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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明 · 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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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东京三鹰的家遭轰炸被毁,于是全家搬到妻子的老家甲府市去住。妻子的娘家,现在只剩妻子的妹妹一个人居住着。

那是昭和二十年的四月上旬。盟军的轰炸机时常从甲府市上空飞过,不过几乎从未投下过炸弹,整座城市的氛围也不像东京那样充满战场硝烟。一家人终于可以脱下防空服睡个觉,在东京已经许久没能这样子了。其时我已年届三十七岁,妻子三十四岁,长女五岁,长子是前一年的八月出生的,刚刚两岁。之前一家人的生活虽谈不上惬快,但总算没病没灾地过来了。我有时想,好不容易挨过艰辛活下来,一定得努力活下去,亲眼看看这个世界会变成个什么样子。当然,另一种想法更为强烈,那就是万万不可让妻子和孩子们早于我而死,留下我孤身一人。这种情形,单单想象一下,就会让人无法忍受,尤其是我绝不能让妻子遭灾遇难。为此,按理必须早做打算,采取万全的措施,可我没有钱。虽然偶尔也会赚到一笔钱,但我很快就会拿着钱跑去喝酒,因为我有酒癖这个不同寻常的毛病。在当时,酒可算得上是价格昂贵的奢侈品,可只要家中有朋友造访,我便忍不住像从前一样和朋友们一起吆五喝六地出去喝酒,不这样就觉得坐卧不宁。如此一来,不要说万全措施,就是其他什么事情也做不成。眼看许多人携家带口远远地疏散到农村去,我只能艳羡,却因为没有钱,还有一个原因则是我的懒惰,结果磨磨蹭蹭就这么一直拖了下来。直到三鹰遭受空袭,不敢再在东京待下去,一家人只得转移到妻子的娘家。将近一百天,终于可以脱掉防空服睡觉,想到至少这阵子再也不用在寒冷的夜晚将孩子们叫醒,心急慌忙地躲进防空壕。虽明知今后还将面临各种各样的困难,但总算可以轻舒一口气放下心来了。

然而我们这家人毕竟“失去了自己的家”,诸多事情都与之前情形有所不同了。我虽说跟大多数人一样,也算经历过生活的艰辛,但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寄宿在别人家,尽管是妻子的娘家,算是关系很近的亲戚,却还是前所未有的头一遭,因而体验到了各种别样的甘苦。妻子的娘家,父母亲已经双双亡故,姐姐们也都出嫁了,最小的孩子是个男孩,他如今是户主,两三年前大学一毕业就参加了海军,眼下只剩一个女儿住在甲府市的家里,是这男孩的小姐姐、我妻子的妹妹,年纪二十六七岁。这个女儿似乎经常和那个海军弟弟通信,有关家里的事情无论巨细都与他商量。对这二人来说,我算是他们的哥哥了,但我这个哥哥对于甲府家里的任何事情毫无发言权。非但没有指手画脚的权力,事实上,我自结婚以来给这一家人添了不少麻烦,换句话说,我是个靠不上的男人,所以弟弟妹妹们从来不就家里的事情来同我商量也就理所当然了。另一方面,就我来说,我对他们家的家产之类压根儿没有兴趣,这一点互相之间心照不宣,因此“不相为谋”。然而,妻妹(今年二十六岁还是二十七岁,又或者是二十八岁,反正没有一本正经问过,所以我也弄不清)独自一人操持的家里,三十七岁的姐夫和三十四岁的姐姐带着两个孩子突然闯了进来,没准什么时候瞒着妹妹和身在远方的年轻海军将家里的财产……想必不会有人如此胡乱猜疑,但作为年长的一方,却生怕在无意识中伤害到他们的自尊心。就我当时的切实感受来说,就像庭院里长满柔嫩的绿苔,为了不蹂躏这些绿苔,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踩着踏脚石,轻手轻脚地一步一步往前走。我甚至巴望,这家里要是有一位更加年长、通晓人情世故的男人就好了,那样我们就可以轻松自在一些。这种消极的忧虑实在是棘手又费劲的事情。

我将家里对着后院的一间六席大的屋子借了做工作室兼卧室,又借了间六席带佛龛的屋子给妻子他们住,照一般行情商定好了房租,伙食费及其他方面尽量考虑周全,不让妻子娘家人吃亏,我有客人来访的时候也不使用客厅,而是直接领到我的工作室。不过,我是个贪恋酒杯的人,加之总免不了有点从东京来此游玩的心态,因此尽管心里十分尊重妻子娘家人的权利,却仍时常造成失礼的后果。妻妹倒是对我们一家客客气气,还经常帮着照看两个孩子,从未与我们发生过正面冲突。但我们因失去自己的家,心理上难免有些乖僻,老是如履薄冰似的谨小慎微,过分介意。虽说是亲戚,但结果却因为疏散这件事令双方都失张失志,十分疲惫。我们的处境在所有疏散者中尚算是好的,至于其他疏散者的遭遇那就可想而知了。

“千万不要疏散!最好坚持待在东京,除非家里给烧个一干二净。”

记得当时,我还曾给全家一直留在东京的某个熟稔的友人写信去说过这样的话呢。

搬来甲府是在四月,季候仍略带寒气,这里的樱花也比东京晚开很多,此时刚刚漫天遍野地绽放开。接下来的五六月份,盆地特有的闷热开始袭来,石榴树浓绿的叶子变得油亮亮的,在烈日照射下骤然冒出朵朵火红的花,葡萄藤上青色的小粒果实也日渐丰满,终于结成一条条沉甸甸的葡萄串,就在这时候,整个甲府市却骚然一片,传来了盟军的空袭即将向中小城市扩展、甲府很快也会被炸弹夷平的消息。市民人心惶惶,纷纷外逃,将家财物什等装上车,一家老小逃往深山,嘈杂的人声和车马声深更半夜也不绝于耳。我心里虽然明白甲府早晚也会遭受空袭,但是好不容易夜晚可以脱掉防空服睡觉,刚偷得一点安稳,又要打点行装,赶着车,带着妻子孩子疏散至山中不知何处安家,实在备感吃力,提不起这个劲头。

——坚持一下看看情形再说吧!等烧夷弹落下来了,妻子背着小的,大的已经五岁可以自己跑了,妻子牵着她的手三人一同向远离市区的乡村逃跑,我则和妻妹留守在家,尽全力扑灭火势,保住这个家。即使烧毁了也不怕,我们齐心合力在被烧毁的废墟上再造新的房子嘛!

我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全家人也同意这么做,于是挖洞,将粮食埋了进去,还有锅碗瓢盆、伞、鞋子、化妆品、镜子、针线等等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全都埋在土中,总之,即使房子全部烧毁也不让自己陷入束手无策的窘境。

“这个也埋进去吧!”

五岁的女儿把自己那双红色的木屐拿了过来。

“哦,好的,好的!”我一面说一面接过来,费劲地将它塞进洞穴的角落里。蓦地,忽然有一种像是在埋葬谁似的感受。

“这下我们全家人总算想到一块儿了。”妻妹在一旁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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