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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 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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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电视观众们迎来了一项奇妙的消遣——至少对内斯而言是这样。一天上午,内斯打开电视,发现没播动画片。这时,沃尔特·克朗凯特出现在屏幕上,他沉静地坐在桌边,像是在主持晚间新闻——然而当时还不到上午八点,而且,他的桌子摆在室外,肯尼迪角的风吹乱了桌上的文件和他的头发。他身后的发射架上竖立着一枚火箭,电视屏幕的顶端,有一只倒计时的钟表。等待发射的是“双子座九号”。如果当时内斯知道“超现实”这个词,肯定会用它来形容这些电视画面给他的感觉。看到火箭向上发射时喷出的硫黄色巨大烟尘,他缓缓爬到电视旁,鼻子几乎贴在了屏幕上。屏幕底部的计数器变换跳跃,显示出一串匪夷所思的数字:七千英里每小时、九千英里每小时、一万英里每小时。他根本想象不出什么东西会飞得如此之高。

整个上午,内斯全神贯注在火箭发射的新闻报道上,犹如吸吮糖果一般品味着每一个新名词:会合对接、轨道图。下午,莉迪亚蜷在沙发上睡觉,内斯则不停地念叨着“双子座”、“双子座”、“双——子——座”。好像这是一句魔咒。火箭在蓝天中消失了很久之后,摄像镜头依然对着天空深处——那里有火箭留下的白色航迹。一个月来,内斯第一次暂时忘记了他的母亲。在上面——高度八十五英里、九十英里、九十五英里,计数器上显示——地球上的一切都会隐去,包括那些离家出走的母亲、不爱你的父亲和嘲笑你的小孩——所有东西都会收缩成针尖大小,然后完全消失。在上面,除却星辰之外,别无他物。

接下来的一天半里,无视莉迪亚的抱怨,内斯拒绝换台,不许她看《我爱露西》的重播或者《爸爸最明白》。他开始直呼宇航员们的名字,汤姆·斯塔福德、吉恩·塞尔南,把他们当成多年好友。宇航员对地球的第一次通话开启后,莉迪亚觉得她听到的只是一串混乱、沙哑的胡言乱语,宇航员的声音像是在研磨机里粉碎过一样难听。然而内斯却毫不费力地听懂了。吉恩激动地小声说:“伙计,外面真美。”nasa没有传回在轨人员的电视信号,所以,电视台播出的是太空舱的模拟场景:由一位吊着钢丝的演员在密苏里州的摄影棚里对着专业仪器进行表演。当那个身穿宇航服的家伙步出舱室,优雅地飘浮,毫不费力地升高——两脚朝上,根本看不出他身上拴着的钢丝——的时候,内斯忘记了这不是真的。他忘记了一切,甚至忘记了呼吸。

午饭时,他们吃的是花生酱三明治。内斯在餐桌前说:“宇航员吃的是鲜虾蛊和炖牛肉,还有菠萝蛋糕。”晚饭时,他说:“吉恩是有史以来进入太空的最年轻的宇航员,他们准备完成距离最长的一次太空行走。”翌日早晨,他父亲冲麦片时,内斯激动得顾不上吃,他说:“宇航员穿着铁皮裤子,保护他们的腿不被助推器伤害。”

理应热爱宇航员的詹姆斯——因为,除了在太空这片全新的领地开疆拓土的宇航员,还有什么人当得起“现代牛仔”的称号呢?——却对航天知识一无所知。他正纠缠在纷乱的思绪之中,玛丽琳的字条碎片压在心头,他仿佛端着一台望远镜,冷眼旁观儿子的痴迷。他想,天穹深处的宇航员不过是些微尘,两个小人,挤在沙丁鱼罐头大小的空间里,鼓捣着各种螺母螺栓。在那里,看不到地球上的人,那些艰难挣扎的灵魂对他们来说与死者无异。这些宇航员毫无价值,荒谬可笑,是些盛装打扮的演员,吊着钢丝,故作勇敢,四脚朝天地跳舞。而内斯被他们施了催眠术,他终日凝视屏幕,嘴角挂着平和安宁的微笑,见此情景,詹姆斯只觉胸中涌起一股狂暴的厌憎之火。

