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世代的完全人 [12](1/2)
一九九九年夏天,我在《安妮》一剧中担任主唱。父亲处于严阵以待的状态。自从我五岁时韦弗一家被围攻,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肯定,世界末日马上要降临了。
爸爸称之为“千年虫”。到一月一日,他说,全世界的计算机系统都将崩溃。到时候没有电,没有电话,一切都会陷入混乱,而这将预示基督的第二次降临。
“你怎么知道是这一天?”我问。
爸爸说,政府编程的电脑日历以六位数显示,这意味着年份只有两位数。“当99变成了00,”他说,“电脑就不知道是哪一年了,它们会瘫痪。”
“他们不能修好它吗?”
“修不好,”爸爸说,“人只相信自己的力量,而人力量微弱。”
在教堂,爸爸提醒大家提防千年虫。他建议杰伊老爹为他的加油站买些结实的锁,也许该弄些防御武器。“大饥荒来了,商店将是被洗劫的首要目标。”爸爸说。他告诉芒福德教友,每一个正直之士应该至少储备供十年使用的食物、燃料、枪支和黄金。芒福德教友只是吹了吹口哨。“我们不可能都像你一样正直,吉恩,”他说,“我们中有些人是罪人!”没有人听他的话。他们在夏日艳阳底下照常生活。
与此同时,我们一家人将桃子煮熟去皮,给杏去核,把苹果搅成酱。一切都被高压烹熟,密封,贴上标签,储存于爸爸在牧场挖的地窖里。地窖入口很隐蔽,被一个小丘遮挡,爸爸警告我们绝不能把位置告诉任何人。
一天下午,爸爸爬进挖掘机,在旧谷仓旁挖了一个坑。接着他用装载机把一千加仑的油罐放进坑里,用铁锹填埋好,在新鲜的泥土上精心种上荨麻,撒上蓟种子,这样它们长出来就能遮蔽油罐。拿着铁锹掩埋时,他吹着《西区故事》里《我感觉真好》的调子。他帽檐向脑后倾斜,一脸灿烂的微笑。“末日来了,我们将是唯一有燃料的人,”他说,“其他所有人靠双脚奔逃的时候,我们还能开车。我们甚至能开到犹他州去接泰勒。”
大多数晚上我都在虫溪剧场排练。那是一个破旧的剧院,靠近镇上唯一一盏红绿灯。剧场是另一个世界,那里没有人谈论千年虫。
虫溪剧场里人们的交流方式与我们家全然不同。当然,我也和家人以外的人来往,但那些人和我们一样:要么是雇母亲接生的女人,要么是不相信医疗机构来找她买草药的女人。我只有一个朋友,叫杰西卡。几年前,爸爸说服她的父母罗伯和黛安,说公立学校只不过是政府的宣传项目。从此以后,他们也把她留在家里。杰西卡的父母把她从学校拽走之前,她还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从未和她说过话;但后来她成了“我们”中的一员。正常的孩子不再要她了,她被留给了我。
我从没学过如何跟与我们不一样的人,与那些去上学、去看医生,不为世界末日来临天天备战的人交谈。虫溪剧场里都是这样的人,他们的话仿佛脱胎于另一种现实。导演第一次和我说话时我就是这种感觉,就好像他来自异次元世界。他只说了一句话:“去找找fdr的资料。”我没有反应。
他又说了一次:“罗斯福总统。fdr [13] 。”
“你是说jcb [14] 吗?”我说,“你需要叉车吗?”
