样永远钻进她心里。那肉芽像只从老师身\_体钻出头的蠕虫。一抬起头就看见师母用家里佛像才有的水汪汪大慈大悲眼光照着她。晓奇呕吐了。

最后郭爸爸和李老师争着付帐。回家的路上郭爸爸对郭妈妈说,好险没有认真争,大饭店喝个饮料就那么贵。

李国华跟着师母回高雄的大楼。

回到家,师母也不愿意坐下休息,只是站着,枯着头,让眼泪流到脖子上。几次了?她的声音是死水的咸。李国华站在师母面前,用三颗星星的口吻说:就那么一次。他想到死水这譬喻的时候,想起高中一年级时化学老师说过一句话:「喝海水的人是渴死的」──他从来也没有弄懂过渗透压,才读了文组,但是这话的诗意一直刻在他心里。现在那调皮又晦涩的诗意又浮出来了。我有什么理由相信你?李国华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请给我理由相信你。他瘫坐在地上,说:我清清白白二十年,做爸爸的人,希望女儿在外面遇到什么样的人,自然会作什么样的人。那怎么会有这一次?他的声音飞出更多星星:求你原谅我,是她诱惑我的,蔡良说她有问题要问我,是她硬要的,就那么一次。师母的声音开始发抖:她怎么诱惑你?他用大手抹了眼睛:是她,是她主动的,从头到尾都是她主动的。声音又大起来:天啊,那简直是一场噩梦!但是你有兴奋吧,不然怎么可能?有,我的身\_体有,她很顽强,没有一个男人不会兴奋的,但是我发誓,我的脑子一点也不兴奋。但你说你爱她。爱她?什么时候?刚刚吗?我根本不爱她,刚刚那样说,只是怕她爸爸妈妈发怒,你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设计我,她还威胁我,跟我要了几十万去乱花,她还威胁我买名牌给她。你可以跟我讨论啊!我怎么敢,我已经犯下滔天大错,我恨自己,我只能一直去补那个洞。这事情多久了?他折着颈子,很低很低地回答了:两年了,她反复拿这件事威胁我,我好痛苦,可是我知道你现在更痛苦,是我对不起你。师母起身去拿绣花卫生纸盒。怎么可能你一个大男人的力气抵不过一个高中女生?所以我说对不起你,天啊,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她真的是,我根本动都不敢动,我好怕她会受伤,她真的很,她很,她,她,她就是骚,她根本就是一个骚屄!李国华淹在自己的大手里无泪地大哭了。我不会说这是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是我没能控制好自己,我不该被她诱惑,我错了,请你原谅我。师母坐到他对面默默擤鼻子。他继续说:看你这样痛苦,我真是个垃圾,我根本不该被她勾引的,我真是垃圾,人渣,废物,我去死算了。一面说一面拿起桌上的宝特瓶狠敲自己的头。师母慢动作把宝特瓶抢下来。

他们对坐着,望进宝特瓶里面。宝特瓶里的橘红色饮料渐渐缓静,将死将善的样子。半小时后,师母开口了:「我们什么也不要告诉晞晞。」

郭爸爸郭妈妈回家就商议着让晓奇休学,天知道她会不会又被教授哄骗。晓奇在旁边听,也只是木木然把碗筷洗了。搓筷子觉得这好像拜拜的手势,想到那一次老师带她去龙山寺,老师讲解民俗掌故的样子好美,好虔诚,她那时问老师信什么教?老师回答,我只信你。她那时候就想,老师是真的爱我。计程车上的女生是谁?用拇指指腹旋转着洗汤匙,想到这些年回老师的公寓,按电梯按到电梯按键都斑驳。计程车上的女生是谁?手深深伸进杯子的时候,马上想到第一次被载到老师的公寓,在车上班主任蔡良说了老师很喜欢你,进了公寓才知道那喜欢是什么意思。老师,你计程车上的女生到底是谁?

晓奇慢吞吞走上二楼,爸妈关切的眼神像口香糖黏在她身上。家里的药盒在走廊的小柜子上。有抗头痛的,有顺肠道的,有驱疹子的。晓奇心想,没有一种可以治我。她的心给摔破了,心没有纹理花样,再拼不起来。拼凑一颗心比拼凑一滩水还难。小胶囊挤出铝箔包装的声音啵啵地,像老师公寓大缸里的金鱼吃饲料。整盒的药都挤出来,像一座迷你的垃圾山,五彩缤纷地。杂烩乱伦的病要杂烩乱伦的药医。晓奇全部吞下去之后躺在床-上,唯一的感觉是肚子胀。喝太多水了。

