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残月之卷(2/2)
太监们低着头,惶恐地回答。还说,当他们在搜查过程中,知道有人要行刺皇上时都吓了一跳。
“你实在是太笨了。”
太监们苍白着脸指责那名太监骂道:
“皇上现在和咱们宦官的关系处得不错,虽然我等不能再插手国政,但是我们的身家财产都受到保障,而且皇上待咱们不薄啊。”
“居然想要行刺皇上!这下我们都会遭到砍头啦!你看看仇士良!当年他如何权倾一时,如今一个家人也不剩啦。”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呢!其中一定有什么理由!”
以宦官的身份来说,的确没有行刺宣宗的理由。就算有,也丝毫没有胜算。对他们来说,安分地过着风平浪静的日子是最好不过。或许,将来出现另一个昏庸的皇帝时,他们又可以干预国政啦。
这群宦官们的“期待”就落在宣宗的嫡长子身上。宣宗的这位大儿子名温,被封为郓王,十六岁。此人虽然生性不恶,却好逸恶劳,看在宣宗眼里是个十足的不消子,所以迟迟没有封他为皇太子。
“温的想法太单纯了!他以为整天吃喝玩乐就可以当天子吗!”
但不管怎么说,宦官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不得不出现阻止这项阴谋。
“先将他押入地牢审问!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夹城的幕后主使者!”
“如果他就是幕后的主使者倒还好。”
那名试图毒杀皇帝的太监被卫兵们押着,像死人般垂着头不发一语。宣宗走近他,语气严肃地问:
“是有人威胁你?还是你被收买?哪一种?”
“……”
“还不快回答!”
被这大声斥喝,太监吓得哭了出来,看他的模样并不像个会行刺皇帝的狂妄之徒。太监支支吾吾地说,三年前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买了绞缬巾,从此之后绞缬城的人便不断胁迫他,不但榨光了他的家产,还威胁要他毒害皇上。
“原来如此,你是受到绞缬城那批歹徒的胁迫,所以才下药毒害朕。绞缬城的人实在是卑鄙无耻。”
宣宗严厉地看着王雪长等三名宦官。
“传令下去,为了让朕可以安心睡觉,这二天内所有的太监都要重新调查。这是你们的工作!”
王雪长等人再次磕头谢罪。
当夜,在天亮之前,又有四名宦官畏罪自杀,其中一名因为被捕的宦官而咬舌自尽,另外三人则是服毒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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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后,一名叫王居方的宦官奉宣宗之命,前去拜访王基的宅邸。王居方在永宁坊也有自己的房子,平常没在宫中的时候都呆在家里,所以他和王式也算是邻居。
王居方向王式报告了前晚在宫中发生的灾厄,他手上端着菜,叹了口气说:
“这次的事真的很棘手。虽然皇上并没诛连其他无辜的太监,可是年纪轻一点的太监们都怕得不得了,有些人担心会被杀,整天提心吊胆的。我真不明白,究竟是谁要置皇上于死地呢……”
其实,过去的确曾经发生过宦官杀害皇帝或是宦官之间发生对立,展开杀戮的惨剧。主要的原因就是,宫中所设立的神策军的总指挥是由宦官担任所导致。
李绩忿忿地说:
“宫里简直就是人妖的巢穴!光是用听的,就叫人心里发毛。你们俩个慢慢聊吧,我不奉陪了。”
说完,李绩便站起来走出书房,因为他答应过徐珍要教他使用剑。李绩离开之后,王居方这才低声地问王式说:
“你知道,圣上最近老是召他在民间的兄弟们进宫聊天呢。”
“这件事我早已有耳闻。皇上都召谁去呢?”
“有十七郎、十八郎、十九郎。而且,皇上还分封他们为王呢。另外还有隶王、彭王、信王。”
“这的确很不错。”
“皇上已经替二十郎想好封号了,叫荣王。是正一品、七百石的俸禄。”
王居方小口地啜着茶,假装若无其事看着王式的表情。
“怎么样?你愿去劝劝二十郎吗?王大人。”
“可是二十郎曾说过,他宁愿当个布衣。”
“当个布衣的确无牵无挂,不过我们得替皇上的心情想想啊。”
“你的意思是,一个皇族流落在民间,百姓们会说闲话对吧?”
