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监禁 3 野心家与毒药 · 1(2/2)
“丈夫?”他拖长了音调。名义上欧米茄人不允许结婚,但人们都知道他们私下里会这么做,只是议会不承认这种结合而已。
“你知道我的意思。”
“她没跟别人住在一起,”他说,“只是定居地有几个怪物,跑出来宣称他们知道怎样才是对她最好的。”
之前我们很少见到欧米茄人,更别说和他们住在一起了。隔壁的小奥斯卡在被打上烙印并且断奶之后,立刻就被送走了。少数经过这个地区的欧米茄人,大多只会停留一晚,在村子的下游露营过夜。他们是流动商贩,准备去南部一个大点的欧米茄人定居地碰碰运气。或者在庄稼收成不好的年头,会有一些欧米茄人放弃他们被允许居住的贫瘠土地,去温德姆附近的收容所途中经过这里。双胞胎之间的生命关联,迫使议会妥协,建立了这些收容所。欧米茄人不能被饿死,因为那会致他们的孪生兄弟姐妹于死地。因此在所有的大型城镇附近都有收容所,专门接纳欧米茄人,由议会为他们提供食物和住处。但是,很少有欧米茄人愿意主动前去,只有快要饿死或者病死的人,万不得已才会来到这里。收容所会接济欧米茄人,但跑去寻求救济的人必须用劳动来回报议会的慷慨大方,要在收容所的农场干活,直到议会认为这笔债已经还清为止。没有几个欧米茄人愿意以自由为代价,来交换一天三顿饭。
有一次,我和母亲一块出去,施舍残羹剩饭给一队去往温德姆附近收容所的人。当时天已经黑了,一个男人从火堆旁走出来,沉默地从母亲手里接过饭食,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意思是他是哑巴说不了话。我尽量把目光从他前额的烙印移开。他瘦得无以复加,手指上最宽的部位是指关节,腿上最宽的部位是膝盖。他的皮肤少得可怜,跟不够用似的在骨头上伸展。我以为或许我们会加入旅行者的行列,在火堆旁聊上几分钟,但母亲眼中的戒备神色,和欧米茄男人的不相上下。在男人身后,可以看到一群人围着熊熊燃烧的火堆聚在一起。火光在他们身旁投下奇形怪状的影子,很难跟同样怪异的真实的欧米茄人区分开来。我能辨认出一个男人往前探过身去,用两只残缺的手臂夹着一根木棍在拨弄火堆。
看着这群人挤着围成一团,身体羸弱不堪,瑟瑟发抖,很难相信关于欧米茄抵抗运动的私下传言是真的,被认为是抵抗运动发源地的欧米茄自由岛的传说也不靠谱。就靠几千名士兵,他们怎么敢妄想挑战议会?我见过的欧米茄人都太可怜,都残疾得太严重了,而且,和我们一样,他们肯定也知道一百多年以前,在东部一场欧米茄起义的悲惨结局。当然,议会不能杀死他们,因为这会让对应的阿尔法人死于非命,但人们相传,他们在反叛者身上干的事更加残忍。无休止的严刑拷打,让他们的阿尔法兄弟姐妹惨叫着在地上翻滚,即使在几百英里之遥的也不例外。而那些叛乱的欧米茄人,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但很明显的是,对应的阿尔法人持续数年都在忍受着难以言明的痛楚。
粉碎欧米茄起义之后,议会把东部付之一炬,烧毁了当地所有的定居点,即使那些从未卷入起义事件的也不例外。东部本就荒凉贫瘠,此后几乎已是不毛之地,以至于没有阿尔法人肯住在那里。尽管如此,士兵们仍然烧掉了所有庄稼和房屋。他们什么都没有留下,直到如此荒凉的景象开始往西部蔓延才算善罢甘休。
我一边想着这些故事,一边观察那队欧米茄人,他们陌生的身躯正向着母亲施舍的那堆剩饭聚拢。母亲拉着我的手,领着我飞快地回到村子里,这时我才松了一口气,却暗暗羞愧。之后几个星期,那个欧米茄哑巴的形象,他在接过食物时刻意避开我们的目光,一直在我脑海里回放。
父亲的孪生妹妹不是哑巴。三天以来,爱丽丝一直在呻吟,叫喊和诅咒。她的呼吸中带着发甜还有点奶味儿的恶臭,很快就在棚子里弥漫开来,接着又充满了房间,因为父亲病得更厉害了。母亲用火烧了不少香草,仍然没办法压过那股味道。母亲在屋里照顾父亲时,扎克和我在外面轮流陪着爱丽丝。虽然没有口头约定,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坐在一起,而不是轮值。
有天早上,爱丽丝的咒骂声平息下来,变成了咳嗽,这时扎克轻声问她:“你怎么了?”
