硫黄的作用(2/2)
奥黛丽就是那天早上打电话给我的。 [6] 她告诉我,他的心脏曾在夜里两次停止跳动。即便肺部没有衰竭,心脏也可能会让他没命。不管怎样,奥黛丽确信他挺不过中午了。
我打电话给尼克,告诉他家里有事,我需要回爱达荷州待几天,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知道我没有告诉他实情——我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来,因为我不信任他,他很受伤——但一挂上电话,我便不再考虑他的事了。
我站在那里,手拿车钥匙,握着门把手,犹豫着。链球菌,万一我把它传染给爸爸怎么办?我已经服用青霉素将近三天了。医生说,二十四小时后我就不会传染别人了,但他是个医生,我不相信他。
我等了一天。我服用了处方剂量几倍的青霉素,然后打电话给母亲,问我该怎么办。
“你应该回家,”她说,声音哽咽,“到明天我觉得链球菌也不重要了。”
我记不得开车时的景色了。我的眼睛几乎无法注意到一片片错落有致的玉米地和土豆田,也看不见松林覆盖的黝黑的群山。我看到的是父亲,他还是一副上次见面时扭曲的表情。我想起朝他高声尖叫时我刺耳的声音。
和凯莉一样,我也不记得第一眼见到父亲时的情景了。我知道那天早上母亲摘下纱布时,发现他的耳朵烧伤严重,皮肤很黏,已经和后面的糖浆状组织粘在了一起。当我走进后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母亲手拿一把黄油刀,正用它把父亲的耳朵从头骨里撬出来。我仍清楚地记得她手握刀子两眼专注的样子,但关于我父亲的样子,我的记忆出现了一个空洞。
房间里气味浓烈——烧焦的肉、紫草、毛蕊花和车前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我看着母亲和奥黛丽给他换剩余的绷带。她们从他的手开始。他的手指黏糊糊的,裹着一层灰白的泥状物,不是熔化的皮肤就是脓。他的手臂没有烧伤,肩膀和背部也没事,但腹部和胸部裹了厚厚一层纱布。她们把纱布拿掉时,我很欣慰地看到里面还有大片粗糙发红的皮肤。那里有几个火山口样的伤口,一定是火苗集中燃烧的地方。它们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就像腐烂的肉,里面全是白色的脓水。
但那天晚上我梦见了他的脸。他还有前额和鼻子,眼睛周围的皮肤和脸颊下半部分还呈健康的粉红色。但是鼻子下面该有的一切都没有了。红红的,支离破碎,下垂着,看起来像一个离蜡烛太近的塑料假面。
三天以来,爸爸滴水未进——没吃东西,也没喝水。母亲打电话给犹他州的一家医院,请求他们给她一套静脉注射器。“我需要给他补水,”她说,“没有水,他会死的。”
医生说他马上派直升机过来接病人,但母亲不答应。“那我帮不了你,”医生说,“你这样他会没命的,我可不想为此负责。”
母亲快疯了。最后,绝望中,她给爸爸灌肠,尽力将管子插进去,试图把足够多的液体灌进他的直肠,让他活命。她不知道这么做有没有用——不知道那部分身体有没有能吸收水分的器官——但那是他全身唯一没有被烧焦的入口了。
那天晚上我睡在起居室的地板上,万一他不行了,我就在房间里,可以第一时间出现在他身边。夜里我几次醒来,被喘息、四处奔忙和嘀嘀咕咕的动静惊醒:又来了,他停止了呼吸。
黎明前一小时,他又停止了呼吸,我确信这次结束了:他死了,不会再活过来了。我将手放在他身上的一小块绷带上,奥黛丽和母亲在我身边跑来跑去,阵阵吟诵,敲敲打打。房间里一点也不安宁,也许只是我心神不宁。多年来,我和父亲一直冲突不断,进行着永无休止的意志的较量。我以为我已经接受这一点,接受了我们那样的关系。但那一刻,我意识到我多么期望能结束我们之间的冲突,多么坚信将来我们会成为一对和平相处的父女。
我看着他的胸膛,祈祷他能再次呼吸,但他没有。很长时间过去了,我正准备离开,让母亲和姐姐前来告别,这时他咳嗽了一声——一声沙哑、粗涩的轻咳,听上去像绉纸被弄皱的声音。接着,像拉撒路 [15] 复活一样,他的胸部开始起伏。
我对母亲说我得走了。爸爸会活下来,我说。如果他活下来,不能让链球菌再害死他。
母亲的生意陷入停顿。为她工作的妇女不再调制酊剂、给精油装瓶,转而制作桶装药膏——母亲专门为父亲调制的一种新配方,由紫草、半边莲和车前草制成。母亲每日两次用药膏涂满爸爸的上半身。我不记得她们是否还用过其他疗法,我对能量疗法也不够了解,无法给出解释。我只知道她们在前两周就用掉了十七加仑的药膏,母亲还订购了大批纱布。
泰勒从普渡坐飞机赶来。他接替了母亲的工作,每天早上给爸爸的手指换绷带,刮掉夜里坏死的皮肤和肌肉。神经已经坏死,并不疼。“我刮掉了那么多层,”泰勒告诉我说,“某天早上肯定会刮到骨头。”
爸爸的手指开始扭曲,关节处不自然地向后弯。这是因为肌腱开始萎缩。泰勒试着卷曲爸爸的手指,以拉伸肌腱,防止永久性畸形,但爸爸忍受不了疼痛。
在确信链球菌已经消失后,我又回到了巴克峰。我坐在爸爸的床边,用滴管将几茶匙水滴到他嘴里,喂他吃蔬菜泥,仿佛他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他很少说话。疼痛使他难以集中注意力;不等他说完一句话,他的脑子就让步了。母亲提议去给他买药,买她能买到的最强劲的止痛药,但他拒绝了。这是上帝的痛苦,他说,他要全部感受到。
不在家时,我搜遍了方圆一百英里内的所有音像店,终于找到了全套的《蜜月期》。我举起它给爸爸看。他眨眨眼示意看到了。我问他是否想看一集。他又眨了眨眼。我将第一盘录像带塞进录像机,坐在他旁边,打量着他那张扭曲的脸,听着他轻柔的呜咽。与此同时,屏幕上的爱丽丝·卡拉门登一次又一次智胜了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