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2(2/2)
回到家时将近下午五点。在幽暗的玄关摆着一双没看过的、已经穿旧的廉价皮鞋。今井良雄来了,那个我大哥用生命救回来的年轻人。当我们回到起居室时,良雄将他又圆又胖的双腿折叠,端端正正地跪坐着,在佛龛前吃着自己带来的水羊羹[34]。父亲盘坐在檐廊,旁边摆着蚊香,盯着庭院里看。我们简短地寒暄过“好久不见”“最近好吗”之后,散坐在茶几附近。母亲把电风扇搬到汗流不止的良雄旁边,按强风,固定方向对着他吹。一年没见,良雄看起来又胖了一些。穿着不知道跟谁借来的不合身的西装,绑着便利店买的廉价领带。佛龛前摆着被汗水浸湿到文字都糊掉了的奠仪袋。姐姐一边将麦茶倒入他眼前的杯子里,一边和气地跟他说话。
[34] 日式点心的一种,在豆沙馅中混入琼脂冷却制成的更柔软的羊羹。
“所以明年就大学毕业了啊……”
“是的,托您的福。”良雄点点头,露出和善的笑容。我记得他重考了两三年后,考进了当地一间我不记得名字,但学费贵得惊人的私立大学。原来已经过了四年了。
“工作找到了吗?”姐姐接着问。
“本来想进媒体业,但哪里都进不去。”
良雄又露出笑容。
那张脸就像是小孩和老头的混合体,既不可爱,又不精悍。
“那个,戏剧学校呢?”
坐在电扇旁的母亲问。
“很不好意思,那个从前年起就没再去过了。”
每当开口,他的头都会点上几下。
“是吗?真可惜。”
母亲发出惊讶的声音。
“妈,你去年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就坐在这儿。”
的确,去年的忌日,良雄也驼着背,满身是汗地坐在这里。然后正如姐姐说的,母亲也为他不再去戏剧学校表示了惋惜。而她本人似乎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现在我在一家小型广告公司打工,我觉得那儿应该也还不错……”
“不错啊。”
我开朗地附和他,然后看看由香里。由香里点点头没说话。
“啊不,虽说是广告,但其实都是些超市传单什么的……”
良雄很不好意思地说。父亲的背影似乎动了一下。虽然没那么热,但他从刚才起一直在扇着扇子,好像在否定什么似的。良雄发出声音啜饮着剩下一半的麦茶。
“所以已经面试过了?”
姐姐又倒了麦茶到他的杯中。
“啊,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先这么打着工应该也还好……”
良雄把第二杯麦茶一口气喝掉。坐在姐姐旁边的纱月,像是看奇怪的生物似的直盯着良雄看。小孩真是直接又残酷。
“嗯……不管怎么说,身体健康是最重要的,是吧?”
姐姐说道。恐怕她的本意是为了让他好过一点,但在我看来,那应该只会让他感到更不舒服吧。
“不过我也就只剩健康了。”
他应该是在开玩笑吧,还没说完自己就先笑了。导致周围的人错过了该笑的适当时机。
一小段时间内,起居室里只有良雄的笑声,紧接而来的是尴尬的空当。没有任何人付出任何努力去填补那段空当。良雄将手中的杯子放到茶几上,正襟危坐。
“那时要不是纯平先生没有救我的话,就没有现在的我了。我心里真的是充满了遗憾和感激。真的很感谢,我会连纯平先生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的。”
良雄正儿八经地说完后,缓缓地点了点头,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然后他背向大家,看着佛龛旁大哥的遗照敲了铃。不知道是他用力过头还是怎么回事,铃声变得非常干瘪,回荡在起居室里。良雄那又大又圆的背上满是汗水,白色的衬衫都湿透了,露出肉色。可能是那模样太好笑了,淳史一直把脸埋在自己膝盖里偷笑着。坐在旁边的由香里用手肘顶了他一下,示意他停下,但他停不下来。父亲手上的扇子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摆动。双手合十之后,良雄转过身面向大家,说:“那我先告辞了。”然后将手放在榻榻米上,深深地磕了头。从他磕头的样子我感受到,他应该是把这次当作最后一次来这里了。这十五年来,他每年都会出席,从不间断。就算是有着救命之恩,以现在的年轻人来说,他也已经算是很懂礼数了。而且继续关注他的人生之路,对我们来说也是一种煎熬。应该也够了吧。当良雄拿起外套想要站起来时,他像是踢到什么似的突然向前倒了下去,发出了一声巨响。应该是跪太久脚麻掉了。“痛、痛、痛……”良雄发出惨叫,伸手像是想抓住什么。我别无他法,只好抓住眼前的手,扶着他两个人一起站起来。我的另一只手拉着他的皮带后面,就在那时,我听到了一声缝线撕裂的声音。“没事吧?”母亲发出悠哉的声音问。
“该不会是脚麻了吧?”
那种不用说出来也知道的话,母亲却偏偏要说出口。她从我们后面跟上来,这让良雄更加惶恐。在我扶着他走路的期间,他不断说着:“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