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 七 · 1(2/2)
我是不是太荏弱了?是不是一棵生就有着重大缺陷的劣草?而像这样一一罗列缘由、强词夺理,免不了又会被那些皮条客嘲笑吧:什么呀,本来就是个游手好闲、懒惰、好色、自私任性的贪图享乐的家伙嘛。假使在以前被人这样嘲笑,我只有自惭形秽、态度暧昧地点头承认,可是现在,在我临死之际,至少容我发出一句抗议吧。
姐姐。
请你相信:不管我怎么娱玩,我从未真正觉得快乐,也许在快乐这方面我是个“阳痿”者。我只不过想甩开自己这个贵族的影子,才发狂、才拼命作乐、才放纵不羁的。
姐姐。
难道我们有罪?生为贵族,这便是我们的罪过?难道因为我们生于这个家中,就得像犹大一类人那样永远过着恐惧、忏悔、羞怯的日子吗?
我早就该死了。只是,唯一让我牵挂不下的便是慈爱的妈妈,想到这个我才没有去死。人,就像享有自由生存的权利一样,也享有决定自己什么时候死的权利,可是我觉得,只要母亲在世,这个死的权利是不得行使的,否则就等于是亲手将自己的母亲杀死。
如今,即使我死了,也不会有人为了我而悲伤得弄坏自己的身体。哦不,姐姐,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失去我会多么悲伤。不,姐姐,请别虚假粉饰你的悲伤了,你们知道我死了一定会哭泣会流泪,可是请想一想我活着的悲惨和我从这令人厌嫌的生命中解脱出来的欢愉,你们的悲伤一定会渐渐消散的。
对我毫无臂力之助,却一副批判的嘴脸对我的死横加非难,认为我无论如何应该活下去的人,肯定是了不起的大伟人,甚至可以若无其事地进言让天皇陛下去开水果铺子了。
姐姐。
我还是死的好。我毫无生存能力。我没有本事为金钱而同人争执,甚至连敲人竹杠的事情都做不来。和上原先生一起玩乐时,我自己的那份我必定要自己付,上原先生说这是出于贵族的吝啬和自尊,他非常讨厌这一点。可我并非出于自尊才这么做,而是实在无法将上原先生挣来的钱花在无谓的吃喝以及玩女人上,我会感觉受不了。如果简单地一口咬定说是因为我尊敬上原先生的创作,那是撒谎,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我可以断言,受人恩惠这种事情,光是想象一下便会令我感到害怕,尤其是对方仅靠一己之能挣来的钱施惠于我,我心里真的感觉不是滋味、过意不去,简直不堪忍受。
于是,我只能将家里的钱和值钱的东西拿出去花销,让妈妈和你感到难过,其实我自己一点儿也没觉得快活,投资出版业的计划也只是一种用来遮羞的形式而已,根本不是真心。假使真的要干一番事业,像我这种羞于受人恩惠的人,怎么可能挣钱,即使我再愚笨,这一点我还是很清楚的。
姐姐。
我们已经沦为贫困之家了。本想在有生之年施惠于人,不想却得靠别人的施舍才能过日子。
姐姐。
在这种境况之下我为什么还非得活下去?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决定去死。我有药,可以让自己毫无痛苦地死去,在军队的时候我得到了它,一直藏到今天。
姐姐你很美(我一直以自己拥有美丽的母亲和姐姐为荣),而且很聪慧,所以我对姐姐一点儿也不担心,况且我没有资格为你担心,就像窃贼设身处地为被害者着想一样,只会羞怯到面红耳赤而已。我相信,姐姐肯定会结婚、生孩子、有丈夫可以依靠,顽强地生存下去的。
姐姐。
我有一个秘密。
长久以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守这个秘密。即使在战地的时候,我也一直想着她,有好几次做梦梦到她,不由自主地从梦中惊醒,满脸哭丧。
她的名字我绝对不会向任何人提起,但我马上就要死了,所以我想至少应该明明白白地告诉姐姐,然而终于因为害怕,还是无法说出口。
然而,假使我将这个秘密作为绝对的秘密不向这世上的任何人吐露,永远藏在心底而死去的话,即使我的肉身被火葬,但唯独我的心会被烧剩下来,发出腐臭。想到此,我便感到阵阵不安,所以想到绕个弯子、模模糊糊地、像虚构似的只告诉姐姐一个人。说是虚构,但姐姐肯定会立刻猜想出她是谁的,所以与其说是虚构,其实只不过是使用一个假名的障眼法而已。
姐姐,你能想到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