大家都笑了。
所有台词我都烂熟于心,但排练时,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假装研究我的黑色活页夹。轮到我上台时,我会毫不犹豫地大声背诵台词。这给了我自信。如果我无话可说,至少安妮有的说。
开演前一周,母亲把我棕色的头发染成了樱桃红色。导演说完美,现在我只需在周六彩排前把演出服搞定。
我从家里的地下室找出一件肥大的针织毛衣,脏兮兮的,满是洞眼,还有一条很丑的蓝裙子,母亲把它漂成了浅棕色。穿这条裙子演一个孤儿再合适不过了,我为自己轻而易举找到了演出服而感到欣慰,直到我想起第二幕中,安妮穿着沃巴克斯爸爸买给她的漂亮衣裙。那样的衣服我可没有。
我告诉了母亲,她脸色一沉。我们驱车一百英里,沿途到每一家二手商店苦苦寻找,但一无所获。在最后一家店的停车场里,母亲噘起嘴唇说:“还有一个地方我们可以去试试。”
我们开车去了安琪姨妈家,把车停在她和外婆共用的白色尖桩栅栏前。母亲敲了敲门,然后站在门外,理顺头发。安琪见到我们很惊讶——母亲很少看望这个妹妹——但她热情地微笑着请我们进屋。她家前厅有许多丝绸和蕾丝,让我想起了电影里豪华酒店的大堂。我和母亲坐在淡粉色的褶皱沙发上,母亲解释了我们为何而来。安琪说她女儿有几条裙子,可能用得上。
母亲坐在粉红色的沙发上等着,安琪领我来到楼上她女儿的房间,摆出一大堆裙子,每一件都很精美,有着繁复的蕾丝花边和雅致的蝴蝶结。起初我不敢去碰它们。安琪帮我一一试穿,系上腰带,扣上扣子,整理好蝴蝶结。“你应该穿这件。”说着,她递给我一件深蓝色的裙子,裙子上身镶有白色编织坠饰。“上面的小装饰都是你外婆缝的。”我拿了那件裙子,还有另一件带白蕾丝花边的红色天鹅绒裙,和母亲开车回了家。
这出剧一星期后开演。爸爸坐在前排。演出结束后,他径直走到售票处,又买了第二天晚上的票。那个星期天他在教堂没有谈论别的。不再谈论医生或光明会,也不再提什么千年虫,只谈论镇上上演的那出戏剧,他的小女儿在里面担任主唱。
尽管爸爸担心我离家在外的时间太久,但他并没有阻止我去为下一出剧以及再下一出剧试唱。“谁知道剧院里在进行什么勾当,”他说,“很可能是通奸者的巢穴呢。”
下一部剧的导演离婚的时候,爸爸的怀疑得到了证实。他说这些年来他没送我去公立学校读书,可不是为了看我在舞台上堕落。之后排练都是他亲自开车送我去。几乎每晚他都说以后不会再让我去了,说他迟早会在哪天晚上去虫溪剧场把我拖回家。但每次演出一开始他就来了,坐在第一排。
有时他扮演经纪人或经理的角色,纠正我的演唱技巧,为我推荐曲目,甚至为我的健康出谋划策。那年冬天,我的嗓子持续疼痛,无法唱歌。一天晚上,爸爸把我叫到跟前,撬开我的嘴,查看我的扁桃体。
“它们都肿了,好吧,”他说,“肿得跟杏子似的。”母亲用紫锥菊和金盏花也没能让它们消肿,爸爸便提出了自己的疗法:“人们不知道,其实太阳才是最强大的药物。夏天人们不会喉咙痛就是这个原因。”他点了点头,仿佛对自己的逻辑深表赞同,然后说,“如果我的扁桃体像你这样,我就会每天早上出门站在太阳底下,张开嘴巴,晒上半小时左右。它们很快就会消肿。”他称之为“治疗”。
我这样坚持了一个月。
站在那里,抬起下巴,头向后仰着,让阳光照进喉咙,这个姿势极不舒服,我连半小时都坚持不了。十分钟后我的下巴就开始疼痛,且一动不动地站在爱达荷州冬日的严寒中,人很快就冻僵了。我的喉咙越来越疼。每当爸爸发现我嗓音沙哑,他就会说:“嗯,你还能指望怎样?我都整个星期没见你好好治疗了!”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虫溪剧场:一个我不认识的男孩,和一群公立学校的孩子一起笑着,穿一双白色大鞋,卡其短裤,笑容灿烂。他没参演戏剧,但城里又没什么地方可以消遣。那个星期,他来看望他的朋友,我又见过他几次。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后台黑暗的角落闲逛时,一转弯,发现他坐在我最喜欢坐的木箱上。箱子孤零零的——这正是我喜欢它的原因。
他向右挪了挪,为我腾了个地方。我如坐针毡般慢慢地、紧张地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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