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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记之一 · 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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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向人类最后的求爱。尽管我对人类极度恐惧,但似乎始终割不断对人类的缘情,于是借着装傻这一缕细丝,来维系与人类的贯联。表面上我总是笑脸迎人,暗中则是拼了死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般才艰难万分做出这样的奉侍。

从小,即使是自家人,我也想象不出他们有什么样的痛苦、他们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们为何而活着,只知道谨小慎微地去面对他们。等到实在无法忍受那种令人难堪的气氛,便渐渐成了装傻的高手。换言之,不知不觉中我变成了个不吐一句实话的孩子。

看看当时我与家人在一起的合影就会发现,其他人都一脸正经,唯独我歪着头,脸上露出古里古怪的笑容。这便是我既幼稚又可悲的一种扮傻装痴行为。

不论家人说我什么,我从不顶嘴。他们一句轻描淡写的批评,我却感觉如同霹雳般震撼,几乎令我发疯。不要说顶嘴了,我甚至认为他们的批评一定是万世相传的人类真理,自己没有遵行真理的能力,恐怕从此便不能够与人类同处一片天底下了。所以,我无力反驳,也无法为自己辩解。一旦受人指责,我便觉得完全是因为自己的想法有误,因而总是默默地忍受对方的攻击,内心则恐惧到几乎发疯。

遭别人责难或怒斥,任何人也许都不会觉得好受,不过我却从朝我发怒的人脸上,看出来比狮子、鳄鱼、恐龙还要可怕的动物本性。平时他们似乎将其本性掩饰起来,但由于某种原因,就会发怒而突然暴露出人类可怕的本性,就像温驯地躺在草地上歇息的牛冷不防一甩尾巴,鞭毙叮在肚子上的牛虻一样。这一幕总是令我寒毛倒竖、胆战心惊。想到这种本性或许也是人类求生的一项资格,我便感到无比绝望。

对人类,我始终心怀恐惧、战战兢兢,而同为人类的一员,我对于自己的言行举动更是毫无自信,只能独自将懊伤偷偷锁进心中一隅,抑郁、神经质,统统深藏起来,同时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乐天模样,逐渐将自己改造成一个装疯卖傻的怪人。

管那些做什么,只要能逗人一乐就行了。如此一来,即使我置身于人们所谓的“生活”之外,他们也不会太在意。总之,我绝不能成为人类的眼中之碍,我只是虚无,我是风,是空气——我的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我假装痴狂用以取悦家人,还有,在那些比家人更加神秘莫测、更加可怕的男女下人面前也竭力装傻卖乖。

夏天,我在浴衣里头穿上红色的毛衣,走在堂前廊庑上,逗得家人笑个不止,连平素不苟言笑的大哥见了也不禁扑哧乐出了声。

“叶藏,这么穿不合适呀!”他的口吻充满怜爱。

其实,我并不是不懂得冷热的怪人,岂会大热天里穿件毛衣到处逛荡?我只是将姐姐冬天用的两只毛护腿套在胳膊上,露一点点在浴衣的袖口外,让人以为我身上穿了件毛衣。

父亲在东京有不少公务,因此他在上野樱木町置了栋别墅,每个月有大半时间都住在东京的别墅里。每次回家,父亲总会买好多礼物送家里人和亲戚,这可以算是父亲的一个嗜好。

某次,在父亲动身上京的前一晚,他把孩子们召集到客堂间,笑吟吟地询问每一个人,希望回来时得到什么样的礼物,然后将孩子们的回答一一写在记事本上。父亲难得与孩子们这般亲近。

“叶藏,你呢?”

轮到我时,却一时间吞吞吐吐无言以对。

问我想要什么,我反而突然间什么都不想要了。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随便好了,反正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我快乐起来。但与此同时,别人送我的东西,无论多么不投我所好,我也不会拒绝。对讨厌的事物不敢明说,对于喜欢的事物,也像做贼似的畏畏缩缩、惴惴不安,令我备感痛苦,而这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又使我苦闷不已。换句话说,我连二者择其一的能力也没有。我想,日后我的人生之所以“充满了惭耻的记忆”,这种讨厌的癖性可以说是一大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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