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胚胎培养中心(2/2)
“瑞开·达尔曼喜欢吗?”
“我想他也不喜欢,只是他从没表现出来。他是个好索拉利人。”
“而且他也很挑剔。”
克罗丽莎一脸诧异。
“你自己说的,”贝莱说,“我们以影像会面时,我告诉你可以在私底下换衣服,你说我和你的老板一样挑剔。”
“噢,是的,他的确很挑剔。即使是以影像会面,他也一点不随便。他总是非常讲究礼数的。”
“这算不算是不正常?”
“应该不算。会面时当然还是穿戴整齐一点比较好,不过现在大家都不太在乎,也都很随便。反正又不是亲眼见到对方,有什么关系?你懂吧?我和别人以影像会面时都很随便,除了老板,我必须穿正式的服装跟他会面。”
“你崇不崇拜达尔曼博士?”
“他是个好索拉利人。”
“你说这里是培养中心,你又提到孩子。你们在此处抚育孩子吗?”
“索拉利世界所有的胚胎,从一个月大开始都会送到这里。”
“胚胎?”
“是的。”克罗丽莎皱皱眉毛,“我们会在女人怀孕一个月后,从母体取出胚胎。这会令你觉得尴尬吗?”
“不会。”贝莱说,“你能带我四下逛逛吗?”
“好。可是请你跟我保持距离。”
贝莱隔着玻璃,俯看下面这间长形的房间,长脸严肃得仿佛石头一般。他知道,在玻璃的那一边,温度与湿度都受到完美的控制,而且绝对防菌。那里排列着一排排培育箱,每个箱子都装着成分精确、比例理想的营养液,一个个小生命就在这里茁壮滋长。
他看到一些比他半个拳头还小的东西蜷缩成一团。他们的骨骼突起,四肢犹如花蕾,尾巴正慢慢消失。
克罗丽莎问:“你感觉如何,刑警?”她距离贝莱大约五六公尺。
“你们有多少个胚胎?”
“到今天早上为止是一百五十二个。我们每个月都会收到十五到二十个胚胎,也会放出差不多数目的孩子让他们独立生活。”
“这样的机构在索拉利世界仅此一家?”
“不错,这对维持人口稳定已经绰绰有余了。每个人的寿命大约三百年,人口总数是两万。这幢建筑物刚盖好不久,由达尔曼博士亲自监工,他同时对我们的作业流程做了许多修改。我们的胚胎死亡率几近于零。”
房里有许多机器人穿梭着。它们每经过一个箱子,就停下脚步不厌其烦地检查每个控制器,并查看箱里小小的胚胎。
“谁帮母亲动手术?”贝莱问,“我是说,谁把这些小东西从母体取出来?”
“医生。”克罗丽莎回答。
“是达尔曼博士?”
“当然不是。是医生。你总不会以为达尔曼博士会弯腰低下头去——呃,算了,不提这个。”
“为什么不用机器人?”
“用机器人做外科手术?刑警,基于第一法则,机器人很难做这件事。如果教之以方,机器人也许能为了救人一命而帮他割掉盲肠,可是之后如果不经过一番整修,我怀疑这盲肠还会有什么用。切割人类的肉体对正电子脑而言是一种极具创伤的经历。而身为人类的医生,在习以为常后则会变得无动于衷,即使必须亲自和人接触,他也会不以为意。”
贝莱说:“我注意到照顾胚胎的都是机器人。你和达尔曼博士不会插手做这个工作?”
“有时候出了问题,我们就得插手。比如说胚胎有发育上的问题,我们便不能袖手旁观。性命攸关的事,我们不放心让机器人做判断。”
贝莱点点头:“嗯,让机器人做这种事的确危险,甚至有可能白白断送一条人命。”
“你错了!正因为人类在他们心目中是至高无上的,所以他们反而会高估生命的价值,误救某些不应该留下来的生命。”这个女人的脸显得很严肃,“贝莱先生,身为胚胎工程师,我们要确定生下来的孩子都是健康而没有缺陷的!就算孩子的父母经过最好的基因分析,也不能保证他们的基因会倾向有利的变换组合,何况还有突变的可能。我们最怕遇到突变了
,虽然我们把这种可能性降到千分之一以下,但这也表示我们平均每十年就会出一次差错。”
克罗丽莎示意贝莱沿着看台走,贝莱跟在她身后。
她说:“我带你去瞧瞧育婴室和幼儿宿舍。这些地方的麻烦比胚胎室大多了,我们能依赖机器人的地方实在有限。”
“为什么?”
