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8(1/1)
但是,一旦想做的事中途放弃,就好像和急切盼望着黄昏雨,而乌云却移向邻接地域去一般,总觉得舍不得。而且,如果道理不在我们这边,那又当别论,但是为了正义,为了人道,即使毫无结果,白白牺牲性命也要一干到底。这才是懂得什么是义务的男子汉的肝胆呢。作为一只猫儿的我来说,就是白费点力气,白沾一身污泥,也是理应接受得了的。由于我天生为猫,故缺少和寒月、迷亭、苦沙弥三位先生交换意见时使用的三寸不烂之舌,但也正因为我是只猫儿,在偷偷摸摸进到别人家去的本领上,强似各位先生。人做不了的事,我能办到,这本身就是极大的愉快。我虽然孤军作战才了解到金田的内幕,但总比谁也不了解要愉快得多。即使我无法告诉别人,但只要让他们懂得他们的事也会被人探听去,这已经足以使我感到欣慰了。这种愉悦心情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促使我不能不去。还是让我承担这个重任吧。
我到对面的胡同一看,果然像刚才听说的那样,一座洋房傲然地占据着胡同拐角的一大块地方。我想这家的主人也会和洋房一样的倨傲吧。我走进门去,看了一会这座建筑物,它除了给人一种威严压抑的感觉和二层楼房毫无意义地直立在那里以外,是个没有特色的结构。迷亭所说“平庸”,大概就是指这个吧。我从正门向右,穿过花木园后,转到了厨房门口。厨房倒是真宽大,肯定有苦沙弥先生的厨房的十倍大。用具摆得齐齐整整,精光锃亮。大概不会劣于前些日子在《日本新闻》上详细报道过的大隈伯〔24〕的厨房吧。我心想:“这可是模范厨房啊。”于是我又往里面走。进去一看,那个车夫的老婆正站在十二尺见方、用石灰拍牢的“土间〔25〕”里和烧饭的女仆、人力车夫在哇啦哇啦讲着什么呢。“这太危险啦,”我急忙藏到水桶后边。他家烧饭的厨娘说:“那个教员,难道不晓得咱们老爷的名字?”“怎么会不晓得?这一带要是不晓得金田老爷的公馆,那只能是睁眼瞎!”这是专用人力车夫的声音。车夫的老婆说:“很难说呀。那个教师是个怪人,除了书本外什么也不懂。他对老爷哪怕多少知道点也会怕几分的,可他什么也不知道,连他自己孩子的年龄都不晓得哩。”车夫说:“向他提金田家,他还不驯顺吗?真是个难调理的死脑瓜子!不过不要紧。他妈的,咱们大伙儿合起来吓唬他一下好不好?”车夫的老婆说:“那当然好。他们说的话难听死啦,什么咱们太太的鼻子大得出奇啦,什么看着咱们太太的面孔就不顺眼啦。他也不看看自己那副活像陶瓷狸精的面孔哩。别看他是个丑八怪,可他自己却认为蛮过得去呢,真叫人恶心!”烧饭的厨娘说:“不光是那张面孔,他那拎着澡巾上澡堂去的样子,不也自高自大得不得了吗?他可能认为没有比他更了不起的啦。”看来苦沙弥先生连在烧饭女仆的眼中,也是很不得人心的。车夫说道:“咱们大伙儿都去,在那家伙的墙脚下说他的坏话,你们同意吧。”车夫的老婆说:“这样搞他一下,他肯定会老实起来的。”车夫说:“不过刚才太太吩咐下来,要是让他看见了咱们可不太好。只让他能听得见声音,使他无法看书,尽量惹他发火就行。”车夫的老婆说:“这个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在说,她可以把说讨厌话包下三分之一来。我心想,这群家伙要来捉弄苦沙弥先生哩。我悄悄从这三个家伙身旁溜过去,进到了里边。
〔24〕 这里可能是指大隈重信(1838—1922),日本政治家、侯爵。曾两次任首相。
〔25〕 没有铺地板的泥地房间。
猫的四条腿虽有如无。不管走到哪里,从来没有发出过笨拙的声响。它宛如凌空飞腾,踏云而行,宛如水中击磬、洞中鼓瑟,宛如饱尝醍醐妙味而冷暖自知一样。我根本不把什么平庸的洋房、模范的厨房、车夫的老婆、听差、烧饭的女仆、小姐、侍女、鼻子夫人、夫人的丈夫放在眼里。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把想听的都听到之后,伸伸舌头,甩甩尾巴,竖竖胡须,然后悠悠然回来就是了。我尤其对于此道,可谓日本第一名手。甚至连我自己也在怀疑我是否具有经常出现在草双纸故事中那猫精的血统哩。听说蛤蟆的额头上藏有一颗夜明珠,可我的尾巴上却藏有祖传的妙药,这种药不但可以使我蔑视那些神祇、释教、色欲、无常等等观念,甚至也可以把满天下的人都不当回事。