晓奇第二天竟醒了过来。她从未对自己如此失望。下楼看见爸爸妈妈一如往常在看电视。左脚绊到右脚,地板打她一巴掌。晓奇跟爸爸妈妈说她可能要去医院。手机握在袖里,一个人坐在病床-上的时候用没吊点滴的那只手打电话,打了四十几通都没人接,她像一个小孩子大热天站在自动贩卖机前,投了硬币进去又马上从退币口磙出来,不能解渴,圆磙磙的着急。最后传了简讯:老师,是我啊。过很久手机才震动,背盖的粉红色微笑跑马灯显示是半夜,急诊室不熄灯,无所谓日夜,她也不知道自己躺在那多久了。

一打开就是老师的回讯:「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从头到尾都是欺骗你,每个人都这样跟你说你还不信?你不要再打电话来了,我的太太很不能谅解。」晓奇迟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简讯,突然想到一幕:老师用蠢笨的表情按手机,傻憨地笑说,「我是洞-穴-里的原始人,我不会传简讯。」也从没写东西给她过。原来他不要任何证据落在她这里。她还爱他这多年。她的眼泪掉到手机萤幕上,泪滴把「老师」两个字扭曲、放大。

出院回家以后,郭晓奇把所有李国华送她的书在家里的金炉烧了。王鼎钧,刘墉,林清玄,一本一本撕开了投进去。火焰一条条沙沙作响的红舌-头向上莺啼,又鼠窜下去。每一张书页被火镶上金色的光圈,天使光圈围起来侵蚀黑字,整个励志的、清真的、思无邪的世界化为灰烬。最难撕的是封面,尤其上胶的那几本,幸好晓奇对老师多得是耐心。全部摇滚、招呼、翻沸的纸张,一一纹上火圈,蜷起身来,像人类带着心事入睡的样子。晓奇不是多想的人,可是此时她却有一种自己也在金炉里的感觉。

那一次,钱一维凌晨酒醒了,觉得握在被子里的手——湿——湿——的,蹑手蹑脚不要吵醒伊纹,拍打脸颊,走进浴室,开灯看见脸上是血手印。此时的一维像希腊悲剧里的一幕,主人公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捧势却成空的双手,浴室灯光如舞台灯光如一束倒挂的郁金香包裹住他。他马上洗了脸,跑回房,开了灯,掀被子,发现睡在右手的伊纹下-身全是血。一维突然想起昨天半夜回家,他用皮鞋尖勐踢伊纹。窄皮鞋头如一窝尖头毒蛇疯窜出去。伊纹抱\_紧双-腿,他只能踢她的背。他想起伊纹一直说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原来,伊纹说的是宝宝,宝宝。

伊纹被推进钱家旗下的医院。推出手术室,进一般病房,伊纹很快就醒了。一维坐在病床旁边,伊纹的手被他握在手里。她白得像毒品。窗外有鸟啼春,伊纹的表情像从一个前所未有的好梦中醒过来,从此才明白好梦比噩梦更令人恐怖。她发出从前那对万物好奇的声音:宝宝呢?她白得像一片被误报了花讯的樱花林,人人提着丰盛的野餐篮,但樱花早已全部被雨水打烂在地上,一瓣一瓣的樱花在脚下,花瓣是爱心形状,爱心的双尖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像是被爽约的缺口,而不是本来的形状。宝宝呢?对不起,伊纹,我的亲-亲,我们可以再生一个。伊纹看着他,就像他是由她所不懂的语言所写成。伊纹宝贝?你没事最重要,不是吗?一维看着伊纹全身颤-抖,隆隆的马达,催到极限,眼看要发动的时候,又整个人熄灭了。

「我没有力气。」「我知道,医生要你好好休息。」「不是,手,我是说手,请你放开我,我没有力气抽出来。」「伊纹。」「放开我,求求你。」「那等等我还能牵你吗?」「我不知道。」「你不爱我了吗?」「一维,你听我说,刚刚在梦里我就知道宝宝没了,或许这是注定的,我也不希望宝宝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宝宝很好,宝宝为我好,宝宝让我回到一个人。你懂吗?」「你要离婚吗?」「我真的没有力气了,对不起。」伊纹用无光的眼睛数天花板的磁砖。屋外的鸟还在叫,像学生时期站在校门口,男校男生经过的口哨。她静静听着一维走出去,在走廊上又是哭又是吼。

伊纹主动打电话给思琪。喂?啊,琪琪,终于有一天是我听你喂了,我好开心。思琪想起每一次打电话回伊纹家,伊纹姊姊喂一声都像是从前朗读的样子。琪琪,你们考得如何?对不起,我想了很久,想不到比较委婉的问法。成绩出来了,我们两个大概都可以上文科的第一志愿,如果嘴巴没有突然在面试官面前便秘的话。她们都笑了。那就好,亲爱的,你们考试我比当年自己考试还紧张。姊姊呢,姊姊好吗?伊纹极慢地说了:「琪琪,我搬出来了,我流掉一个宝宝了。」思琪非常震惊,她知道伊纹把搬家跟流产连在一起讲是什么意思。思琪也知道伊纹姊姊知道她一听就会懂。伊纹抢先开口了,我没事的,真的没事,我现在三餐都吃蛋糕也可以。

