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处置陌生人的方法(1/2)
这天傍晚,天气凉爽宜人,洛雅·玛伦与木讷的丈夫亚宾正在玩牌。在房间的某个角落,一名老者坐在电动轮椅上,一面愤愤地将报纸翻得沙沙作响,一面叫道:“亚宾!”
亚宾·玛伦没有立即答应,他仍仔细抚搓着又薄又滑的长方形纸牌,考虑下一张牌该怎么打。当他终于做出决定后,他以一句漫不经心的“你要什么,格鲁?”作为回答。
一头白发的格鲁将报纸拉下一点,凶巴巴地望着他的女婿,再次将报纸翻得沙沙作响。他感到那种噪音能为自己带来极大的解脱。倘若一个人精力充沛,却被迫钉在轮椅上,双腿成了两根没用的枯枝,太空在上,那么他一定会找到某种方式,来宣泄他心中的不满。而格鲁的道具便是报纸,他用力翻扯着,夸张地挥动着,在有必要的时候,还会拿起报纸敲敲打打一番。
格鲁知道,在地球以外的地方,家家户户都备有传讯机,它能将最新消息印在微缩胶卷上,使用标准的阅读机就能阅读。可是格鲁心中瞧不起这种东西,那是种无能而堕落的习惯!
格鲁说:“你有没有读到考古远征队要来地球的消息?”
“没有,我还没看到。”亚宾以平静的口气答道。
格鲁其实是明知故问,因为除了他自己,根本没有人看过今天的报纸,而他们家去年便已不再接收超视。不过,反正他这句话只是用来当开场白。
他说:“嗯,有个考古队要来,而且是帝国资助的。你有何看法?”
他开始朗读报纸的内容,语调变得有些古怪,大多数人高声朗读时,都自然而然会改用这种不自然的语调。“贝尔·艾伐丹,帝国考古研究所资深研究员,在接受银河通讯社访问时,满怀信心地说明此次考古研究可预期的重大结果。这一次,他的研究对象是地球这颗行星,它位于天狼星区外缘(参考星图)。‘地球,’他说‘它的古老文明与独一无二的环境,孕育出一个畸形文化。长久以来,我们的社会科学家一直忽视它的重要性,只将它视为当地政府的一个棘手课题。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在未来一两年内,借着对于地球的研究,将为社会演化与人类历史的某些既有基本观念,带来一次革命性的改变。’等等。”他以华丽的花腔结束了这段朗诵。
亚宾·玛伦没怎么注意听,他咕哝道:“他所谓的‘畸形文化’是什么意思?”
洛雅·玛伦则根本没听进去,她只是说:“轮到你了,亚宾。”
格鲁继续说:“咦,难道你不要问我,为什么《论坛报》要刊登这篇报道?你知道如果没有一个好理由,即使付一百万帝国信用点,他们也不会刊登银河通讯社发布的新闻稿。”
他等了半天,却没等到任何回答,于是又说:“因为他们还附了一篇社论,整整一版的社论,把艾伐丹这家伙轰得天昏地暗。这个人想来这里进行科学研究,他们就使尽吃奶力气设法阻止。看看这种煽惑群众的言词,看看啊!”他将报纸拿在他们面前摇晃:“读一读啊,为什么不读呢?”
