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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 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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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这个洋相以后,我总觉得无颜呆在家里和厨娘阿三相对了。为了改变一下心情,我从厨房溜到房后,心想干脆去访问一下住在小胡同教二弦琴的女师傅家的三毛姑娘吧。三毛姑娘是这一带有名的美人儿。我虽是个猫儿,却是解得风情的。在家里,每当我看见主人阴沉的脸色或受到阿三恶意的对待而情绪郁闷时,总要去访问这位异性朋友,互相聊天,心绪便不知不觉舒畅起来,把过去的忧虑和困苦都忘得一干二净,仿佛获得新生一般。女性的影响实在是巨大无比。我从杉树篱笆的空隙向院子里四处看看她在不在,原来三毛姑娘戴着过年的新项圈,正规规矩矩地坐在廊子里。她那浑圆的脊背别提有多美啦,简直达到了曲线美的极限。她那条尾巴卷得恰到好处,两腿的坐姿,略带忧伤、不时耸一耸耳朵的优美动作,我简直不知如何形容。尤其当她在那和煦的阳光下,暖暖和和、文雅大方地坐在那里时,虽然体态端庄静肃,但她那比天鹅绒还要光滑的浑身的毛,在春日阳光的辉映下,即使在无风之中也使人感到它在不停地轻轻颤动。我老半天魂不守舍地注视着她,后来我猛然清醒过来,便低声喊道:“三毛姑娘,三毛姑娘!”同时举起前爪招呼她过来。三毛姑娘立刻说了声:“哎哟,原来是先生您!”便从廊子上走了下来,系在她那红项圈上的小铃铛发出铃铃的响声。“想不到过新年还给戴上铃铛,真是清脆悦耳极啦。”我不由得心中赞叹。这时,三毛姑娘来到我的身边说:“先生,新年好!”说着把尾巴向左摇了摇。我们猫类在行礼的时候,总是先把尾巴笔直地竖起,然后向左甩一圈儿。在这条胡同里肯称呼我为“先生”的,只有三毛姑娘。我在前面已经声明过,我还没有名字,但因为我住在教师家里,所以只有这位三毛姑娘尊敬我,总称我“先生”。我受她这样称呼,心里当然也蛮痛快的,便“嗯”“嗯”的答应。“嗯,新年好!你化妆化得真美呀。”我回答道。她一边故意摇动铃铛给我看,一边对我说:“是呀,去年年底师傅给我买的呀,不错吧?”“声音好听极了,我有生以来还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铃铛哩。”“看您说的!这不是大家都挂着吗?”说着她又摇了一阵子,然后说道:“您听,多好听呀。我真高兴!”说完又摇了一阵。我联系自身处境,暗表欣羡之意,说道:“看来,你家的师傅真喜爱你哩。”三毛倒真是个天真的姑娘,她说:“是呀,简直把我当成她的孩子啦。”说着天真地笑了起来。我们虽然是猫儿,未必就不笑。人类以为除了他们自己,别的动物都不会笑,那是错误的。我们的笑,是把鼻孔弄成三角形,咕噜咕噜地震动喉咙。人自然是不可能了解这种笑法的。我问道:“你家的主人到底是做什么的?”“哟,你说‘我的主人’呀,问得真怪呀。是个女师傅呗,是教二弦琴的女师傅啊。”“这点我也是知道的,不过,她是什么出身呢?大概过去准是个身份高贵的人吧。”三毛姑娘回答道:“是啊。”就在这时……

等郎呀,等到那可爱的小松树……

那位师傅在纸窗里边唱边弹起了二弦琴。三毛姑娘得意地说:“多好听的声音呀!”“是很好听,不过,我不太懂,到底唱的是什么?”“你说她唱的?听说就是那个什么呀。师傅可喜欢这个曲子啦。我家师傅今年已经六十二岁了,身体多结实呀。”六十二岁还活着,当然应该说是结实。我只好回答一声:“嘿。”虽然这样回答有点傻乎乎的,但没办法,一时想不出其他更妙的回答。三毛姑娘接着说道:“听说她过去出身很不错,平时她总是这么说。”“她原来到底是干什么的?”“据说她是天璋院〔12〕的秘书的妹妹的婆母的侄子的女儿。”“你说什么呀?”“就是那个天璋院秘书的妹妹嫁到婆家去的……”“原来是这样啊!不,请等一等,天璋院的妹妹的秘书的……”“哟,不是的,是天璋院的秘书的妹妹……”“好,这回明白啦,是天璋院的……”“对啦!”“秘书的……”“就是呀!”“嫁到了……”“不是,是妹妹嫁到……”“对,对,是我弄错了,是妹妹嫁到婆家去的……”“婆婆的侄儿的女儿!”“噢,是婆婆的侄儿的女儿呀。”“是呀,这回明白了吧。”“不,这太乱了,很难理出个头绪来,简便点说,是天璋院的什么人?”“你也未免太笨啦,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她是天璋院的秘书的妹妹的婆婆的侄儿的女儿嘛。”“这点我倒是早就清楚了,不过……”“你清楚不就行了吗?还问什么?”“是啊。”我无可奈何只好认输。我们有时候不得不说些无理也要说出三分理的谎话来。

