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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哈拉的手记(续篇) · 八(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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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我已经被邀请了,”她说,灵活的大眼睛很好奇地凝视着我,“不过我的舞伴显然在那里的酒吧被缠住了。好的,来跳吧!”

我扶着她,踩出第一个舞步。她没有把我赶走,依然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她看出我的舞技,由她带领我。她跳得非常好。我跟随着她,把跳舞的义务和规则全都忘得精光,只是和她一起移动,我感觉到对方紧凑的腰身和浑圆柔软的膝盖,看着她那宛如会发光的年轻脸孔,我向她坦承说今天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跳舞。她微笑着鼓励我,没有用言辞回答我那陶醉的眼神和奉承,而是用会让我陶醉的轻巧动作,优雅得难以言喻地回答我。那个动作让我们越发陶醉地紧贴在一起。我的右手牢牢地按在她的腰上,满怀幸福,一心一意跟着她的脚、手臂和肩膀的动作,竟然一次也没有踩到她的脚。音乐结束后,我们两人站在那里一直鼓掌到舞曲又开始响起为止。随后我再一次着迷地、留恋地、谦虚地完成跳舞的仪式。

舞曲结束时,我觉得时间过得未免太快了,身穿美丽天鹅绒衣裳的少女退了下去。突然间,荷蜜娜出现在我的身边。原来她一直在看着我们。

“知道了吗?”她笑着夸奖我,“女人的脚和桌子的脚并不相同,知道了吗?跳得真好!真是谢天谢地,这样你已经会跳狐步了。明天进行波士顿华尔兹舞。三星期后,在地球厅有一场化装舞会。”

由于是跳舞的休息时间,所以我们坐了下来。这时候吹萨克斯的俊美青年帕布罗也来了,向我们点点头,坐在荷蜜娜身旁。他和她似乎非常要好。不过老实说,从第一次看到他以来,我就一点也不喜欢他。我不否认,他很俊美,身材也好,脸庞也潇洒,但除此之外就找不到别的优点。即使会说多种语言,也是极其肤浅。亦即言之无物,只有请、谢谢、很好、确实、哈啰之类的字眼,的确会说好几种语言。事实上,这个帕布罗先生什么也不会说。而且这个漂亮的骑士也似乎不怎么会用脑筋思考。他的工作是在爵士乐团吹萨克斯。显然他满怀着爱和热情在专心从事这项职业。有时候他会吹奏着音乐拍着手,爆发其他的激情。比如发出“噢、噢、噢、噢、哈、哈、哈啰”这样的嘹亮歌声。然而在别的方面,他显然一无是处,只会为了讨好女人,佩戴最新流行的漂亮衣领和领叶,在手指上套许多指环而已。至于他和人相处的方式,就是坐在我们中间,微笑着,看着手表,非常巧妙地转动着雪茄。他那克瑞欧人[30]典型的黑眼睛和黑头发,没有寄宿着一丝浪漫、问题和思想。从近处去看,这个美丽的异国风情的半人半神,只是个享乐之徒,只是个心满意足、有些受宠的青年而已。我和他谈起了他的乐器与爵士音乐的音色。他一定发觉和他说话的是个热爱音乐的老行家,是个音乐通。但是在那方面,他完全不侃侃而谈。我对他出于礼貌,其实是出于对荷蜜娜的礼貌,想要以音乐理论去肯定爵士音乐,可是他却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对我的努力视而不见。可以看出他完全不知道在爵士音乐之前,爵士音乐之外还有一些别的音乐。他是个善良的人。这个善良的人用文静的、大而空洞的美丽眼睛微笑着。可是他和我之间显然没有任何共通的事情——对他来说是重要、神圣的事物,对我来说也是重要、神圣的事物,显然是一个也不会存在的。我们是从地球的相反部分来的,我们的语言中没有一个共通语。(不过后来荷蜜娜告诉我一件出乎我意料的事情。据她说,帕布罗和我进行了那场交谈后,对她说和我交往必须十分小心,说我非常不幸。她问他为什么看得出来,他说:“那是个可怜的、非常可怜的人。你看到他的眼睛了吗?那双眼睛不会笑。”)

[30]克瑞欧人(creole),生长于西印度群岛与西属美洲的欧洲人后裔。

随后黑眼睛的男人说他要失陪了,音乐又开始了,荷蜜娜站了起来。

“哈利,再和我跳一次。或者你已经不想跳了呢?”

