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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哈拉的手记(续篇) · 十七(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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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由音乐

将时间变成空间

笑出眼泪来

幽默的小房间

隐士的玩乐

任何社交的乐趣

都可以百分之百取代

张贴的告示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有一张这样写着:

人格塑造指引

保证有效

我觉得这个值得一看,就进入那扇门中。

阴暗寂静的房间迎面而来。里头像东方风格那样,没有使用椅子,一个男人坐在地板上,仿佛大棋盘般的东西立在他的面前。开始时,我以为那是我的朋友帕布罗,至少那个人身穿类似的鲜艳丝绸上衣,有着同样乌黑晶亮的眼睛。我问:

“你是帕布罗吗?”

“我谁也不是,”他很友善地说明,“因为我们在这里都没有名字,我们在这里并不是个人,我是棋士。你希望我教你人格的塑造吗?”

“是的,请教我吧!”

“那么请让我使用两三打你的棋子。”

“我的棋子?”

“就是你看到你所谓的人格分裂成许多模样时的棋子呀!没有棋子我怎么下棋呢?”

他把镜子凑到我的面前。我又在那里头看到叫做我的这个统一的人物分裂成许多的自我。看起来那数目似乎变得更多了。不过那模样现在变得相当小了,约只有大小适度的棋子那么小。棋士以冷静、准确的动作拿了两三打棋子,摆在棋盘旁的地板上。在做那个动作时,他就像重复说出经常在进行的演讲或授课内容的人那样,单调地说:

“有一个会带来错误和不幸的见解,那就是认为人是永恒不变的统一体。这件事情你也知道得很清楚。另外你也知道人是由许多的灵魂,由非常多的自我形成的。将个人表面上的统一像这样分裂成许多模样,被视为是疯狂。科学为这个现象想出了叫做精神分裂症的名字。在这一点上,科学是对的,因为若是没有指挥,没有秩序和排列,当然无从控制多数。可是相反的,相信秩序一生只有一次能够约束无数意识下的自我,在这一点上,科学是不对的。科学的这个错误,招来许多让人感到不愉快的结果。这个错误唯一的可取之处,就只有让身为国家官员的教师和教育家把他们的工作单纯化,省略了思考和实验。这个错误的结果,让许多无可救药的疯狂的人被视为‘常态’,不,被视为在社会上具有高度的价值;相反的,天才的人则被视为疯狂。于是我们以叫做塑造术的思考方式去弥补充满科学缺陷的心灵论。我们要告诉体验过自我的分裂解体的人的是,他们那些七零八落的部分,随时都可以依自己的喜好组合成新的秩序,经由这样的方法,生命的游戏可以拥有无限的变化。正如作家以一小部分的人写成剧本那样,我们可以从自我分解成的许多部分中,不断塑造出新的形象,塑造出具有新的游戏和紧张,以及永恒的新环境的形象——你看吧!”

他以冷静、正确的动作,把我的分解了的人物,有如棋子般抓起来。将老人、青年、幼儿、女人,快·活的和悲伤的、强壮的和孱弱的、敏捷的和迟钝的等所有的人物全都作为棋子,迅速排列在棋盘上。棋子一开始移动,立刻就形成了集团与家庭、游戏与战斗、敌方和我方,做成一个小规模的世界。他移动了片刻,让棋子玩耍、战斗、结盟,让他们交战、互相追求、结婚、自我分裂。那真是人物众多、波澜起伏、充满紧张的一出戏。

随后他以快·活的动作在棋盘上拨动着,将棋子全都静静地翻过来,拢成一堆,自己则沉思着,就像不肯妥协的艺术家那样,用相同的棋子构成崭新的棋谱,组成完全不同的架构与关系。第二局和第一局相似。虽然是相同的世界,由相同的材料构成,不过气氛变了,节奏也变更,主题以不同的方式强调,情况也不一样。

那个聪明的塑造者,一局接一局地将每一个仿佛我的缩影般的人物组成棋谱。大家都些许近似,显然全都属于相同的世界,受到相同血统的局限,可是每一局都是崭新的。“这就是处世之道,”他讲解说,“从现在起,你自己应该把你的人生局面随意做成各种形式,注入活力,让人生变得复杂而又丰富。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做。正如疯狂在崇高的意义上是一切智慧之源那样,精神分裂症也是一切艺术、一切幻想之源。就连学者也似乎对这个事实一知半解了。比如你只要看了《王子的魔法角笛》这本充满吸引力的书就会知道——在那本书中,学者惨淡经营的工作,经由许多被关进疯人院的疯狂艺术家天才式的合作,变得越发高贵。现在你把你的棋子收起来。人生的胜负是很有趣的。今天有如稻草人般大得无法让你忍受,把你的棋局搞垮了的棋子,也许明天就会退为善良的小角色。而在有一段期间处境尴尬,看起来就像倒霉透顶的可怜小棋子,或许在下一场棋局中就会变成你的公主。你好好享受一番吧!”