“贝莱先生,如果你曾经试着教机器人了解管教孩子的重要性,你就会明白了。第一法则使他们几乎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而且你也别以为孩子什么都不懂,他们很小就知道这一点,等他们会说话以后麻烦就来了。我曾经见过一个三岁的孩子对机器人大叫:‘你会伤害我,我受伤了!’结果把十几个机器人弄得动也不敢动。只有极先进的机器人才知道这个孩子可能在撒谎。”
“达尔曼能控制这些孩子吗?”
“大部分时候可以。”
“他会怎么做?跑过去打他们屁股?”
“达尔曼博士?碰他们?开玩笑!当然不会!但是他可以跟他们讲话,可以对机器人下特别的命令,我曾经见过他看着一个孩子的影像,命令机器人不停打那孩子的屁股长达十五分钟之久。只要这样打几次,那孩子就不敢冒险对老板顽皮了,老板做这种事很有技巧,所以奉命打孩子的机器人事后只要例行调整一下就可以了。”
“那你呢?你会不会跑到孩子堆里去?”
“有时候我必须这么做,我和老板不一样。也许有一天我能遥控做这件事。不过如果我现在想学老板,那些机器人会被我毁掉。你知道,妥善控制机器人是一种艺术。可是每当我想到要走进孩子堆里,就会全身不舒服。这些小野兽!”
克罗丽莎突然转头,望着贝莱说:“我想你不在乎和他们见面。”
“这对我不是问题。”
她耸耸肩,眼中满是好奇:“地球人!”她继续向前走,“你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到最后,你一定会认定格娜狄亚·达尔曼是凶手。你一定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这我可不确定。”贝莱说。
“除了这个你能确定什么?还有谁有可能是凶手?”
“可能的人很多,女士。”
“譬如说谁?”
“譬如说,你!”
克罗丽莎的反应大大出乎贝莱意料之外。
克罗丽莎笑了出来。
她越笑声音越大,笑得涨红了脸,张着嘴拼命呼吸。最后,她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不,你不要再靠过来——”她恳求道,“我没事。”
“这让你觉得很好笑?”
克罗丽莎正要回答,却又笑了起来。好不容易,她才低声说:“噢,地球人到底还是地球人。我怎么可能是凶手?”
“你很了解达尔曼,”贝莱说,“而且深知他的习惯。你完全可以事先就把这一切计划好。”
“你认为我会亲自去见他,接近他然后用某种东西敲他的脑袋?如果你这么想,那表示你一无所知,贝莱先生。”
贝莱觉得自己的脸红了起来:“你为什么不能接近他,女士?你曾经练习过跟——呃——跟人混在一起。”
“跟孩子混在一起。”
“有这种经验就会有连锁反应,好比现在,你似乎就能忍受我站在你面前。”
“还隔了六公尺。”她傲慢地说。
“我刚刚才访问过一个人。我只不过在他面前待了一会儿,他就忍受不了差点崩溃了。”
克罗丽莎冷静地说:“那只是程度上的差别而已。”
“我认为只要有这种差别就够了。你能习惯亲眼见到孩子,当然也可能在你能忍受的时间范围之内亲眼见到达尔曼。”
“容我说明,贝莱先生,”克罗丽莎脸上那种想笑的表情已完全消失了,“我能否忍受根本不重要,达尔曼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他和李比几乎一样。就算我能忍受亲眼见到他,他也不能忍受见到我。他唯一可能容忍进入他视线范围内的人只有他太太。”
“谁是李比?”贝莱问。
克罗丽莎耸耸肩:“就是那个老天才,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他曾和老板一起制造机器人。”
贝莱心里暗自记下这件事,然后回到原来的话题:“你还是有一个杀害达尔曼的动机。”
“什么动机?”