伊纹听见思琪在啜泣,她在电话另一头,也可以看见思琪把手机拿远了小肩膀一耸一耸的样子。思琪说话了:「为什么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所谓教养就是受苦的人该闭嘴?为什么打人的人上电视上广告看板?姊姊,我好失望,但我不是对你失望,这个世界,或是生活,命运,或叫它神,或无论叫它什么,它好差劲,我现在读小说,如果读到赏善罚恶的好结局,我就会哭,我宁愿大家承认人间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讨厌人说经过痛苦才成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认有些痛苦是毁灭的,我讨厌大团圆的抒情传统,讨厌王子跟公主在一起,正面思考是多么媚俗!可是姊姊,你知道我更恨什么吗?我宁愿我是一个媚俗的人,我宁愿无知,也不想要看过世界的背面。」思琪哭得字跟字都连在一起,伊纹也可以看见她涕泪满脸,五官都连在一起。

思琪正在李国华的公寓里,盖上手机背盖,她听见隔壁的夫妻在做-\_爱。妻子哼哼得像流行歌,歌手花腔的高潮。她听着听着,脸上的眼泪被隔壁的声音塞-住了,她不觉得秽亵,只觉得满足。或者当然是在等老师的缘故。静静喝起了柳橙汁,写起日记。铝箔包里掺了丝丝柳橙果肉的浓缩还原果汁,就像长得好看这件事一样,是赝品的乡愁,半吊子的田园诗,装模作样,徒劳。隔壁的男声女声突然一瞬间全都没了,女-人的啊声断在半空中。原来只是在放色情电影。思琪觉得惨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指出她人生的荒唐。她的人生跟别人不一样,她的时间不是直进的,她的时间是折返跑的时间。小公寓到小旅馆,小旅馆到小公寓,像在一张纸上用原子笔用力地来回描画一个小线段,画到最后,纸就破了。后来怡婷在日记里读到这一段,思琪写了:「其实我第一次想到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人生如衣物,如此容易被剥夺。」

思琪回到她和怡婷的家,天色像死鱼翻出鱼肚白,怡婷竟还趴在客厅大桌上写作业。她打招呼而怡婷抬起头的时候,可以看见怡婷眼睛里有冰川崩落。怡婷把笔停住,说起唇语,笔顶吊着的小玩偶开始哆嗦:「you sll like love」干嘛躲在英文里?思琪有点生气了。你回来了啊。怡婷说完便低下头。你不看着我,我们要怎么讲话?思琪开始指画自己的嘴唇。怡婷突然激动起来:就像大部分的人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要这样说话,而全部的人都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我与你有一条隐形的线索,我也矜持,也骄傲的──「你们」呢?「你们」有自己的语言吗?蒙住他的眼二选一的时候,他会选择你,而不会选成我吗?他可以看穿你的脸,知道你今天是头痛而不是胃痛,他做得到吗?思琪瞪直了睫毛:你到底是嫉妒我,还是嫉妒他?我不知道,现在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小时候我们都说不学语言,可是「我们」之间不是语言还会是什么?「你们」之间不是语言难道是什么?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好孤单,每次你回家,就像在炫耀一口流利的外语,像个陌生人。我不相信你这个理论,我在「那边」只有听话的份。听话本来就是学习语言,就像文革时的标语和大字报。你说对了,这正是文革,我在「那边」的愿望就是许愿,梦想就是作梦。我不想跟你辩论。我也不想跟你辩论。怡婷继续唇语:老师跟师母在一起那么久,他一定见过或想见过师母痛苦的表情,虽然残忍,但是我必须说,他是比较负责任的一方,他摸过底才做的,但是我们是从未受过伤地长大,我好疑惑,你现在看起来前所未有地快乐,又前所未有地痛苦,难道躲在「我们」的语言背后,也不能解脱吗?思琪露出踏进被洗劫的家的表情:你要我诉苦吗?如果有苦的话,对,但是,如果你觉得只有你跟老师在一起才有可能演化出语言,那只是你没看过我跟老师单独在一起的样子,或是你没看过他和师母在一起的样子,我猜整栋大楼都掉到海里他也只会去救晞晞。思琪摇头。没有苦,但是也没有语言,一切只是学生听老师的话。怡婷开始夸饰着嘴型,像是她的言词难以咬碎:这样很吊诡!你说你既不嫌恶也没有真爱吗?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这不是你来决定的。你明明就爱他爱得要命。我没有。你有。我没有。你有。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你有。你什么都不知道。你骗不了我,你们太明显了,你一进门我就闻到了。什么?真爱的味道。你说什么?你全身都是,色情的味道,夜晚的味道,内裤的味道,你全身都是内裤。你闭嘴!指尖的味道,口水的味道,-下-体的味道。我说闭嘴!成年男子的味道,精──精──-精-液-的味道。怡婷的脸像个辽阔的战场,小雀斑是无数闷烧的火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羡慕什么,你好残忍,我们才十三岁啊──思琪放声大哭,眼泪渐渐拉长了五官,融蚀了嘴型。怡婷真的看不懂。

