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荒原狼只为狂人而写 · 四(1/1)
像所有人那样,哈利也认为自己非常明白人究竟是什么。但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虽然他经常隐隐约约感觉到梦和其他难以控制的意识状态——他忘不了那种隐隐约约的感觉,想尽可能把那种感觉变成属于自己的!人绝对不是永恒持续的固定形体(尽管古代的贤人抱持着相反的看法,但这也仍然是古人的理想)。人其实是一个尝试,一种过渡状态。只是自然和精神之间的危险狭桥。内心深处的使命驱使人朝向精神、朝向神——内心深处的向往驱使人朝向自然、朝向母性。人的生活在两个力量之间不安地震颤着、动摇着。人在各个时候的“人”这个概念下理解的事物,都只不过是临时的、小市民式的认同罢了。某种原始的本能受到这个协定的驱逐、严禁。自觉、人性、非野兽化受到要求,不仅允许拥有些许的精神,也被视为是必要的。这种协定的“人”,正如一切的小市民的理想那样,是一种妥协;是欺骗了罪恶之母的自然与忧愁之父的精神,去除掉两者强烈的要求,想要定居在两者中间的温暖地带上的既胆小且单纯的狡猾尝试。所以小市民一旦允许有人被叫做“个人”,立刻就会把那个个人交给要求以人作为牺牲的牛身之神——“国家”,不断让两者互争,坐拥其利。所以小市民今天将某人当成异端者烧死,当成罪犯处以绞刑,明天就为那人立纪念碑。
“一人”并不是已经完成的东西,而是精神上的要求,也是受到期望但也被害怕的遥远可能性。在到达那里的路上,每次总是再差一点才能到达,必须经过可怕的苦恼和喜悦才能到达。能够到达的少数两三人,今天也为这些人建立了处刑台,明天又为他们树立光荣的铜像。像这些事情,荒原狼也预料到了。可是他在自己内部叫做“人”,与“狼”对立的东西,也只是具有小市民大部分卑俗性质的凡庸之人。哈利当然知道前往真正的人之路,前往不朽之路。有时候他也犹豫地应邀朝那边走去几步,因此付出极度苦恼、寂寞得让他心痛的代价。然而他的内心深处却害怕鼓起勇气跟上唯一前往不朽的狭窄道路,害怕去肯定那个最高的要求、那个由认真的精神所要求的成为人的道路。因为他非常清楚那条路通往更大的苦恼、通往放逐、通往最后的谛观,也或许通往处刑台——即使那条路最后导向不朽,他也不打算为那一切的苦恼而痛苦,也没有勇气为那一切而死。他比小市民更清楚人的极致,不过他还是闭上眼睛,绝望地执著于自我,不想去知道“我不想死”的这个绝望的意志,是通往永恒之死的最确实的道路;相反的,舍身而死、抛弃一切、自我变化献给永恒则是通往不朽之路。他在崇拜不朽的人物中他所喜欢的人,比如莫扎特时,他也是以小市民的眼睛去看莫扎特,像学校教师一般,只以禀赋超凡来解释莫扎特的成就,而不去说明莫扎特的努力和忍受苦难的伟大,还有不把小市民的理想放在眼里,以及想要成为苦恼之人将周围的小市民式气氛变成稀薄到有如包围寒冷宇宙的大气般的那种极度孤独,还有基督在客西马尼花园[18]的那种孤独等等。
[18]客西马尼花园,耶路撒冷附近之一花园,耶稣被出卖被捕之地。
总之,我们的荒原狼至少在自己身上发现了浮士德式的双重性格。他看出肉体的单一性中并不存在精神的单一性,所以他顶多只不过是在以协和为理想路程上从事漫长的巡礼罢了。他希望能够克服狼性,完全变成人,不然至少也要放弃成为过着狼的单一性的、没有分裂的生活。显然他从来没有真正仔细观察过狼。如果仔细观察过,他应该会看到动物也没有拥有单一性的灵魂,即使是动物,在优美的形体背后,也还是隐藏着各式各样的努力和状态,狼的内心也有深渊,狼也会苦恼。事实上,经由“回归自然”,人常常走入充满苦恼、没有希望的迷宫。哈利也绝对无法完全成为狼。即使成为狼,他应该也会知道狼并非质朴单纯,而是具有非常复杂的多样性。狼也在心中拥有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灵魂。想要成为狼的人,就和唱着“要是能够重返童年,真不知有多么幸福”歌曲的人同样健忘。因为唱着幸福的童谣,让人抱持好感不过却伤感的人,虽然同样想回到自然、天真、原始,但却完全忘了小孩子也是同样有各样格斗、各种矛盾,以及一切苦恼的。
