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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哈拉的手记(续篇) · 十九(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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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了太多的乐器,浪费了太多的材料。”明朝那些事儿小说

紧接在勃拉姆斯之后,可以看到理查·华格纳带头走在同样庞大的队伍前面,我们感觉得出有多少难缠的家伙在依附着他,在靠他为生。事实上华格纳也踩着忍辱负重的步履,精疲力竭地拖着脚前进。

“我年轻时,”我悲伤地说,“一直以为这两位音乐家是人所能想象出来的最对立的人。”

莫扎特笑了。

“没错,不管什么时代都是如此。要是稍微保持距离去看,那样的对立就会逐渐变成相似。那个过度使用乐器既不是华格纳的缺点,也不是勃拉姆斯个人的缺陷。那是那个时代的错误。”

我控诉般地叫了起来:

“什么?为此他们就得做出这样重大的赎罪吗?”

“那是当然的,那是审判的顺序。只有在他们清偿完时代的罪时,才能知道他们是否能够留下足以用来清算的个性。”

“但那不是他们的责任呀!”

“当然不是。亚当夏娃偷吃了苹果也不是他们的责任,可是他们必须为此偿罪。”

“可是那太可怕了。”

“的确,人生经常是可怕的。我们虽然没有任何责任,也还是必须为此负起责任来。只要出生,就已经是罪了。你不知道这一点,显然你受过的一定是奇妙的宗教教育。”

我感到悲惨极了。我看到自己的模样。我这个累得筋疲力尽的巡礼者,必须走到另一个世界的沙漠去。我背负着到目前为止所写出来的许多“没有反而更好”的书、论文和报纸上的杂文,后面跟着一大群曾经必须为那些文章工作的印刷工,以及把那些东西全都囫囵吞枣的一大群读者!啊!这是多么荒唐呀!而且亚当、苹果和其他的原罪也全都在那里。那一切都得清偿不可。这是无穷无尽的净罪之火。而在那之后才会出现以下的问题,也就是在这一切背后是否存在什么个性的东西,存在什么独特的事物,我的行为和结果是否一切都只是海上虚幻的泡沫,是否只是变幻无常的潮流中的无意义游戏而已。

看到我无精打采的神情,莫扎特纵声大笑。由于笑得太厉害了,让他翻了个筋斗,用两只脚发出了颤音,同时对我大吼道:

“喂!年轻人,难道你咬到舌头了吗?肺被揪紧了吗?你在想你的读者,想那个流氓、想那个可怜的大饭桶吗?在想你的印刷工人,想那个异端者、想那个该诅咒的造谣生事者、想那个研磨佩刀的家伙吗?这真是要让人笑破肚皮。你这个坏小子,真是要让人笑出眼泪来。你这个倾家荡产的败家子,你这个屁滚尿流的臭小子!你这个背负印刷厂老板的黑墨水和痛苦灵魂,信仰虔诚的心呀!我真想开玩笑地为你点燃一支蜡烛。你可真会说笑话,把人闹得天翻地覆,这么会捉弄人。你这个看到人只会摇尾巴的家伙,时间已经不多了,再见了,像你这种写书、说梦话的家伙,最好叫魔鬼给抓了,痛打你一顿。你写的那些不是从四处剽窃来的吗?”

这对我实在太过分了,我气得连感到悲伤的时间都没有了,一把扯下莫扎特的假发,莫扎特拔腿就逃。假发愈变愈长,变得有如彗星的尾巴似的,我被吊在假发尾端,被拖着绕遍整个世界。可恶,这个世界为什么这样冰冷呀!不朽的人对这稀薄得可怕的冰的空气都毫不在乎。不过这种有如冰一般的空气让人觉得精神舒畅,我在昏迷前的短暂瞬间感觉到敏锐得几乎让我感到疼痛的像钢铁那样冷冽,像冰那样冰冷的快乐。想象莫扎特所做的那样开朗地、凶暴地、超现实地笑出来的欲·望动摇着我的全身。但是就在那时候,我的呼吸停止了,失去了意识。

清醒过来时,我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全身瘫软无力。走廊上的白光照射在雪亮的地板上。我还没有达到不朽的人的境地,我依然停留在充满谜团、苦恼、荒原狼和痛苦的混乱纠纷的世界这边。这里不是好的处所,不是可以忍受的地方。非得做出了结不可。

墙上巨大的镜子里,哈利面对着我,身体似乎有些不舒服。和去教授家里拜访,以及黑鹰馆的舞会之后的那个夜晚的情况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那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是数年前,不,是数百年前的往事了。哈利上了年纪,学会跳舞、参观了魔术剧场、听了莫扎特的笑。不管是对跳舞还是对女人或者对刀子,都已经不怀任何不安。即使天分凡庸,只要累积起数世纪的经验,也还是会成熟的。我久久凝视着镜中的哈利。我对他还十分眼熟。他依然——虽然只有些许——像15岁的哈利,像3月的星期天在岩石上遇到萝莎,在她面前脱下坚信礼时期的学生帽的哈利——可是在那之后他有数百年的岁数,钻研音乐和哲学,感到厌烦,在“铁盔馆”大口灌着阿尔萨斯葡萄酒,与诚实正直的学者讨论克里休纳,爱艾莉嘉和玛丽亚,和荷蜜娜成为朋友,射击汽车,和皮肤光滑的中国女人睡觉,与歌德和莫扎特见面,在时间与现实梦幻的网上开出了好几个洞。事实上他还在那网中被捕获住。他失去了美丽的棋子,不过口袋里放着信用可靠的刀子。老哈利,精疲力竭的老男人,前进吧!

