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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册 第三章 大学(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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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陀大学:……位于古川陀斯璀琳区的一所高等学府……虽在人文与科学领域皆颇享盛名,但使该校名声流传至今的并非这些成就。历代任职该校的学者们若是知道,川陀大学在后人心目中之所以占有一席之地,是因为某位名叫哈里·谢顿的人,于“逃亡期”曾在那里暂住过一段时间。他们一定会惊讶不已。

——《银河百科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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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铭沉稳地说出那句话之后,哈里·谢顿保持了一段不安的沉默。他突然认清楚自己的弱点,这使他羞愧得无地自容。

他发明了一种崭新的科学——心理史学。他以极精妙的方式将几率法则扩展,以便处理新的复杂度与不准性,最后得到一组优美的方程式。这组方程式有数不清的变量——可能有无穷多,不过他无从判断。

但它只是一种数学游戏,除此之外一无是处。

他拥有了心理史学,至少是心理史学的基础,但它只能算是个数学珍玩。有可能赋予这些空洞方程式一些意义的历史知识又在哪里?

他一窍不通,他对历史从来没兴趣。他只知道赫利肯历史的大纲,在赫利肯的各级学校,这一小部分的人类历史当然是必修课程。可是除此之外呢?他所吸收的其他历史知识,无疑只是人云亦云的皮毛梗概——半是传说,另一半显然也遭到扭曲。

尽管如此,又怎能说银河帝国即将灭亡?它成为举世公认的帝国已有一万年的历史,甚至在此之前,还有二千年的时间,川陀身为雄霸一方王国的国都,也等于领导了一个帝国。在帝国最初几世纪间,银河各区不时出现拒绝失去独立地位的反抗,最后帝国终究安然度过这个瓶颈。至于偶尔发生的叛变、改朝换代的战争,以及一些严重崩溃期所带来的起伏,帝国也都一一克服。答多数世界几乎未曾受到这些问题的困扰,川陀本身也不断稳定成长,最后整个世界住满人类,如今则骄傲地自称“永恒世界”。

无可讳言,在过去四个世纪中,动乱似乎有增无减,行刺皇帝与篡位行为如同儿戏。但那些动荡也已渐渐平息,今日的银河又恢复以往的太平岁月。在克里昂一世,以及在此之前,在他的父亲斯达涅尔五世统治之下,所有世界欣欣向荣。克里昂本人从未被视为暴君,即使那些不喜欢帝制的人,虽然常常痛骂伊图·丹莫茨尔,对克里昂也鲜有真正的恶评。

那么,为何夫铭竟然说银河帝国即将灭亡,而且说得这么斩钉截铁?

夫铭是个新闻记者,他或许对银河历史有些认识,而且,必须对当今情势充分了解。是否因为如此,使他有足够的知识作这个论断的后盾?若是这样,那些知识又是什么?

谢顿好几次想发问,想求得一个答案,但夫铭严肃的表情使他欲言又止。而阻止他发问的另一个原因,是他自己有个根深蒂固的想法,认为银河帝国是一个前提、一个公设、一个基石,所有的论证都植基其上。无论如何,假如“它”是错的,自己也不愿知道。

不,他不能相信自己错了。银河帝国就像宇宙一样不会毁灭,或者应该说,假若有一天宇宙真毁灭了,唯有在那种情况下,帝国才会跟着陪葬。

谢顿闭上眼睛,试着小睡片刻,可是无法入眠。难道为了推展他的心理史学理论,他得研究整个宇宙的历史吗?

