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1 选择可以信任的医生(1/1)
在我的父亲70岁出头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他不可能长生不死。尽管他过去一直健壮得像一头公牛,一周打三次网球,是个繁忙的泌尿科医生,同时还担任过当地扶轮社主席。他精力非常旺盛,参与多项慈善项目,包括将他合作创办的一所印度乡村大学,从仅有一幢小楼,扩大到能够容纳2 000多名学生的壮观校园。每次回家,我都会带上网球拍,和他一起去附近的球场打球。他打球总想赢,我也是。他扣球,我就反扣球;他吊高球,我也吊高球。他逐渐展露出一些老人的征象,例如,他随意往球场擤鼻涕,或者让我追逐我们打丢的球。但我把这些行为视为父亲在儿子跟前展现的优越感,而不是老龄的征兆。行医30多年,他从来没有一次因病而停诊,或者取消手术。所以,当他说起有一种疼痛从颈部开始往左臂扩散,并引起左手指尖刺痛时,我们谁都没想太多。颈部的x光片显示只是关节炎。他服用了消炎药,配合做理疗,暂停了过顶发球,以免加重疼痛。 除此之外,他的生活一如平常。
然而,在其后的几年里,父亲颈部的疼痛加剧,睡觉都很难舒坦。他左手指尖的刺痛演变成完全的麻木,并扩散到整个左手。在输精管切除术中做缝合时,他发现自己几乎感觉不到缝线。2006年春天,医生让他做颈部的核磁共振。检查结果令人非常震惊:他的脊髓里面长了一个瘤子。
那一刻,我们仿佛一下子进入了另一个生死攸关的世界,有关我父亲的生活及一切期待瞬间变得面目全非。我们全家开始面对身边人终有一死的事实。无论父母还是子女,我们都要经历一场考验。父亲的治疗之路如何走,是认同生死、顺应生死,还是全力抵抗、永不言弃?作为一个医生,走技术救助的惯性之路轻而易举,但要作出新的选择,却有所不同。如同一次新的竞赛,大家都没有做好准备,但发令枪已经响起,生死观的测试开始了。
父亲通过邮件发来核磁共振影像,我们对着电脑上的图像进行电话交流。包块看起来很恶心,占据了整个椎管,上延到脑底,下延至肩胛骨水平位置,已经堵住了他的脊椎。我很惊讶他竟然没有瘫痪,那块东西当时只是使他的手指麻木、脖子疼痛。但是,我们丝毫没有谈及这些。我们没法找出任何蛛丝马迹的理由来谈论这类征象背后的乐观因素。我问他放射科医生认为那个肿块是什么东西。他说医生说了很多种良性和恶性肿瘤的可能。除了肿瘤以外,还有没有提示其他可能性?他说,没有。身为医生,我们两个人苦苦思索怎样切除这样的肿瘤。但是,好像没什么办法,于是我们都沉默了。我提出别匆忙得出任何结论,先和神经外科医生去聊聊。
脊椎肿瘤不多见,没几个神经外科医生对之拥有太多的经验,亲历十多个病例就算是很多了。我找了两位最有经验的神经外科医生,一位在克利夫兰诊所,距我父母的家有300多千米,另一位在波士顿我所在的医院。我们在两个医院都做了预约。
两位外科医生都提议手术。他们将切开脊椎——我甚至都不知道有这种可能性,尽可能多地切除肿瘤。但是,他们只能切除一部分。肿瘤的主要危害在于挤压脊椎的有限空间——如同野兽长大了,笼子已经装不下。包块的扩张挤压脊髓,使之抵住了椎骨,导致疼痛,并破坏了构成脊髓的神经纤维。所以,两位医生都建议通过手术扩展容许肿瘤成长的空间。他们会打开脊柱的后侧,解除肿瘤的压力,用支架稳定椎骨——就好像拆除大楼的承重墙,代之以柱子来支撑楼层。
我所在医院的那位神经外科医生提议立即手术。他告诉我父亲,情况很危险,几周之内他就可能四肢瘫痪,没有别的选择——化疗和放疗阻止病情恶化的效果与手术相比差得很远。他说手术有风险,但是他对此并不很担心。他更担忧的是肿瘤,认为我父亲应该在事情不可挽回之前采取行动。
克利夫兰诊所的那位神经外科医生的态度有些差别。他也提出了同样的手术方案,但他并不主张马上就做。他的理由是肿瘤的生长有个体差异,有些人的肿瘤发展很快,但他也见过很多几年才长大的情况,而且,肿瘤分阶段成长,并不是一下子就长大。他并不认为我父亲会在一夜之间就从手部发麻发展到全身瘫痪。所以,问题是什么时候做手术。他认为应该等到我父亲觉得情况不能忍受、想要考虑治疗时才做。对于手术风险,这位神经外科医生不像另一位那么无所忧虑。他认为手术本身有25的可能性导致瘫痪或者死亡。他认为我父亲需要在事前设置一条底线:症状是不是糟糕到了他现在就想做手术的程度?要不要考虑等到手部症状威胁到他施行手术的能力再说?要不要等到不能走路的时候再说?