〔12〕 德川三代将军家定的妻子,藩侯岛津齐彬的女儿,德川家定死后,她落发为尼,号“天璋院”。

纸拉门里的二弦琴的声音戛然停止,传来了女师傅唤她的声音:“三毛呀,三毛呀,该吃饭啦。”三毛姑娘高兴地说道:“哟,师傅在叫我哪,我要回去了,行吗?”我即便说不行也无济于事。三毛姑娘说了声“那么,请再来玩”,然后晃动着她颈项上的铃铛走了,刚走到院子又急忙折回来,很担心似的问我:“你的脸色很不好,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总不好说我偷吃年糕跳舞的事。于是我说:“也没什么,我刚才是因为想件事儿,搞得头有点痛。说实话,我是想和你聊聊,也许头痛就会好的,所以我才来这里的呢。”“是吗?请您多多保重吧,再见!”看来她有点恋恋不舍的样子。至此,我由于年糕而弄得萎靡不振的精神完全恢复过来,心里也畅快多了。在回家的路上,我想穿过那个茶园,便踏上那条铺满半融化的霜花的路,刚走出建仁寺的断垣,又遇上车夫家的老黑正在枯菊丛上弓起脊背,在打呵欠。最近这些日子,我已不再一见到老黑就感到恐怖了。不过,如果和它搭上话也怪麻烦的,所以我想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走过去算了。可是以老黑的脾气,如果认定谁瞧不起它,它是决不放过谁的。“喂,你这个连名都没有的野杂种!最近装起蒜来啦,就算你吃教师家的饭,也不该那样傲气十足啊,真让人恶心!”看来,老黑还不知道我已经小有名气。我本想给它解释一下,不过反正这家伙也不懂,于是我决意先和它寒暄几句,然后赶快来个敬而远之。“嗳,原来是黑君,新年恭喜恭喜,你总是那么精神十足呀!”我竖起尾巴向左绕了一圈儿。老黑只是竖起尾巴,并不向我还礼。“什么!恭喜?若是正月就值得恭喜,那你这号东西不是整年在恭喜〔13〕吗,小心点,你这个风箱式脑袋!”他说的“风箱式脑袋”这个词儿,大概是骂人话吧,可我不懂是什么意思。于是我说:“请教一下,这风箱式脑袋是什么意思呀?”“哼,你这家伙,挨了骂还要问是什么意思,真拿你没办法,所以我说你是个地道的二百五,就是这个意思!”“地道的二百五”虽然是句蛮有趣的话,但它是什么意思,比起“风箱式脑袋”来,更令人糊涂。我本想再问个究竟以供日后参考,但即便是问它,肯定也不会得到明确答复的,所以我只好和老黑面面相觑地站着,场面多少有些尴尬。就在这时,老黑家的女主人大声喊叫起来:“哎呀,柜子上的大马哈鱼不见啦,糟啦,又是给那个黑畜生偷吃啦。真是个让人恨死的猫呀。等它回来,看我怎样收拾它!”初春悠闲平静的气氛,经过这番毫无顾忌的扰动,使得那宁静的“清平圣世”一下子变得俗不可耐。老黑露出一副傲慢的神色,好像是在说主人愿意怎样喊叫,就怎样喊叫,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它将那四棱下颏向前伸着,意思是说你都听到了吧。刚才和老黑在交谈的时候我未加注意,现在一看,在它的脚下果然有一块每片价值两分三厘钱的薄薄的大马哈鱼鱼骨头,沾满泥土扔在那里。“你还是那么能干呀?”我忘掉刚才的话不投机,情不自禁地奉上了一句赞语。老黑可不会为这么句奉承话就轻易消气的。他说:“什么能干不能干!你这个东西。俺不过吃了一两片大马哈鱼,你就说这种话,真是岂有此理。别尽说小瞧人的话!对不起,俺可是车夫家的老黑呀。”说着,它虽然没有露臂挽袖,却把右前腿用力举起,一直举到肩头。我说:“我压根儿就知道你是黑君呀。”“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说‘还是那么能干?’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一个劲儿向我挑战。如果我是人的话,就要被它揪住前胸推推搡搡了。正在我稍稍向后退让,内心感到为难的时候,又传来老黑家女主人的喊叫声:“喂,西川掌柜的,我喊你呢,西川掌柜的!喊你有事儿呀。马上给我送一斤牛肉来,听见没有?要一斤嫩牛肉呀。”向牛肉铺订牛肉的声音,打破了四邻的宁寂。老黑站立起来,把四条腿向外狠狠地抻了抻,一边嘲笑似的说道:“哼,她一年就买一次牛肉,所以,他妈的,一味大声地吆喝。就靠这一斤牛肉向前邻后舍显示她了不起,真是个难调理的娘儿们!”我无法回答,只好默不作声地听着。老黑仿佛认为这斤牛肉就是给他准备的,说道:“只这么一斤,俺是不会答应的,不过,也只好凑合吧,等她买来,俺马上吃掉它!”我说:“这回可真正是美餐哪,太好啦!”我这样说是想把他尽快打发回去。“你别管闲事,少多嘴!讨人嫌!”他说着突然蹬了一下后腿,把浮在地上的霜花踢了我满脸。我吓了一跳,正在抖落身上的泥水的时候,老黑已窜过篱笆墙,无影无踪了。大概是窥探西川的牛肉去了吧。

〔13〕 “整年在恭喜”是双关语。“恭喜”一词在日语中有双重语义,一是“可喜可贺”,一是“缺心眼”、“傻里傻气”的意思。因此这后一句显然是在嘲骂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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