他又如何办得到呢?二千五百万个世界,每个都有自己无限复杂的历史,他怎么研究得完?他知道,讨论银河历史的胶卷书汗牛充栋,他甚至曾经浏览过其中一本,原因他自己也忘了,结果他发现内容实在太过沉闷,连一半也无法读完。

那些胶卷书讨论的都是重要的世界。某些世界的历史全部或几乎全部皆有记载,某些则只有它们兴起与没落之间的历史。他记得曾在索引中查过赫利肯,发现只有一处提到它。于是他按下几个键,查看那一部分的内容,结果看到赫利肯与其他一些世界并列在一张名单上。原来在某段短暂的时期,这些世界曾支持一个声称拥有皇位继承权的人,不过那人最后并未成功。赫利肯未因那次事件遭到惩处,或许因为它太过微不足道,连受罚的资格都没有。

这种历史有什么用呢?当然,心理史学必须考虑每个世界的行动与反应,以及彼此之间的互动——大大小小每一个世界。一个人如何能研究二千五百万个世界的历史,并考虑其间各种可能的互动关系?那无疑是个不可能的工作,而这更强化了谢顿的结论:心理史学只有理论上的价值,绝对不可能有任何实用性。

此时,谢顿感到一股向前的微弱推力,判断一定是出租飞车正在减速。

“怎么了?”他问。

“我想我们走得够远了,”夫铭说,“不妨冒险稍作停留,吃些东西,喝点什么,同时找一下盥洗室。”

接下来的十五分钟,出租飞车平稳地逐渐减速,最后来到一处灯火通明的壁凹。飞车立刻钻进去,在五六辆车子之间找到一个停车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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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铭老练的眼睛似乎只瞥了一眼,便将整个环境、其他出租车辆、进餐的众人、各个回廊走道,以及附近的男男女女都一览无遗。谢顿一心想要显得毫不起眼,却不知该怎么做,只好专心望着夫铭,尽量不表现得太过好奇。

他们在一张小桌旁坐下来,按下点菜键之后,谢顿试着以不在乎的口气说:“一切都还好吧?”

“似乎如此。”夫铭说。

“你又怎么知道?”

夫铭用一双黑眼珠瞪了谢顿一会儿。“直觉,”他说,“跑了许多年新闻,只消看一眼就知道‘这里没新闻’。”

谢顿点了点头,感到如释重负。夫铭的说法或许带有几分讥嘲,可是多少一定有些真实性。

这种心满意足的感觉并未持续多久,在他咬下第一口三明治时便告结束。他抬起头望向夫铭,满嘴是无法下咽的食物,脸上带着一种惊愕的表情。

夫铭说:“这是路边快餐店,我的朋友。便宜、快速,而且不怎么可口。这些食物都是土产,还加了气味强烈的酵母,川陀人的嘴巴习惯这种口味。”

跚顿硬着头皮吞下去:“可是在旅馆……”

“那时你在皇区,谢顿。那里的食物是进口的,使用的微生食品都是高级品,而且非常昂贵。”

谢顿不知道该不该再咬一口。“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我待在川陀……”

夫铭用嘴唇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别让任何人觉得你吃惯了较佳的食物。在川陀的某些地方,被认作贵族比被当成外星人士还糟。不是每个地力的食物都这么难吃,我向你保证。这些路边摊一向以质量低劣闻名,假如你咽得下这些三明治,川陀任何角落的东西你都能吃。何况它对你没有害处,它并未腐烂、变坏或发生诸如此类的变化,只不过有一种刺激强烈的口味。而且老实说,你会慢慢习惯的。我曾经遇到一些川陀人,他们对纯正食物小屑一顾,认为那种食物缺乏土产的特有风味。”

“川陀生产的食物很多吗?”谢顿问道。他向左右迅速瞄一眼,确定附近都没坐人,才以平静的口气说:“我总是听说每天有数百艘太空货船为川陀运送粮食,这些粮食需要周围二十个世界共同供应。”

“我知道,此外还需要数百艘货船将垃圾运走。你若想让这个传闻听来更加刺激,就该说同一艘货船承运粮食,回程则载走一堆垃圾。我们进口大量食物是真有其事,但那些大多是奢侈品。我们也的确出口可观的垃圾,它们都经过仔细处理,对人体不再有害,反而是一种重要的有机肥料。那些垃圾对其他世界而言,就像食物对我们一样重要。可是,那只不过是一小部分而已。”

“是吗?”

“是的。川陀除了海中的渔产,各地还有蔬菜农场。此外更有果树园、家禽、兔子,以及庞大的微生农场——通常称为酵母农场,不过酵母只占作物总量的少数。我们的垃圾主要用在本地,用来维持作物的生长所需。事实上在许多方面,川陀都非常像一座巨大而人口过多的太空殖民地,你曾经到过这类地方吗?”