事实上完全没有退路,既无重返狼的路,也没有重返童年的路。从一开始就没有纯真和单纯的事物,一切被创造出来的事物,即使乍看不是单纯的事物,也已经有了罪恶、有了矛盾,被抛进存在的脏污水流中,再也无法溯流而上。通往纯真、通往没有被创造的事物、通往神的路并不是在后方而是在前面。并不是通往狼或通往童年,而是通往更重的罪孽中、通往更深的人性中。可怜的荒原狼呀!即使自杀也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你一定会成为人,要走更漫长、更痛苦、更艰难的路。你必须将你的双重变为多重,把你的复杂变成更为复杂。你的世界不会变小,你的灵魂不会变单纯,而是必须将更多的世界——最后把全世界纳入你那痛苦、扩大的灵魂中,好让你有一天能够结束,能够到达安详。佛陀走过这条路。伟人全都走过。有的人怀着自觉,有的人无意识地,在冒险获得成功之际走上这条路。诞生意味着从一切全体的分离;从限定、从神的脱离,以及充满苦恼的新生。重返全体、从充满苦恼的个体的解放、成为神意味着灵魂扩大到可以将全体再度包容在内。
这里说的并不是学校、经济或统计学所知道的那种人;不是在街上熙来攘往的数百万人;不是像海沙或在岩石上破碎的波浪飞沫般的人。数百万人是多是少根本不是问题所在。那样的人只是材料而已,除此之外,就不具别的意义。不,我们这里说的是具有高度意义的人,说的是成为人的这个漫长的目标,说的是像王者那样的人,说的是不朽的人。天才并没有如我们平常所想的那样稀少。我们认为荒原狼哈利是个足以去尝试成为人这个冒险的天才,而不是遇到困难时,只会发牢骚,说反正自己是愚蠢的荒原狼,所以才会遇到困难。
具有这种可能性的人,竟然会用“荒原狼”,或者“啊!这两个灵魂该怎么办好呢”之类的话语去寻求救助,和经常对小市民阶层显示爱怜相同,都是既不可思议且令人悲叹的。能够理解佛陀的人,能够隐约感受到人性中的天国与地狱的人,不是不应该生活在常识、民主主义与小市民的教养所统治的世界里吗?一定是出于懦弱才会生活在那里。一旦世界变狭隘折磨着他了,一旦窄小的小市民房间变得太小了,他就把那归之于“狼”的罪,而不想去知道狼有时候是他最好的部分。他把自己身上粗野的部分全都叫做狼,感觉那是不好的、危险的,是小市民的恐惧之源——虽然他相信自己是个艺术家,具有纤细的感觉,可是却看不到在狼之外,在狼的背后,还有更多别的东西活在他身上,咬住他的并非全都是狼,那里也栖息着狐狸、龙、老虎、猴子、天堂鸟。另外他也无法看到这个世界,这个各种温柔、可怕、大大小小、凶猛、温驯的东西都齐聚一堂的乐园,被虚构出来的“狼”的故事震慑住了,被控制住了,就和他身上真正的人被小市民这种虚有其表的人震慑住、控制住一样。
可以想象一下充满着上百种、上千种树木、花朵、果实和杂草的庭院。如果这个庭院的园丁只知道“食用”和“杂草”这样的植物学上的区别,那么他就十之八九不会知道如何处理自己的庭院。大概最具魅力的花会被拔掉,最高贵的树会被砍倒,或者被憎恨被冷落。荒原狼也以同样的方法处理自己灵魂中上千种的花。他看也不看不能适用“人”或者“狼”这个标题的东西。他纳入“人”当中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呀!懦弱、笨拙、愚蠢与卑鄙,只要不是“狼”的,他全都归纳入“人”当中。这和只因为他还无法驾驭,就将强壮与高贵列入“狼”当中是一样的。
现在我们和哈利告别,让他一个人继续走他的路。如果他已达到不朽之人的世界,如果他已达到他那困难之路所要前往的地方,那么他看到自己这个东奔西跑、犹豫彷徨、曲折迂回的轨迹,应该会大感吃惊的,一定会向这个荒原狼满怀鼓励、指责与同情,深感兴趣地露出微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