我向这个天才棋士表示感谢,低头鞠了一躬,将小小的棋子收进口袋里,从狭小的门退出去。事实上我本想立刻坐在走廊的地板上,一连好几个钟头,甚至永远玩那些棋子的,可是一站在圆形剧场明亮的走廊上,一道比我还要强大的新气流立刻就把我拖走了。一张海报在我面前耀眼地闪亮着:

荒原狼的训练奇迹

这段文字在我的心中煽起了各式各样的情绪。我过去的生活,以及从抛弃的现实中来的一切不安与压迫,揪紧着我的心,让我难以忍受。我用颤抖的手推开门,进入年底市集的摊贩棚子,只见里头镶着铁栅栏,栅栏把我和简陋的舞台隔开来。舞台上站着驯兽师。这个人有点像骗子那样装模作样,虽然他留着大胡子,两只手臂肌肉隆起,身穿俗艳的马戏团衣裳,可是却恶毒地、让我感到恶心地非常像我。这个粗壮的男子——多么凄惨的光景呀——用绳子捆着一只高大漂亮,但却瘦削得可怕、眼神有如奴隶般畏怯的狼,像狗那样拖出来。看着这个残忍的驯兽师让高贵但却卑屈的猛兽演出无数特技和吸引人的场面,既让人感到恶心,也让人觉得有趣;既让人感到悚然,也暗中激起快·感。

我这个该诅咒的、映照在扭曲的镜子里的双胞胎,确实成功地驯服了狼。狼不管怎样的命令都很仔细地服从,不管怎样的吆喝声和击鞭声都像狗那样做出反应来,像狗那样屈膝而坐,做出宛如死去的样子,在地上叩头,乖乖地用嘴叼着面包块、鸡蛋、肉片或小篮子走来走去。不,不止叼那些东西,甚至驯兽师丢下鞭子,它也必须捡起来叼在嘴上跟着驯兽师走。在那样做的时候,它还必须将尾巴摇得几乎让人惨不忍睹。接着狼的面前摆了一只驯服的兔子,随后又送来一只白色的小羊。狼龇露出獠牙,想吃想得身体都颤抖了,垂下口涎来,但它连那两只小动物碰都没有去碰,而是服从命令,优美地跳跃过蜷缩在地上发抖的小动物,一起做出和乐的家人团圆光景。并且狼还从人的手中吃着巧克力片。看着狼学习否定本性到这个几乎让人无法置信的程度,实在太痛苦了。看着看着,我的毛发倒竖了起来。

可是激动地看着的我,在第二部分的表演中,和狼相同,那个痛苦获得了弥补。也就是在那个洗练的训练表演结束后,驯兽师在小羊和狼上方露出胜利的甜美微笑鞠了一躬,角色立刻就对调了。那个像极了哈利的驯兽师突然谦卑地将鞭子摆在狼的脚边,开始像刚才狼所做的那样,颤抖、畏缩、露出悲惨的模样。相反的,狼则笑着舔着舌头。痉挛和虚伪的外表从它身上消失了,它的眼神晶亮。它的全身绷紧着,在恢复过来的野性中发出光辉来。

这次由狼下命令,人必须服从。受到命令的人屈膝趴下,表演模仿狼,舌头外吐,用装了假牙的牙齿从身上将衣服撕裂开来。依照“驯人师”的命令,他用两只脚走路,也用四肢走路;趴在地上叩拜,也装出宛如死了般的模样;让狼骑在背上,也把鞭子叼到狼那里去。像狗那样具有杰出的天分,几乎令人难以置信地服从一切屈辱和倒错。美丽的少女出现在舞台上,向这个受到训练的人靠近过来,抚摸他的下巴,用脸颊去摩挲他的脸颊。然而他始终是一副四脚畜生的模样,摇着头,向美丽的姑娘龇露出牙齿,而且还像狼那样威胁对方,所以少女逃跑了。巧克力摆在他面前,他仿佛很瞧不起似的闻嗅着巧克力,然后一把推开。最后白色的小羊和有斑纹毛色的驯服肥兔又被带了上来。于是这个擅长模仿的人把最后的尊严都放弃了,完全变成了狼,看了令人叹为观止。他用手指和牙齿抓住惨叫的小动物,将皮和肉撕裂开来,龇露出牙齿,咬住依然还活着的肉,快·活得闭上眼睛,在陶醉的忘我情境中吸着温热的血,我惊吓得从门口逃到外面去。我知道了这个魔术剧场并不是真正的乐园,在美丽的外表下隐藏着所有的地狱。噢!神呀!连这里也没有救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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