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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 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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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说来,某一事件所以发生,都是由于虚火上升的缘故。“虚火上升”正如字面所示,是火在上升。关于这点,格林〔1〕也好,帕森斯〔2〕也好,就连老顽固的扁鹊,都不会提出异议。只不过上升到什么程度,又是如何上升的,却是个问题。而且,到底是什么在上升,也是个争论的问题。根据古代欧洲人的传说,据说在人的体内有四种体液在循环运行。第一,是所谓“怒液”,这种体液一旦上升,就会发怒。第二,叫做“钝液”,这种液体一旦上升,神经就会变得迟钝。第三是“忧液”,它会使人忧郁。最后是“血液”,这就使人四肢健壮。以后,随着人文的发展,怒液、钝液、忧液不知什么时候没有了,到了现在,只剩下血液还和过去一样在循环运行。所以,如果有谁虚火上升,我觉得肯定是他的血液在作怪。而且每一个人的血液的分量都是固定的,虽然根据性格的不同,每个人多少有些增减,但是大体上每一个人都保有五升五合那么多。因此,这五升五合的血液一旦上升,那么,上升所到的部位,就活跃得十分厉害,而其他部位则会因血液缺乏而发冷。这正如同群众烧警察岗楼时,警察全都集中在警察署里,大街上连一名警察也不见踪迹一样。如果从医学诊断的角度来说,有人就说它是警察的虚火上升。那么,为了医治好这种虚火上升,必须像从前一样把血液重新分配到体内的各部位。为了做到这点,就应该将上升的虚火降下来。这有种种方法。我家主人已故的老太爷遇到这种情况,据说是用一块湿手巾顶在头上,然后将两腿伸进“被炉〔3〕”里去取暖。正像《伤寒论》中指出的“头寒足热乃延命息灾之征也”。这种用湿手巾顶在头上,对于长寿法来说,是一日不可缺的哩。如果不用此法,也可试一试和尚们经常用的方法。那些居无定所的沙门、游方行脚的和尚,据说他们总是在树下石上歇宿的。所谓“树下石上”,并不是为了实现他们的难行苦行,完全是为了医治虚火上升,禅宗第六祖在舂米当中想出了这个秘法。各位也可以自己试试,坐在石头上自然会感觉屁股发凉,屁股一凉,虚火就会下降。这是自然的顺序,也是无可怀疑的。这样,虽然发明了种种方法使虚火下降,但遗憾的是,还没有发明出能惹起虚火上升的良方。一般人的想法,认为虚火上升对人体是有害无益的,但也有另外的情况。根据人的职业不同,虚火上升还是非常重要的,有的人如果虚火不上升就什么事也干不成。其中最重视虚火上升的是诗人。诗人必须虚火上升就和轮船不能缺煤一样,诗人如果虚火不上升,那他只能堕落为无所事事的、除了吃饭之外一无所能的凡夫俗子。当然,虚火上升也就是疯子的别名,既然他们不成为疯子就无法混饭吃,而在舆论上又未免太难听,所以在诗人当中,并不以虚火上升来称呼它,而一致同意神乎其神地称之为“烟士比里纯”〔4〕。这是他们为欺骗社会制造的称呼,其实就是虚火上升。柏拉图为了吹捧他们,将这种虚火上升称之为“神圣的疯癫”,不管如何神圣,既然是疯癫,人们就不会搭理他们,所以我想,还是加给它这样一个类似新发明的成药的名字,这样对他们也许会有好处。但是,正像鱼糕的主料是山芋、雕出来的观音像原是一段一寸八分的朽木头、鸭肉面使用的材料是老鸹肉、公寓里的牛肉锅用的是马肉一样,“烟士比里纯”其实就是虚火上升。从虚火上升这个词儿来看,应该说是一时的疯癫。虚火上升毋需送入巢鸭的疯人院,因为它只是短期疯癫罢了。不过,要使自己短期疯癫不是件容易的事。一辈子的疯子不难找到,但要找一个面对稿纸一握起笔来就临时发疯的人,这对万能的神来说,似乎也相当费力,轻易造不出一个来。既然神造不出来,那就只能自己动手来制造啦。正因为如此,所以自古以来直到今天,寻找虚火上升或者下降的办法,同样伤透了学者的脑筋。有的人为了获得“烟士比里纯”,每天要吃十二个涩柿子,这是从“吃了涩柿子就会便秘,便秘了肯定会虚火上升”这一理论推论而来的。同时,也有的人拿着烫好了的一壶酒跳进浴缸里,以为在热水中喝上几口酒肯定会虚火上升。根据此人说法,如果此法还不灵,他相信只要烧上一澡盆葡萄酒,跳进去便能立见功效。可惜那人是个穷光蛋,所以始终未能付诸实施,就一命归天了。最后还有一种人,想到只要模仿古人就能产生“烟士比里纯”,这是应用这样一种学说:只要模仿某人的态度和动作,模仿者的心态就和那人相似起来。也就是说,模仿喝醉酒的人那样唠唠叨叨个没完,模仿不知不觉也就觉得仿佛是喝醉了一般。参禅的人,在一炷香燃尽之前,耐住性子,也会觉得自己仿佛真成了禅和尚。因此,只要模仿一下早就有了“烟士比里纯”的名家的一举一动,那他肯定就会虚火上升。据我所知,雨果〔5〕是躺在快艇上思索文章立意的,所以只要坐在船上双眼注视着碧空,保证一定会虚火上升。听说斯蒂文森〔6〕是肚皮贴床,趴着写小说的,所以只要趴着动笔,肯定也会虚火上升。这样,虽然各式各样的人想出了各式各样的办法,但还没有一个人取得成功。在目前的情况下,人为的虚火上升,已成为不可能的事,虽属遗憾,但也是毫无办法的。当然产生“烟士比里纯”的时机,迟早是会到来的。我殷切希望为了人文的发达,这一时机越早到来越好!

