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 三 · 3(1/2)
我照他信上写的,让阿关偷偷将钱送到上原先生的公寓去了。然而,弟弟在信中的发誓全是谎言,他没有去盐原别墅,毒瘾反而越来越加重了。可是他写来要钱的信的语句又充满了痛苦,近乎哀求,并且信誓旦旦地表示这回无论如何一定戒掉,叫人不由得背过脸去不忍心读下去,我一面想着这说不定又是撒谎,一面却情不自禁又叫阿关将我的胸针之类卖掉,把钱送到上原先生的公寓。
“上原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个头矮小,脸色很难看,待人也很冷淡,”阿关回答说,“不过他很少在公寓里,基本上就他太太同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儿在家。这位太太人不怎么漂亮,不过倒是很和气,看样子也很能干。把钱交给这位太太,倒是可以放心了。”
那时候的我同现在的我比较起来简直像另外一个人——不,甚至根本无法做比较——我那时是个不懂得忧衣虑食、只会浑浑噩噩过日子的人,但尽管如此,经不住弟弟接二连三地来要钱,而且金额越来越大,我终于担起心来。有一天观赏完能乐[19]回来,到了银座就让汽车先回去,然后一个人步行去京桥造访茅野公寓。
[19] 日本传统戏剧形式之一。
上原先生独自坐在房间里看报。他身穿条纹夹和服,外面罩一件藏青地碎白花纹的翻领褂子,看上去既像老年人又像年轻人,像只见所未见的奇兽——这就是他第一次给我的古怪印象。
“我老婆……刚好和孩子一起……去领配给食品了……”
他略带鼻音断断续续地对我说,看来他把我当作了妻子的朋友。我说告诉他我是直治的姐姐,上原先生听罢,哼了一声笑了。说不出为什么,我突然打了个寒战。
“到外边去吧!”
说着他已经披上外套,从木屐箱里取出一双新木屐穿上,动作麻利地穿过公寓走廊往外面走去。
初冬日暮时分,外面朔风凛冽,感觉像是从隅田川河上吹来的风。上原先生略微耸起右肩,顶着寒风,朝筑地方向默默走着,我则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跟在他后面。
我们来到东京剧场后面一幢楼房的地下室。二十席大小的狭长房间里,有四五组客人对坐在桌子两旁,静静地喝着酒。
上原先生用玻璃杯喝酒。他另外拿了只杯子,给我也倒上酒。我喝了两杯,一点也没有感觉。
上原先生一面喝酒,一面吸着烟,就是一句话也不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过感觉很放松,心情也很安适。
“喝点酒就好啦,可是……”
“啊?”
“不,我是说你弟弟。他改喝酒就好了。从前我也吸食麻醉药上过瘾,人们对麻醉药中毒总觉得有些可怕,其实酒精也没什么两样,可是人们对于酒精却出乎意外地宽容。我把你弟弟改造成一个酒鬼,你不反对吧?”
“酒鬼我也见到过一次。新年的时候我刚要出门,我家司机的一个熟人像恶鬼似的满脸通红,坐在车子的副驾驶席上呼噜呼噜睡大觉。我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叫起来,司机说这人是个酒鬼,拿他没办法,然后把他从车上拉下来,扛在肩上,不知送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人就像没有骨架子似的,身子瘫软着,可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那次是我第一次看到酒鬼,倒觉得蛮有趣的。”
“我也是个酒鬼。”
“是吗?不过,您不一样吧?”
“你也是酒鬼。”
“没有的事。我见过酒鬼,完全不一样啊。”
上原先生这才快活地笑了,说道:“你弟弟也许不会成为酒鬼,但不管怎样,让他变成一个爱喝酒的人总归没坏处。我们走吧。太晚了你会不方便吧?”
“不,不要紧的。”
“说实话,其实是我不喜欢这里,太局促太狭窄了,气都喘不过来。服务员,结账!”
“是不是很贵啊?钱不多的话,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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