“呃……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啦。”
王居方笑了笑。他并不是那种会因为王式的讽刺而感到不自在的小气之人。一般来说,大家对宦官的既定印象就是脸上不长胡子,说话声音嗲声嗲气,举止带着姑娘味儿。其实,不少太监年轻时长得丰满圆润,但上了年轻之后突然瘦了下来,皮肤因此多了几层绉折,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来得老态。王居方的年纪和王式一样,但外表看来却比王式老了许多,像个五、六十的老人,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更明显。他把茶杯放在桌上,清了清喉咙。
“有关那件事,应该是内神通外鬼。现在宫内已经有四名太监自杀,老实说,我们太监的处境实在很为难……”
“那四个人真的是自杀的吗?”
听王式这么一说,王居方讶异地瞪大了眼。
“王大人,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那四名太监真的是自杀死的吗?”
王式手上端着茶杯,半苦笑地摇了摇头。
“现在可是风声鹤唳的时期。短短十天之内,就死了二十条人命。我想,对方的幕后人物,根本不在乎人命,我们可千万大意不得啊。”
“你说的很有道理。”
王居方同意地点点头,不寒而栗地缩着肩膀说:
“擒贼就要擒王。那些小爪牙们,就不要治他们的罪。”
宣宗曾经不止一次在这么指示。对于那些奉命行刺的小角色来说,宣宗的指示无异是一剂定心丸,因为,他们只要肯老实招供或许就能得到宽恕,但幕后的主谋者可就不同了。他们担心那些人会为了自保,不惜背叛组织,将实情吐露聘为。为了避免身份曝光,不如先来个杀人封口。而且,铱照王式的经验,他知道对方一旦用过成功之后,以后必定还是会重施故技。
其实宫里的太监也不乐见事态继续扩大,他们希望四名太监的自杀,能让事情就此告一个段落。
“以目前的情况看来,对方很可能会再次找机会行刺皇上。”
听到王式的话,王居方突然一愣。这大概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吧。他的声音颤抖地说:
“你……你是说,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吗?”
“没错,这是很有可能的。”
“对方未免也太难缠了……可是,究竟有什么原因,让他们非置皇上于死不可呃?”
语气中明显可以听出,王居方似乎认为王式的看法只不过是危言耸听。王式平谈地回答:
“要是皇上遇刺身亡,你认为大唐帝国会变得如何?虽然这样揣测令人胆寒,还是要请王在人用心思量。”
的确,宣宗一旦去世,大唐江山将没有同样的明君可以取代他。届时,宦官们会拥立幼立继位,再次把持朝政,宰相形同虚位,割据一方的蕃镇势必会群起反叛,违抗朝廷,天下将会陷入空前的混乱……想到这里,王居方突然感到眼前一阵晕眩。
“你的意思是说,绞缬城的人的用意,就是希望天下大乱?”
“对那些人来说,乱世反而更有利于他们的生存。死人一增加,他们的血液来源就不虞匮乏,这么一来,谁也不会注意到绞缬城的事。”
“嗯,有道理。”
王居方恍然大悟似的喃喃自语。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差点弄翻了桌上的茶杯,所幸时扶住了杯了。
“我没空在这里继续闲聊了,我得回宫里去了。皇上身边必须要有人保护。”
王居方匆匆告别之后,王式独自把茶慢慢地喝完。之后,他又到西院,宗绿云早就准备好文件在那里等他了。
京兆府终于把徐珍从黑船上抢来的箱子归还。里面的文件也原封不动地放在里面。王式找宗绿云来就是为了解读箱子里的好些用外国字写的文件。以王式的人脉,要找到像徐珍、宗绿云这类有一技之长的人并不困难。
绿云的父亲是汉人,母亲是回纥人,一家人都是景教的虔诚信徒。绿云曾经这么自我介绍过。
“我父亲曾经说,我就像长安城这个大城市。”
说得妙啊!王式打从心里佩服绿云的父亲的巧喻。的确,长安是个人文荟萃的国际大城市,从绿云身上就可以看得出这种气质。
“要请你百忙中前来做这件事,真是不好意思。怎么样?可以看得懂吗?”
“不是会部都懂,不过这的确是西方的语方没错。这上面写的好像是人名和地名,我只要把它们译成汉文就行了吧?”
“那就拜托你了。你刚才说这是西方语言,那么,是波斯、大食、还是回纥呢?”
“都有,但是里面还有我从未见过的文字。我这么说或许不太负责任,不过这些字可能是来自比波斯还遥远的国家。”
辛谠好奇地插嘴问道:
“这么说,绞缬城的人有可能是来自遥远的西方之人啰?”