洛雅·玛伦放下手中的牌,紧紧抿起薄薄的嘴唇。“父亲,”她说,“我们辛苦了一整天,现在别再谈政治了。等会儿再说,好吗?拜托,父亲。”
格鲁面露不悦之色,模仿女儿的口气说:“‘拜托,父亲!拜托,父亲。’我看得出来,你一定对你这个老父亲厌烦透顶,甚至舍不得随便说两句,跟他讨论一下时事。我想是我连累了你们,我坐在这个角落,让你们两个人做三份的工作……这是谁的错?我还很强壮,我愿意工作。你也知道,我的腿只要接受治疗,就一定可以痊愈。”
他一面说话,一面拍打着那双腿。那是几下用力、粗暴、响亮的巴掌声,但他只能听见,却没丝毫感觉。“我无法接受治疗,唯一的原因是我太老了,已经不值得他们帮我医治。难道你不认为这就是‘畸形文化’吗?一个人明明可以工作,他们却不让他工作,这种世界你还能找出别的形容词吗?众星在上,所谓的‘特殊制度’实在荒谬绝伦,我认为现在该是我们中止的时候了。它们不只是特殊,简直就是疯狂!我认为……”
他奋力挥舞双臂,由于气血上涌,他的脸孔涨得通红。
亚宾却从椅子上站起来,伸手紧紧抓住老人的肩头。他说:“有什么好心烦的呢,格鲁?等你看完报纸,我一定读一读那篇社论。”
“当然,但你会同意他们,所以说有什么用呢!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是一群软骨头,只不过是那些古人手中的海绵。”
此时洛雅厉声道:“好啦,父亲,别提那种事。”她坐在那里,静静听了一会儿,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这样做,可是……
每次只要提到古人教团,亚宾就会感到一阵刺骨的凉意,这次也毫无例外。格鲁这样口没遮拦,实在是不安全的举动,他竟然嘲笑地球的古代文化,竟然……竟然……
啊,都是那个下贱的“同化主义”。他赶紧吞了一下口水,这个词汇实在丑恶,即使想一想都令人受不了。
当然,格鲁年轻的时候,曾经盛传一些放弃古代旧规的愚蠢言论,可是现在时代不同了。格鲁应该知道这点——他也许知道,只不过身为一名禁锢在轮椅上的“囚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数着日子,等待下一次普查来临,因此很难保持一个理性与理智的头脑。
也许三人之中,要算格鲁最能处之泰然,不过他没有再说什么。时间一点一滴地溜走,他变得越来越安静,报纸上的铅字则越来越模糊。他还没时间仔细阅读体育版,原本摇摇晃晃的脑袋便缓缓垂到胸前。他发出轻微的鼾声,报纸则从他的指缝溜到地下,发出最后一下无意的沙沙声。
然后,洛雅以忧心忡忡的口气,悄声道:“我们这样对他,也许不能算是仁慈,亚宾。像父亲这样的遭遇,过着这种生活实在非常痛苦。跟他以往熟悉的生活比较起来,这样活着简直生不如死。”
“好死不如赖活,洛雅。他现在有报纸和书籍跟他做伴,就让他闹吧!像这样一点点的激动,可令他精神振奋,他会有几天快乐安详的日子了。”
亚宾又开始研究手中那副牌,当他正要打出一张的时候,大门突然响起一阵敲击声。但随之而来的嘶哑叫喊,却听不出是在说些什么。
亚宾的手震了一下便僵住了。洛雅盯着她的丈夫,双眼透出恐惧的目光,下唇则不停在打战。
亚宾说:“把格鲁推走,快!”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洛雅已经来到轮椅旁边。她一面推着轮椅,一面轻声哄慰着老者。
但轮椅刚刚转动,格鲁便立即惊醒。他发出一声喘息,然后坐直身子,自然而然伸手摸索着报纸。
“怎么回事?”他气呼呼地质问,声音还特别大。
“嘘,没有关系。”洛雅含糊地说了一句,便将轮椅推到隔壁房间。然后她关起门来,背靠在门上,她平坦的胸部剧烈地起伏着,眼睛却在寻找丈夫的目光。此时,又传来另一阵敲门声。
打开大门的时候,他们两人站得很近,几乎像是摆出一种防御姿势。而当他们面对这个矮胖的陌生男子,望着他脸上暧昧的微笑时,两人同时露出充满敌意的目光。
洛雅说:“有什么我们能帮你的吗?”那纯粹只是礼貌性的问话。不料那名男子突然大口喘气,并且伸出一只手,扶住摇摇欲坠的身躯,吓得她赶紧向后跳开。
“他生病了吗?”亚宾不知所措地问,“来,帮我扶他进去。”
几小时后,在他们宁静的卧房中,洛雅与亚宾慢吞吞地准备就寝。
“亚宾——”洛雅说。
“什么事?”
“这样做安全吗?”
“安全?”他似乎故意装作听不懂。
“我的意思是,把那个人带进屋来。他是谁?”
“我怎么知道?”他没好气地答道,“可是无论如何,遇到一个病人,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如果他没有身份证明,明天,我们就去通知地方安全局,那么这件事就结束了。”他转过头去,显然是想结束这段对话。
洛雅却打破沉默,她纤细的声音听来更加焦急:“你不会认为他可能是古人教团的特务吧?格鲁的事情,你也知道。”
“你的意思是,因为他今晚说的那些话?这实在是太荒唐的想法,我不予置评。”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的。我的意思是说,我们非法收容格鲁,到现在已经两年了。而你也知道,我们这样做,触犯了最严重的‘俗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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