伊纹搬出大楼之后,也并不回家,她有点受不了爸爸妈妈关切的眼神。在家里,爸妈道早安晚安的声音就像一块块磁砖。搬进名下的一间透天厝,三层楼,爸爸妈妈定期维护得很好,太好了,她想打扫整理让自己累得睡着都不行。五年,或是六年?跟一维在一起的日子像梦一样。也不能完全说是噩梦。她确实爱一维,那就像学生时期决定了论文题目就要一心一意做下去一样。一维的世界是理所当然的,就像一个孩子求索母亲的胸乳,直吃奶吃到男女有别的年纪,面对这样口齿伶俐的孩子,你根本不忍心给他哪怕是最逼真的奶嘴。

离开大楼的那天,回头看一眼,高大磅礡的大厦开着大门,里面亮晶晶的水晶灯像牙齿,像是张着大嘴要把她吃进去。

伊纹晚上从来睡不着,直贴到天花板的绣花壁纸连着四壁像一个精美的盒子,把她关在里面。她总是下到客厅看电影台,大白鲨吃了人她哭,大白鲨给宰了她也哭,哭累了就在沙发上睡着了。沙发有牛皮的软香,趴在那儿被自己的呼吸撑起来又瘪下去,感到呼吸是沙发的。躺在一头牛身上睡着一定就是这样的感觉。睡着了又惊醒,醒了继续看电视。上一部电影里演配角的女明星隔着十年在下一部电影里当上主角,十年前后长得一模一样。伊纹的岁月就像好莱坞女明星的脸,无知无觉。

伊纹有一天终于打电话给毛毛先生。「喂?」「啊,毛先生,我吵到你了吗?」「当然没有。」「你在做什么?」「我吗,我在画图,我的手不是拿着笔就是在前往笔筒的路上。」你没有笑。你沉默得像拿错笔擦不掉的一条线。毛毛只好继续说,「我好像忘记吃晚餐了,每次急着把手上的东西做完,我的晚餐就是便利商店,想想蛮浪费的,人也不过活几十年,每天只有三餐,好像应该听你的话,每餐都吃自己最想吃的东西喔。你吃饭了吗?」伊纹答非所问,一如往常:「你可以过来陪我吗?」

伊纹应门,门一开,毛毛有一种终于读了从小熟习的翻译小说的原文的感觉。第一次看见你戴眼镜。你比任何经典都耐看。伊纹坐在长长沙发的这端,毛毛坐在那端,电影里导演要逗观众笑的桥段伊纹终于会笑了。

隐形眼镜盒子和眼药水搁在茶几上,你的拖鞋呈圣筊,一正一翻泼在地上,外套耸起肩膀挂在椅背上,原文书突出脊梁,呈人字压在桌上,整块沉重的黑纹大理石桌都是你的书签。连看了三部电影,伊纹睡着了。头偏倚在沙发背上,大腿间的冰淇淋桶在融化。毛毛轻轻地拿走冰淇淋,轻轻地打开冰箱,轻轻地放进去。冰箱空荡荡的。关起冰箱门之际毛毛突然想到伊纹的浅蓝色家居服大腿间那一块——湿——成靛色。一张张发票像虫微微蜷着身-子,随意放在桌上的大皿里,不是速食就是便利商店。扶手椅里窝着一席匆匆叠好的凉被,椅子前有咖啡渣干涸在杯底的咖啡杯,杯沿有唇形的咖啡渍,也有水杯,磨豆机的小抽屉拉出来,还有磨了未泡的一匙咖啡末。我可以想像你整天待在沙发前的样子。毛毛脱-了拖鞋,袜子踏在地上,怕拖鞋的舌-头打在地上吵醒伊纹。关上电视的时候,因为太安静,所以伊纹醒了。毛毛看见她的眼睛流出了眼泪。「晚上也可以陪我吗?」毛毛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我不想利用你的脆弱。伊纹补了一句,「房间很多。」那好。