“这也很难说,我想他们之所以用这个文字,是不希望外人看懂吧。”
李延枢仍不放弃自己的看法继续说:
“说不定,这是一种暗号或字迹之类的东西吧。”
“嗯,有可能。”
王式点点头,没有否定李延枢的话。不过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文件上的外国文字本身就是他们惯用的语言,只不过外人看不懂罢了。
宗绿云耐心地查着字典,仔细地解读这文件的内容。她表示,波斯文字和汉文不同,单独的字母本身并没有意义,只是表示发音而已。这一点让李延枢感到很佩服。辛谠也想起了从圆仁那里听来的日本文也是同样的构造。绿云虽然得到大家的信赖,惟独对李绩却编丝毫不假以颜色。就连王式介绍他们认识的时候,她也只是冷谈地虚应一声。
“我可不期待一个无能的镖客能帮上什么忙。”
“你说谁是无能的镖客?喂、李绩大人可是武功高强的剑侠呢!”
李延枢发出不平的抗议,不过被讥为无能的李绩却默不作声。看得出来他心里并不服气,但也没见他为自己抱屈,只是把脸别过一旁。看到两个人的这幅光景,引起李延枢的好奇,他想这两个人一定有什么过节吧。
尽管辛谠要他别瞎猜,但是李延枢就是不肯罢休地想要一问究竟。因为打从进入长安之后,他们所经历的尽是打打杀杀的血腥场面,所以对于这些男女之间的二三事特别感兴趣。不过他也知道从宗绿云口中问不出个所以然,于是趁着酒席之间,硬是来个打破沙锅问到底。李绩拗不过他。只好把事情的原委说给他听。
“约六年前,我曾替一家镖局工作。”
后来镖局的掌门去世,继承者就是宗绿云的父亲。但是镖局内部有人不服气,企图独立门户。不过那个人恶名在外,根本没有人愿意追随他。在恼羞成怒之下,勾结了敌对的镖局暗杀新的镖局掌门。李绩当时正好是宗家雇用的镖客。
“虽然主谋者当场被杀死,但是绿云的父亲也惨死在她面前。”
“喔,原来是这么回事。”
李延枢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原以为是小俩口在闹别扭,原来并非如此。倒是辛谠问起:
“这么说,绿云就是因为这件事而对你不谅解啰?”
“是啊。”
“那么,你们在慈恩寺的时候,也没有交谈过啰?”
李延枢一面在李绩的杯子里斟酒,一面问道。
“不、当然我并没有注意到是她。”
李绩表情认真地回答。
“因为她实在变化太大了,六年前的她还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孩,而且因为她父亲的死而非常伤心,脸色憔悴不堪。”
不过六年来,宗绿云担负起镖局的重担让她成长了许多,这段磨练让她变成女中豪杰,而且也出落得更为美丽。这也是为什么在慈恩寺的时候,李绩没有认出她的原因。
听完李绩这番话,李延枢下了一个定论。
“李兄,她心里一定恨透你了。”
“嗯,也难怪她会对你不谅解。”
辛谠点头,表示体会。李绩虽然一脸无辜,但也无法提出反驳。
“不过你也不需要耿耿于怀,或许时间久了,你们的恩怨自然会消失吧。”
原本在一旁顾着吃的徐珍也凑上这么一句。李绩虽然也想化解这场不必要的误会,但他知道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他赶去京兆府查问那个在王式家纵火的嫌犯。出面接待的是京兆府总捕头,他和李绩有过一面之缘。基于王式的颜面,捕头态度客气地问他报告案情,只是他所提供的资料并没有多大的帮助。
“我们只知道他是以二百两雇来的杀手,其他的不管我们再怎么逼问,还是一问三不知。依我看他是真的不知情。”
“我可以见他吗?”
“这个……恐怕不太方便呢。”
这通常是要银子的固定台词。李绩偷偷地塞了五两银子给他,捕头二话不说便带他去牢里。经过一翻讯问,所得到的结果和总捕头说的差不多。不过李绩还是向京兆府索取一份失踪者的名单拿回去给王式。王式确认了名单后,粗估和本案有牵涉的人数至少有上千人。
“这些人或许不见得都成了绞缬城的牺牲者,不过我想至少有数千人已惨遭毒手了。”
“搞不好有上万人呢。”
在这样繁荣鼎盛的太平盛世,居然还有如此黑暗的角落,一想到这里就不由得叫人直打寒颤。
宗绿云花了三天的时间总算将文件上罗列的人名和地名译成了汉文,对搜索行支提供极大的帮助。长安城里绝买过绞缬巾的人名和地址通通在名单上,大约有五百人左右。其中不乏高官巨贾、还有一些落榜的考生、以及滞留在长安的富家子弟。
京兆府收到王式的通知后,府内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京兆尹立即召集官兵在九月二十八日的夜晚,把名单上的人全数逮捕入狱。行动规模之庞大,简直可以用“一网打尽”来形容。被捕的人犯中很多都在当晚就主动自白。
他们表示,当卖布的人跟他们说绞缬巾是用人血染的时候,自己也受到相当的惊吓。虽然想要报官,但是却遭到胁迫。因为绞缬城的人恐吓说,要是绞缬巾的内幕被揭发的话,购买的人也会被视为共犯,治同样的罪。
就这样,这些人只好被迫继续买绞缬巾,而且还得帮忙介绍新买主。最后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不过并非所有被捕的人都自认有罪,其中有几名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驳。
“有法律规定说不能用人血染布吗?既然没有这条法令就不能判我们的罪!”