星期天早晨,内斯说:“爸爸,你相信吗,人类能登上月球,然后再回来?”詹姆斯用力扇了儿子一巴掌,把他打得牙齿都咯咯作响。“不准胡说八道。”他说,“你怎么能琢磨这些事,现在这个时……”

他以前从未打过内斯,以后也不会打。但是,他们之间的某种纽带已经破裂了。内斯捂着腮帮子,箭一般冲出房间,莉迪亚紧随其后。詹姆斯独自留在客厅,脑子里印着儿子因震惊和愤怒而泛红的双眼,他一脚把电视机踢倒在地,顿时,玻璃碴儿和火花四溅。虽然他星期一就带着孩子们特地到德克尔百货商店买了一台新电视,但詹姆斯再也没有想起什么宇航员和太空,那些尖锐的玻璃碴儿似乎永远地蒙住了他的眼睛。

内斯则拾起《大不列颠百科全书》读了起来:引力、火箭、推进。他研究着报纸上各种关于宇航员和航天任务的文章,偷偷把它们剪下来,藏进文件夹。晚上因为梦到母亲而惊醒后,他就把文件夹里面的剪报倒出来,蒙着毯子,从枕头下拿出手电筒,按照顺序重读那些文章,记住每一个细节。他知道了每一次发射任务的代号:自由、极光、西格玛。他吟诵着每位宇航员的名字:卡朋特、库珀、格里索姆、格伦。读完最后一篇文章后,他便又获得了沉入睡眠的能力。

莉迪亚却没有任何消遣来帮助自己忽视她的世界中那个“母亲”形状的黑洞,内斯与“对接适配器”“溅落”“远地点”等等术语做伴时,她注意到了一些事,这个没有母亲的家,发出了异样的味道。一旦发觉到这一点,就再也无法忽略。莉迪亚开始做噩梦,梦见她和蜘蛛一起爬行,她和蛇绑在一起,她淹死在茶杯里。有时,当她在黑暗中醒来,能听到楼下的沙发咯吱作响——那是她父亲在辗转反侧。在这样的夜晚,她永远无法再次睡着,日子变得粘稠沉闷,犹如糖浆。

家里只有一样东西能让莉迪亚想起母亲:那本红色封面的大烹饪书。她父亲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内斯埋首于百科全书的时候,她就钻进厨房,从柜台上把书取下。虽然只有五岁,她已经认得一些字了——当然不像内斯读得那么流畅——她念叨着食品的名字:巧克力欢乐蛋糕、橄榄面包、洋葱奶酪羹。每次打开这本烹饪书,扉页上的女人都更像一点她的母亲——微笑的样子,向后翻的衣领,不直接看你而是望着你身后的眼神。她母亲从弗吉尼亚回来以后,每天都会读这本书,下午莉迪亚放学回家的时候,晚上莉迪亚睡觉之前。有时候,到了早晨这本书还搁在桌上,似乎她母亲通宵都在读它。这本烹饪书,莉迪亚知道,是母亲最喜欢的读物,她会像信徒抚摩《圣经》一样翻阅它。

七月的第三天,她母亲已经失踪两个月了。莉迪亚窝在餐桌底下她最喜欢的角落,再次捧起烹饪书。那天早晨,她和内斯要父亲买热狗和国庆焰火。詹姆斯只说了一句:“再说吧。”他们知道,这话的意思是“不”。母亲不在,这个国庆日不再有烧烤和柠檬汁,他们也不会去湖边看烟花了。只有花生酱和果酱,而家里的窗帘依旧紧闭。她翻动书页,看着上面的奶油派、姜饼屋和牛排大餐的照片,发现其中一页的侧面画着一条线。她念出画线的字句:

什么样的母亲不喜欢和女儿一起做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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