毛毛下了班先回自己家,拿了些东西再回伊纹家,每天搬愈多东西过来,渐渐地,连设计图也在伊纹这里画了。伊纹坐在他对面,一个人画图一个人看书,两个人中间却不是山崖的沉默,而是崖壁有宝石矿的沉默。伊纹会小心翼翼地招手,就像毛毛在远方,毛毛抬起头之后伊纹把书推过去,手指指着一个段落,毛毛会停下画画的手,读完以后说:真好。伊纹对毛毛说:「其实我们两个很像,你是一个比较温柔的我。」忍住没有说:你对我就像我对一维一样。这是爱情永不俗漤的层递修辞。

毛毛帮自己倒水的时候也帮伊纹添水,伊纹会睁大小羊的眼睛,认真地说,谢谢你。你说谢谢两个字的时候皱出一双可爱的小酒窝,你知道酒窝的本意真的跟酒有关吗?古时酿酒,为了能与更多的空气接触,把酒曲和混合好的五谷沿着缸壁砌上去,中间露出缸底。我仿佛也可以从你的酒窝望见你的底。但毛毛只是说,不用谢。忍住没有说:这样,其实我比你还开心,是我要谢谢你。

伊纹上楼进房间前,学大兵向上级敬礼的姿势,调皮地说:「室友晚安。」渐渐没有听见你在梦里哭泣了。早上看见你穿着粉红运动家居服走下来,脚上套着毛茸茸的粉红色拖鞋,我在心里会自动放大你被厚近视眼镜缩小的眼睛。吃完咸派我端甜派出来,你假装呜咽说,惨了,毛毛先生要把我宠成废人了。我愿意堕入面团地狱里,生生世世擀面皮。用一辈子擀一张你可以安稳走在上面饿了就挖起来吃的面皮。

晚上一起看电影。伊纹要拿高处的光碟,拉紧-了身-子,一面拉长声音说嘿咻。蹲在那儿操作光碟播放器,按个按钮,嘴里会发出哔的一声。我有时候都不忍心去帮你,你太可爱了。看法国电影要配马卡龙,看英国电影要配司康,看俄罗斯电影要配俄罗斯软糖,吃着棉花口感的糖,咬到一粒干硬的核桃碎,就像是作梦被打断了,像是我时不时冒出的问句得自己吞下去──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看二战纳粹的电影什么都不可以吃。

喜欢跟你去熟识的咖啡厅挑咖啡豆,老板把咖啡豆铲起来的时候,你把头发塞-到耳后凑过去闻,用无限惊喜的脸跟我说,这个是蜂蜜,刚刚那个是坚果!这个是楚浮,刚刚那个是奇士劳斯基!我好想跟你说,有的,还有布纽尔,有高达。这个世界有的是喝起来公平又贸易得美丽的咖啡。我想替这个世界向你道歉,弥补你被抢走的六年。喜欢你逛夜市比观光客还新奇,汗水沾在你的脸上我都不觉得那是汗水,而是露珠。喜欢你蹲在地上研究扭蛋,长裙的裙摆扫在地上像一只酣睡的尾巴。喜欢你把六个十元硬币握到热汗涔涔还是没办法决定要扭哪一个,决定之后两个人打赌会扭出哪一个,输的人要请对方喝珍珠奶茶。喜欢你欠我上百杯的珍珠奶茶也从不说要还。只有老板跟我说你女朋友真漂亮的时候我的心才记得要痛一下。喜欢在家里你的侧脸被近视眼镜切得有一段凹下去,像小时候念书念到吸管为什么会在水里折断,一读就宁愿永远不知道,宁愿相信所有轻易被折断的事物,断层也可以轻易弥补。我看过你早起的眼屎,听过你冲马桶的声音,闻过你的汗巾,吃过你吃过的饭菜,知道你睡觉的时候旁边有一只小羊娃娃,但是我知道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太爱你了。

毛毛先生拍了拍松沙发,以为是一道皱褶的阴影,原来是伊纹的长头发。轻轻地拈起来,可以在指头上绕十二圈。喜欢你用日文说「我回来了」。更喜欢你说「你回来了」。最喜欢的还是先在桌上摆好对称的刀叉杯盘碗筷,只要在这里成双就足够了。

郭晓奇出院回家之后,马上在网页论坛发了文,指名道姓李国华。她说,李国华和蔡良在她高三的时候联合诱骗了她,而她因为胆怯,所以与李国华保持「这样的关系」两三年,直到李国华又换了新的女生。

跟李国华在一起的时候,晓奇曾经想过,她的痛苦就算是平均分给地球上的每一个人,每个人也会痛到喘不过气。她没有办法想像他之前有别的女生,之后还有。她从小就很喜欢看美国的fbi重案缉凶实录,在fbi,杀了七个人就是屠杀。那七个小女生自杀呢?按下发文的确认按钮,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样的事情应该停下来了。论坛每天有五十万人上线,很快有了回复。与她想像的完全不同。