啊!可恶,人生为什么这样苦涩呀!我向镜中的哈利吐口水,用脚踢,把他踢成粉碎。我在发出回音的走廊上缓步走去,虽然我很仔细地观察那些许下那么多美妙承诺的门,不过已经没有一扇门贴出告示了。我检查着魔术剧场无数的门慢慢走着。今天我不是出席了化装舞会吗?那之后已经过了一百年。大概不久叫做岁月的东西也会消失的。还有非做不可的事情,荷蜜娜还在等待着。应该会成为奇妙的婚礼的。我在悲伤的波浪中向对面游去,被悲伤地拉过去。该死的奴隶,该死的荒原狼。啊!真是太可恶了!

我在最后一扇门旁边停下来。悲伤的波浪把我拖到那里去。噢,萝莎呀!噢,远逝的青春呀!噢,歌德和莫扎特呀!

我打开门。在门的后方看到的是单纯的美丽光景。在地面的地毯上,躺着两个赤·裸的人。美丽的荷蜜娜和俊美的帕布罗相拥而眠,睡得非常熟。他们看起来似乎不知厌倦,但实际上却立刻就满足了,对恋爱游戏感到精疲力竭。多么美丽的人儿呀!多么美妙的光景呀!多么叫人吃惊的美丽肉体呀!荷蜜娜的左边乳··房下方有一个新的圆形淤青,渗出乌黑的血来。那是被帕布罗美丽、光洁的牙齿咬出来的爱的伤痕。我对着那个有淤青的地方,把刀子直刺进去,只露出刀柄来。血流到荷蜜娜白皙、柔软的肌肤上。如果不是万事有些许不同,走着些许不同的路,我大概会吻掉那些血的。不过我并没有那样做,只是看着血流下来而已。她仿佛感到疼痛,仿佛大感吃惊似的,眼睛睁开片刻。我心里想着:“为什么她会感到吃惊呢?”随后我认为必须将她的眼睛闭上。不过她的眼睛又自己闭上了。我终于杀了她了。她略略屈身朝向旁边。可以看到从腋下乳··房的柔细暗影在隐隐约约动着。我觉得那似乎是要让我想起什么来,不过我却想不起来。不久她就不动了。

我久久地凝视着她。最后我有如清醒般打了个寒噤,拔腿正想逃。这时候帕布罗动了身体,睁开眼睛,舒展手脚,屈身在死去的美女身上微笑着。我心里想着,这家伙绝对不会有严肃的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这家伙都总是微笑。帕布罗仔细地折起地毯的一角盖住荷蜜娜的乳··房,好让伤口看不到,随后从包厢席悄悄走了出去。他要到哪里去呢?只剩下我和这个身体半掩的死去的女人两人。这个女人以前我曾经爱过、嫉妒过。她那苍白的额头上覆盖着男孩般的鬈发,只有嘴唇是鲜红的,在完全变苍白的脸庞上发亮着,半开启着。她的头发发出温柔的芳香,丰·满可爱的耳垂从头发中露出一半来。

这样她的愿望实现了。在完全变成属于我的之前,我杀死了情人。我做了最荒唐的事情。我跪在地板上,全身僵硬,完全不知道这个行为具有什么意义,这是好的、正确的呢?还是正好相反?聪明的棋士——帕布罗,对这个行为会怎么说呢?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无法想象。涂抹上色彩的嘴唇,在逐渐消失光泽的脸庞中,变得越发火红了。我整个人生就像这个已经不会说话的嘴唇似的。我所获得的仅有幸福和爱,只不过是这种东西罢了,只不过是涂在死人脸上的些许的红色罢了。

从死去的脸庞、从死去的雪白肩膀、从死去的白皙手臂,宛如缓缓潜伏过来般,一个战栗、一个像冬天那样的荒凉与孤独,慢慢地、慢慢地吐出愈来愈强的寒气。在那样的寒气中,我的手和嘴唇开始僵硬起来。我把太阳消灭掉了吗?我把一切生命的心脏杀掉了吗?宇宙之死的寒气入侵进来了吗?

我全身哆嗦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化成石块的额头,看着那僵硬的鬈发,看着耳垂那苍白、冰冷的微光。从那里流出来的寒气是致命的,而且是美丽的。有如奇迹般回响着、震颤着。那种冰冷正是音乐!

以前,很早的以前,我没有感受过这种战栗、这种同时也觉得是幸福的战栗吗?以前我没有听过像这样的音乐吗?有的,我从莫扎特那里听过。从不朽的人那里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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