“去过。”

“太空殖民地基本上是密封的城市,万事万物都是人工循环,例如人工通风、人工昼夜等。川陀不同之处仅在于人口的数量,即使最大的太空殖民地,人口也只有一千万,川陀的人口却是这个数目的四千倍。当然,我们有真正的重力,而且没有任何太空殖民地的微生食品能和我们相比。我们有大到无法想象的酵母培养桶、真菌培养垫和藻类培养池。此外我们精于人工香料,添加时绝无保留,你吃到的那种特殊口味便是这么来的。”

谢顿差不多解决了那份三明治,发觉它已不再像第一口那么难吃。“它不会害我生病吧?”

“它的确会伤到肠内微生物,偶尔也会害得一些可怜的外星人士腹泻,不过那些情况都很罕见,而且即使如此,你也很快会有抵抗力。话说回来,还是把你的奶昔喝掉,虽然你也许不会喜欢。它含有止泻的成分,即使你对这些东西容易过敏,它应该也能保你安然无恙。”

谢顿不悦地说:“别再说了,夫铭,这种事很容易说说就变成真的了。”

“那就当我没说,喝完你的奶昔吧。”

他们默默把剩下的食物吃完,不久便上路了。

13

他们再度在隧道中风驰电掣。那个在心中鼓噪了一小时的问题,谢顿决定让它化为真正的声音。

“你为什么说银河帝国即将灭亡?”

夫铭转头望向谢顿:“身为一名新闻记者,各种统计资料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直到溢出我的耳朵为止。而我获准能发表的,只是其中极少一部分。川陀的人口正在锐减,二十年前它几乎有四百五十亿人。

“这种现象部分是由于出生率的降低。事实下,川陀的出生率一向不高。当你在川陀四处旅行时,如果仔细注意一下,便会发现路上没有太多儿童,和庞大的人口简直不成比例。即使不考虑这一点,人口仍旧逐年锐减。此外还有移民的因素,移出川陀的人比移入的多得多。”

“既然它有如此众多的人口,”谢顿说,“这也就不足为奇。”

“但这仍是不寻常的现象,因为以前从末发生过这种事。再者,整个银河的贸易都呈现停滞状态。人们认为这是因为目前没有任何叛乱,因为一切都很平静,天下太平了,数世纪的困苦已成过去。然而政治斗争、叛乱活动,以及不安的局势,其实也是某种活力的象征;如今却是一种全面性的疲乏状态。表面下的确平静,但这并非由于人们真正满足,或是社会真正繁荣,而是凶为他们感到疲倦,已经死心了。”

“哦,我并不清楚。”谢顿以怀疑的口吻说。

“我很清楚。我们刚才淡到的反重力设施,就是另一个贴切的例子。我们目前有几座运作中的熏力升降机,可是没有再造新的。它是一种无利可图的投资,而且,似乎没人有兴趣试图把它转亏为盈。过去数世纪以来,科技进展的速率不断减缓,如今则是有如牛步;在某些方面,已经完全不再进步。你是个数学家,你难道没有注意到这种事吗?”

“我不敢说曾思考过这种问题。”

“没有人思考过,大家都视为理所当然。这年头的科学家.动不动就喜欢说这个不可能,那个不实用或没有用。对于任何深刻的反省,他们总是立刻加以否定。就拿你做例子,你对心理史学持什么看法——它有理论上的价值,却没有任何实用性,我说得对不对?”

