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镇长(2/2)
“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送他到城中医院去。”坚卡斯一面说,一面拼命用于帕擦着额头,“我帮不上忙。”
“送进城去!”领班吃了一惊,“谁来付钱?谁该负担费用?他不是我们的人,对不对?”
“据我所知不是。”坚卡斯承认。
“那为什么该我们付钱?找出他是谁的人,让他的村镇来付。”
“怎么找?你告诉我。”
领班一面思索,一面伸出舌头舔着又厚又红的嘴唇:“我们只需要把他解决掉,像那名巡警说的那样。”
“请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泰伦斯问道。
领班答:“这种人还不如死了的好,这是我们大发慈悲。”
泰伦斯说:“你不能杀害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么请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难道不能找个镇民照顾他吗?”
“谁肯干?你要吗?”
泰伦斯不理会这个公然无礼的态度:“我还有别的工作。”
“其他人也一样。我不能让任何人放下加工厂的工作,来照顾这个疯子。”
泰伦斯叹了一口气,心平气和地说:“好了,领班,让我们讲讲理。如果你这一季没能达到定额,我或许会假设,是因为你手下一名工人在照顾这个可怜的家伙,而我会帮你向那些大亨解释。否则的话,万一你真没达到,我会说我不知道你有任何理由。”
领班气得吹胡子瞪眼。新镇长来到此地才一个月,居然已开始干涉住在镇上一辈子的人了。但话说回来,此人手中握有大亨这张王牌,与他太过公然作对是不智之举。
于是他说:“可是谁要照顾这个家伙?”一阵惊惧突然袭向他,“我可不能。我自己有三个小孩,而且我老婆身体不太好。”
“我没说要你负责。”
泰伦斯向窗外望去。巡警刚刚离开之后,人群便开始挤在他屋外窃窃私语。他们大都是尚未达到工作年龄的小孩子,另外也有附近农地的农工,以及一些轮休的厂工。
泰伦斯发现站在人群边缘那个大女孩。过去一个月来,他常常注意到她——结实、能于而勤奋,天生的聪慧隐藏在不讨人喜欢的外表下。她如果换做男人,便有可能获选接受镇长训练了。可惜她是个女的,父母双亡,过于平庸的外貌使她无缘享有浪漫。换句话说,她是个孤独寂寞的女人,而且很可能一辈子如此。
“她怎么样?”他说。
领班看了一眼,随即咆哮:“妈的,她现在应该上工!”
“没有关系。”泰伦斯劝道,“她叫什么名字?”
“瓦罗娜·玛区。”
“对啦,我想起来了。叫她进来。”
从那一刻开始,泰伦斯成了瓦罗娜与愚可的非正式监护人。他尽可能为她提供超额的口粮、布票,以及靠一份收入为生的两个成人(其中之一没有登记)所需的一切。他还尽力帮助她送愚可接受蓟荋加工厂的训练;瓦罗娜为了愚可与工头冲突那回,他也出面让她避免受到更大的惩罚。由于城中医生意外死亡,他不必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不过当时他已准备就绪了。
无论瓦罗娜遇到任何麻烦,前来向他求助都是很自然的事。现在,他正等着她回答自己的问题。
瓦罗娜仍在犹豫。最后她终于说:“他说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会死。”
泰伦斯看来吃了一惊:“他有没有说为什么?”
“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说他是从他变成——您知道的——变成这样之前的记忆中想起的。他还说记得自己曾有一份重要的工作,可是我不了解那是什么。”
“他怎样形容那份工作?”
“他说他分……分析‘一场空’。”
瓦罗娜等待镇长发表意见,又随即解释:“分析的意思是把什么东西拆开来,就像——”
“我知道,小姐。”
瓦罗娜焦急地望着他:“您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吗,镇长?”
“也许吧,瓦罗娜。”
“可是,镇长,怎么会有分析‘一场空’这种工作呢?”
泰伦斯站了起来,露出短暂的笑容:“啊,瓦罗娜,你不知道整个银河万事万物主要都是‘一场空’吗?”
看来瓦罗娜并不了解,但她接受了,因为镇长是个非常有学问的人。她突然觉得她的愚可一定更有学问,这让她感到一阵意想不到的骄傲。
“走吧。”泰伦斯对她伸出手。
“我们要去哪里?”
