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贵妇(1/2)
身高刚好五英尺的莎米雅·发孚,此时全身每一寸都处于颤抖的盛怒状态。在她九十磅重的身躯里,每一磅都代表着十六盎司的怒意。
她在房间快步走来走去,一头黑发高高盘起,高跟鞋为她增添几分高度,尖下巴正在打战。
“噢,不!”她说,“他不会这样对我,他不能这样对我。船长!”
她尖锐的声音带着几分权威。瑞斯提船长应声鞠躬:“大小姐?”
对任何弗罗伦纳人而言,瑞斯提船长当然是个“大亨”。理由很简单,在所有弗罗伦纳入眼中,每个萨克人都是大亨。然而在萨克人眼中,则有一般大亨与真正的大亨之分。船长只是一般的大亨,莎米雅,发孚则是真正的大亨,或者说是与这个头衔等同的女性,而这两者根本没有分别。
“大小姐?”他又问。
她说:“我不应该再受别人操纵。我已经成年了,是我自己的主人,我选择留在这里。”
船长小心翼翼道:“请您了解,大小姐,这个决定与我无关,没有人征求过我的意见。我只是听命办事,而且是明确果断的命令。”
他摸索着命令的副本,动作不怎么带劲。早先,他曾两度试图向她提出这项证据,她却拒绝接受,仿佛只要没看见,她就可以继续理直气壮地否认这件事。
她又将先前的话照说了一遍:“我对你接到的命令毫无兴趣。”
她转过身去,脚跟“叮”的一声,迅速与他拉开距离。
他跟在她后面,轻声说道:“这份命令包括如下的指示:如果您不愿意跟我走,请恕我直言,我就得把您押到太空船上。”
她猛然转身:“你敢!”
“不是我敢不敢,”船长说,“是命令我的人敢.而我不得不做。”
她试着来软的:“船长,根本没有真正的危险,相信我。这太荒唐了,简直疯狂。这座城那么和平,只不过昨天下午有个巡警在图书馆被打昏了而已。真的!”
“今天清晨,另一名巡警遭到杀害,又是出于弗罗伦纳人的攻击。”
这使她动摇了,但她橄榄色的脸庞一沉,一双黑眼珠里的怒火未消:“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巡警。”
“大小姐,太空船正在做升空准备,很快就要离去,而您一定要在上面。”
“那我的工作呢?我的研究呢?你可了解……不,你根本不会了解。”
船长没有说话。她转过头去,身上那件铜色蓟荋夹杂银色线织成的闪亮套装,将她的肩头与上臂衬托得格外温暖柔滑。瑞斯提船长望着她,除了普通萨克人对一名贵妇应有的礼貌与谦卑外,目光中还多了些东西。他暗自纳闷,这样一个美丽的女性,怎么会将时间花在模仿大学研究员的学术研究上?
莎米雅自己也很明白,她对学术的认真使她成为众人嘲笑的对象,但是她不在乎。那些人总是认为,萨克的贵妇应该全心全意投入豪华的社交生活,最后当一个孵卵器,孵出不多不少刚好两个未来的萨克大亨。
女性朋友总是跟她说:“你真的在写书吗,莎米雅?”然后要求看看手稿,再哧哧笑成一团。
男性更糟。他们总是故作大方,而且怀着成见,以为只要瞥她一眼,或者伸手搂搂她的腰,就能治愈她对学术的妄想,将她的心思转到真正重要的事情上。
这种事几乎从她懂事时就已经开始,因为她一向对蓟荋情有独钟,而大多数人只将它视为理所当然。蓟荋!织品之王,织品之后,织品之神——完全没有任何譬喻足以形容。
就化学成分而言,它不过是一些纤维素,这点化学家可以发誓。不过,动用了所有的仪器与理论,他们至今仍无法解释,整个银河为什么只有在弗罗伦纳,纤维素会变成蓟荋。那是一种物理状态的差异,他们这么说。但若问他们,蓟荋与普通纤维素的物理状态究竟如何不同,他们便哑口无言。
最初,她是从保姆那里了解到人们的无知。
“它为什么闪闪发光,阿姨?”
“因为它是蓟荋,米雅亲亲。”
“别的东西为什么不会这样闪闪发光,阿姨?”
