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之三 · 二 · 2(2/2)
眼前的雾翳渐渐地散开,我定睛一看,“比目鱼”哭丧着脸坐在我的枕边。
“上一次也是发生在年末,这种时候大家伙都忙得团团转哩,可他偏偏老是挑准年末来干这种事,我这把老骨头真是受不了折腾啊!”
在一旁听着“比目鱼”发牢骚的,是京桥那家小酒馆的老板娘。
“夫人……”我唤道。
“嗯,什么事?你醒啦?”
老板娘一面说着,一面将她那张笑脸俯下来,好像要将我的脸盖住似的。
我禁不住潸然泪涌。
“我想和由子分手!”
脱口而出的竟是这样一句出乎我自己意料的话。
老板娘直起身,轻轻叹了口气。
接下来我又失言了,而且实在是大大出人意表,简直无法形容到底是滑稽还是愚蠢:
“我要到没有女人的地方去。”
“哈哈哈哈!”
“比目鱼”率先大声笑了出来,接着老板娘也哧哧笑出声,最后连我自己也羞红了脸,一面流着泪,一面露出苦笑。
“嗯,还是这样好,”“比目鱼”一直猥琐鄙俗地笑个不停,他接着说道,“最好去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只要有女人,你怎么着都没辙。到没有女人的地方去,这是个好主意。”
没有女人的地方。谁会料到,我这愚蠢可笑的呓语,日后竟然惨凄地成为了现实。
由子似乎觉得我是替她吞毒寻死的,因而在我面前变得更加谨小慎微、心悸胆寒,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苟言笑,也不主动同我搭腔。我觉得待在房间里实在郁闷烦忧,于是忍不住又跑出去,照例用价廉质次的烧酒来慰藉自己。但自从那起安眠药事件之后,我的身体明显消瘦,四肢也变得酸软无力,画漫画也时常精神开小差,提不起劲头来。此时,“比目鱼”前来探视并留下一笔钱作为慰问金(“比目鱼”说“这是我的小小一点心意”,似乎钱是他从自己荷包里掏出来的一样,可事实上这也是老家的哥哥们寄来的。那时候我已经不是当初逃离“比目鱼”家时的我了,隐隐约约看透了“比目鱼”装模作样的表演,于是我也狡猾地佯装不知就里的样子,向“比目鱼”道谢。但是,“比目鱼”等人为什么非要处心积虑这样绕大个圈子,我实在是似懂非懂,仿佛骨鲠在喉,令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我狠了狠心,用那笔钱独自一个人跑去南伊豆温泉,然而我的性格注定不能享受这漫长假期,优游地做一番温泉乡之旅,一想到由子,我便感到无比落寞,因而我根本无法保持闲逸的心境,从旅馆房间远眺群山,欣赏美景。我连棉袍都没顾得上更换,也没有泡一把温泉澡,而是冲出旅馆,来到一家肮脏的小茶馆,拼命地灌酒,将身体弄得越发糟糕,然后便返回了东京。
那一晚,东京大雪纷飞。我拖着醉步漫无目的地走到银座后面一条小巷,口里反复低声哼唱着:“离井背乡来到此,家山一望几百里?离井背乡来到此,家山一望几百里……”一面哼一面用鞋尖猛踹飘降堆积的雪团。蓦地,我吐了。那是我第一次咳血。只见雪地上蔓开一面大大的太阳旗。我在地上蹲了半晌,然后双手捧起旁边没有染血的白雪,在脸上搓洗着,同时忍不住啜泣起来。
这儿是何方的小道?
这儿是何方的小道?
恍若幻听一般,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个女童哀婉的歌声。不幸。这个世上有着各色各样的不幸之人,不,就算说世上全是不幸之人也绝非夸张。但是,他们遭遇不幸却可以堂而皇之地向世间发出抗议,并且世人也很容易理解和同情他们的抗议,而我的不幸则全部缘于自己的罪恶,因而无从向任何人抗议。倘若我结结巴巴说出一句哪怕稍稍带有抗议色彩的话,不仅是“比目鱼”,世上所有的人一定都会因此而大为震惊:“你居然说得出这种话?!”我自己都弄不明白,究竟是我像俗话所说的那样任性放肆?还是完全相反,是我太怯懦了?不管怎么说,似乎我就是罪孽的聚合体,所以,我只会越发令自己陷入永无止境的不幸,却毫无办法阻止和防范。
我站起来,琢磨着应该去弄点什么药调养一下,于是走进附近的一家药房。就在我与药房老板娘照面的一瞬间,她好像被镁光灯的闪光照得发了怔,抬起头圆睁着双眼,呆呆地伫立在那里。那双睁圆的眼睛里既没有惊愕也没有厌恶,而是流露出像是求救又像是充满了渴慕般的目光。唉,她一定也是个不幸的人,因为不幸的人总是对别人的不幸感受特别敏锐。我正如此想着,猛然注意到老板娘原来是手撑拐杖、颤巍巍地勉强站立的,我遏制住自己抢步朝她跑过去的念头,只是和她对望着,此时我的泪水禁不住涌出眼眶,她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里,也洒下了两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