“嗯,愚可在哪儿?”
“家里,”她说,“在睡觉。”
“很好,我送你回去。你不会想让巡警发现你单独在街上吧?”
夜间的小镇似乎毫无生命。唯一的一条街将工寮区一分为二,沿途路灯只发出微弱的光芒。空中飘着少许雨滴,但那只是几乎每晚都会下的温暖细雨,没必要做特别的预防措施。
上工日的夜间,瓦罗娜从未这么晚出来过,这种气氛很吓人。她试着尽量放轻自己的步伐,同时注意倾听远处可能出现的巡警脚步声。
“不用蹑手蹑脚,有我跟你在一起。”泰伦斯说。
他的声音在一片静寂中隆隆作响,瓦罗娜吓了一跳。在他的催促下,她加快了速度。
瓦罗娜的小屋与其他房舍同样黑暗,他们必须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其实泰伦斯就是在这种小屋出生、长大的,虽然他后来生活在萨克,如今的住宅拥有三个房间与卫浴设备,但对于这种家徒四壁的小屋,他仍有一份怀旧的情感。一个房间就能满足一切需要:一张床、一个五斗柜、两把椅子;脚下是灌水泥的平滑地板,墙角还有一个衣橱。
屋里没有必要装置烹饪设备,因为三餐都在加工厂解决;也没有必要建造浴室,因为这些屋子后面有一排公用厕所与淋浴间。此地气候温和,没有四季变化,窗户的用途不是阻挡寒气与风雨。四面墙壁都有装着纱窗的孔洞,而上方的屋檐足以屏蔽夜晚无风的绵绵细雨。
泰伦斯一只手握着一个小型电筒,在它的光芒照耀下,他看到一个破烂屏风将房间的一角围起来。他记得那是不久前,当愚可变得不再像小孩,或者说更像成人时,他特地为瓦罗娜张罗来的。此时,屏风后面传来均匀的鼾声。
他朝那个方向点了点头:“把他叫醒,瓦罗娜。”
瓦罗娜轻轻敲了敲屏风:“愚可!愚可,宝宝!”
屏风后面传来一声轻微的惊呼。
“是我,瓦罗娜。”瓦罗娜说完,两人就绕过屏风。泰伦斯用小电筒照了照他们自己的脸,然后又照向愚可。
愚可举起一只手臂挡住强光:“怎么回事?”
泰伦斯坐到床沿,他注意到愚可睡在工寮原有的床上。当初,他帮愚可弄来一张破旧且有些摇晃的便床,可是瓦罗娜把那张便床留给了自己。
“愚可,”泰伦斯说道,“瓦罗娜说你开始记起过去的事。”
“是的,镇长。”愚可在镇长面前总是非常谦卑,此人是他见过的最重要的人物,即使加工厂的监工也对镇长客客气气。于是,愚可将这天想起的零星记忆重复了一遍。
泰伦斯说:“你把这些告诉瓦罗娜之后,还有没有记起其他任何事?”
“没有了,镇长。”
泰伦斯搓着双手:“好吧,愚可,继续睡觉。”
瓦罗娜跟他走到屋外。她尽可能不让自己的脸孔扭曲,又用粗糙的手背拭过双眼:“他必须离开我吗,镇长?”
泰伦斯抓住她的双手,严肃地说:“你要坚强,瓦罗娜。他必须跟我离开一下子,不过我会带他回来的。”
“然后呢?”
“我不知道。你必须了解,瓦罗娜,现在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找出愚可更多的记忆。”
瓦罗娜突然说:“您是指弗罗伦纳上每个人都可能死去,就像他说的那样?”
泰伦斯双手握得更紧:“千万别对任何人说,瓦罗娜,否则巡警真有可能把愚可抓走,让你再也见不到他。我是说真的。”
说完他便转身,慢慢地、若有所思地走回宿舍,没有真正留意到自己的双手正在发抖。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一小时后,他开始调整“睡眠罩”。那是当初他从萨克回到弗罗伦纳就任镇长时,随身携带的几件物品之一。它的大小刚好罩住他的头颅,就像一顶薄的黑毡帽。他将控制钮调到五小时,按下了开关。
启动的响应发生之前,他还有好几秒的时间在床上好好调整睡姿。然后,睡眠罩便使大脑的意识中枢短路,瞬间将进入一场无梦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