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之三 · 二 · 1(1/2)
堀木与我。
相互蔑视却又彼此往来,并由此而共同作践自己。倘若这就是世人所谓“交友之道”的本质,那我与堀木的关系无疑称得上是真正的“朋友”了。
仰承京桥那家小酒馆老板娘的侠义之心(女人的侠义之心,是一个很奇妙的用语,但依据我的经验,至少在都市男女中,女人比男人更拥有可称之为侠义之心的那份东西;男人做起事来大都战战兢兢,只知道装点门面,而且又吝啬小气),那间香烟铺子的由子就此成了我没有名分的妻子。我们在筑地靠近隅田川的一栋木结构两层公寓,租了楼下一个房间居住,我把酒戒了,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选择的职业漫画创作中。吃过晚饭,我们两人会一起去看电影,回家途中顺路折进咖啡馆坐坐,或是买一钵花。不过,更令我感到快乐的是同这个打心底里由衷信任自己的小新娘待在一起,听她说说话,欣赏她的一颦一笑。正当我心中隐隐升腾起一股甜蜜的思绪,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人,再也不会以一种悲惨的方式了结此生的时候,堀木却又出现在我的面前。
“嗨,色魔!咦,看你的模样,好像稍稍懂得些人情事理了。我今天是从高圆寺那位女士那儿来做传话使者的。”他开口说道,忽又压低嗓门,朝正在厨房里沏茶的由子的背影努了努下巴,轻声问道,“不要紧吧?”
“没关系,有什么话都可以尽管说。”我平静地回答。
事实上,由子真算得上是信任的天才。我和京桥那家小酒馆的老板娘的关系自不用说,就算告诉她我在镰仓发生的那件事情,她对我与恒子的关系也毫不怀疑。这倒并非因为我撒的谎高明,有时候我甚至用再明白不过的说法直陈其事,可由子似乎仍全当是笑话来听。
“瞧你还是一副很得意的样子啊。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只是让我转告你,偶尔不妨也到高圆寺那边去坐坐。”
才刚要忘却之际,却有一只怪鸟振翅飞过来,用尖长的喙戳破我记忆的伤口。刹那间,过去那些惭耻与罪恶的记忆登时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一阵禁不住想放声惊叫的恐惧感,使我坐立不安。
“去喝一杯吧!”我说。
“好啊。”堀木应道。
我与堀木。外表上看,我们两人十分相似,有时甚至觉得根本就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当然,那只限于四处玩乐找那种廉价酒喝的时候。不过,只要我们两人一碰面,顷刻就会变成外形和毛色都完全相同的两条狗,一起在下着雪的小巷里往来窜动。
从那天之后,我们又开始重温旧好,还结伴去京桥那家酒馆喝酒。最后,两条醉成烂泥一堆的狗还造访了高圆寺静子的公寓,在那里借宿一晚才离开。
那是个令人难忘的闷热的夏夜。黄昏时分,堀木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浴衣,来到我位于筑地的居所。他告诉我,他今天因为有急用,当掉了夏天的衣服,但倘若被他老母亲知道此事的话那可不妙,所以想马上将衣服赎回来,让我借点钱给他。不巧我刚好也手头拮据,于是仍旧照老办法,我吩咐由子拿她的衣服去当铺换点钱回来。借给堀木之后,还剩余点钱,我便叫由子去买来烧酒,爬到公寓的天台上。从隅田川上时不时吹来阵阵夹着臭水沟味的凉风,我们就在臭风中摆起一桌略嫌肮脏的纳凉晚宴。
我们玩起了猜猜是喜剧名词还是悲剧名词的游戏。这是我发明的一种游戏。凡名词皆有阳性、阴性、中性之分,同样,也应该有喜剧和悲剧之分。例如,轮船和火车都是悲剧名词,而市内轻轨电车和公共汽车则属于喜剧名词。假使谁不懂得为何如此区分,便不配奢谈艺术,一个剧作家若是在喜剧中哪怕只夹杂了一个悲剧名词,他就没资格吃这碗饭。悲剧同样如此。
“听好喽——香烟是什么名词?”我问道。
“悲剧。”堀木迅即回答。
“药品呢?”
“药粉还是药丸?”
“针剂。”
“悲剧。”
“是吗?可是也有荷尔蒙针剂啊。”
“不,绝对是悲剧。我问你,首先注射用的针头本身不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悲剧吗?”
“好,就算是我输吧。不过我告诉你,药品和医生出乎意料都属于喜剧呢。接下来,死亡呢?”
“喜剧。牧师与和尚也一样。”
“答得好!那么,生存应该是悲剧了吧?”
“不,生存也是喜剧。”
“不对!这样一来,不是凡事都变成喜剧了吗?我再问你一个,漫画家呢?你不会说这也是喜剧吧?”
“悲剧,悲剧,一个大悲剧名词!”
一旦演变成这样一种低俗的玩笑就很无趣了,但我们却自命不凡地将它看作全世界任何上流聚会都不曾有人玩过的聪明游戏。
当时我还发明了另一种与此类似的游戏,那就是反义词的猜字游戏。例如,黑色的反义词是白色,但白色的反义词却是红色,而红色的反义词是黑色。
“花的反义词呢?”我发问。
堀木撇着嘴巴,想了想答道:
“呃……有家餐馆的名字叫‘花月’,这样说来,应该是月亮吧。”
“不,那可不是反义词啊,倒不如说是它的同义词哩。星星和紫罗兰,不就是同义词吗?那算不上反义词。”
“我明白了。那就是蜜蜂。”
“蜜蜂?!”
“牡丹和……蚂蚁?”
“搞什么呀,那是画题。你可别想蒙混过关。”
“我想起来了:‘丛云遮花’……”
“应该是‘丛云遮月’吧?”
“对了,对了,花配风,是风!花的反义词是风。”
“这也太蹩脚了。那不是浪花调中的句子吗?这下你可彻底露了老底儿了。”
“再不,就是琵琶。”
“这下差得更远了。花的反义词嘛……应该举出这个世界上最不像花的东西才对。”
“那么说……等一下,你搞什么嘛,莫非是女人?”
“顺带问一句,女人的同义词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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