〔1〕 原文只有姓无名,从前后文判断,可能是指英国气球飞行家格林(1785—1870)。

〔2〕 帕森斯(1854—1931),英国工程师,发明多极汽轮机,革新了船舶的推进技术。

〔3〕 日本式房子使用的取暖设备,在架子上盖着被以取暖。

〔4〕 英语spiration,圣灵、灵感之意。

〔5〕 雨果(1802—1885),法国作家。

〔6〕 斯蒂文森(1850—1894),英国作家。

关于虚火上升的解释,我想这已满够了,下边就要谈事件的正题了。不过,任何一桩大事件发生之前,总要发生一些小事件的。只叙述大事件而漏掉小事件是历来历史学家常有的弊端。主人的虚火上升也是每碰上一次小事件就上升一层,终于惹出了大事件。基于这个道理,如果我不把它的发展过程条理清晰地叙述出来,那么就不容易了解主人是怎样虚火上升的。了解得不彻底,主人的虚火上升就会空有虚名,社会上也许会瞧不起主人,认为他的虚火上升还未达到应有的程度。难得有这么一次虚火上升,如果不被人们推崇是一次十分了不起的虚火上升,岂不是让人泄气吗?下边叙述的事件,不论大小,对主人来说都不见得是光荣的。事件本身既然谈不上光荣,那么起码在虚火上升这一点上,最好能充分证明这是货真价实的虚火上升,是不比别人落后的虚火上升。我的主人并不具备向他人夸示什么的性格。如果不把他的虚火上升拿来炫耀一番,那就没有值得我费力去写的东西了。