她直视着扎克的眼睛。“都是发烧的缘故。我发烧了,你父亲现在也是。”
他皱了下眉。“在那之前呢?之前你发生了什么?”
爱丽丝忍不住笑了,接着咳嗽了两下,然后又笑出声来。她示意我们凑近些,把盖在身上满是汗渍的床单拉到一边。她的睡衣刚到膝盖以下,我们看着她的腿,厌恶的情绪和好奇心不断交战。一开始我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同:她的双腿虽瘦,但很强壮。她的脚也跟常人的没什么两样。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说有个欧米茄人的指甲肉上长满了鳞屑,但爱丽丝的脚指甲不但完好,还仔细地修剪过,非常干净。
扎克不耐烦了。“什么?你指的到底是什么?”
“在学校里他们没教你数数吗?”
扎克绝不会这么说,但我还是说了:“我们没去学校。我们去不了,因为还没被分开。”
他马上打断了我:“虽然如此,我们也会数数。我们在家学习,算数、写字什么的。”他的目光和我的一样迅速回到爱丽丝的脚上。左脚有五个脚指头,右脚有七个。“这就是我的毛病,小乖乖。”爱丽丝说道,“我的脚指头多了两个。”她看了看扎克泄气的脸色,不再嬉笑了。“我想还有点别的问题,”她说,声音变得温和了许多,“你还没见过我走路,只看到我蹒跚地上下牛车。其实我一直是跛的,我的右腿比左腿短一截,也没什么力量。你知道我没办法生孩子,死路一条,阿尔法人喜欢这么称呼我们。不过主要的问题还是脚指头,它们没能凑成十个。”说到这里她又笑起来,然后直视着扎克,扬起一条眉毛。“亲爱的,如果我们都长得跟阿尔法人完全不同,他们又有什么必要给我们头上来个烙印呢?”扎克没有回答。她继续说道:“如果欧米茄人都这么没用,你觉得议会为什么会如此害怕传说中的自由岛呢?”
扎克回头往身后看了一眼,急切地打断了她的话,他的唾沫都喷到我手臂上了。“根本没有什么自由岛。每个人都清楚,那只是个传说,是谎言。”
“那为什么你看上去这么害怕呢?”
这次我插进来回答:“在去黑文镇的路上,上次我们看到一座烧焦的房子。父亲说它之前属于一对欧米茄夫妇,他们传播关于自由岛的谣言,结果……”
“父亲说,议会的士兵在半夜里把他们抓走了。”扎克接着说,又向门后望了一眼。
“人们说,在温德姆有个广场,”我继续道,“他们专门在那里用鞭子抽打那些被听到谈论自由岛的欧米茄人。他们当众行刑,就是为了让每个人都看见。”
爱丽丝耸耸肩。“如果它只是个传说,是个谎言的话,貌似议会还真是惹了不少麻烦。”
“确实是……我是说,是个谎言,”扎克嘘道,“你必须闭嘴。你肯定是疯了,这会给我们带来麻烦。绝不会有那样一个地方,只有欧米茄人存在。他们不可能管理好它。而且,议会会找到它的。”
“他们还没找到。”
“因为它根本就不存在,”扎克说,“它只存在于人们的脑海里。”
“或许这就够了。”她又咧嘴笑了。几分钟后她烧得再次失去知觉,脸上却仍然挂着笑容。
扎克站起来。“我去看看父亲。”
我点点头,把凉毛巾再次按在姑妈的额头。“父亲也没什么两样……我的意思是,一样人事不省。”我说道。扎克还是离开了,棚子的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