“也对也不对。”谢顿以厌烦的口气答道。“就实用性而言,它的确没有用处,但是我向你保证,这并非由于我的冒险精神式微。事实上,它的的确确没有用处。”

“至少这一点,”夫铭带着几分讥嘲说,“是你身处整个帝国的衰败气氛下所产生的印象。”

“这种衰败的气氛,”谢顿气呼呼地说,“是你自己的印象。有没有可能是你自己弄错了?’,

夫铭并未立刻回答,看来陷入了沉思。一会儿之后,他才开口说:“是的,我有可能弄错。我只是根据直觉,根据猜测束下断语,我需要的是心理史学这种实用的科技。”

谢顿耸了耸肩,没将这个饵吞下去。他说:“我没有这样的科技能提供给你。但假设你是对的,假设帝国的确在走下坡路,最后终将消失,变得四分五裂。可是那个时候,全体人类仍将存在。”

“在什么情形,老兄?过去近一万两千年来,在强势领导者的统治之下,川陀大致能维持一个和平局面。过去也有过一些动荡——叛变、局部内战,以及众多的天灾人祸——然而就整体而言,就宏观而言,天下仍算是太平。为什么赫利肯如此拥护帝政?我是指你的世界。因为它很小,要不是帝国维护它的安全,它就会被邻近世界吞掉。”

“你是预测如果帝国崩溃,将会出现全面性战争和无政府状态?”

“当然,一般说来,我并不喜欢这位皇上和这种帝制,可是我没有任何取代方案。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维系和平,在我掌握其他方案之前,我还不准备放手。”

谢顿说:“你说得好像银河掌握在你手中似的。你还不准备放手?你必须掌握其他方案?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我这是一般性、譬喻性的说法。”夫铭说,“我并不担心契特·夫铭这个人。也许可以说,在我死后帝国仍将继续存在;而且在我有生之年,它甚至可能显现进步的迹象。衰微并非沿着一条直线前前进,或许还要好几千年的时间,帝国才会完全瓦解。你一定可以想象,那时我早就死了,而且,我不会留下子嗣——对于女人,我只是偶尔会动动情,我没有子女,将来也不想要。所以说,我对未来没有任何的个人牵挂——在你演讲之后,我调查过你,谢顿,你也没有任何子女。”

“我双亲俱在,有两个兄弟,但没有小孩。”他露出相当无力的笑容,“过去,我曾对一名女子十分迷恋,但她觉得我对数学的迷恋更深。”

“是吗?”

“我自己不这么觉得,可是她偏要那么想,所以她离开了我。”

“从此你就再也没有其他女伴?”

“没有,那种痛苦至今仍旧刻骨铭心。”

“这么说,似乎我们两人都能袖手旁观,把这个问题留给好几代以后的人去烦恼。以前我或许会愿意这么做,如今却绝对不会。冈为现在我有了工具,我已经能控制局面。”

“你有什么工具?”谢顿问道,其实他已经知道答案。

“你!”夫铭说。

谢顿早就料到夫铭会这么说,因此并未感到震惊或被吓倒。他只是立刻摇了摇头,答道:“你错得太离谱了,我不是什么适用的工具。”

“为何不是?”

谢顿叹了一口莆藓“要我重复多少次?心理史学并非一门实用的学问。它有根本上的困难,整个宇宙的时空也不足以解决必须面对的闷题。”

“你确定吗?”

“很遗憾,正是如此。”

“你可知道,你根本不必推算出银河帝国整个的未来。你不需要追踪每一个人类,甚至每一个世界的活动细节。你必须回答的只有几个问题:银河帝国是否真会瓦解?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何时会发生?其后人类的处境如何?有没有任何措施,能够防止帝国瓦解,或是改善其后的处境?相较之下,这些都是相当简单的问题,至少我这么觉得。”

谢顿摇了摇头,露出一抹苦笑:“数学史中有无数简单的问题,它们的答案却再复杂不过,或者根本没有答案。”

“真的束手无策吗?我能看出帝国江河口下,但我无法证实这一点。我的一切结论都是主观的,我不能证明自己没有犯错。由于这个展望令人极度不安,人们宁可不信我的主观结论,因此不会有任何救亡图存的行动,甚至不会试图减轻它的冲击。而你能够证明即将来临的衰亡,或反证那是不可能的。”

“但这正是我无法做到的,我不能帮你找到不存在的证明。一个不切实际的数学系统,我没办法让它变得实用。正如我不能帮你找到加起来是奇数的两个偶数,不论你——或整个银河多么需要那个奇数。”

夫铭说:“这么说的话,你也成了哀败的一环;你已经准备接受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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