「所以你拿了他多少钱」

「鲍鲍换包包」

「当补习班老师真爽」

「第三者去死」

「可怜的是师母」

「对手补习班工读生发的文吧」

「还不是被插的爽歪歪」

每检阅一个回应,晓奇就像被杀了一刀。

原来,人对他者的痛苦是毫无想像力的,一个恶俗的语境──有钱有势的男人,年轻貌美的小三,泪涟涟的老婆──把一切看成一个庸钝语境,一齣八点档,因为人不愿意承认世界上确实存在非人的痛苦,人在隐约明白的当下就会加以否认,否则人小小的和平就显得坏心了。在这个人人争著称自己为输家的年代,没有人要承认世界上有一群女孩才是真正的输家。那种小调的痛苦其实与幸福是一体两面:人人坐享小小的幸福,嘴里嚷着小小的痛苦──当赤oo的痛苦端到他面前,他的安乐遂显得丑陋,痛苦显得轻浮。

长长的留言串像一种千刀刑加在晓奇身上,虽然罪是老师的,而她的身\_体还留在他那里。

蔡良告诉李国华网络上有这样一篇贴文。李国华看过以后,心里有了一份短短的名单。蔡良请人去查,一查,那帐号背后果然是郭晓奇。李国华很生气。二十年来,二十年来没有一个女生敢这样对他。补习班的董事也在问。「要给她一点颜色瞧瞧。」李国华想到这句话的时候,笑了,笑自己的心里话像恶俗的香港警匪片对白。

过几天,蔡良说郭晓奇还在帐号背后回复底下的留言,她说她是被诱——奸-的,她还说她这才知道为什么李国华要硬塞-给她十万块钱。李国华坐在蔡良对面,沙发软得人要流沙进去,他看着蔡良的脚蛮不在乎地抖,李国华买给她的名牌鞋子半勾半踢着。她的右脚翘在左脚上,右腿小腿肚撒娇一样挤出来,上面有刚刮新生的腿毛。一根一根探出头,像胡渣一样。他想,他现在高雄没有人,每次要来台北见房思琪,胡子都长得特别快。荷尔蒙,或是别的什么。想到思琪小小的乳被他的胡渣磨得,先是刮出表皮的白粉,白粉下又马上浮肿出红色。那就像在半透明的瓷坯上用朱砂画上风水。这些蠢女孩,被——奸-了还敢说出来的贱人。连蔡良都有心思坐在浴室抹泡沫刮腿毛。没有人理解他。全世界的理解加总起来,都没有他的胡渣对他理解得多。胡渣想要争出头,不只是渣,而是货真价实的毛发。想当年他只是一个穷毕业生,三餐都计较着吃,他不会就这样让一个白痴女孩毁了他的事业。

李国华回台北之后马上开始联络。

老师的计程车到之前,思琪跟怡婷在聊上大学第一件事想要做什么。怡婷说她要学法文。思琪马上亮了眼睛,对,跟法国学生语言交换,他教我们法文而我们教他中文。怡婷说,我们可以天花乱坠地讲,字正腔圆地教他说「我矮你」,说「-穴——穴-」,说「对不挤」。两个人笑开了。思琪说,是啊,每学一个语言总是先学怎么说我爱你,天知道一个人面对另一个人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走得到我爱你。怡婷笑了,所以如果我们出国丢了护照,也只会一个劲地在街上喃喃说我爱你、我爱你。思琪说,如此博爱。两个人笑翻了。怡婷继续说,人家在路上讨的是钱,我们讨的是爱。思琪站起来,踮起脚尖转了一圈,把双手向外游出去,对怡婷送着飞吻,我爱你。怡婷笑到跌下椅子。思琪坐下来,啊,这个世界,人不是感情贫乏,就是氾漤。怡婷半跪在地上,抬起头对思琪说,我也爱你。楼下喇叭在叫。

思琪慢慢站起身来,眼神摇曳,她把怡婷拉起来,说,明天我一定回家,这个话题好好玩。怡婷点点头,车子开走的时候她也并不透过窗帘的罅隙望下看,她在她们的房子里静静地笑了。我爱你。