群集于落云馆的敌军近日发明了一种达姆达姆弹,每当十分钟的课间休息或放学之后就向北边的空地发射炮火。这种达姆达姆弹,一般将它称之为球,用一个大的、类似厨房用的捣棒似的东西作为发射装置,任意向敌阵发射。别看它是达姆达姆弹,由于它是从落云馆运动场发射出来的,所以不必担心它会击中整天蜷伏在书斋里的主人。虽说是敌人,也不能不意识到这弹道是太远了,不过这是一种作战策略,据说在旅顺战斗中海军进行了间接射击从而建立了伟大的功勋,既然是这样,那么滚进空地来的球,也不见得收不到战果。更何况每打出一球,则竭尽全军之力,“哇”的发出一种威吓性的音响。主人遭受惊吓的结果是四肢的血管收缩,当他烦闷至极时,他那全身走投无路的血,必然就上升。可以说敌人的这一计谋是相当巧妙的。据说古时候希腊有个名叫伊斯基拉斯的作家,此人具有与学者、作家相同的脑袋。我这里说的学者、作家共同的脑袋是指秃头。为什么人们的头都会秃呢?无疑是因为营养不良而使头发失去了生长活力的缘故。学者和作家使用头脑最多,而且一般又都是穷得要命的。所以学者、作家的头一概都是光秃秃的。伊斯基拉斯也是一位作家,所以自然也是个秃头。他有着一个光溜溜的、和金桔一样发亮的脑袋。可是有一天,在阳光照射下,这位老兄摇晃着他那一向光秃秃的脑袋——脑袋是不可能时而光秃秃的,时而不秃,因此,只能说它是一向光秃秃的脑袋——走在大街上。差错就出在这里。秃头经日光一照,从远处一看,显得特别锃光发亮!树大招风嘛。他这个锃光发亮的脑袋当然也得招点什么来。这时,在伊斯基拉斯的头上正飞着一只苍鹰,仔细一看,这只苍鹰的爪子正紧紧地抓住一只小乌龟,这大概是它刚刚捕获的。乌龟、甲鱼这类东西味道当然是极好的。可是从希腊时期起,它们都带上一个硬壳儿。不管多么好吃,带着壳儿总是吃不成的。大对虾有一种带皮烤的名菜,但是带壳儿炖乌龟这道菜至今还没有过,肯定当时也是没有过的。即使老练的苍鹰,对于如何处置这乌龟也感到有些棘手。就在这时,在遥远的下界有个发光的东西。这时苍鹰认为机会来啦,它想如果把这个乌龟扔在这个发光的东西上边,那么乌龟的壳儿肯定会摔碎的。等壳摔碎了后,再飞落下去,就可以饱餐一顿乌龟肉了。它想好之后,便瞄准将乌龟从高处毫不客气地扔在这位作家的头上。不巧这个作家的头比起乌龟的壳来要软得多,结果秃头被打得粉碎,有名的伊斯基拉斯就这样悲惨地死去了。这个姑且不去管它,令人不解的是这只苍鹰的想法。它是明知道这个光秃秃的东西是作家的脑袋而故意将乌龟扔上去的呢,还是误认为是块光秃秃的石头才扔上去的?根据答案的不同,既可以将落云馆的敌人和这个苍鹰作一个比较,也可能无法比较。主人的脑袋既不像伊斯基拉斯的脑袋那样锃亮,也不像那些声誉极响的学者们的脑袋那样闪闪发光,然而他既然高坐在六叠大的、号称书斋的屋子里,把一些难读的书本举在他自己的面前,那么就应当把他看成是学者与作家的同类。既然是这样,主人的头之所以还未光秃,并不是因为他不具备秃头的资格,而是在不远的将来,秃头的命运肯定会落在他身上。这样看来,落云馆的那些学生们以这个头为目标,集中了他们的那个达姆达姆弹,不能不说是一种最切中时宜的策略。如果敌人将这一行动持续上两周的话,那么主人的脑袋由于恐怖和烦恼,必然也会营养不良起来,必然会变成像金桔、铁壶、铜釜那样的圆球模样。假如再多炮击两周的话,那么金桔无疑会被击得稀巴烂,铁壶会被击穿,铜釜也会被击出裂缝来。看不到这种明如观火的结果,还想尽一切办法和敌人血战到底的,只有那傻瓜苦沙弥先生本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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