“别的东西不是蓟荋,米雅。”
这就足以说明一切。三年前,才有人就这个题目写成两巨册的专论。她曾仔细读过一遍,发现所有内容都能归纳成保姆所做的解释。蓟荋之所以是蓟荋,就因为它是蓟荋;而其他东西不是蓟荋,则因为它们不是蓟荋。
当然,蓟荋本身不会闪闪发光,但是经过适当的纺织,便会在阳光下发出金属光芒,同时呈现多种色彩甚至所有的色彩。而且有一种处理方式,能使它的纤维具有钻石的光彩。此外,只要稍微加工,它就能在摄氏六百度高温下丝毫无损,而且几乎不与任何化学物质发生作用口用蓟荋纤维纺成的纱,可以比最精巧的合成丝更纤细,而且它的抗拉强度,更使任何已知的合金钢望尘莫及。
它比人类已知的任何物质用途更广,更千变万化。假如不是因为过于昂贵,那么在无数的工业用途上,它都可以取代玻璃、金属或塑胶。在光学设备中,它是十字标线的唯一材料;在制造超原子发动机的流程中,它被用作铸造液钟的铸模;而在金属过脆或过重或两者兼具的场合,它是一种质量轻、寿命长的代用品。
但这些都只是小规模的用途,因为大量使用过于昂贵。实际上,弗罗伦纳的蓟荋收成大都制成布料,然后剪裁成银河历史上最美妙的服装。弗罗伦纳为百万个世界的贵族制造时装,因此,单单只产自一个世界——弗罗伦纳——的蓟荋,理所当然成为稀有珍品。平均在每一个世界,仅有二十名女性可能拥有几套蓟荋质料的时装;另有两千人也许拥有这种质料的休闲夹克,或是一双手套;而其他两千万名妇女则只能在远处眼巴巴地观望。
银河中百万个世界,对于那些虚荣炫耀的人有个共同的俗谚。在银河标准语中,它是各地都不会误解的唯一一句成语,那就是:“奢侈到用蓟荋擤鼻涕!”
莎米雅长大一点后,曾问过她的父亲。
“蓟荋是什么,爸爸?”
“是你的衣食父母,米雅。”
“我的?”
“不只是你的,米雅,它是整个萨克的衣食父母。”
当然如此!她很容易就了解到其中的缘故。放眼银河,没有一个世界不曾试图在自己的土壤种植蓟荋。起初,任何人若将蓟荋种子走私运出去,不论是弗罗伦纳本地人或外地人,只要被抓到,萨克一律处以死刑。即使如此,却仍然有人冒着生命危险走私成功。直到数个世纪后,萨克人发现根本无须禁止,从而废止了那条法律。如今,他们欢迎任何人购买蓟荋种子,价钱当然与织好的蓟荋布料一样(根据重量计算)。
他们可以拿去,因为结果证明除了弗罗伦纳之外,银河其他各处长出的蓟荋都只是纤维素。纯白、平凡、脆弱、无用,甚至连棉花都比不上。
难道土壤里有些什么?还是弗罗伦纳的太xxxx有某种特殊的辐射?抑或因为弗罗伦纳生物圈中的细菌结构?所有的可能都试验过。有人取得弗罗伦纳土壤的样本;有人制造出人工弧光,可完全模拟弗罗伦纳之阳的已知光谱;还有人故意让自己星球的土壤感染弗罗伦纳的细菌。但最后蓟荋总是长成纯白、平凡、脆弱、无用的植物。
蓟茄的故事永远有待挖掘。那些科技报道、研究论文,甚至旅行指南里面所说的总是不够。五年以来,莎米雅一直梦想写出一本真正讲述蓟荋的书,包括孕育它的土地,以及种植它的人民。
那是个广受嘲笑的梦想,但她的决心从未动摇。她坚持要到弗罗伦纳旅行一趟,她要在那些田野待上一季,并且在加工厂待几个月。她还要……
不过,重要的:是她现在该怎么做。她奉命得立刻回去。
借着一股向来支配她做每件事情的冲动,她突然有了决定。她可以回萨克继续奋战,她暗自向自己保证,要在一周之内重返弗罗伦纳。
她转向船长,以冷淡的口气说:“我们什么时候出发,船长?”
莎米雅一直留在观景舷窗旁凝望弗罗伦纳星,直到看不见为止。那是个四季如春的绿色世界,就气候而言比萨克可爱得多。她一直期待研究那些本地人;她不喜欢萨克上的弗罗伦纳人,那是一群无趣的男性,每当她经过那些人时,他们从来都不敢看她一眼,总是立刻背对她,因为法律这样规定。然而,根据各方一致的报道,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那些本地人是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一群。当然,他们没有责任感,就像小孩子一样,不过他们很有魅力。
瑞斯提船长打断她的思绪:“大小姐,您需要回房休息了吧?”
她抬起头,眉间一皱:“你又接到什么新命令,船长?我是囚犯吗?”
“当然不是,这只是预防措施。刚才我们起飞前,发射场的人特别少,颇不寻常。听说又发生了另一桩凶杀案,而且又是弗罗伦纳人干的,航站的巡警分遣队都进入城中,加入追捕凶手的行列了。”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刚才一发现情况不对,我原本应该马上派自己的人保护您,以防有闲杂人等上了船——我承认自己的失责——现在恐怕已经有未经许可的人登上太空船了。”
“上船做什么?”
“我也不清楚,但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船长。”
“只怕并非如此,大小姐。刚才我们与弗罗伦纳的太阳相距行星级距离时,能量计并没有作用,现在却有变化。在紧急设备贮藏室中,的确有过量热辐射。”
“真的?”
船长那瘦削、毫无表情的脸孔漠然面对她一会儿:“它和两个普通人放出的热辐射等量,”
“也许是有人忘了关某个热源。”
“我们的电源没有流失,大小姐。我们马上要开始检查,请您先回房间。”
她默默点了点头,离了于那间舱房,两分钟后,船长冷静的声音从容不迫地透过通话管传来:“紧急设备贮藏室遭闯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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