这些信息一时很难消化。我的父亲曾经无数次给病人传递过这样的坏消息——比方说,他们患了前列腺癌,要求作出同样可怕的抉择。我本人做过多少次同样的事?尽管如此,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是给了我们重重的打击。两个医生都没说肿瘤会致命,但是也都没说可以立即切除;只能“解除(肿瘤的)压力”。
理论上讲,一个人应该以事实为基础,通过分析作出关于生死问题的决定。但是,事实中间包含着漏洞和不确定性。这种肿瘤很罕见,没法作出明确的预测。要做选择的话需要填充信息的空白,而我父亲只能用恐惧去填充。他既害怕肿瘤及其给他造成的后果,也害怕医生提出的解决办法。他无法理解怎么打开脊髓——对于他无法理解的手术,对于他觉得自己不能实施的手术,他很难抱以信心。关于究竟怎么做这个手术,他向医生提出了各种问题。他问医生:你用什么样的器械进入脊髓?使用显微镜吗?怎么切开肿瘤?怎么给血管止血?止血过程不会损害脊髓神经纤维吗?我们泌尿科用这样那样的器械控制前列腺出血——这个办法不是更好吗?为什么不用这种方 法?
我所在医院的那位神经外科医生不太喜欢我父亲这样繁复的问题。回答头几个问题还可以,之后他就有些不耐烦,甚至恼火了。他摆出知名教授的架子——权威、自得、繁忙。他对我父亲说,肿瘤很危险。他作为一名神经外科专家,有治疗这类肿瘤的丰富经验。实际上,没人比他更有经验。我父亲需要决定要不要对他的肿瘤采取措施。如果要,神经外科医生愿意帮忙;如果不要,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医生说完以后,父亲没再提问。但他也已决定不会找这个人看病。
克利夫兰诊所的神经外科医生爱德华·本泽尔(edward benzel)的自信程度并不逊于其他医生。但是,他认识到我父亲问各种问题乃是出于恐惧。所以,他耐心回答他的问题——哪怕是有些烦人的问题。这个过程中,他也听取了我父亲的想法,知晓我父亲对手术后果的担忧超过对肿瘤本身的担忧。 我父亲不愿意为了效果不确定的治疗而承担失去施行手术能力的风险。本泽尔医生说如果换成是他,他的感觉会跟我父亲一样。
本泽尔接诊的方式让人觉得他是真诚的。他比我父母高几厘米,但他会确保和他们的眼睛保持平视。他把椅子从电脑前挪开,端正地坐在他们面前。我父亲发问的时候,他既不抽动,也不烦乱,甚至不做任何反应。他具有那种中西部人的特点,习惯在别人说完话后等一拍,确定别人真的说完了以后,自己才开始说话。他小小、黑黑的眼睛隐藏在金丝边眼镜的后面,浓密、灰白、短而硬的范戴克(van dyke)式胡子遮住了他的嘴,只有从他那圆顶式的光滑前额上的皱纹能看出他在想着什么。最后,他把话题引回到中心议题。肿瘤令人苦恼,但他现在对我父亲的担忧有所了解了。他认为我父亲还有时间等待,看看症状改变的速度有多快。当我父亲认为自己需要做手术时,他能够随时施行手术。父亲决定选择本泽尔,并采纳他的建议。父母计划几个月后回来检查,如果发觉任何严重改变的征兆,则可能提前过来。
仅仅因为本泽尔对肿瘤可能发生的状况描绘得更细微、语气不那么令人惊恐,因此,父亲更倾向于选择他吗?也许。常常有这种情形,病人是乐观主义者,他们更偏好那些可能发生诊断错误的医生。只有时间会证明哪个医生是正确的。尽管如此,本泽尔努力理解我父亲最担心的是什么,这一点对我父亲而言非常重要。甚至在谈话只进行到一半时,他就已经决定本泽尔是他可以信任的人。
后面的情形证明本泽尔的判断是正确的。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并没发现症状有任何改变。他决定推迟复诊约定。最终,直到一年以后他才再次去找本泽尔。核磁共振复查显示肿瘤长大了,然而体检并没发现父亲在体能、感觉、移动方面有任何弱化的迹象。所以,他们决定主要以他的感觉,而不是影像检查所显示的征象作为决策依据。核磁共振报告说了一些揪心的话,例如说影像“显示髓质和中脑水平处,颈椎肿块体积显著增加”。但是,在几个月期间,他的生活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颈部的疼痛仍然烦人,但是父亲摸索出了最佳睡姿。天凉以后,他发现麻木的左手变得冰冷。他的办法是给左手戴上手套——是迈克尔·杰克逊风格的手套,即便在屋子里也戴着。除此之外,他继续驾车、打网球、做手术,生活一如既往。他和他的神经外科医生都知道结果会如何,但他们也都知道什么对他更重要,所以根本不去管它。记得我曾想,这正是我应该和我的病人做决定的方式——我们所有医学领域中的人都应该采取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