“他一死,你就是这个单位的主管,也就有了地位。”
“你把这个叫作动机?开玩笑!谁要这种职务?索拉利世界谁要这种地位?没有人会眼红他那个工作的,那是让他一根汗毛都不会掉的护身符呢!你最好再努力点儿,地球人。”
贝莱不置可否地搔搔颈子。他看得出来她的话合情合理。
克罗丽莎说:“贝莱先生,你有没有注意到我戴了枚戒指?”
她说着,似乎想脱掉手套,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我注意到了。”贝莱说。
“我想,你不知道它代表什么吧?”
“不知道。”(贝莱不太高兴地想,他不知道的事还真多。)
“那我给你讲一讲,怎么样?”
“洗耳恭听。”贝莱冲口道,“只要你能帮我搞清楚你们这个该死的世界。”
克罗丽莎微微一笑:“我想我们在你眼中,就像你在我们眼中一样。嘿,这里有一个空房间,我们进去坐坐——不,这个房间不够大。这样吧,你坐到那边去,我站在这里。”
她步向走道,腾出空间让他走进房间,再走回来站在他对面的墙角。
贝莱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坐下了。他倔强地想:为什么不?就让这个外世界女人站着好了。
克罗丽莎那双强壮的手臂环抱胸前:“基因分析对我们的社会很重要。当然,我们并非直接去分析基因,但每个基因都控制了一个酶,我们可以分析酶,了解酶就了解身体化学,了解身体化学就了解了人类。你晓得吗?”
“晓得。”贝莱说,“可是我不清楚怎么实际运用这种理论。”
“我们这里就做这个。当婴儿还处于胚胎末期,我们便做血液采样,可以初步了解他生出来以后大致是什么样子。最理想的是,我们在这个阶段就能找出所有的突变基因,并判断值不值得冒险让他生下来。但实际上,我们对此仍不十分清楚,无法消除所有发生错误的可能,也许我们将来有一天可以做到吧。总之,我们在婴儿出生后,继续对他做抹片及体液检查。在我们的小男生小女生长大成人之前,我们可以完全知道他们是由什么东西所构成的。”
(贝莱脑中很自然地浮现出一首儿歌:你是蜜糖,是香料,是所有最美好的东西做成的,小女孩……)
“过去我们得戴上密码戒指来显示个人的基因结构,”克罗丽莎说,“这是一种古老的习俗,是索拉利人还没实施优生学之前所流传下来的一种早期的习俗。到今天,我们每个人都很健康。”
贝莱问:“但现在你还戴着戒指,为什么?”
“因为我很特别,”她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反而还相当自负地说,“达尔曼博士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找助手,他需要一个特别的人。这个人必须相当聪慧、灵巧、勤快,而且要有与众不同的稳定性,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稳定性。他需要一个能和孩子混在一起却不会精神崩溃的人。”
“他自己做不到,是不是?这代表他的稳定性不够吗?”
“可以这么说,”克罗丽莎说,“但是他不稳定的程度在一般情况下还可以接受。你会洗手吧?”
贝莱看看双手,他的手很干净。“是的。”他说。
“好。这么说吧——我想他不稳定的程度,就像一个受不了把手弄脏的人,即使情况再紧急,这个人也没办法用手去清理有油污的机器。不过,在日常生活中,这种对弄脏手的排斥感却让他保持清洁,所以这是件好事。”
“我懂了。请继续。”
“说完了。我基因健康的程度,在索拉利世界排名第三,所以我戴着这枚戒指。我很喜欢随身戴着这个标记。”
“恭喜。”
“你不必笑我。这也许不算我的本领,只不过是双亲的基因盲目互换所造成的。不过能拥有这种标记也颇让人骄傲,总之,不会有人相信我会做出杀人这种变态行为。我的基因构造使我不可能做这种事,你别再浪费时间指控我了。”
贝莱耸耸肩,没有说话。这个女人似乎把基因构造及证据混为一谈,大概所有的索拉利人都这样。
克罗丽莎说:“你现在想去看小孩子了吗?”
“是的,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