我人不知鬼不觉地在金田家廊子里闯来闯去。这比金刚力士踩烂一块魔芋豆腐还要容易得多。想到这里,我不能不佩服起自己的力量来。我想,这完全是托我平时十分珍惜自己尾巴的福,我再也不该将它等闲视之了。于是我决心向我的尾巴大菩萨礼拜一番,来祈祷“猫运长久”。我低下头看了看,好像有点不对头。我必须瞻仰一下自己的尾巴,向它三叩首。我转过身想看看尾巴,可尾巴也自然随着身子转。我扭过头去,想追上它,可它还是保持相同的间隔,跑在前头。看来这尾巴的确是将天地玄黄都收到它那三寸之中的灵物,我是绝对对付不了的。我一直在追自己的尾巴,追了七回半,实在太累,只好作罢。我多少有点天旋地转,简直不知道现在是在哪儿啦。管它呢,我在廊子里到处乱闯。忽然听到拉门里传来鼻子的声音。我想这正是我要找的地方嘛,于是我停下来,把左右两只耳朵斜着掀动了一下,屏息静气地听着。“一个穷教员,竟然这样狂傲!”鼻子发出她那特有的尖叫音,这样说道。“哼,太狂傲啦,为给他点眼色看,咱们捉弄他一下,他教书的那个学校,有咱们老家的学生呢。”这是金田君的声音。“都是谁?”鼻子问。“津木跳助和福地细螺都在那个学校,让他们去捉弄他好啦。”我不了解金田君的故乡是哪里,不过这些人的名字都很奇怪,使我吃惊。金田君接下去又问道:“那家伙是教英语的吗?”“听车夫的老婆说,是专教什么英语读本的。”“他妈的,反正是个糟蛋的教员。”“他妈的”这种词儿出自这位富翁之口,真使我不得不佩服。金田君接着说:“前些日子遇见津木跳助,跳助对我说:‘我们学校有个怪家伙,学生问他:“先生,‘番茶’用英语怎么说?”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说:‘“番茶”嘛,英语叫做sara tea,’在教员里传为大笑话。’跳助还说:‘因为有这种教员,其他教员也跟着脸上无光,真没有办法。’他说的大概就是那个家伙吧。”鼻子说:“肯定是那个家伙。看他那副长相,肯定会说出那种话来的,还留着一撮胡子!”“真是岂有此理的东西!”如果留胡子就是岂有此理,那么我们猫类没有一只能躲得过岂有此理的。“还有那个叫什么迷亭,或是酩酊的家伙,更是疯狂到极点啦。说什么他的伯父是牧山男爵,我才不信呢。就凭他的那个长相,怎么会有个男爵的伯父呢。”“你也不对,不该把那些不三不四的家伙的话当真。”“我不对?他们简直太看不起人啦。”鼻子好像仍然余怒未息。奇怪的是,关于寒月君的事,他们连片言只语也没有提。是否在我偷偷来到这里之前,他们对寒月已经做出评价了呢,还是已经给他打了不及格的分数,根本不把他放在谈资之中了呢?对于这点,我虽然放心不下,但毫无办法。我伫立了一会儿,就听隔着廊子的对面客厅里响起了铃声。我想,那边好像也有点什么事,别去晚了,就朝那个方向走去。
我走近一看,一个女的正在大声地说着什么。她的声音与那个鼻子非常相似。据此来推测,这个女人大概就是这家的小姐,足以使寒月投河自杀未遂的那个活宝吧。可惜啊,隔着纸拉门我无法拜见她的花容月貌,因而也就无法看清她是否也在面孔当中供奉着一尊高高的大鼻子。不过,综合她说话的调调和那粗暴的鼻息来看,总不会是不惹人注目的蒜头鼻子吧。只听到这女人在大讲特讲,而听不到对方的声音,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电话了。“你是大和吗?明天呀,我去,你们给我订个‘鹑三’,你听清楚了没有?什么,不清楚?真讨厌,我让你给我订鹑的三号〔26〕。你说什么?订不了?怎么订不了呢?嘿、嘿……和我开玩笑?开什么玩笑!真会逗人!我说,你到底是谁?长吉?长吉你办不了,让你们的女老板来接电话!什么?你说怎么就能办?太不像话啦,你知道我是谁?是金田呀。吓、吓,你早就知道是我。你这个人真混账。我说我是金田,听明白了吗?什么?每次多蒙照顾,多谢?谢什么,我不想听你的道谢。哟,你还在笑!你真够上个傻蛋啦。一切照吩咐的办?你要和我胡说八道,我可要把电话挂上啦。听明白了吗?你不在乎吗?你怎么不说话呀,你倒是说呀。”可能是长吉那边把电话挂上了吧,好像再也没声音了。金田小姐发起火来,狠狠地摇起电话来。在她脚下的哈巴狗吓了一跳,突然狂吠起来。我想这可大意不得,马上从廊子跳下去,钻到缘下去了。
〔26〕 戏院楼下包厢的名称,是上等席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