李国华把思琪折了腰,从小公寓的客厅抱到卧室。她在他的怀-里说:今天不行,生理期,对不起。老师泛出奇妙的微笑,不只是失望,更接近愤怒,一条条皱纹颤-抖着。一被放到床-上,她像干燥花遇水一样舒张开来,又紧紧按着裙子:今天真的不行,生理期。又挑衅地问:老师不是说怕血吗?李国华露出她从未见过的表情,像好莱坞特效电影里反派角色要变身成怪物,全身肌肉鼓起来,青筋云云浮出来,眼睛里的大头血丝如精子游向眼睛的卵子。整个人像一布袋欲破的核桃。只一瞬间,又放松了,变回那个温柔敦厚诗教也的老师,撕破她的内裤也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老师。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幻觉。好吧。她不知道他在「好吧」什么。他俯下去,亲了亲她,帮她拍松又盖好了棉被,她的身\_体被夹藏在床单和被单之间。他的手扶着卧室门框,另一只手去关灯。晚安。灯熄了之前思琪看到了那个只有他自己磕破了骨董时才会出现的半愤怒半无所谓,孩子气的表情。他说晚安,却像是在说再见。

灯和门关起来之后,思琪一直盯着房门下,被门缝夹得憋馁、从客厅漏进来的一横划灯光看。光之门槛之横书被打断了,一个金色的一字,中间有一小截黑暗,变成两个金色的一字。显然是老师还站在门外。我躺在这里,手贴着衣服侧缝线,身上像有手摸来摸去,身\_体里有东西撞来撞去。我是个任人云霄飞车的乐园。人乐云霄,而飞车不懂云霄之乐,更不懂人之乐。我在这张床-上没办法睡。恨不得自己的皮肤、黏膜没有记忆。脑子的记忆可以埋葬,身\_体的记忆却不能。门缝还是两个金色一字。一一什么?隔壁座位交换考卷,在怡婷的考卷上一一打了勾,换回自己的考卷,也一一被打了勾,同分的考卷,竟然能够通向不同的人生!

老师因为扪着我,所以错把温柔乡的出处讲成了赵飞燕,我仿佛忍耐他的手这久,就是在等这一个出错的时刻。他踩空欲望与工作之间的阶梯,被客厅到卧房的门槛绊倒。当我发现自己被揉拧时心里还可以清楚地反驳是飞燕的妹妹赵合德,我觉得我有一种最低限度的尊严被支撑住了。上课时间的老师没有性别,而一面顶撞我一面用错了典故的老师既穿着衣服又没有穿衣服,穿着去上课的黑色衬衫,却没有穿裤子。不能确定是忘记脱掉上衣,还是忘记穿上裤子。那是只属于我,周身清澈地掉落在时间裂缝中的老师。有一次问他:「最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呢?」老师回答:「当初我不过是表达爱的方式太粗鲁。」一听答案,那个满足啊。没有人比他更会用词,也没有词可以比这个词更错了。文学的生命力就是在一个最惨无人道的语境里挖掘出幽默,也并不向人张扬,只是自己幽幽地、默默地快乐。文学就是对着五十岁的妻或十五岁的情人可以背同一首情诗。我从小到大第一首会背的诗是曹操的短歌行,刚好老师常常唱给我听,我总在心里一面翻译。「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第一次发现眼睛竟像鸟儿一样,隔着老师的肩窝,数枝状水晶灯有几支烛,数了一圈又一圈,水晶灯是圆的,就像在地球上走,跟走一张无限大爬不完的作文稿纸没有两样,就像大人聚会的圆桌,老师既在我的左边,也在我的右边,眼睛在水晶灯上绕呀绕地,数呀数地,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的,又要如何停下来。

突然想到小葵。如果没有跟老师在一起,我说不定会跟小葵在一起,有礼貌,绅士,门当户对,但是执拗起来谁都扳不动。总之是那样的男生。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偶然在他家看见了给他的糖果,盒子隔了一年还留着,也并不是特别好看的盒子。他注意到我的目光,马上语无伦次。那时候才明白小葵为什么向来对怡婷特别坏。收到他从美国寄回来的明信片也只能木然,从来没回过。不知道他是多绝望或多乐观才这样再三向一个深不见底的幽谷投石子。或许他在美国也同时追求着其他的女生──这样一想,多么轻松,也心碎无比。小葵,小葵没有不好,事实上,小葵太好了。明信片里英文的成分随着时间愈来愈高,像一种加了愈来愈多香料,显得愈来愈异国的食谱。我很可以喜欢上他,只是来不及了。也并不真的喜欢那一类型的男生,只是缅怀我素未谋面的故乡。原来这就是对老师不忠的感觉,好痛苦。要忍住不去想,脑子里的画面更清楚了。一个高大的男人,没看过,但是脸上有小时候的小葵的痕迹,看乐谱的眼睛跟乐谱一样黑白分明,黑得像一整个交响乐团待做黑西装黑礼服的黑缎料之海,我从床-上跌落进去。