面对这种强词夺强的顽强份子,王式实在是无法容忍。他交代京兆府,对这些人要严加审问。说穿了,就是不排除施以严刑逼供。当然并不是真的要酷刑伺候,只是拿刑具吓吓他们。果然,那些人一看到刑具都吓得脸色发白,态度顿时软化。
不到五天的时间,那些被京兆府抓去的人已经写满了堆积如山的口供。内容不外乎是他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买了绞缬巾,之后遭到奸人胁迫。这些人可以说是被害者也可以说是共犯,因为他们的确出钱支持绞缬城。据判断,一年下来,他们贡献给绞缬城的金额就有五万两之多,甚至还曾经高达十万两。
绞缬城就是利用这笔金额,豢养了上千名男女。既然知道绞缬城的经济来源,京兆府也加快了办案的脚步。
长安城的西北角上许多荒地,那里保留着许多汉朝的遗迹。京兆府的搜索线当然不会错过这里。大约有三百名的官兵在三天的时间内,搜索了这一带的废寺、空屋、和菜园、森林。
“这里的兔子和狐狸一定不胜其拢吧。”
虽然这次的行支无功而返,不过长安城的街坊之间早已充拆着不安的气息。他们看到官兵们逐街逐巷地搜索嫌犯,各种流言也因此流传开来。说是长安城里有妖魔作怪,事实上也差不多就是这样。长安城的父母被吓得不敢让孩子到外面玩耍,晚上睡觉时也是紧闭门户。尤其是秋末的寒风吹过家里的屋顶,听起来更是让人联想到吃人魔的狰狞笑声。
在十月的某个新月的夜晚,长安城内的第一阶段的搜索总算是告一个段落。王式的家里摆设简单的宴席,慰劳所有人这段时间的辛劳。大家举杯讨论,谈的内容都是关于绞缬城。李绩对王式这么说:
“我真是想不通,绞缬城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反复地思考,就是猜不透其中的理由。”
“这是当然的了。”
王式冷峻而严肃地说:
“残杀无辜的无百姓,用他们的血来染布,然后又胁迫那些不知情买布的人。一般人当然无法了解他们的用意。而且也没有那个必要,难道你想要跟他们一起去卖绞缬巾?”
“……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李绩显得有点尴尬。辛谠和李延枢也以异样的眼光看着王式。连徐珍和绿云也是一脸的讶异。
“真是对不起。”
王式垂着头,知道自己的失态。
“其实也没什么好道歉的,只不过今天你的话锋似乎尖锐了点,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
王式沉默了半晌,重新整理好情绪之后,才又开口说话。
“以前我在地方为官的时候,曾经处理过一桩杀人强盗的案件。由于罪证确凿,所以我判了那个人死罪。那名死囚临刑前,对着我咆哮说,如果杀人是有罪的,那么我判他死罪是不是也有罪?”
在座的人包括李延枢在内,都很认真地聆听。
“如果是老百姓因为生活无以为继,一时起歹念偷了一枚铜钱而因此感到寝食难安,担心被官府抓去或是连累妻小。对于这样的人,我通常会给予宽容和同情。但是对于那些把杀害无辜百姓,甚至想把这种行为正当化的人,如果我们还听他们的辩驳,对被害者岂不是一种污辱吗?”
听到王式这番话,李绩心中不免这么想:当王式听到死囚的咆哮时,一定也曾有过瞬间的犹豫吧?但是他克服了这样的恐惧,才有今天的王式不是吗?
“你说的没错,是我太天真了。我不应该去揣摩杀人魔的动机的。”
“不、二十郎,你并没有错。要是世上的人都像我这样,岂不是太严肃了。再者,就拿这次的事件来说,当官的人也不见得都是对的,不是吗?”
王式最后说的这句话里似乎带着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