这次我和她跳得比以前更加轻盈、自由、快·活。不过并没有像和刚才那个少女跳那样悠闲、忘我。荷蜜娜让我带领她,有如花瓣般温柔、轻盈地跟着我。这次我也可以从她身上看出、感觉到她有时候仿佛邀请般地贴近我,有时候又仿佛逃跑般地远离我的美。她也散发出女人和爱情的芬芳。她的舞也柔情蜜意地唱出欲·望的迷人、醉人歌曲——可是完全无法自由、开朗地回答那一切,无法彻底忘掉自己,献身给那诱·惑。荷蜜娜离我太近了。她是我的旅伴、我的妹妹、我的同类。她像我自己本身,像我的青春之友赫曼。她像那个梦想家、那个诗人、那个我修养精神和脱轨行为的热情伙伴。

“我懂,”后来我对她说起我的这个感受时她说,“非常懂。不过我还是会让你爱上我的,但不必急,目前我们是旅伴。是两个互相了解之后,想要成为朋友的人。那么我们就来互相了解,一起玩乐吧!我会让你看看我小小的舞台,教你跳舞,以及会稍微感到满足的蠢事。你也要把你的思想和知识的一部分给我看。”

“啊!荷蜜娜,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看的。你知道的事情比我多得多。你这个姑娘是个多么不可思议的人呀!在所有方面你了解我,胜我一筹。对你来说,我到底有什么价值呢?我不会让你感到枯燥乏味吗?”

她显出阴郁的眼神,看着地板。

“我不想听你那样说。你想想你自暴自弃地从痛苦和孤独中冲到我面前,成为我的旅伴那天晚上的事情好了!你知道那个时候为什么我能懂得你、了解你吗?”

“荷蜜娜,告诉我是为什么!”

“那是因为我和你一样的缘故。因为我和你同样孤独,和你同样既无法爱人生、人和自己,也无法认真地去面对。不管什么时候都一定会有两三个期望最美好的人生,无法忍受人生的愚蠢和野蛮的人的。”

“噢!等一等!”我真诚地惊叫道,“我一直以为我了解你。以为再也没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人了。可是你对我来说,却依然是个谜。你把人生当成游戏。你对小小的事物和乐趣显示出惊人的尊敬。我觉得你是优秀的人生艺术家。这样的你为什么会对人生感到苦恼,感到绝望呢?”

“哈利,我才没有绝望。不过对人生感到苦恼——是的,在这方面我是很有经验的。我会跳舞,熟知表面的人生,所以我不幸福让你感到不可思议吧?事实上像你那样熟知最美、最深奥的事情;亦即精神、艺术和思索,却对人生失望,也让我感到不可思议。所以我们在彼此吸引着。所以我们是兄妹。我可以教你跳舞、玩乐、微笑等无法满足的事情。你也可以教我思考、认知等无法满足的事情。你不认为我们两人是魔鬼的孩子吗?”

“对,没错。魔鬼就是精神。我们是精神的不幸的孩子。我们从自然当中坠落下来,飘浮在虚无中,我想起一件事情来了。我对你说过的《论荒原狼》中,说哈利认为自己拥有一个或两个灵魂,自己是由一个或两个人格构成的,其实只是他的幻想,人全都是由十个、百个、千个灵魂构成的。”

“我非常同意,”荷蜜娜叫道,“比如你的情形,精神部分高度发达,但在各种小小的处世术上却非常落后。思想家哈利虽然有一百岁,可是舞者哈利却只是出生约半天的婴儿。从现在起我们要训练的就是这个哈利。其他几乎同样小,既愚笨发育又不良的小兄弟们也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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