我永远记得国中的那一天,和怡婷走回家,告诉怡婷她去给李老师上作文的时候我要去陪陪伊纹姊姊。说的陪字,出口了马上后悔,不尊重伊纹姊姊对伤痛的隐私权利。在大楼大厅遇到老师,怡婷拉了我偎到老师旁边,说起学校在课堂上唱京剧的国文老师。金色的电梯像个精美的礼物盒把三个人关起来,不能确定有礼的是谁,被物化的又是谁,我只想着要向伊纹姊姊道歉。隐约之中听见怡婷说学校老师的唱腔「千钧一发」,讶异地意识到怡婷在老师面前说话这样卖力,近于深情。我们的脖子磕在金色的电梯扶手上。七楼到了。为什么怡婷没有跟我一起走出来?怡婷笑了,出声说:送你到门口,我们下去啰。一愣之后,我走出电梯,磨石地板好崎岖,而家门口我的鞋子好瘦小。转过头来,看着怡婷和老师被金色电梯门缓缓夹起来,谢幕一样。我看着老师,怡婷也看着老师,而老师看着我。这一幕好长好长。老师的脸不像即将被关起来,而像是金色电梯门之引号里关于生命的内容被一种更高的存在芟刈冗字,渐渐精炼,渐渐命中,最后内文只剩下老师的脸,门关上之前老师直面着我用唇语说了:「我爱你。」拉扯口型的时候,法令纹前所未有的深刻。皱纹夹起来又松懈,松懈又夹起来,像断层挤出火山,火山大鸣大放。一瞬间我明白了这个人的爱像岩浆一样客观、直白,有血的颜色和呕吐物的质地,拔山倒树而来。他上下唇嘬弄的时候捅破我心里的-处-女膜。我突然想道:「老师是真爱我的。」而我将因为爱他而永永远远地看起来待在七楼而实际上处在六楼。六楼老师家客厅里的我是对卧房里的我的仿冒,而七楼我们的家里的我又是对六楼客厅的我的仿冒。从那之后,每一次他要我含,我总有一种唐突又属于母性的感激,每一次,我都在心里想:老师现在是把最脆弱的地方交付给我。

明天,老师会带我到哪一个小旅馆?思琪汗涔涔翻了身,不确定刚刚一大串是梦,或者是她躺着在思考。她看向门缝,一个金色的一字被打断成两个一字,老师又站在门外。

寤寐之际,仿佛不是满室漆黑对衬那光,而是那光强调了老师拖鞋的影子,影子被照进来,拖得长长的,直到没入黑暗之中。而黑暗无所不在,仿佛老师的鞋可以乘着黑暗钻过门缝再无限地偷进被窝来,踢她一脚。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她听见门被悄悄打开的嘶嘶声,卧室的主灯崁灯投射灯同时大亮,门随即被用力地推到墙上,轰地一声。先闪电后打雷似的。老师快手快脚爬到她身上,伸进她的裙子,一摸,马上乐呵呵地说:我就知道你骗我,你不是才刚刚过生理期吗。思琪疲惫地说:对不起,老师,我今天真的累了。累了就可以当说谎的孩子?对不起。

老师开始喀喀折着手指。也没有去冲澡,闻起来像动物园一样。他开始脱她的衣服,她很诧异,从不是她先脱。老师胡渣好多,跟皱纹相互文,就像一种荆棘迷宫。她开始照往常那样在脑子里造句子。突然,句子的生产线在尖叫,原本互相咬合的轮轴开始用利齿撕裂彼此,输送带断了,流出黑血。老师手上的东西是童军绳吗?把腿打开。不要。不要逼我打你。老师又没有脱衣服,我为什么要打开?李国华深深吸了一口气,佩服自己的耐性。温良恭俭让。马总统的座右铭。好险以前陆战队有学过,这里打单结,那里打平结。她的手脚像溺水。不要,不要!该露的要露出来。这里再打一个八字结,那里再打一个双套结。她的手腕脚踝被绳子磨肿。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没错,像螃蟹一样。不能固定脖子,死了就真的不好玩了。

不要,不。房思琪的呼叫声蜂拥出脏腑,在喉头塞-车了。没错,就是这个感觉。就是这个感觉,盯着架上的书,开始看不懂上面的中文字。渐渐听不到老师说的话,只看见口型在拉扯,像怡婷和我从小做的那样,像岩石从泉水间喷出来。太好了,灵魂要离开身\_体了,我会忘记现在的屈辱,等我再回来的时候,我又会是完好如初的。

完成了。房妈妈前几天送我的螃蟹也是绑成这样。李国华谦虚地笑了。温良恭俭让。温暖的是体液,良莠的是体力,恭喜的是初血,俭省的是保险套,让步的是人生。

这次,房思琪搞错了,她的灵魂离开以后,再也没有回来了。

过几天,郭晓奇家的铁卷门被泼了红漆。而信箱里静静躺着一封信,信里头只有一张照片,照的是螃蟹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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